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了她。」
坐在床沿,滿臉淨是倦意的裴尊攘,輕撫著那張沉睡中的嬌柔臉蛋;然而,裴彥臬一聲突如其來的命令,教擱在她頰畔上的手陡地一僵。
裴尊攘緩緩側過首,眼神無波地望向一臉含笑帶詭的武越王。
「爹,你要我殺夜游?」他的語氣充斥著不確定。
「對。」裴彥臬咧開嘴,緩步朝他走去。
豈知,他愈靠近床榻,就愈能感受到從他身上所散發出的沉重氣息。
斑!這個向來听話的孩子果然變了。
「你不听為父的話了。」裴彥臬頓下腳步,重嘆一聲。
「孩兒只是認為,夜游罪不至死。」裴尊攘調回目光,將視線停在夜游忽而深鎖的愁眉上。
曾幾何時,天真嬌燦的三公主也會有眉頭深鎖的時候。
她會變得如此,不是你所造成的嗎?裴尊攘薄邪的唇瓣譏諷似地扯高。
「如果為父堅持要你殺她呢?」
裴尊攘沒說話,臉上亦無表情。
「為父沒逼你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別把心思全放在她身上。你可要想清楚,當你除掉玄續後,她還會把你當丈夫看嗎?」他的話一針見血。
當然不會,任誰也無法將一個殺父仇人視為丈夫,就算是愛他極深的夜游也不可能。裴尊攘握住她小手的五指不自覺地加重力量。
他不想失去她!這股意念一出,連他自己也震撼不已。
夜游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攻佔他的心,為何他一點都沒察覺到?
扒呵……即使察覺了又如何,他已經走到這一步,似乎難以再回頭。
裴彥臬怎麼也沒料到他這番話,反倒讓裴尊攘看清自己對夜游的心。
「攘兒,為父可以容忍夜游的存在,但前提是別讓她阻礙了你我多年來的心願。」語重心長地道完,他回身步出房間。
就只差那麼一步,他絕不允許任何人來破壞他的……皇帝夢!
裴尊攘近乎絕望地望著武越王的背影,剎那間,他突然發現,他好象一下子老了幾十歲。
他企圖將充塞在胸口的那股緊窒之氣給呼出,結果卻是……
懊死的!他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砰!他一拳擊向厚實的床柱,整張大床因承受不住而微微搖蔽起來。
「唔……好……」
床上人兒細細碎碎的低吟,驚動了裴尊攘。
「游兒。」他似痛苦又無奈地輕喚著她。
「唔……好、好痛喔!」
「痛?」裴尊攘這才意識到自己在無意間把她的小手給握痛了。他連忙放松指勁,仍不想放開她的手。
夜游緩緩睜開雙眸,直勾勾地瞅住那張盤踞在她上頭的復雜臉龐;接著,她眼眶泛紅,再一眨,晶瑩的淚珠就這麼地滑下。
「別哭。」他情不自禁地俯身吮干她的珠淚。
「你不愛我了……」夜游偏過臉,語帶哽咽地指控著。
「我──」他無言。
「你不僅不愛我,還要殺我父皇。雲闕,你的心真有那麼狠嗎?」她不敢看著他說話,生怕自己的心再度被他無情地撕裂。
「不要說了。」抓住床柱的手已然浮現出青筋。
「不要我說話,讓我變成啞子不就得了;或者,你干脆一刀把我給──」
兩根長指驀地扣住她的下顎,在扳正她小臉的同時,她的雙唇也被猛烈地覆住,異常狂熾的深吻頓時教她喘不過氣,更甭說是開口說話了。
她應該非常了解他內心的掙扎與無奈,為何還要這樣逼他,為什麼?
亂成一團的裴尊攘更加瘋狂地吻她、啃她、囓她,以證明她仍舊是他的妻、他的愛。
「唔……住手……」
夜游拼命晃動螓首,可惜對喪失理智的裴尊攘來說一點作用也沒用。
當裴尊攘結束這個吻時,夜游整個人幾近虛月兌。
「你……」上氣不接下氣的夜游,只能以眼神控訴他的暴行。
「我不會讓妳死的。」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保證。
「因為你認為我活著會比死掉還痛苦。」夜游深吸口氣,語氣嘲諷至極。
「妳……」
「我有說錯嗎?」
他倏然站起身,轉身背過她。
他現在說什麼似乎都嫌太遲,但是,他身上所背負的仇恨不是說放手就能放手的。她根本不知道他這十七年來是怎麼挨過的,更不曉得武越王為了替他復仇所做的犧牲有多大。
拔況整件事情已經進行到最後,他可以說完全沒有退路,也就是說他們倆之間,已經沒有未來可言。
「妳好好休息吧!」他轉身往外走。也許下回再見時,她會恨不得殺了他。
「邵雲闕,你給我回來。」
「夜游,妳知道嗎?我其實很喜歡妳喚我雲闕,雖然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已經很陌生了。」他沒有回頭。
「只要你回來,我每逃詡可以這樣叫你。」不知何故,夜游又想哭。
「太遲了。」喃喃地說完,裴尊攘推開門,踏出房間。
真的,已經太遲了。
「雲闕、雲闕……你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夜游一驚,一股無形的恐懼感頓時襲上了她;可當她狼狽地跌下床,再奔至門口時,卻發現房門竟然打不開。
「邵雲闕,如果你敢傷我父皇,我發誓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你听到了沒?雲闕……」
就算夜游再怎麼嘶聲大喊,也喚不回裴尊攘離去的步伐。
***
今夜的紫琉宮充滿不太對勁的氣息。
守護內城禁宮的侍衛軍明顯的增多,而且多到有些離譜,就像是皇城所有的侍衛都聚集到紫琉宮來了。
這時,有一批侍衛軍堂而皇之地踏進紫琉宮宮門,而跟在侍衛軍身後之人,便是武越王以及裴尊攘二人。
「玄續人呢?」裴彥臬問著已經投靠他的內大臣。
「回王爺,玄續還在御書房呢!」
「好,那我們就上御書房找他討國璽,哈哈……」
看著武越王一副勝券在握的張狂相,立在他身後的裴尊攘竟有著片刻的茫然。
他不禁要問,難道這就是他所要看到的結果?
不過,就如同他先前所想,他已經沒有回頭路;而且等他殺了玄續,就可以告慰爹娘在天之靈,然後再由他坐上那張龍椅……
龍椅?不!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當什麼皇帝,他只想在報完仇之後,遠離京師,過著他奢望已久的新生活。
「玄續,你的龍椅就坐到今日為止。」
御書房大門被撞開的聲音,震回了裴尊攘月兌序的意識。他直視端坐在上位、一臉從容而面不改色的玄續皇帝;剎那間,一種怪異的感覺油然而生。
太順利了。
裴尊攘想提醒武越王,卻發現自己無法開口。
「武越王,這就是你為人臣子該有的態度嗎?」就算武越王的人馬已經將御書房給團團圍住,玄續皇帝仍是一臉凜然。
「玄續,現在整座禁宮都是我的人馬,我勸你還是乖乖把國璽奉上。」
見玄續皇帝仍不為所動,武越王便道︰「尊攘,這是你為邵家復仇的好機會,動手吧!」
裴尊攘怔怔地接過武越王遞上的長劍,之後,他緩步朝玄續皇帝走去。
真要殺他嗎?只要一劍刺穿玄續的心口,他就解月兌了。
可他是游兒的父皇,他若死,游兒必會承受那種失去至親的痛苦。
不,他不想讓她變得和他一樣。
「尊攘,坑詔手呀!」裴彥臬催促著。
「武越王,就為了天相大師的一句話,你便要殘害這麼多人。你听著,朕絕不會把夜國子民交給你這種不忠不仁不義之人。」玄續皇帝斂臉,冷瞪驟然變色的武越王。
天相大師乃是能觀天象、卜吉凶、解厄運的一代神算,其論運斷命之精準可是無人能出其右;然,天相大師卻在十七年前就下落不明,至今仍遍尋不著他的蹤跡。
裴尊攘止住步伐,回首愣望一臉受辱、卻沒有反駁之意的武越王。
「你就是邵丞相的遺孤吧?」
裴尊攘勉強地把視線再轉回玄續皇帝身上,然後,他發現在玄續皇帝臉上,竟透著一抹遺憾之色。
「沒錯,我就是邵雲闕。」握住劍柄的手因緊張而發抖。
「攘兒,你還在發什麼呆,還不快點動手殺他!」裴彥臬的聲音明顯帶著急迫,彷佛在害怕些什麼。
玄續為何會知道這項秘密?
「武越王,這孩子確實具有帝王之相,但天相大師最重要的一句話,你卻沒有听到。」玄續皇帝似乎一點也不擔心裴尊攘會殺他,而且還道出讓武越王為之心驚的話。
帝王之相?遙指玄續的劍尖慢慢垂下,裴尊攘一時錯愕住。
「什、什麼話?」裴彥臬張狂的神態已不復見。
「雲闕這孩子雖有帝王之相,卻無此命格,所以你的野心難成。」
「難成……」不、不對,天相大師明明跟他說過雲闕有帝王之相的,所以他才會……
「玄續,你以為本王不知道你是故意在拖延時間?攘兒,快殺死他,這樣你就可以為你死去的爹娘報仇了!」
報仇!對,他要為冤死的邵家人報仇。裴尊攘垂下的手再緩緩舉起,只要他稍微一使勁,就可以結束玄續的性命。
「雲闕,不要。」
冷不防的,一個不該出現在此地的人突然跑出;在眾人皆來不及阻攔下,就這麼張開雙臂護在皇帝身前,與裴尊攘對峙著。
「妳──」裴尊攘原本想問她是如何逃出武越王府,但她既然已出現在這兒,再問也是多余。「讓開!」
「雲闕,我不準你傷我父皇。」
「我再說一次,讓開。」裴尊攘滿臉淨是壓抑神情。
她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來……
「攘兒,把夜游一並殺了。」裴彥臬在他身後沉喝。
不。他下不了手,他下不了手!裴尊攘心中掙扎不已。
「雲闕,難道你沒听見父皇剛剛說武越王他不忠不仁不義,像他這種人怎麼可能會收養你,他一定是存心不良,你──」夜游急急地說道。
「攘兒,我叫你快殺了他們。」裴彥臬慈父的假象已蕩然無存。
「雲闕,你別听他的話……」
「住口,全部都給我住口。」裴尊攘怒吼,登時,一陣狂亂之氣也瞬間席卷了整間御書房。
他太累了,累到連喘口氣都感到萬分困難。也許,他應該趕快把事情做個了結,之後,他就可以休息了。
夜游在他重新提起長劍指向她時,心碎地閉上眼。
死了也好,反正雲闕從來就沒把她當成妻子來看。只是她除了失望之外,也不禁為他感到悲傷。
可憐的雲闕。
怎知時間慢慢流逝,那種椎心刺骨的感覺並沒有發生。
細尖的聲響讓她不自覺地睜開雙眼,這時,她才知道裴尊攘已把長劍釘在他們身後的那座屏風上。
夜游驚喜地回望他那雙寫滿痛苦與壓抑的眸子。
她居然贏了。
「朕沒有錯看人。」玄續皇帝欣慰地道。
「因為錯看他的人是我。攘兒,你太教我失望了。」裴彥臬猙獰下令︰「來人,殺了他們。」
正當武越王所帶進的人馬蜂擁而上之際,一道黑色影子突然竄進御書房,並以狠絕的掌勁將那些叛逆者全數逼退。
這時,在御書房外,突然震喝聲四起,一大批訓練有素的親衛軍把武越王的人馬給統統包圍起來。
裴彥臬見狀,神情灰敗如土,「玄續,原來你早已發覺我有──」
「反叛之心。」玄續皇帝替他接下話。
「不!我裴彥臬怎麼可能會失敗,我足足策劃了十七年時間,怎麼可能會失敗!」裴彥臬猛地咆哮不止。
倏然,他目光渙散地盯著那抹失神已久的人影,並大聲對他喊道︰「攘兒,快殺掉玄續,這樣你就是夜國的皇帝,而我就是夜國的太上皇。快呀!」
「哼,到現在你還在做這種痴夢。」回他話的人並不是裴尊攘,而是那名一身黑衣、神情冷漠的邪美男子。
裴彥臬頓時凶狠地瞪向那名黑衣男子,然而,當他看清那名男子的容貌時,他的臉色霍然轉為驚恐。
「你、你是……」他顫聲地往後退。
「裴彥臬,你該死。」伴隨著這句恨聲的,是黑衣男子足以致命的掌氣。
一抹雪白身影在這股掌氣即將烙上武越王胸膛時,出手截下。
「邵雲闕,你知不知道你認賊做父了十七年?」黑衣男子噙著冰冷的笑,對著臉上一僵的裴尊攘訕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裴尊攘直盯著他,唇角微微抽搐著。
「是什麼意思你不懂嗎?好,我就跟你講白一點,實事上,你邵家會完蛋,完全是你背後那個人所搞的鬼。這樣你懂了沒?」
裴尊攘不敢置信地瞠大黑眸,驚愕到無以復加。
「誠如朕方才所言,武越王就是听信天相大師對你所卜算出的帝王之相,才興起篡位奪權之念。」玄續皇帝沉重地接道。
「攘、攘兒,別听他們胡說,快!快帶為父走……」裴彥臬似乎不敢對上黑衣男子的目光。
「為什麼?」半晌後,裴尊攘垂下眼,微弱地吐出問句。
「哼,若你真能當皇帝,那對他來說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他為坐上獨一無二的太上皇寶座,便設下這一連串的計謀;當然,首當其沖的便是你至親之人。」黑衣男子很好心地替他解答。
裴尊攘的身子晃了下。
真相大白,原來真正害死他爹娘的人正是他自己。
「雲闕!」夜游突然撲向他,並緊緊抱住他,不斷地對他輕喊︰「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裴尊攘全身無力地埋首在她的頸窩間,低低地問道︰「爹,他們所說的,全都是真的嗎?」
驚覺大勢已去的裴彥臬,當下狂笑起來。「沒錯,你們邵家會亡全都是我一手布的局,而玄續只是代我執行罷了。哈……」
夜游更是抱緊抖得厲害的裴尊攘,狠不得一拳打歪武越王那張可憎的笑臉。不過,有人替她做到了。
「皇上,依照約定,我要把人帶走。」黑衣男子面無表情地扛起昏死過去的武越王,縱身離去。
而整個事件,也在此刻落幕。
***
雨過天青,翠綠的山林旁,一匹駿馬正漫步在官道上。
駕著馬兒之人,是一名俊美含笑的男子,而在男子身前,還有名嬌小俏麗的美人兒,只可惜那女子的表情並不怎麼好看。
「游兒,難道妳不願跟我走?」邵雲闕知道她在賭氣,卻不知原因出在哪里。
「哼!」父皇不跟他計較那是父皇的事,但她要計較的可就多了。
「唉!既然妳嫌我一無地位、二無權勢,那我就送妳回宮去吧!」邵雲闕說著,竟就要掉轉馬頭。
「等、等一等!」夜游連忙按住他扯韁的大掌,急急地對他大叫︰「我才沒有這個意思,你不要隨便污蔑我。」
「是嗎?」
「可惡。如果我嫌棄你,又怎麼可能會跟你一塊兒離開!」
「那妳到底在生什麼氣?」邵雲闕有趣地問。
「你說過你……你不愛我?」夜游垮下臉,嘟噥地道。
邵雲闕不禁失笑。「游兒,妳仔細回想看看,當時我是說︰「裴尊攘從沒喜歡過妳,更不可能愛上妳」。」
「你不用重復說一遍,因為我記得很清楚。」
「游兒,那我問妳,我是誰?」
夜游旋即露出一副「你是白痴」的表情,「你當然是姓邵名雲──」她登時一愣,繼而心頭小鹿亂撞。
「懂了吧?裴尊攘不愛妳,但邵雲闕卻是愛妳的。游兒……」他垂首在她紅女敕的耳畔,低訴著深情的話語。
「雲闕……」
她感動地回望,卻被他偷得了一個吻。
他身上所背負的枷鎖已經被夜游給解開,從今而後,他要與心之所系的夜游,過著他盼望已久的新生活。
是呀!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