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訂單嗎?」剛自寄賣的精品店回來的許又蓁詢問三個月前才到店就職的店員鄭亦安。
留著一顆妹妹頭,擁有一雙如兔子般圓滾滾的圓眸,表情始終淡定,帶著淺淺微笑的鄭亦安點點頭,走來櫃台,將客戶訂購本子交給許又蓁。
「有兩位客戶訂了八十公分的芮比兔,兩件衣服,三個發飾跟手機鏈。」
「嗯。」許又蓁低頭看著訂單內容,眼角余光不經意閃入一團黑影。
她困惑抬頭,在瞧見那黑影的模樣時,雙眸瞪大,幾乎暴突。
「那、那是……」縴指難以置信的指著頭戴著阿福羅爆炸頭的芮比兔,「誰干的好事?」
而且還不只一只戴假發,三層的展示架上,第二排的兔子全都戴上了可笑的爆炸頭。
鄭亦安憋忍住嘴角的笑意,嗓音保持平穩,「小杏。」
「我就知道。」許又蓁幾乎翻白眼。「她幫兔子戴假發干嘛?」
「她說,這樣比較引人注目。」
「去拿掉。」許又蓁揮手,「這種惡趣味也只有她搞得出來。」
「好。」
鄭亦安上前摘掉芮比兔頭上的假發。
當她摘到最後一只時,許又蓁忽地又出聲。
「留一個好了。」她偏頭打量,「其實也滿好玩的。」
外型縴長的芮比兔頭戴著又圓又蓬的阿福羅頭,還挺可愛的。
鄭亦安微笑停下摘假發的動作。
她也這麼覺得呢。
棒「RabbitWarren手作坊」兩條街的巷子里,有家名叫「HARERU」的咖啡館,老板是位個性活潑、外型嬌俏可愛的年輕媽媽,這家咖啡館的咖啡豆質地佳,不管是烘培、研磨、沖煮,皆是老板谷晴親手打理,加上咖啡館內溫馨優閑的氣氛,讓馮小杏不管是什麼時間,只要完成一只玩偶,就會前來咖啡館喝杯咖啡叫個小點,放松一下心情,翻翻雜志或者想想新的設計。
馮小杏雖愛喝咖啡,卻只能喝甜甜的焦糖瑪奇朵,她不擅吃苦,舉凡有苦味的如苦瓜、黑咖啡、苦茶等全都敬謝不敏。
啜了幾口甜甜的焦糖瑪奇朵,再切下一塊香甜軟綿的香草蛋糕入口,馮小杏愉悅的嘆了口氣。
這是她最優閑輕松的時候了。
她單手支頤,縴細長指輕敲女敕頰,心想著她剛出門前的神來一筆實在絕贊,把芮比兔都戴上阿福羅爆炸頭假發,實在是太可愛了,她想她應該設計一只真正的「阿福羅芮比兔」才是。
自方形大包包內拿出畫本與鉛筆,她低頭涂涂抹抹。
芮比兔的外型是固定的,幾乎只有大小、顏色與布料花色材質的分別,日日畫著芮比兔的她,沒兩下就畫好一只兔子。
接著,鉛筆在兔子的頭上不斷的畫著螺旋,畫出一個黑黑的阿福羅頭。
「好可愛喔……」她對自己筆下的兔子贊嘆不已。
芮比兔跟阿福羅頭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既然要搭配阿福羅頭,那就應該穿上七○年代的復古服飾才是。
于是她又拿出色鉛筆,在長手長腳的芮比兔上畫起衣服跟裝飾品來。
眼鏡呢,就畫個心型的墨鏡──其實星星狀的也不賴,鏡框是螢光粉紅,衣服呢,穿螢光黃好了,立領長袖上衣、上窄下寬的喇叭褲……
看著一身勁裝的芮比兔,她想,似乎還少了啥……
吉他!
這麼帥勁的芮比兔當然是搖賓歌手羅,吉他當然要給它裝一下!
色鉛筆快速在芮比兔的小骯前畫上八字形的吉他,將畫本轉移方向,正要畫上吉他弦時,身邊冷不防傳來一句──
「畫得不錯嘛!」
猝不及防的馮小杏駭了一跳,差點就打翻了桌上咖啡……
「喂喂,你看!」在HARERU咖啡館靠窗的角落位子,一個留著帥氣花美男發型,額頭覆著一片斜揚劉海的男人以肘推推身邊的朋友,「那女的頭發好好笑。」
正以iPad瀏覽網頁的唐奉曲抬起頭來,果然看到一個五官縴細,臉比巴掌還要小,卻頂著一顆比肩膀還要寬的爆炸頭的女人。
那顆爆炸頭太搶眼,以至于眾人的視線都聚焦在那顆頭上,沒人注意到女孩的長相。
但唐奉曲注意到了,不為什麼,就只因那小巧的五官十分眼熟,似乎曾在某個街角偶然相逢吸引了他的注意,或者是更長久以前的記憶。
「竟然有人會燙這種頭出來耶!」鐘維庸嗤笑,「那是阿桑頭的進階版嗎?」
唐奉曲笑,「那叫阿福羅頭。」
「阿福羅?」
「Afro-hair,七○年代在Disco內非常流行的發型。」
「這你也知道?」他家老板會不會太博學多聞了?
唐奉曲將iPad螢幕轉向他,「維基百科寫得很清楚。」他早在鐘維庸一發出疑問時,就快速搜尋到了。
「呿!」鐘維庸不屑擺手,「我還以為你當真萬事通。」
「我又不是阿銀。」阿銀是漫畫「銀魂」的男主角,開了一家叫「萬事通」的店舖。
「那你得先有糖尿病。」
「螞蟻才喜歡甜食……」腦中像有啥撞擊了一下,隱隱的,在他的額角刺痛了起來。
「那女人是螞蟻,你看她喝的那個應該是焦糖瑪奇朵,還配香草巧克力蛋糕,哇喔,甜死人了!」鐘維庸打了一個冷顫。
唐奉曲果然見阿福羅女喝了好幾口甜絲絲的焦糖瑪奇朵,再切了一大口香草巧克力蛋糕,昂起下巴,放到幾乎比蛋糕切塊還要小的嘴中,心滿意足的閉眼微笑,好像吃到了天底下最好吃的食物一般。
一看,就是個知足的女孩,珍惜目前手中所有,不擅與人爭,開朗愛笑……他認識的,這樣的一個女孩。
「我如果這樣吃,不胖死才怪。」鐘維庸再抖了下,他才剛減肥成功,怕死甜點這東西了。
胖……
唐奉曲腦中的輪廓逐漸清晰,但仍像是有團濃霧罩著,撥不開也看不清楚真正的答案。
他的胸口莫名的涌上一陣焦慮,好似若他不將這謎團解開,他今晚就別想睡覺了。
「她是不是在畫畫啊?」鐘維庸又推推他,「該不會搞設計的?同行?」
唐奉曲是一家照明設計公司的老板,鐘維庸則是底下的設計師之一,在開業時,鐘維庸就是公司的一分子,所以兩人的情誼較為接近朋友,而不是老板下屬。
唐奉曲的公司除了一般的住宅、店舖的燈飾設計以外,尚涉足公共建設的照明設計,如橋梁、街景、建築物以及各式各樣展場、活動等的燈光布置,算是橫跨多樣領域,業務範圍極廣。
「我去看看。」唐奉曲決定親自走進迷霧中,看個仔細。
他無聲無息的接近,咖啡館內播放的音樂掩去了他刻意放輕的腳步聲,而專心畫圖的女孩並不敏感,以至于他人都站在她身邊幾分鐘了,親眼看著她畫了一只兔子,還為兔子畫上了爆炸頭與嬉皮服飾,仍遲遲未發現他的存在。
這麼遲鈍……濃霧又揭開了些。
「畫得不錯嘛!」尤其是那顆阿福羅頭,跟女孩頂上的一模一樣。
「喝!」女孩終于發現他的存在,嚇得幾乎跳起,就差那麼一點,咖啡杯就要在桌上轉圈圈了……
「你、你是誰?你、你要干嘛?」
猝不及防的馮小杏抖顫著粉唇,結結巴巴,揚首看著個子非常高大,身高絕對超過一八○,體型壯碩,比例完美,略微寬松的T恤掩不住胸口起伏的肌理,牛仔褲亦可見肌肉的弧度,職業可能是健美先生的男人。
有別于健壯的身材,男人的臉意外的斯文俊秀,氣質書卷。
馮小杏這輩子從未被搭訕過,連追求都沒有,但此刻竟然會出現一個外表跟香草巧克力蛋糕一樣誘人的男人主動來跟她說話,難道是她這顆阿福羅頭為她帶來的桃花?
就說她這頭燙對了嘛,走在路上老有人回頭,這會兒還有跟蛋糕一樣色美味香的男人來搭訕了呢!
她忽然覺得有些不太好意思,心想著若他要請她吃飯,她該像魏之茵說的,得撐到第四次才可以答應,還是直接就撲上去了?
如果選擇直接撲上去,會不會被魏之茵罵花痴啊?
「你喜歡畫畫?」唐奉曲直接拉開椅子坐下。
「呃……」馮小杏害羞的將畫本貼上胸口,一臉矜持的點頭。「算是吧。」
第一次被搭訕就遇到個絕品,前面二十九年的空白……月老,我可以原諒禰的,呵呵……呵呵呵……
「我們是不是見過面?」
馮小杏水眸微微瞪大,沖口而出,「你想搭訕我?」
天啊!真的是搭訕?她這輩子第一次被搭訕耶!
雖然搭訕的開場白老梗到牙都快掉了,但她沒關系、她無所謂,只要是被搭訕就好!
「我?搭訕你?」唐奉曲夸張的「哈」了聲。「你不要鬧了,妹妹,我只是覺得你很眼熟,過來問問而已。」
不是搭訕?只是覺得她眼熟?馮小杏的好心情立刻沉到了谷底。
唉,就說嘛,這種絕品哪輪得到她!她連魏之茵挑剩下的都撿不到呢。
「我不是妹妹。」她是長得女圭女圭臉沒錯,但已經老大不小了。「我快三十了。」她想了下,「再過兩個月。」
「你二十九了?」她看起來明明才二十出頭。
「對。」既然不是對她有意思的,難得的矜持自然也就主動跑掉,神色自然的回應,也毫不在乎形象的切起一大塊蛋糕就塞入口。
唔,谷晴做的蛋糕實在太好吃,如果再叫第二塊會不會太超過呢?
「我有印象了。」唐奉曲的呼吸瞬地放沉,好壓下胸口躍升而起的緊張感。他瞟了眼她桌上的咖啡跟甜食,「讀台南武義國小?」
馮小杏水眸快速眨了眨,驀地有些局促不安了起來。
他也猜得太準了吧,怎麼能一口就猜出她就讀的國小名稱呢?而且還曉得是在台南……
「乙班?」
他全都說中了!血色自小臉褪去。
柄小的那一段,是她最不想憶起的一段回憶,那是一段就算夢見也會驚醒的黑暗日子,將近半年的時間,她的天空見不到半點光。
懊不會……該不會他剛好是她同學吧?
若是這樣的話,他有可能也是當初欺負她的一個!
怎麼辦?她想逃離開這里,她一點也不想遇到任何「故友」……
她的驚惶太過明顯,像是他忽然踩著了她的痛處,而且踩著她的鞋底,還帶著銳利的釘子。
她的張皇失措,讓唐奉曲更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就是她,沒錯。
「你、你是誰?」馮小杏惴惴不安的問,過白的小臉顯得她的阿福羅頭更濃黑了。
「我是唐奉曲。」他如念書般的平板回道,桌下握拳的手卻是不由自主的輕顫。
水眸瞪大,一滴冷汗自額頭滑下。
是他……竟是他……
那個在小學時將她整得死去活來的大魔頭……
她想快速跳起來逃離咖啡館,躲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埋身在黑暗中,隱匿得確確實實,可是她的腿,無法動……
「你是……」他定定望著那張很想跳窗而出的小臉,又急又快的念出她的名字,「馮小杏!」
馮小杏渾身僵直,有種快昏過去的錯覺。
「對、對啊。」他想干嘛?在多年後的現在,他突然出現又跑來「認鄉親」是想干嘛?
都是台南出生長大的,為什麼會在台北相逢?
為什麼啊?馮小杏好想尖叫。
杏仁般的眼眸充塞著戒備、防衛還有恐懼。
她還是很怕他。
唐奉曲低眼觀察,確定他的腳掌就放在她若起身跑掉可在第一時間將她絆倒的位子,以最最無害的低柔嗓音,最最讓人心悸的微笑,打著招呼,「好久不見。」
親切到像隔壁交情超好的青梅竹馬的態度,果然讓天生單純的馮小杏稍放下了戒心,微歪著頭,似乎在思忖他到底是以惡魔還天使的姿態出現。
「你瘦了不少,害我都認不出來了。」她的個子似乎比小學時還矮──不過這也有可能他長高了二十三公分的關系──人至少瘦了十公斤以上,皮膚也白了,這使得她的肌膚看起來像水煮蛋一樣光滑細致,仔細一看,是個清秀甜美的大女孩。
但他最喜歡的是她笑起來的樣子,眉眼彎彎,純真開懷,但那笑顏早就好模糊好模糊了,唯一記得的,是心口的那份怦然。
是啊,她是瘦了,因為他幫她取了一個「山豬」的綽號,嘲笑她被南部的太陽曬黑的肌膚、圓潤豐腴的身材,其他同學也跟著「山豬」、「山豬」的叫,所以當她一離開那個環境,就拚命減肥,飯不吃,水少喝,差點就把身體搞壞了,身高欄的數字更因此不曾增加過。
「花很多心思減肥?」
她幾乎是面色僵硬的點頭。
「減肥的人還敢吃甜食?」他拿起盤上的蛋糕叉,切下一塊,擅自放入口中。
松軟的蛋糕瞬間在舌面上化開,細致綿密,不嗜甜的唐奉曲卻是蹙緊了眉頭,活像他剛吃的是苦瓜不是蛋糕。
這家伙,還是那麼愛吃甜。
「不吃……想不出來……」她也知道甜食易胖,所以她回家會用更多的運動消耗掉熱量。
「想不出什麼?」他放下叉子。
她怕他,但可以確定的是她不會逃跑,他收回了腿,免得絆倒了走過的客人──他可沒興趣去抱其他的女人,英雄救美一下。
「設、設計稿。」馮小杏不曉得他安坐在她對面的企圖,很怕他又會突然一時興起找法子整她,故她整個人坐往椅子深處,背緊貼椅背,恨不得能與椅子化為一體。
「你做設計的?」有趣,兩個人曾做過一起合作的約定,沒想到經過十八年的空白,竟然還是一起走上「設計」的道路上去。
她點頭又搖頭。
「是怎樣?」
「我是做……做玩偶的。」她覺得自己好像學生,他問了,她就得答,還不敢不答。
「玩偶?」濃眉微挑。
「兔子。」
原來她剛才畫的那兔子是玩偶的設計稿。
「給我。」大掌朝她攤開。
「給你什麼?」
「你貼在胸口那東西。」
杯本?
「我……」
「嗯?」黑眸一閃銳光,氣弱的她忙不迭雙手奉上。
唐奉曲接過畫本翻閱,每一頁都畫著一只手腳縴長,頭兒圓巧的可愛兔子,她細心的為它們畫上衣服,即使是小小的細節也很用心。
她從小就愛涂涂抹抹,也參加過不少比賽,是班上畫畫最厲害的一個,若是比賽名額有兩個,通常都是她跟他一塊兒。
他在美術這方面是遜她一截,但也不差。
馮小杏提心吊膽的看著他翻閱的動作,就怕他一個不爽,將她的畫本撕爛。
她很局促不安,希望他快快翻完快快走人,他們之間沒什麼舊好敘,因為她很清楚眼前的人有多討厭她,他曾經很有耐性的忍耐她的纏人,直到他的耐性用罄,再也受不了的無情翻臉,故她很刻意的與他維持距離,清楚的傳遞著她絕對絕對不會對他起任何妄想的堅定。
唐奉曲翻閱完,將本子還她,暗里算了下時間,恐怕是沒什麼閑磕牙的余裕了,于是他直接開門見山,「有沒有手機?」
「有啊。」馮小杏將手機拿出來,「你要打電話喔?」
她一直是這樣,沒什麼心眼,不會多想,想不到長大後還是沒變。
「給我。」大手再次朝她張開。
曉得自己根本無法違抗的馮小杏乖乖送上。
唐奉曲拇指俐落操作,沒一會兒,馮小杏听到不遠處似乎有來電鈴聲。
「奉曲。」鐘維庸拿著他的手機過來,「你的電話。」
明明自己有帶手機還要拿她的,是不是見到她不欺負一下手就會癢?馮小杏暗暗在心里抱怨。
「切掉。」
「喔。」鐘維庸一頭霧水的切斷通話。「我們該走了,剛小Q發簡訊來說展場那邊布置得差不多了,等你去做最後驗收。」
貶出現在這家咖啡館,是因為有個展覽活動就在附近,而他們是負責處理照明的廠商。
「好吧。」唐奉曲面帶可惜的將手機還給馮小杏。「下次見。」
下次……誰要跟他見啊!馮小杏立刻將手機拽緊。
長眸一掃端坐在椅上,不肯起身「送客」的大女孩。
「不會送一下老朋友喔?」他忽地覺得火大,「重到站不起來了嗎?」一直戒備著他是什麼意思?他有表現出任何惡意嗎?他的態度可是親切的可以去選鄉長了。
不待馮小杏有任何回應,他面帶不悅的轉身就走。
「熟人?」跟上來的鐘維庸好奇的問。
「嗯哼。」唐奉曲回應的曖昧,不想給予正面解答。
……重?馮小杏慌忙起身,低頭檢查自己的臀圍。
重是指大的意思嗎?
她慌亂得左右觀察,兩手捏著臀,想確定是不是真的增長了肥肉。咖啡館的老板娘走過來好奇的問她在干嘛,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手指習慣性的撓撓她的阿福羅頭,彎成弦月的眉眼,終于拉回站在窗外的唐奉曲那幾乎忘記的最美好的影像。
那被一層一層的哀傷、驚懼、恐慌所掩蓋得面目模糊的笑顏,終于在他記憶里回籠。
眼底的微慍收去,換上溫柔與無言的無奈,他拿起手機,拍下了那甜甜的微笑。
雖然說小時候唐奉曲欺負過她,但馮小杏一點也不恨他,因為在一開始,他是幫著她的。
她很感激他,可又怕萬一他一直站在她這邊,也被同學一起欺負了,那就很對不起他了,更何況那段時間他老是因為她跟同學打架,身上傷痕累累,讓她看了心底好難過好難過,卻無計可施。
原本受傷的只有她而已,沒想到連他也一塊兒拖下水,心中過意不去的她告訴他,不用再幫她了,沒關系,她很感謝他,但不要再為了她跟同學打架了。
然而她萬萬料想不到,那原本唯一站在她前方,挺著她、幫著她的男孩,後來竟成了帶頭的一個,他率先替她取了一個難听的綽號,他剪掉了她的長發,他將她關廁所,他搶走她的便當跟甜點,然後夸張的說好難吃……
可是不管他怎麼對待她、怎麼欺侮她,她還是無法怪他。
她是個別人對她好,她就會記得牢牢的女孩,他曾經對她的好、為她受的傷,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她真正難過的不是他的欺侮,而是他的「討厭」。
他跟其他同學一樣,都討厭她了。
受到同學欺侮一事,她曾經告訴過繼母,但繼母說,如果全部的人都覺得你不好,那問題一定出在你身上,沒資格怪罪別人。她雖然不清楚為什麼原本在班上人緣還不錯的自己會突然成為同學欺負的對象,但一定是她哪里不小心做錯了,畢竟事出必有因,所以她更用力的綻起笑顏,笑臉對人,就算被欺負也要笑,竭盡心力想幫助班上的同學……即使這樣一點也沒有用,直到她再也笑不出來……
馮小杏嘆了口氣,不願再去回想,都過去的事了,想它干嘛,時間又不能倒流,還是拿卷尺量量下圍尺寸到底肥到哪了比較重要。
她喜歡穿長裙,波希米亞式的,故裙子都很寬松,就算胖了也沒啥感覺,該不會就是因為這樣,下圍才會不知不覺越來越穩如泰山,而她完全沒發現吧?
只穿內褲的臀上以卷尺繞了一圈,她低頭一看數字──
「三十六寸?!」她不由得尖叫。「胖了一寸!」天啊!
她自從十四歲那年減肥成功,臀圍就一直維持在三十五寸未變耶,是什麼時候偷給她多出一寸來的?
難道是因為年紀大了,新陳代謝變差,所以尺寸很容易就寬了?
年近三十的女人的悲哀啊……
她再將卷尺量上胸,「三十三,都沒有增長……都只胖,嗚嗚嗚……」
只長不長胸,胸臀的比例失衡,難怪會被說大!
她悲憤的踩上放置于大門旁的健身腳踏車,心想她要開始減肥了,要少量多餐、要多運動、要過七點之後不食……
雙腿賣力的踩,後牙根緊咬,像跟誰有仇的面目猙獰做著運動。
她不能再胖回去,不然又會被叫作山豬的……不,她現在皮膚比較白,不是黑乎乎的山豬,而是肥滋滋的大白豬!
嗚嗚嗚……她不要變回豬!
絕對不要!
「RabbitWarren手作坊」約三十坪大的空間被分隔了兩處,前方十坪處是店面,後方則是工作室、倉庫、衛浴以及廚房。
堡作室內擺放了兩張工作台,前方工作台是給負責玩偶設計、制作的馮小杏所使用,後方則是給負責各類飾品、包包的魏之茵使用。
除了佔地最廣的兩張工作台外,在兩邊靠牆處擺放了傳真機、影印柄,還有圖樣資料櫃等物件。
正在努力縫制玩偶的馮小杏拿針的手微微顫抖,半蹲懸空的用力夾緊,慢慢的,連大腿也開始抖顫起來了。
坐在後方的魏之茵見她有椅子不坐,半蹲凌虐自己,不免好奇的問︰「你在干嘛?」
「我在……」撐不住了,先站起來一下。「減肥。」
「你又不胖,減什麼肥?」
「我變大了。」
「是嗎?」魏之茵觀察了一下被長裙遮掩的臀,「還好吧,跟我進店工作時差不多啊。」感覺不到哪變胖了。
馮小杏聞言大瞠水眸。
魏之茵是一年多前進來成為工作夥伴的,也就是說──
「你進來時我就已經胖了?」青天霹靂啊!
「你有病喔,你又不胖。」真是想太多。
馮小杏身高一六○出頭,嬌嬌小小的,三圍算勻稱,比例也不錯,真要說哪「胖」了,應該是──
「你的頭比你的胖,你該減掉尺寸的是你那顆爆炸頭!」
「不要嫌我的頭啦!」她很喜歡的,好不好!「反正我要減肥啦,我胖了一寸,若再不節制、不運動,很快的就會進入四十大關了!」
她十四歲之前的將近四十寸,生得一副十分多產的樣子──要不是時代審美觀變了,她家門口應該排著一列要來求親的媒婆吧──加上她個子又不高,回想起來,還真的跟豬沒兩樣,實在是太可怕了。
大腿的顫抖感過去,馮小杏又半蹲下來,繼續她的緊實運動。
餅了好一會兒,靜謐的空間內有道鈴聲劃破寧靜。
又有人打電話來約魏之茵吃飯了,真是好,不曉得何年何月何日,她的電話響起時,不是親友,而是男人打來的。
「喂!」魏之茵喊,「喂!」
前方努力減尺寸的女人不為所動,好像沒听到她的呼喊。
她抓起桌上的黑色發夾,扔了過去,沒想到竟然卡在蓬松的阿福羅頭上,馮小杏依然無所知覺。
什麼頭啊?魏之茵嘴角抽搐。是迷宮還是無底黑洞?
「馮小杏。」
「啊,啥?」馮小杏回過頭來,來電鈴聲還在響。
「你的手機響了。」
「我的手機響了?」
「我的來電鈴聲又不是長那樣。」此刻擾亂安寧的是一個完全听不清楚歌詞的樂音,馮小杏曾經說過那是一首叫初音什麼的歌曲,唱得超快,其中還有一秒唱了十二個音節,她因此稱作「神曲」;但對魏之茵來說,那不過是很吵雜的機械聲。
「咦,真的耶!」馮小杏從抽屜中拿出手機,螢幕上的來電號碼很陌生。「誰打給我啊?」該不會是親友中的哪個誰換號碼了吧?「喂?」
「怎麼這麼晚才接?」是個男人的嗓音,低而渾厚,透過電話而來,有種讓人心悸的錯覺。
「我不知道是我的手機。」她對這個聲音沒印象,「你哪位?」
「我啦。你在干嘛?」
「我在工作啊。」
「又在玩玩偶?」
「我才不是在玩玩偶,我是在縫玩偶!」馮小杏微慍的解釋,「你到底是誰啊?詐騙集團喔,那個什麼「ャ§ャ§」的詐騙集團?我不會被騙的!」
才要掛電話,對方就問︰「什麼「ャ§ャ§」?」
于是她只好解釋,「就是電話一打來就說,是我是我,故意不說名字,等被騙的人猜名字,然後順勢騙錢的那種,在日本就叫做「ャ§ャ§詐騙」!」解釋完畢,可以掛電話了,跟詐騙集團不用講太多,還要順便撥一下「一六五專線」去報備這個手機號碼有問題,預防還有其他人受騙。
「那台灣叫什麼?是我是我詐騙?」
這詐騙集團是怎樣?閑著沒事打電話來哈啦的嗎?她都揭破他的底了耶!
「對啊。」
「哈哈哈……」對方忍不住大笑。
「你到底是誰啊?」笑什麼笑?
難得一次手機響,打來的卻是詐騙集團,實在太悲情了吧?馮小杏的手默默的在空中寫了個「慘」字。
「小山豬,你當真听不出來是誰?」
一听到「小山豬」三個字,馮小杏整個背脊都麻了,從尾椎一直麻到頭頂,涼意跟著一竄而上。
他他他……他還記得那個綽號?!
「你……你怎麼有我的電話?」這叫陰魂不散嗎?
「昨天你給我的,你忘了?」
「我沒有啊!」冤枉啊,她可沒健忘到這種程度。
「我昨天叫你把手機給我,你就很乖的拿出來了。」然後他撥打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如此,他的手機里就有她的電話了。
「我給你的是手機,不是手機號碼……啊!」她尖叫,她懂了!「你……你想干嘛?」
「老同學敘敘舊,你干嘛怕得像是看到冤家債主?」
廢話,她怎麼可能不怕!童年時的陰影是烙得最深、最難從潛意識中抹去的,就算長大之後把當初的不堪忘得七七八八,但骨子里已經刻上那傷痕了。
「我正在忙耶,恐怕沒空敘舊喔。」趕快把人打發走。
「我剛忙完耶,現在有空得很喔。」他學著她的語氣。
你有空關我什麼事啊?馮小杏默默在心中月復誹。
「你玩玩偶的地方是不是一家叫「RabbitWarren手作坊」的店?」唐奉曲站在櫥窗前,望著與昨晚馮小杏畫本上那一模一樣的兔子。
想不到她不只會畫畫,玩偶還縫得有模有樣,玩偶帶笑的表情可愛靈動,好像看久一點,就會跟你講話了。
就跟她一樣。
「你怎麼知道?我昨天有說嗎?」她沒這個印象啊?
她當然沒說,因為昨晚時間緊迫,他沒來得及詢問她的工作場所,他只是猜測她會出現在那家HARERU咖啡館,而且老板娘與她交談時的熱絡表情顯示她是熟客,故有極大的可能這是她的活動範圍,他隨意走走尋尋,就讓他尋著了。
唐奉曲推門而入,店里一名留著女圭女圭頭的可愛女孩朝他微笑招呼,「歡迎光臨。」
是亦安的聲音!馮小杏幾乎渾身顫抖。
他來到店里了嗎?不會吧!
她慌忙沖到前方的店面,果然看到唐奉曲那高大的身影,他就站在店中央,眯眼細睨上方的紅色手鉤針織芮比兔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