午後悠閑靜謐的宰相府,正逢膳後的午息,所有的僕役丫鬟全休息去了,就連平時向來聒噪得沒一刻安靜的水靈也不見人影,偌大的苑落間盡是一片沉寂。
在這一片近乎死寂的安靜氣氛中,唯有正廳旁的書齋里,傳出兩個男人低沉的談話聲。
「听說,你拒絕了公主?」
說話的是坐在窗邊,悠閑啜著清茶的寧顤。
「沭衡知道自己的身分,不敢高攀!」
經過昨天的事件後,沭衡仍平靜的宛如從沒發生過任何事。
「沭衡,你知道我一直把你當兄弟。」寧顤放下茶盅,悠悠嘆了口氣。
「沭衡知道!」
寧顤看著眼前這個跟他生活十幾年的男人,他幾近冥頑不化的固執,讓他簡直想揍他兩拳!
但昨晚水靈在枕畔特別囑咐他,他們今天分頭進行,她依計進宮去,而他得要「好好」跟沭衡談談,千萬別打草驚蛇。
在這宰相府中,他的太座水靈最大,她的話他一個字都不敢違抗,否則,他早就耐不住性子亮出拳頭打醒他了,哪還需要跟他扯這麼多廢話?
「但為何你始終拿我當外人看?」
「爺,沭衡--」聞言,沭衡始終低垂的臉,倏然抬起。
「听我說!」寧顤伸手阻止了他。「我爹臨終前將大半生的心血分給你一半,你卻怎麼也不肯收,甚至還自願降為小小侍從,你這不是把我當外人看是甚麼?」
他比誰都清楚沭衡的聰明才智!
自小與他一同習字讀書,他的才思敏捷、文采洋溢,是他怎麼也比不上的,連夫子對他都贊不絕口,直夸他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人才。
不只是文,連他爹特意請來武師教他們防身,短短半年,他都能練就出一身好武藝,可說是文武全才。
多年後的今天,他也終于能領會,當年他爹總說沭衡絕非池中之物的深意。
只是,隨著年歲漸長,沭衡越來越刻意拉開彼此的距離,也刻意彰顯主僕的關系,就連他爹當年極力要沭衡隨他一同赴考,他也堅決的拒絕。
他相信,依沭衡的聰明才干,這宰相之位絕對非他莫屬!
「爺,沭衡年方十歲時,承蒙老爺善心將我帶回府中,費心養育、栽培沭衡,沭衡終其一生只求報答老爺的知遇之恩尚力有未逮,又怎能妄圖這份不屬于我的家產呢?」沭衡悠悠的嘆息道。
「我爹早把你當成自己的兒子看待,將家產分給自己的兒子,又怎能說是妄圖呢?」寧顤搖著頭,頗不認同的說道。
「不!沭衡不要老爺的一分錢,只願這輩子永遠跟隨爺,保護爺。」
「沭衡,我不再是以前那個體弱多病的寧顤了,你不需要為了這個責任,苦守在我身邊了。」
「爺--」沭衡詫異的遽然抬起頭,卻見寧顤洞悉一切的笑容。
「你跟爹一直以為將這個秘密守得很嚴密,而我,也配合著你們將不知情的角色扮演得恰如其分,只是不曾點破罷了!」寧顤從容不迫的解釋道。
「既然爺明白,那就請成全沭衡!」
「就因為如此,我更不能答應你!」悠悠嘆了口氣,寧顤接著說道︰「這麼多年來,你所做的一切早已夠了。」
「以往你要求甚麼我都可以答應你,惟獨這件事。我堅持得將屬于你的一半還給你--包括城西的大宅院。家丁、丫鬟我也早已替你打點妥當,全在那候著你差遣,只要你願意,任何時候都能搬到大宅院去。」
「至于跟公主之間,你就自個兒好好斟酌著辦了!」寧顤語重心長的拋給他一眼。
然而回答他的,卻是一聲幽然的沉重嘆息!
親愛的太座大人,我可是乖乖的按照你的吩咐,跟這塊大木頭「好好」談談了,要是他再想不通,我可就真的沒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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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沉寂、靜謐得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後。
一早便身懷重任來到宮中的水靈,望著坐在窗邊,好半天仍然維持同一個姿勢的璃若,發現這趟任務可遠比預估的還要困難得多了!
在陽光的襯托下,她白里透紅的肌膚,可口得令人直想嘗上一口,完美無瑕的精致臉蛋挑不出一絲缺點。
她依然還是美得不可方物,只可惜,卻成了個不言不語的木頭女圭女圭。
看來,這回刁蠻公主的心被傷得不輕!
「我說刁--不,公主!您倒是說句話啊!」
水靈再也忍不住餅去一個時辰來,像個傻瓜似的自言自語,忍不住提高了嗓-門。
「啊?你剛剛說甚麼?」
懊不容易,璃若終于一臉恍惚的猛然驚醒過來。
「我的天!你們倆到底是中了甚麼邪?瞧瞧我府里那塊木頭,現在成了終日不言不語的石頭,就連一向刁蠻的公主都變成了木頭美人,簡直是悶死人了!」
璃若低著頭仍是半天不發一語,只是幽幽扯出一抹苦笑。
「我說,難道你一點都不氣嗎?」水靈換了個戰術。
「氣?感情之事強求不得,勉強只是讓自己難堪罷了!」
水靈驚異的看著眼前眉宇間籠罩著一股輕愁的刁蠻公主,發現前後才不過幾個月不見,她恍然變了個人似的。
只是,她如今這個沉靜、識大體的樣子,實在叫人鼻酸。
「好吧!就算你不氣,難道就打算這麼放棄了?」
「我願意認輸!」璃若苦澀的一笑。
不甘心又如何?
再強求下去,也只是更加突顯她的可憐與悲哀,倒不如,讓心一次碎個徹底。
「你竟然就這麼打算認輸了!」水靈義憤填膺的跳起來嚷道︰「我真是錯看你了!這哪像我所認識那個勇敢強悍的刁蠻公主?我對你真是太失望了!」
「水靈兒?」璃若吃驚的看著她忿忿不平的模樣,心底竟有種感動的暖意。
「謝謝你。」失去了感情,但卻多了個朋友,老天爺待她畢竟不算苛刻!
「要謝我還倒不如你自個兒振作起來!瞧瞧你現在的模樣,一副失魂落魄、蒼白憔悴的樣子,還沒完全絕望就宛如下堂棄婦,你這個樣別說是沭衡了,就連鬼也不願看你一眼!」
水靈這帖藥下得又猛又重,說得自尊心極高的璃若,臉色是一陣青一陣白。
「要不我又能如何?沭衡他根本對我沒有感情,就算我以公主之名強召他做駙馬,他也絕不會是心甘情願的。」璃若哽咽的說道。
「你口口聲聲說沒辦法、不能強求,你又知道沭衡心里真正的感情了?」
「他都親口說了,還會有錯嗎?」
「當然錯了!你不了解那塊大木頭,那小子不但個性倔、脾氣硬,又好逞甚麼俠士的義氣,十句話里有八句不能听,你不過是倒霉正巧听了其中幾句罷了!」
「但是--」
水靈的三寸不爛之舌硬是了得,只見璃若的表情終于有些動搖。
「別但是了!與其在這瞎猜,不如探探他心里真正的想法去!」
「要怎麼個探法?」這一刻璃若可全沒了主意。
「嘿嘿--」水靈狡獪的溜著眼珠,賊賊的竊笑起來。「一切我自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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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若公主被采花大盜劫走了!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色膽包天的采花大盜,竟然大搖大擺的潛入「璃宮」,將璃若公主給擄走了。
憊狂妄的留下一封信,挑明了要帶公主出宮「玩玩」,還說若他還中意公主,說不定會同公主一同回宮,當她的駙馬爺!
若看不過去的人,大可想辦法找到他,憑真本事從她手中救回公主。
鮑主失蹤的消息自然是引起了皇宮上下一致的震驚與恐慌,不出幾天,更傳遍了京城上下。
心急如焚的皇上,派出了數千宮中精良的禁衛軍,前往城中挨家挨戶的搜索,更是將出入的四個城門關閉,不準任何人進出。
然而在這樣嚴密的把關與仔細的搜索下,幾天過去了,卻連公主的半根頭發也找不到!
原本還一副無動于衷模樣的沭衡,隨著璃若失蹤的日期增加,原本一副滿不在乎的臉上逐漸現出了焦意。
他實在不敢想象,嬌貴縴弱的公主落入采花大盜的手上,不知會不會被那惡徒給凌辱?會吃多少苦?
突然間,他心底升起一股她上回遭惡人擄走時的強烈恐懼。
猶記得,當他找到她時,她衣衫襤褸的狼狽模樣,以及驚恐、無助的眼神,更讓他的心又狠狠揪了起來。
一想到這他終于再也按捺不住性子,他火速沖回房換了一身輕騎便裝,便準備出府。
「沭衡,你要上哪兒去啊?」
寧顤強忍著笑意,佯裝一臉驚訝的問道。
足足看了四天好戲,他還在等著看這個始終不肯搬離相府的家伙多有耐性,如今瞧他眼下的兩團黑眼圈,以及臉上那股焦急,他就知道這小子果然只有一張嘴硬罷了!
「爺,我--我出去走走!」他心虛的回避寧顤打探的目光。
「走走?穿著這一身,還帶著劍?」
寧顤似笑非笑的盯著他一身準備出去跟人決一死戰的打扮,挑起了眉。
「我--」突然間,沭衡語塞了。
「終于想通了,要去搭救公主啦?」寧顤噙著抹看好戲的笑意,挑明問道。
「我只是念在曾護衛過她的份上罷了,請爺不要誤會!」流衡一臉不自在的忙撇清道。
「好,好!我不誤會,你趕緊去吧!」偷偷竊笑著,那狡獪的模樣竟跟水靈有了幾分像。
「那沭衡走了!」他一揖手,便迅速轉身出門。
「對了!」突然間,寧顤叫住了他。
「你要不要到城西郊外去找找看,說不準,那采花大盜就躲在那。」
他話中有話的暗示著,以期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擺平這對棘手的小情人,讓他的愛妻早日回府來,天知道他可想她想得快瘋了!
盯著寧顤半晌,他終于點了下頭,而後迅速往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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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沭衡懷著姑且一試的心理,依著寧顤的指示來到城西郊外,竟意外在一間草屋里找到了失蹤四天的璃若公主。
「公主!你--沒事吧?」一見到公主憔悴的模樣,沭衡再也無法保持平靜。
「沭衡!」璃若又驚又喜的喚道。
眼見她雙手雙腳被縛,綁在屋角,他便急忙想上前替她松綁。
「喲──瞧瞧是誰來了?」突然間,一名黑衣蒙面的人自屋後走了出來,用濃濃的鼻音說道︰「怎麼?莫非你是不服我帶走公主,要來救她的?」
「我--我只是奉命來救地!」沭衡一時拉不下臉來。
「奉命?」黑衣人恍然大悟的猛點頭道︰「喔,我明白了!原來你不是因為擔心公主安危、害怕她受了甚麼傷害,而是「奉命」而來的!」
「沒──沒錯!」沭衡強自壓抑的點頭道。
「嘖嘖--可惜,可惜啊!」說著,黑衣人又感嘆的搖起頭來。
「公主,你認清楚了!這鐵石心腸的男人就是你終日念念不忘的人,瞧你還對他這麼死心塌地,但人家可不把你放在眼底,我看你就乖乖的跟著我,我保證一定會把你當命一樣疼--」
「不準!」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厲斥,叫當場的三個人全嚇了一大跳。
「你不是不愛她,一點也不在乎她嗎?那你何必管她跟著誰?」黑衣人慢條斯理的說著,邊朝璃若使了記眼色。「公主,你說是不是?」
「嗯,「他」說的對!若得不到真心所愛,我倒不如跟著「他」,過著浪跡天涯、自我放逐的日子。」璃若垂下眼,一臉哀傷的點點頭。
「不,不可以!若--不!公主!」沭衡臉色遽然大變,急忙的開口道︰「這惡徒可是惡名昭彰的采花大盜,他既卑劣又下流,又是宮府極力追緝的要犯,而且--而且--」他一臉猶豫的神色,幾度欲言又止。
「而且甚麼?」黑衣人扳著指甲,懶洋洋的輕哼道。
「而且我--我愛你啊!」突然,他再也禁不住心底隱埋許久的強烈感情,沖動的開口道。
此言一出,不只璃若震懾得倒抽一口氣,就連黑衣人也驚訝的瞠大了眼。
然而無視于兩人神色間的遽變,沭衡再度說道︰
「我不許你跟著別人,若你真要跟著這個惡賊,我是拼死也要把你從他手中奪回來的!」
「哎喲!我說你這男人也真奇怪,既然愛她,卻又不屑接受她的感情,甚至不惜抗旨拒婚,你這是哪門子的愛啊?」黑衣人不以為然的冷哼道。
「我--我只是自覺配不上公主,不願耽誤她的終生幸福罷了。」她該配上更好的男人!
「好啊!你這堂堂宰相侍衛既然覺得配不上她,那我這既卑劣又下流的采花大盜,可要吃逃陟肉了!」
擺衣人張狂地,以手摩挲著璃若細女敕的臉蛋。
「別踫她!」沭衡眼底噴火的吼道。
「反正公主是你不要的東西,我玩玩又有何不可?!」黑衣人存心挑釁的更加放肆的捏起她的水女敕臉頰來。
他眯起眼盯著黑衣人,黑眸倏然閃過一道冷光。
「那我將會讓你後悔這麼做!」
卑聲方落,黑衣人還來不及反應,人卻已經被狠狠的摔到了角落。
「哎喲!」黑衣人申吟連連的躺在地上,好半天直不起身。
看來,她玩得過火,可真把這大木頭給惹火了!
沭衡迫不及待的上前替璃若松了綁,兩人宛如一對離散多年的烽火鴛鴦,緊緊抱在一起。
擺衣人唉聲連天的看著他們上演這出歡喜重逢的戲碼,發現媒人這工作還真是吃力不討好。
許久之後她才拖著幾乎分崩離散的身子,狼狽的自地上爬了起來,不滿的抱怨道︰
「你下手這麼狠,真存心想摔死我?」
被他這麼一摔,黑衣人的濃濃鼻音突然不見了,嬌脆的聲音卻反倒像極了--
「夫人?!」沭衡錯愕的回過頭,瞪著那雙似曾相識的靈動大眼。
「臭木頭!要是你真傷了我這大媒人一根汗毛,看我不拆了你的骨頭當柴燒才怪!」水靈拉下面罩,露出一張疼得齜牙裂嘴的小臉。
「夫人?你怎麼會是──」沭衡一臉震驚的來回看著兩人,半天反應不過來。
「對!就是你想的那回事啦!」水靈以一記白眼回答他的猜測。「誰叫你這大木頭連追個老婆也不會,還要我這宰相夫人出面替你成事!」水靈又疼又氣的埋怨道。
「原來……」這下,他可完全弄懂了,但,他卻一點也沒有被擺了一道的憤怒。
多虧了夫人這一計,讓他厘清了心里的感情。他知道,這輩子,他心里只容得下一個女人──
「公主──不!若兒!」
沭衡緊抱著她柔軟的嬌軀,發誓此生他再也不願放手!
他真是傻得可以,竟讓那些無謂的堅持害慘了彼此,幸好他的覺醒還不算太遲。
「我愛你!」他以無比深情的吻印上了她的唇。
他以性命起誓,這輩子,他會一直愛著這個讓他牽腸掛肚的女人!
當然,這樁讓人瞠目的組合,自然又成了京城里一干好事者,茶余飯後的最好話題。
只是究竟沭衡是如何收服刁蠻、跋扈的璃若公主?而璃若公主又是如何融化沭衡這塊千年的冰山的?
城中眾多百姓的說法不一。
有人說是物物相克,老天爺早已注定好的!
可有人說,是他們誰也服不了誰,打算一輩子杠上了!
但又有人說,這樣一冷一熱、一溫一烈,過起日子來才夠豐富精采,不怕哪天相對會兩無言!
然而城中素以聰明機靈出名的宰相夫人,卻又推翻眾人的說辭,逢人便說--這全是她的功勞!
然而這其中的真相究竟如何,恐怕也只有當事人知道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