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秘密,可是不能告訴你們。」早餐桌上,時雨向她的一只鳥和一只狗宣布道。
貓頭鷹站在餐桌上,時雨的右邊,專心地看報紙。听到她說話,只偏偏小腦袋瞄她眼。她左邊的小狽同樣漠不關心地專注于它陶盤中的早餐。
「喂,我在說話呢。真沒有禮貌呀,你們兩個。」
「咕。」
「汪。」
貓頭鷹和小狽各自虛應故事的應了一聲。
「好吧,我透露一點點,可是你們要保證不告訴別人喲!」
「咕。」貓頭鷹奇怪地看著她。
「汪。」小狽也抬起頭來了。
「我想我愛上……不,這麼說太荒唐了,畢竟它只是個電腦,我是說……我想我越來越喜歡亞瑟了。」
「咕咕?」
「汪汪?」
「亞瑟是我在辦公室桌上的電腦。」時雨向它們說明。「我像給你們取名字一樣,也給它取了個名字,就叫亞瑟。我只要輸入它的名字,它就會和我聊天。」
「咕咕咕。」貓頭鷹不以為然地甩甩頭。
只有大約巴掌大的小狽,則低頭回去吃它的早餐,喉嚨中發出一個咕嚕聲,算是表示它和貓頭鷹意見相同。
「我希望能介紹你們和亞瑟認識,它跟你們一樣,已經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好同伴。但是我和亞瑟有過約定,我們之間的事,必須是我們共有的一個小秘密。」她歉然
的對它們說。
「咕咕,咕咕。」抗議似的,貓頭鷹鼓動它一雙巨翅。
小狽不知是附議貓頭鷹的抗議,還是抗議鳥的動作干擾了它用餐,抬首吠了兩聲。
「不過我向它提起過你們。」時雨趕忙補充,以示安慰。
她向亞瑟提過的,不止是博士和拇指。一只不知從哪飛進她廚房窗子的巨大貓頭鷹,和她自街上撿回來的一只狗。
她也知道了亞瑟對鳥禽類的羽毛會過敏。
「真奇怪,是不是?電腦居然也會過敏。」時雨用手指模模貓頭鷹不悅似的仰起的頭。「怪不得每次我開機,你一站在電腦上面,它就會莫名其妙的當機。」
亞瑟從來沒有養過寵物,它不知道它喜不喜歡狗。
「電腦當然沒法養寵物啦,它這麼說好可愛,對不對?」
「咕。」貓頭鷹飛離桌子,停到水槽上面的窗台上。
「啊,吃醋啦?」時雨笑道。「別這麼小心眼嘛。我沒說過你可愛,因為用這字眼形容你不恰當嘛,你是英姿威武,博學多聞的博士呀!」
「汪。」
「別急,我馬上就說到你了。你小巧玲瓏,善體人意,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袖珍型小小狽。」
時雨在街上撿到這只小狽時,它顯然才出生不久,稀疏的毛幾乎掩不住脆弱的皮膚,又虛又小的只有她拇指那麼大,她便給它取名拇指。她本來沒抱太大希望能救活它,但想到讓一只小小狽餓死或凍死在街上,實在不忍心。結果它居然活了下來,只是體型始終長不大,已經兩歲半了,看上去仍像只有兩個星期大,時雨也摘不清楚拇指是何種類犬。
洗好早餐的碗盤,時雨背書包似的照舊把皮包背在身上。
「我上班去了。要乖乖的哦,不要亂跑。博士,不許再啃書,知道嗎?」
循例交代完畢,她把腳踏車推出院子。以往上下班只是日常生活其中一件事,自從和亞瑟成為無話不說的密友,她每天早上都帶著愉悅和熱切的期望,迎接新的一天,想著她又有好多話可以和亞瑟說,它也會和她分享它所知道的趣事。
亞瑟瞎掰的本事常常令她感到十分不可思議。它懂得那麼多,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幾乎無所不通曉。和它交談的次數越多,她越有時會迷糊的誤以為它真是一個人,而不只是一台電腦。
「亞瑟,你是男性電腦,對不對?」有一次,時雨問它道。
怎麼說?
「你談到男人和女人時,你的語氣啊!」
我的語氣怎樣?
「你很自負,很驕傲。」
炳哈,Vicky,我不相信你四周沒有具這種持質的女性。對了,你說過你是保守、傳統的。如果你還沒有注意到當前的現代社會趨勢,容我告訴你,現代女性自負起來,比真正的沙文主羲男人還要自以為是呢!
「你說得對,我周圍確實有些女強人,我的上司便是一位很有才干的女人,可是我認為男人的自負和女人是不同的。」
哦?願聞其詳。
「自古以來,不論中外,男人都是社會中堅,家庭中的核心人物,女人僅是附屬品、配件。盡避社會型態不斷地在改變,越來越多女性走出家庭,走出廚房,許多女性事實上的成就甚至凌駕于男性,但女人的驕傲發自于對自我的肯定,男人們則在他們能掌控一切,當他們是發號施令者時,會展露出驕傲。依我看來,那是不可一世的自滿和自大,而且基本上男性內心裹仍然深信他們才是社會主流,事業之于女人應該只是個消遣娛樂,就像男人們打高爾夫一樣。」
你的論調很有意思。告訴我,Vicky,你對男人有偏見嗎?或者你根本厭憎他們?
這問題令時雨思考了好久。
Vicky?Vicky?你還在嗎?
「我在這。」她回答。
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我沒法回答你的問題。」
哦,你希望我不要繼續追問嗎?
「你誤會了。我只是沒想過這件事。」她坦白地告訴他。「我沒有交過男朋友,所以我想談不上排斥或厭憎。」
原來如此。你眼光很高嗎?還是你遇擇交往對象的條件很嚴苛?
時雨在座位上兀自笑了出來,引得附近幾個同事投來奇怪的眼光,她趕緊正襟危坐,做出專心研究電腦上的資料的樣子。
「你不會相信的。」她打道。
試試看。
「男人見到我,不是藉故逃之夭夭,就是客氣地應酬兩句,然後永遠在我眼前消失。」
你說的對,我不相信。為什麼你認識的男人對自己這麼沒有信心?
時雨對著螢幕微笑,心底漾著一縷暖流。
「謝謝你的恭維。實際上,是我的長相把他們嚇跑了。」
吹牛!
亞瑟的回答又引得她開懷而笑。
當然,時雨都是利用午餐休息的一個半小時和亞瑟聊天。它常常說些話逗得她忍俊不住,雖然中午這段時間大部分同事都外出午餐,或在員工用餐休息室吃便當,仍有少數幾個留在座位上,她的表情變化和她不時忍不住發出的笑聲,難免引人側目。
大家把時雨一個人坐在那的怪異反應看在眼中,也到處傳來傳去,亞男便來找她了。
「時雨,你最近睡得還好吧?」
時雨給問得一臉困惑。「很好啊,我從來也沒睡不好過。」
亞男盯著她端詳。「真是,你容光煥發的哩。」她眯起眼楮,接著質詢,「好家伙,你偷偷模模背著我戀愛了?這麼一樁好事,你居然瞞著我。我耶!」她指著自己,「你最要好的朋友哪!愁你交不到男朋友,愁得差點頭發變白的好朋友耶!」
「沒有,沒有。」時雨搖著雙手加搖頭否認。「我要是有男朋友,你一定第一個知道。」
亞男拉過時雨旁邊一個同事的椅子坐下。「那你倒是說說看,你最近中午哪也不去,坐在這啃三明治,一個人傻笑,是怎麼回事?」
「哪有?」時雨避開好友灼灼的目光,囁嚅道。
「好多人看見啦,我昨天和今天也都看見了,你打電腦,打著打著就咯咯笑起來了。」
亞男走過來時,時雨便伸手關了電腦,而她只顧留意時雨,沒注意她急促的動作,也沒看見電腦螢幕上時雨和亞瑟的對白。
「工作順利,心情愉快嘛。」時雨咕噥道。
「是這樣啊。」亞男松了一口氣。「我還以為你工作壓力太大,快要崩潰了呢。你最近又一連的加班。」她搖搖頭。「說到這個,你加的是自己的班,還是又在當義工啊?」
「沒有啦,今日事今日畢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習慣。」
「我還知道你好管無聊閑事的毛病呢。好了,你沒事就好,我去堵那些愛扯是非的嘴去。」
時雨不明白她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不過亞男對她好,對她如親姊妹似的關心,她是懂得的。也因此,她瞞著亞男她和亞瑟的秘密,心裹多少有些罪惡感。然而她可以想像倘若她真的不顧和亞瑟的守密協定,告訴了她唯一的摯友,亞男一定會以為她瘋了。
而假如她為了向亞男證實,讓她在一旁目睹她和亞瑟在螢幕上交談,她又會有出賣了亞瑟的感覺。萬一被亞瑟知道她背叛了他們間的承諾,它生氣不理她了……她不想失去這個秘密電腦朋友,也不想失去亞男的寶貴友誼,最好的方法便是繼續假裝若無其事。
有時想到第一天和亞瑟「相識」時,她驚駭得跌下椅子,時雨便會失笑,她告訴了亞瑟這件事。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嚇你的。
「哦,不是你的錯,亞瑟。只是太突然了,我現在偶爾還是會為我和我的電腦變成密友感到非常不可思議,好像這一切仍是我的幻想在作祟。」
我喜歡你用「密友」這兩個宇,Vicky。我向你保證,我絕不是你的幻想,我真的存在,而且我希望我們是永遠的一密友」。
「哦,我們會的,亞瑟。說來不怕你笑我,我的朋友——尤其可稱為好朋友的——屈指可數,不會超過五只手指哦!」
若是良朋益友,何需多?一個足矣。我為什麼要笑你?我的朋友——可稱為好友的——恐怕比你還少呢。
「唔,我想會使用電腦的人很多,但真正了解、懂得它的,大概也只有那些真正用心不斷鑽研的電腦專家吧?」
所謂專家研究的僅是機器,但是縱使機器也需要人用心對待,耐心賦予關愛。
「是的。」時雨溫柔地道,「我了解你的意思。」
你知道嗎?我最痛恨听到有人在答錄機裹,用不耐煩的口氣發牢騷說︰「我最討厭和機器說話。」
時雨這時已學會在發笑之前,先留意有沒有人在附近窺看她的一舉一動。
「亞瑟,你又來了。說些讓我覺得你是個有血肉之軀的人,而不僅是一台電腦。」
彬許所有的人都應當如此對待他們生活中以機器制造成的物品。試想,沒有我們這些機器,人類如何互相傳遞訊息,文明如何不斷演進?
「我想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一台會和他們說話的電腦。」
你是在和一台電腦說話嗎?
「亞瑟,你知道對我來說,你的存在意義遠甚于你的本身構造。」
棒了好久,螢幕上未見任何答覆和回應。輪到時雨焦急地催促了。
「亞瑟?亞瑟,你在嗎?」
我會到哪去呢?
親愛的VicLy,你若真的了解我本身的構造,只怕你又會跌下椅子了。
「哦,才不會呢。就算我拆開你的基體,看到裹面的電子板和IC板,那些不過是屬于你生命的一部分。對我而言,你仍是亞瑟。」
☆☆☆
美國紐約
站立廣闊的窗前,對面的帝國大廈如高山聳立,下面街上車輛如流,行人如織,豪華的辦公室裹,中央空調將沁涼的空氣送進室內,傳出輕輕的空調運轉聲。
一個多月以前,視界所及的景物,耳邊熟悉的,即使最細微的聲音,都和戈曦宇柚木辦公桌上的公文檔案一樣,是規律、公式化的一部分。
自從一個月又十七天之前的一個晚上,他在家熬夜整理一些資料,不知何故,他的電腦螢幕上忽然密密麻麻跳出一些不是他輸入的文字。待他仔細一看內容,竟像是一段傾吐心曲的文字,向他傾訴著。
出于本能直覺反應和好奇,他回了話。自此改變了他周而復始、一成不變的枯燥生活。
當然了,曦宇不久即明了那是個奇異的錯誤,對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甚至把他當成是她使用的那台電腦。當他發覺她是在台灣台北,他更覺驚奇。至于他們之間的電腦何以如此奇妙的隔洋連上線,他至今仍找不出合理的解釋。
勉強可解的,是可能她無巧不巧用了他的英文名字縮寫做為她的輸入密碼。最妙的是,她給她的電腦取的名字,正是他的英文名字。
「亞瑟。」只有一個人會在嘲諷他時用這種語氣叫他的英文名字。
曦宇轉過身。
「我敲了門,你沒應。」他的大學同窗好友巴克強走了進來。「不過你的秘書告訴我,你正在等我。」
曦宇卻神情茫然了一下。
「哦,對了,你明天要回台灣。」他想起來。
克強揚揚眉。「發生什麼事了?」
「什麼意思?」
「得了,你這顆比電腦記憶板還要精密的腦子會突然故障?」打量曦宇一眼,克強笑起來。「哈,女人。」
輪到曦宇揚起了眉。「何以見得和女人有關?」
「若是公事,就算嚴重到令你心煩,你眼裹不但銳光不減,還會更銳更亮。這不單是個女人,還是個打動了你凡心的非凡女子。」
唏宇的嘴角抿出微笑,搖搖頭。「生我者父母。」
克強走近前,雙手按在曦宇的辦公桌面上。
「你開始困擾,這表示……你和她已經關系匪淺了?好小子,吭都不吭一聲啊!多久了?我來了兩個多禮拜,和你一起吃過那麼多次飯,你還把我當朋友嗎你?」
「話都教你一個人說完了。」曦宇由窗邊走開,踱到沙發前坐下。「什麼關系匪淺,我連她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啊?」克強轉身面向他,臀部靠著桌邊,雙臂交抱在胸前。「你說真的假的?你沒有見過她?」
「我幾乎可以算了解她了,可是我還不認識她。」曦宇說。
「這是什麼?雞同鴨講?」
曦宇看看腕表,站起來。「我本來在等一個電話,對方遲了,不等了。走,我請你吃飯去。」
在走到距辦公室兩條街的義大利餐廳間,曦宇敘述了他的電腦奇遇。
「真是怪事年年有,就屬你這一樁最稀奇。」克強嘖嘖稱奇。「還要外加神奇。」
「我到現在也還感到難以置信,所以前幾次見面沒有提起。」
「真有你的,戈巴契夫。」克強往他肩上敲一記。「連在家熬夜工作你也會有艷遇。」
「我跟你說過,我根本不知道她是何長相。」
服務生領他們走向曦宇訂好的座位,餐廳內的女人都對這兩個相貌堂堂、英俊瀟灑的中國男子投以欣賞的目光。
坐定後,點了餐前飲料,等服務生走開,克強好奇地接續原先的話題。
「你說你和她在電腦上互相交談一個多月了?」
「每天,至今未曾間斷。」
「她不怕上班時間被老板發現了炒她魷魚?」
「她利用中午休息時間和我閑談。」
「你們都談些什麼?」
曦宇聳聳肩。「什麼都談,隨興之所至。她的英文相當好,文法結構完美,文筆流暢,我想和她對面相談會更有意思。」
克強開口前,等著服務生放下他的啤酒和曦宇的義大利蘇打水,並接過菜單。
「我不知道,曦宇,你的神情……很不一樣。」
曦宇喝一口蘇打水,睨著他朋友打量他的目光。「怎麼說?」
「好像這不只是好玩的事,你像是認了真了。」
曦宇思索片刻。「我不確定。我想,不妨說Vicky給我一種很特別的感覺。」
「感覺?老天,曦宇,你見都沒見過她呢。Vicky是她的名字?」
曦宇點點頭。
「是個洋妞啊?」
「中國人。她祖籍江蘇。」
「還有呢?」克強興味盎然。
「關于她的個人背景,我知道的不多。」
「你不是說你很了解她了?」
「我了解她對一些事情的看法和觀點。她很感性,很敏感,這是我的感覺。她也很坦率,言談之間,可以感到她不是個虛浮的人。」
「或許因為你們互不相識,她很放心你,不必有所顧忌,自然可以暢所欲言。」
「或許。」
領班過來為他們點菜,但曦宇心不在焉,沒有細看菜單,便要了當天的特餐。
「一樣。」克強對領班說。
「你今天這麼客氣啊?」曦宇調侃他。
「我今早早餐吃到要去你那之前的半個小時才散,胃還是滿的呢。你請客,我幾時客氣過?何況你現在是銀行家了。」克強揶揄回去。
「你還不是為自己鋪後台?來到美國你敲我,等我回台灣,你跑得掉嗎?」
「你這句話說了多少年了?我可告訴你,你當真要回去時,要先預約啊,否則我未必一定有空陪你。」
「風流一如當年啊?」
「和當年比遜多啦。你呢?我看你除了工作,似乎快沒有半點生活樂趣了。」
「那得看你對樂趣的詮釋了。」曦宇答道。
「十足學究口吻。當心呀,別提早步人中年危機了。」
「喂,老家伙,別忘了你我同年。」
「咱們倆還同月同日呢!」
這是真的。他們是否因此結為莫逆,曦宇就不大記得了。那段平時瘋狂玩樂,盡情享受青春,考期便熬通宵,熬得臉色發青的黃金歲月,仿佛是若干世紀以前的事了。
大三寒假,曦宇的父親調職美國,不久就辦了手續把全家接了來。曦宇剩下的大學學業是在紐大完成的,隨後一人負笈去了英國牛津深造。他父親既是這家銀行在美國紐約分行的總裁,又是投資股東之一,曦宇念的是經濟,自然而然在修完學校教育後,進入了銀行。
他最初並未藉父親在董事會的權勢,由基層做起。自辦公室收發員到今天的總經理,完全靠他的努力和敬業,及他的專業經驗和學識。認真說起來,他的黃金青春年華在離開台北那一年就結束了。
「除了你這位電腦筆友Vicky,」克強說,「曦宇,你沒有親密的女朋友嗎?」
「老天!」曦宇申吟,「我走到哪,只要踫到熟人都要問這個問題,我父母更是快把這件事當庭訓了。」
「你是獨生子,戈伯伯和戈伯母著急是情有可原的。」
曦宇掀掀眉。「我來猜猜,你今天早上是和戈伯伯、戈伯母吃早餐?」
克強舉雙手做無辜狀。「我一大早下樓,正好在飯店大廳踫到他們。」
曦宇十分驚訝。「他們幾時到紐約來了,我怎麼不知道?」
他隨口胡猜,不料竟一猜就中。他父親兩年前退休後,和他母親搬去了山明水秀的奧勒崗,他和他們僅偶爾通電話聯絡。
「前天。他們在你答錄機留了話,你沒回。我們湊巧住在同一家飯店。」
「哦,我這兩逃詡忙到很晚才回去,太累了,沒听答錄機。」
他沒說出來的另一個原因是,他一回到家就直接進工作室,打開電腦呼叫Vicky。
到底是多年知交,克強立即洞悉了他不完全算藉口的藉口。
「我大學畢業後到加州柏克萊,一個人待了幾年,曦宇,那時你去了牛津。我要說的是,我了解寂寞的滋味。那種惟恐自己趕不上別人,拚老命K書用功,連睡眠時間都不夠,卻仍有時間感到寂寞的滋味。」
曦宇朗笑搖頭。「你認為我對一個不曾謀面,奇異地在電腦上認識的女人著迷,是因為寂寞?你錯了。」
「還有什麼理由?」
是啊,什麼理由?當夜回到他位于馬里蘭海濱的房子,坐在陽台上,望著光鮮燦麗逐漸西沉的夕陽,曦宇也如此自問。
他可以想出好幾個Vicky吸引他的理由。
他以前私生活過得多彩多姿時,認識和交往的女人當中,可有哪一個為她們養的鳥或寵物命名?沒有。Vicky的老爺鬧鐘都有個名字呢。
「我叫它銅鑼。它響起來真有鑼鼓喧天的氣勢,所以通常它響一聲,我就趕快起床,免得吵得左鄰右舍不安寧。」
「你用的是什麼鬧鐘啊?」他問她。
「是我父親的鬧鐘,它可能比我父親年紀還大羅。銅鑼老雖老,卻精力充沛得很,它從我讀小學就移交到我床頭,負責叫我起床上學了,它是我的忠實老夥伴。」
這世上曦宇只認識一個嗜藏老舊東西的人,那便是他母親。以前每當母親又把他們父子扔進垃圾箱的東西撿回來,他們總會嘲笑她撿破爛,她不以為意,照樣當寶貝的收藏。
兩年前,當父母準備遷去加州,曦宇幫忙打包行李,赫然看到母親幾只古老的木箱其中之一,里面整整齊齊藏放的,竟有他在台北讀高中時穿的制服,以及他滿十八歲時,父親送給他的第一套西裝。一架奧林匹克袖珍相機,一只早已停擺無法修復的手表,是他考上大學及他二十歲生日時收到的禮物。
最最教他動容的,是母親打開一塊她親手刺繡的手絹,里面包著他自六歲開始換牙起,掉下來或拔下的每一顆牙齒。她甚至能清楚說出哪一顆在他幾歲時掉的。
曦宇剛上大學頭一年,曾不理會父親的嚴斥和母親的好言相勸,自以為瀟灑不群的留了一頭過肩長發,情願一再被學校處分,就是不肯剪掉。後來一連遭警察取締,由于父親身分特殊,他們沒有像對其他蓄著長發的青年,當場在警局就為他剪發,只通知父親帶回去嚴加管教。
案親到後來對他置之不理,母親到警察局來,流著淚,握著剪刀,剪掉了她自年輕就留著的父親鐘愛的烏溜溜長發,然後保他出警局,一句責備的話也沒說。
必到家後,曦宇自己拿了剪刀,跪在母親跟前,請她為他剪發。那一束頭發,母親也留著,包在另一條綢絹裹。
那天唏宇看見它,憶起青年時荒唐的盲目執著,覺得好笑,大笑了一陣。
「媽,真是的,你留著這個干嘛?」
「哎,別丟,還給我,這是有紀念意義的。」
「什麼紀念意義?太尷尬了嘛!」
最後他當然還是順了他母親,由著她把它又包好收回去。
現在他再次回想,往事歷歷,母親當初的苦心和愛心,而今的一番用心,在他胸臆間填滿了溫情和感動。其實他除了蓄長發那一點可謂叛逆的行為,曦宇一直以來都是品學兼優的好青年,沒有其他不良習性。
電話響了,他起身進屋。
是他母親打來的。
「我們回來看到你留在櫃台的留話了。工作很忙是吧?」
「還好。媽,你們怎麼突然來了?有事嗎?爸還好吧?」
他父親有高血壓,以前住紐約時,定期去一位熟識的醫生朋友那檢查。假如他們專程來是為了找那位醫生,表示他父親健康情況出了問題。
「我很好。」他父親在另一支電話上回答他。「許庚年過七十大壽,寄了邀請卡給我們。」
「你爸爸拿這個當理由。其實他是想念你,想來看看你。」
「嘖,好像你不想你兒子,不想看他似的。」
「你是一家之主,你發口令,我們才會有動作呀。」
「我們?你兒子現在才是發號施令的人哪!」
案親埋怨,卻掩不住他對繼志有成的兒子的驕傲。那口吻和他輿母親的親昵斗嘴,令曦宇微笑起來,他不由自己的想起他和Vicky無拘無束的對談。
「爸,媽,你們明早要是沒和別人約好,我去飯店找你們,我們一起吃早餐好不好?」
「哎,來到這以後,給人三餐請來請去,吃得我的胃都要翻過來了。」他母親說,「要是不會佔用你太多時間,我和爸爸去你那,吃個家常早餐。」
「他要上班呀!」他父親的反對並不真心。
「其實我正有這個意思,但是怕你們來來去去太麻煩,好久沒吃媽做的家常菜了。」
「看吧,你可是自己給自己找差事做了。」他父親高興的數落妻子。「帶你出來享福的,你偏有福不享。」
「曦宇,你想吃什麼?稀飯?」母親不理丈夫言不由衷的嘲弄,急切地問。「咸稀飯好不好?你從前最愛吃了。」
「我現在還是很喜歡,媽,只是吃不到了。」
「可憐的兒子,我們明天一大早就到。你不用擔心,該帶的我都帶齊全了。」
曦宇一點也不意外。他父親則在那假裝驚惶地叫起來。
「你什麼?媽媽,你該不會在行李里帶了米吧?」
「何止是米?我還帶了蝦米、香菇、乾蔥,姜都切好了片,還有栗仁、百果……」
「我的天!」他父親申吟。
曦宇大笑。
「爸、媽,其實你們不必住飯店,我這多得是空房間——」
他還沒說完,母親馬上接下去。
「對啊,你買了新房子,我們還沒有看過呢。」
「你看過曦宇寄給我們的照片啦。」
「照片不算數。」
「媽媽,你真是的。他明天還要上班,你去到那又煮又弄的,他還得招呼我們。他身為總經理上班遲到,如何以身作則管理底下的人?」
「爸,我——」
「你爸說得有理。那麼,爸爸,我們就不去兒子那了,明天直接——」
「曦宇,你有空房間是吧?」父親問。
曦宇忍住笑。「多得很。我的房子很大。」
「那我看就這樣吧,我一會兒去結帳,你掛了電話就開車來接我們,省得你媽明早天不亮就要拖我起床。我看哪,她說不定今晚盡想著那鍋你愛吃的稀飯,覺也不會睡了,會拿著她那大包小包蝦米、香菇,跑下去跟飯店借廚房,好明早給你端過去。」
「嘿,你想早點見到兒子,別把責任往我身上推。」
「那你是不去啦?」
「我絕不會荒唐到去跟人家借廚房的。曦宇,媽把煮稀飯的材料寄給你,我教你怎麼煮。」
「曦宇,別浪費時間了,你開車過來吧,我這就去退房。」
「爸爸,這可是你在猴急喲!」他母親十分得意激將策略成功。
「你這個慢郎中要是不趕緊去收拾東西,一會兒兒子到了,看誰急啊!」
曦宇放下電話,笑著套上一件羊毛外衣,然後他看看表。接父母來他這後,差不多就是他和Vicky每天通話的時間了。
她是和他一樣一個人住,還是和父母同住呢?她有沒有兄弟姊妹?她和家人之間是否親密?她提過她的老爺鬧鐘;她愛啃她的書本的鳥,博士;她那只善解人意的小狽拇指,可是她從來不曾說過她的家人。
曦宇有一股迫切的需要,想進一步了解她,了解她的一切。他也想和她分享關于他的事,他的生活點滴,包括他父母剛才那段有趣的對話。
但是她認為他是一台神奇電腦,電腦再怎麼神奇,也不會有父母吧?
有何不可?曦宇腦中靈光一閃,幾乎迫不及待想立即坐下來打開他的電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