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日短,不過半個時辰,原本明亮的天色已降下一片闔暗的夜幕,無邊的黑沉沉籠罩在荒野林間。
一堆熊熊的火驅走了深山野林間的蕭索寒意,兩人隔著火堆遙遙相對,嗶剝作響的柴火燃燒聲延續著兩人的沉默。
這一路上山以來,鏡人就沒正眼瞧過她一眼,冷漠得讓她幾乎以為自己只是抹游魂。
「人大哥,你究竟是哪家的貝勒?做這種暗中查案的密使多久了?」
妘曦把玩著手上硬得幾乎可以砸死人的野兔肉,清了清喉嚨打破沉默道。
他頭也不抬的專心啃著焦黑難辨的兔肉,吃相斯文令人著迷。
他不只脾氣古怪,手藝還很糟——研究好半天,她又下了個結論。
「你很神秘,為什麼要覆著面具?」只看得到一張引人遐思的唇,想象空間實在太大。
他是其貌不揚?還是直來直往的臭脾氣替自己樹立了大多死對頭?一個晚上下來,她總感覺這種隔閡與防備令人難受。
「你管的未免也太多了!」火堆另一頭的身影冷傲得甚至連看她一眼也不曾。
「這算什麼?我甚至連我的祖宗八代也全交代得一清二處,而我卻連你的身份也不知道,簡直不夠義氣!」他們現在可是站在同一陣線耶!
「沒人要你說,是你一個晚上嘴巴吱吱喳喳說個不停,不听都不行。」啃掉了半邊兔肉,他終于頹然將它插立在火堆旁,顯然連他自己也難以下咽。
「再說,你一個姑娘家,跟人談什麼義氣?」他板著臉冷嗤道。
「我這是坦白,既然有緣相識,就該坦承相對。」她不惜搬出長篇大論試圖說服他。
「我要睡了。」
他置若未聞的徑自起身找了塊僻靜的地方,準備和衣躺下,顯然已受夠了她這一路來的唆。
「既然你識穿了我的秘密,你也該以真面目示人。」遮遮掩掩算什麼?她憤慨不平的沖到他跟前就想去扯他的面具。
「我有我不能泄露身份的理由。」他身手利落的一躍,人已在幾尺之外。
「什麼理由?」至今天底下還沒有她想知道,卻不知道的事情。
「這是江湖的規矩!」他一言以概之。這通常是不想解釋時最好的借口。
江湖真復雜,哪來這麼多稀奇古怪的臭規矩!
「反正這個荒山野嶺只有你知、我知,用得著防誰?」
她的天真幾乎讓他失笑,但他好風度的收起了笑聲。他比誰都明白她要命的驕傲。
「若你還想繼續待在我身邊就別太好奇,這對你沒有好處!」他的影響力無遠弗屆,連淡淡的警告都令人悚然一驚。
「唉!一個功夫了得、身手矯健的俠士,竟還會怕一個女人看穿真面目,這是什麼道理啊!」妘曦故意激他的嘆道。
「很多事原本就找不出個什麼道理來,就像你原本不該屬于這里,卻跑到這兒來是同樣的道理。」
他不冷不熱的回了句,再度挑了個離她幾步之遙的干草地躺下來,閉上了眼。
妘曦虎視眈眈的坐在一旁緊盯著他臉上的面具,極為好奇這下面會是怎麼樣的一張臉孔?
既然他對自己的容貌沒有信心,也不肯大方展示相貌,不如,就等他睡著了,她再偷偷上前一探究竟——
「奉勸你別太好奇,否則休怪我扯破臉!」
一個淡如清風的聲音驀然響起,驚散了她腦中正盤算著的主意。
是、是、是!她不好奇,不處心積慮的揭露你怕人看的模樣行了吧!
她悻悻然的跛著步伐走到幾尺遠外,徑自找了棵樹,為難的四下張望了一下。
這種地方,她要怎麼入睡?沒有侍女、沒有軟榻,就連個遮蔽的屋頂也沒有。
但既然來到了這里,她也認了!
然而半倚著樹干閉眼坐了好半天,卻仍了無睡意。
唉,她真是自討苦吃——妘曦哀哀嘆了口氣。
清脆嘹嘹的鳥嗚陣陣傳來,忽遠忽近的蕩進她恍惚的意識。
妘曦迷迷糊糊的睜開眼楮,一張模糊的銀色面具就在眼前晃著——
「你要干什麼?」她驚跳了起來,失眠大半夜的困倦跑得一點都不剩了。
他到底這樣偷窺她的睡相多久了?
妘曦肯定自己此刻的模樣一定遭透了,她倉皇的跳起來整理凌亂起皺的衣裳,兩手拼命梳順亂發,就希望自己看起來別太慘不忍睹——
「我送你回去!」
考慮了一整夜,他還是深覺不該拿她冒險,而且,他也承受不了她出任何的意外。
她的動作頓時僵在半空中。「我才不回去!」開什麼玩笑!離成婚的日期還有幾天,這一回去不就前功盡棄了?「你就不怕你阿瑪、額娘擔心?」
「他們才不會擔心我!」他們擔心的是跟六阿哥攀不成親。「況且我既然出來了,就要替大哥把案情查個水落石出。」
「我會去幫你追查賑款下落。」他遽然背過身,淡淡的說道。
「你幫我——」妘曦愣了一下,隨即興奮的嚷起來。「太好了!我的聰明再加上你的一身好本事,鐵定可以把這件案子辦得轟轟烈烈。」光想她就興奮得不得了了!
「不行!你得回京。」
「你為什麼老是要我回家?」妘曦既不滿的瞪著他。
「我——」他的眸光沉了下。「只是討厭你跟在我身邊礙手礙腳。」
「我才沒有礙手礙腳!」妘曦生平最恨人家瞧不起她。「我一個人不也遠從京城到江南來了,別把我當成一無是處的繡花枕頭。」她恨恨的說道。
她本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繡花枕頭!
而且還是個倔強、頑固,好強得容不下被冠上一個輸字的繡花枕頭!
「我沒說你是繡花枕頭。」這個節骨眼上,他竟破例的讓了一步。「但你還是要回去!」
「我、不、要!」她倔著臉,大有若再強迫她,她就要跟他分道揚鑣的態勢。
這小東西!碧執行讓人想狠狠揍她一頓!
沉默許久,他終于勉強吐出一句話。
「好吧!不回去可以,但你若想保命的話,記得要謹言慎行。」
謹言慎行?這簡單!
有誰比得上她妘曦格格裝乖巧、扮端莊更行的?!
把一頭如瀑長發塞進帽子里,稍事整理了一下,便匆匆的跟鏡人下了山。
兩人進城這一路上倒也還算平靜,沒再遇上昨夜的那幫殺手。
吃了一頓豐盛的飯菜,妘曦的精神又來了。
妘曦經過一番的思後想前,篤定那陰險的老板跟那嚴剛定有共謀之嫌,否則何必殺她滅口。
「人大哥,我看我們現在就趕緊到布莊去把他抓起來!」趕緊把這案子辦完,免得夜長夢多。
「是得抓,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得先撒網才能抓大魚!
「可是,萬一那伙人逃走了怎麼辦?」
「不會的,看他們行事如此大膽,就知道背後一定有大人物給他們撐腰!他們有恃無恐又何須逃?」
說得也是!
霎時,妘曦不免佩服起這男人的聰明頭腦,與遇事毫不慌亂的冷靜。
「那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搜集證據!」他簡單扼要的說道︰「要讓嚴剛那狡猾的狐狸認罪,得讓他心服口服才行。」這也是他罪行明確,卻連皇上也對他沒輒的原因。
「那我們快行動吧!」妘曦興奮的催促道,一臉躍躍欲試。
「在來的這一路上,我听說嚴剛的府邸正在大修土木,我們就到他的府邸去看看,定能尋出一些蛛絲馬跡來。」
「那一定是用那筆賑銀蓋的!」妘曦驚嚷著。
廢話!要不他到那去干什麼?吃飽撐著看人蓋房子?「我們走吧!」他嘆了口氣起身就往東大街走。
妘曦吃力的拖著隱隱作痛的腳,緊跟著前頭邁著大步的身影,不多時,就來到嚴剛豪華的府邸,大敞的門里頭果然隱隱傳出工人吆喝、敲打的聲音。
兩人在興建的工地里觀察一陣,又悄悄的繞過後院,打算潛進府內。
比起外頭的豪華壯闊,屋內的一梁一棟,更是窮盡奢華之能事,尤其是嚴剛府內的僕役丫環簡直多不勝數,讓他們這一路走來險象環生。
懊不容易探了好一會兒的路,才終于找到嚴剛的書房,毫不浪費時間地,鏡人迅速的在房中四處尋找著可能私藏賑銀的蛛絲馬跡。
妘曦學著鏡人在房內四處翻找著,直到她不經意瞥見書櫃最上頭的花瓶。
「人大哥!」
「嗯!」鏡人仍埋頭在書櫃四處尋找密室開關。
「你可不可以抱我上去?」她盯著足足差她有半個身子高的花瓶道。
「啊?」他驚訝的倏然抬起頭瞪著一眼認真的她。
「快!事不宜遲。」妘曦性急的拉起他,就緊抱住他的頸項,將身子擠進他懷里。
背中馨香柔軟的身子又撩得他一陣恍惚,緊跟而來的是一陣莫名的亢奮。
他腦中一片空白,簡直像是中邪似的任由她指揮擺,抱起了她香氣襲人的身子,任由她在書櫃上模索著。
她的身子在他胸前、胯下若有似無的蹭著,尤其是她豐盈的柔軟酥胸更俯在他臉上,隨著找尋的動作要命的擠壓著。
他渾身緊繃得幾乎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身下反應劇烈的亢奮繃得令他難受,又得極力克制將臉埋進她胸前的沖動,對他來說簡直是雙重的折磨——
妘曦漂亮的小臉俯望著他,殷紅的小嘴顯然像在說什麼似的蠕動著。
「啊?什麼?」
緊抱著她曼妙得幾乎將人逼瘋的身子,他完全听不見嘴巴一開一合的妘曦在說些什麼。
「我說你可以放我下來了!」妘曦指指他緊抱著她腰際的雙臂。
「喔!」他倉皇的忙放下她,該死!最近他越來越不對勁了,每次一踫到她的身子總老是失常。
「這是什麼?」
一本冊子遞到他眼前半天,他才恍然回過神來。
他勉強回神接過來大略瀏覽一遍,理智一下全回到他腦中。
「這次工程的費用明細。」謹慎的將賬冊放入懷中。
有了這個,上頭必是一筆天文數字的賬目該能讓嚴剛百口莫辯了。
「重要證物已到手,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得快離開。」這回他學聰明了,不敢再多看妘曦一眼就急忙領頭閃出門。兩人一前一後的悄悄自大花園一路欲出府,卻被身後一名小丫頭驚逃詔地的尖嚷給泄露了行蹤。
兩人還沒來得急逃,就被一群迅速趕到的護院給攔住了去路,不多時,接獲通報的嚴剛便偕同一群人迅速趕來。
「哪來的小賊,竟敢光天化日闖——」嚴剛抬出威儀喝叱道。
幾日前的布莊老板也赫然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認出了他們。
「剛弟!就是那臭小子,還有那個壞事的銀面具男子。」
嚴剛不動聲色的瞥了兩人一眼,隨即低聲在布莊老板耳邊吩咐了句,便徑自進屋去。
「把這兩個不要命的小子給我抓起來。」布莊老板急急下令道。
「是!」幾名殺手領命便一臉殺氣的提著刀刀沖過來。
鏡人一手護住妘曦往後退了幾步,不動聲色的反視兩人此刻的處境。
眼前情勢不妙!
毖不敵眾的情況勝算怕是微乎其微,如今也只能走為上策!
「快跑!」鏡人一轉身拉著她就往後跑。
「為什麼要跑?你的功夫不是很厲害?」
妘曦狼狽的拉著過長的衫擺跟著跑,一時還搞不清楚狀況。
「寡不敵眾的道理你不懂嗎?」前頭的鏡人一刻也不停的跑著。
「我不行了!」她的胸口脹痛得像是快爆開似的,而且她的腳——好痛!
她痛了好幾天的腳這一跑起來,更是肌鼻幾乎分離似的劇痛不已。
「不行也得跑,除非你想送掉小命。」
但她的腳痛得再也支撐不了自己,手一松,她無力的匍跌在地。
「妘曦,快走!」鏡人回頭想拉她,卻驚見她膝上滲出的一大片血漬。
「該死!」
他低咒了聲,瞥了眼後頭急迫而來的凶神惡煞,一咬牙抱起她,轉頭就躍上牆頭。
真是!
他活了大半輩子從沒這麼狼狽過,這一次次的破例卻全都是為了這個專給人惹禍的丫頭。
等他過了這一關,看他以後怎麼討回來!
「你的腳受傷了,為什麼不說?」
寂靜無聲的林間,男人瞪著樹下一臉委屈的小臉,冷凝的面孔難看得像是要殺人似的。
「你又沒有問我!」妘曦痛得齜牙咧嘴的勉強回了句。
自從那天被布莊老板那群人追殺,不小心跌破膝蓋後就一直痛著,但她一時沒注意,也沒想到會這麼嚴重。
「你是三歲孩童?身體哪里不適還需要人問才肯說?」
「你——你——我不過是‘勞煩’你一路抱著我逃命,也犯得著你這麼耿耿于懷的質問嗎?」嬌俏的小人兒姿勢頗不雅的一路跳到他跟前,氣憤的試圖爭出道理夾。
敝哉!大哥的朋友怎麼一個比一個惹人厭?
「勞煩?你說得倒輕松,這幾十里路抱著你被人一路追殺到山上,叫人不耿耿于懷也難。」
見鬼的是,連在這最危急的情況下,她柔軟的身子依然能讓他心猿意馬、遐思不斷!
「那是你自己不濟事,不能怪我!」她噘著嘴,撇得一干二淨。
「很好,還會伶牙俐齒就表示死不了!」他沒好氣的譏諷了句。
「喂,天底下哪兒找我這種大公無私情操的人?」為了查案她奮不顧身,沒有一聲夸也就罷了,瞧他那是什麼口氣,好像她受了傷有多拖累他似的!
「是找不著了,像你這種笨得不要命的大公無私之輩,大概全死光了。」
「你——你真可惡!」霎時,妘曦竟恍然有種跟永瑼斗嘴的錯覺。
憊不都是被你氣出來的——鏡人氣惱的看著前頭那張毫不讓步的氣呼呼小臉,終于還是踏著大步走向她。
「你要干什麼?」妘曦警戒的躲開那雙要剝開她衫擺的大手。
「我對瘸了一只腳的女人沒興趣,我只是要看看你的傷。」他沒好氣的橫了她一眼。
「我的腳不礙事——」
「你非要斷了條腿才叫有事?」真是!鏡人又氣惱的橫她一眼,徑自揮開她阻擋的小手,找到她血淋淋的膝蓋。
「你到底是怎麼弄的?」平時這麼個重形象的人,也能把自己跌成這個樣子?!他埋怨的瞥她一眼。
「跌倒時弄傷的,嚴剛那群人。」妘曦含糊的咕噥道。
鏡人一臉凝重的看著她膝上的傷,依這感染嚴重的情況看來,怕是已經好幾天了。
「你的膝蓋蓄膿了。」他簡略的說了句。
順著他手指觸壓的力道,她住下看著自己腫得幾乎不成形的膝蓋,黃色的膿滲著深紅的血水,倏的,一陣天旋地轉伴著作嘔的沖動,讓她的小臉遽然刷白。
「人——人大哥——」妘曦困難的開口。
「什麼?」
「我——想吐!」
他詫異的一抬頭,正筆直迎上她被她自己給嚇壞的蒼白臉蛋,荏弱的模樣竟莫名令他——心疼。
老天!他對這個小丫頭似乎產生了某種奇怪的情緒。
「閉上眼別看!」他用手輕輕順上她眸。
看來傷口里的膿得馬上清除才行,否則再延遲幾天,她的腳就會腫得走不了路了。
「你的傷口得處理。」
他立即起身,迅速生了堆火,找了件衣裳撕下幾塊干淨的布,而後從靴中抽出刀把刻著龍紋的匕首,放在火上烤著。
他來來去去的腳步聲以及不時發出的聲響讓她很不安。
「你——你在干嘛?」她忐忑的動了子,卻仍不敢睜開眼。她怕昏倒時毫無知覺的丑態。
「準備一些必要的工具。」他輕描淡寫的說道。
餅了許久,他的腳步聲回到她身邊,熟悉的氣息也——
熟悉的氣息?妘曦頓時不禁為自己這個荒謬的念頭失笑。
他們認識還不到幾天,她竟會熟悉了他的氣息。
「妘曦?」
正冥想著,身旁的叫喚讓她毫無防備的就抬起頭。「嗯?」
一張溫濕的唇猝不及防的捕捉住她,激烈得宛如要將她掏空似的,隨之一股巨大的熱潮遽然襲上她的臉龐、身子四處。
他、他、他他竟然吻她?!
怎麼大哥的朋友也個個這麼無恥!
只是這個吻卻讓她有種莫名的熟悉感,那既霸道又溫柔的吻法,簡直像極了永瑼那可惡的男人!
但,在這個危急的節骨眼上,她怎麼又想起那家伙?
只是自始至終,妘曦神智恍惚的始終忘了要把他推開,直到他讓人窒息的吻伴著膝上一陣隱隱的痛楚蔓延開來。
「痛——」她扭著小臉用力推開他,忙檢視自己劇痛的膝。
原本紅腫、鼓起的膝頭已被劃開一道傷口,清出了膿血,讓鼓脹的傷口消退不少。
「忍著點!現在膿已流得差不多,休息個兩、三天應該就沒事了!」
他淡漠的語氣像是剛剛只是看了場懊戲,什麼也沒有做。
「你剛剛——吻我——只是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她艱難的擠出話。吻這個由永瑼教會她的名詞,此刻說來情緒格外復雜。
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匆匆離開京城那時,她只知道自己對永瑼——那個她向來討厭的六阿哥有了種不尋常的感覺,如今她卻又對這個才認識不到幾天的男人有了同樣復雜的情緒。
難不成她真是——水性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