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一宿雨,淅瀝淅瀝,清早起來,倍覺寒意。君-由山下帶來的薄外套,幾乎抵不住蚌降的氣溫。
才吃幾口早餐,美珠就在門口叫︰
「阿素,挖筍了!」
君-匆匆戴上斗笠、手套,穿上雨鞋,完全一副農婦打扮,城里養的嬌女敕幾乎不見了。
「你可以嗎?」徐平擔心地問。
「試試看吧。」她說。
「當心蛇,青竹絲最喜歡竹林,一樣的顏色,常讓人分不出來。」徐平又說。
他這人真討厭,還沒去就先嚇她!兩個星期過去了,他仍認為她智能不足,待她如三歲的小阿,只要在家就注意她的每個舉動。
偏偏他愈把心放在她身上,她就愈笨拙,愈錯誤連連!唉!她不是學得很好了嗎?他還操心什麼?真弄不懂。
這些日子意外的平靜。阿祥沒有再上山,真阿素也沒有出現,君-就一天捱一天過下來。她奔波怕了,流浪怕了,一動不如一靜,不明山下的情況,只好膽小地留在山上。
徐平說好不踫她,也很君子的遵守諾言。君-真的很訝異,她所認識的男人,老一輩的如父親叔伯都輕視女人,以剝削女性為樂;年輕一代像君誠或她大學同學,多少都還殘存著大男人主義的心態。
這些在山上伐木的工人,更是對老婆吆喝呼喚,甚至拳打腳踢,沒有一點尊重女性的意識。
徐平和他們都不同。他雖然日日泡在同袍中,大碗喝酒,粗聲聊天,看來很魯莽無文,但遇到太太們他就很有禮,對小阿也很有耐心,結果這里老老少少的人都喜歡他。不知多少次,阿彩和玉娥都用又妒忌又羨慕的口吻說她命真好。
唉!命好的是阿素!
徐平對她是全然的縱容,無論她做什麼,他都不曾大聲或給她臉色看過。她在父親的權威下長大,總有些怕男人,但和徐平相處,她有一種想捉弄他,對他撒野的沖動,看看他會「讓」她到什麼程度。
當然她不敢真的去試。徐平表面上很有涵養,但仍掩不住他那強悍野性的氣質,就像一頭偽裝很好的狼,要撲人咽喉也是又快又狠。
她甚至想,除了君誠,徐平是唯一能對抗父親的人。
然而無論她在心里轉什麼念頭,對外仍少言,努力扮好阿素低能的角色,再一個月或許就可以安全下山了。
只是有時候,她就是忍不住越雷池,要去逗逗徐平,她不了解自己的心態,只知道這是她困處山林中的唯一樂趣。
在薄如輕紗的晨霧中,君-和女眷們穿過泥濘地,趁天未亮,陽光未透進時,去采飽吸水分,紛紛冒出頭的鮮女敕竹筍。
竹林清幽,細葉縴翠,加上光影薄霧,十分美麗,難怪東坡先生說「不可居無竹」,道盡多少文人心聲。
但辛苦忙碌的農婦可看不到詩情畫意。她們全趴在地上撥腐葉、挖爛泥,找出那可以賣錢的竹筍。
「太大太老的不要動,埋太深的不要挖。」美珠一直君。
「還要安靜,不然筍會亂跑。」阿招說。
找筍不易,挖筍更難。君-使盡女乃力,就是掘不出一個來。看別的太太駕輕就熟,兩三轉就一個,不禁氣喪。
骯濕了她的衣服。哈!總算挖出一個了!小小的,似營養不良,但聊勝于無。
「很不錯。」美珠夸獎她。
竹葉沙沙作響,是輕柔的天籟。她看見前面有一枝竹,碧綠溫潤,還閃著晶瑩,她忍不住輕觸一下它竟蠕動,由她眼前鑽葉堆跑掉了,有竹管粗,人身長。
君-尖叫一聲,跌坐沙泥中,渾身惡心顫抖,她竟然去模一條蛇!
「怎麼啦?」美珠問。
「……蛇……」君-發抖說。
「山里常見的。」玉娥說︰「你怕它,它還怕你呢!」
君-覺得好糗,但她就是撇不掉那種不舒服的感覺。」
「這樣好了。」美珠看她如此害怕就說︰「看你衣服都濕了,我陪你回去,一路摘些雞肉絲菇,那容易多了。」
「對不起喲。」君-對大家說。
「沒關系,你是生手嘛。」阿彩說。
生手加白痴,君-莫可奈何地想。
采菇也不是易事。要翻開枯葉腐木,菇未采到,先要忍受一堆有足無足、有殼無殼的小蟲紛紛逃散;位置偏遠的,還要在藤蔓雜枝中找路攀進。
快到宿舍區,清淺的荒霧溪出現,一層白霧凝在水面。美珠帶著君-跳過石塊,到對面稍高的陵地,大大小小的絲菇蓬勃長著。
君-急著填滿籃子,沒注意腳下的盤根錯結,一不小心踏個空,她忙抓著一條藤,藤卻是死的,在應聲而斷的同時,君-整個人滑下了陡峭的坡地。
坡地上有紅檜、杉木、槭樹,也有矮的灌木叢,幾千年來任意長著,枝椏突出。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君-甚至來不及尖叫,只覺肩上辣辣地疼。
「阿素!」美珠在上面焦急地叫著,「你還好嗎?」
「我被卡在半山腰了!」君-叫。
她幾乎是懸在一根彎曲的樹干中間,上不見天,下不見底,四周一片茫然的綠。
「你抓緊什麼東西,我去找人來幫忙。」美珠叫。
今年真是她的劫數年!天下男人那麼多,偏被逼得嫁個老色鬼;全台灣那麼大,卻被逼到原始蕭荒的山區;明明是個大學生,卻要裝成傻頭傻腦的鄉下姑娘,去和陌生人同榻而眠;現在連這麼大的山區,她也要被迫卡在一棵樹上,動彈不得!
她不能哭,徐平的聲音出現在上面︰
「阿素,你在哪里?」
「我在這里……」君-喊著。
這里是哪里?除了綠色、樹干,她無法形容。
「你抓牢,千萬別不要動,知道嗎?」他叫。
他要怎麼救她呢?他一定覺得她很煩,又惹事端。
遠遠有樹枝折斷和草葉撥弄聲,有東西在動!君-睜大眼,天!別又是蛇!貶是黑熊嗎?听玉娥說,它們喜歡住在紅檜的樹洞里,它們會吃人嗎?
她驚恐半天,——中冒出來的竟是徐平,他看見她,兩三下蕩過來,身手矯健俐落,不輸給山里-猴。
「你還好吧?有沒有受傷?」他到她身旁,眼內只有關心。
「沒有吧!只是上下不得,很可怕。」她一看到徐平就放心了,再不覺得恐懼。
「這山太陡,往上爬不如住下走。」他看看四周說。
「往下有路嗎?」君-問。
「如果我估計的方向沒錯,往下可通到產業道路。」他對她說︰「你跟著我,我走一步,你就踏著我的足跡走,懂嗎?」
「我懂。」她點點頭,沒時間再裝傻。
徐平大聲對等待的美珠交代了他們大概的方向,便拉著君-找路走。
她沒想到他會牽她,而且是將他溫厚的大手包覆她的小手,牢牢緊握,她甚至可以感覺他的血液脈動。
這是他們認識以來的第一次肢體接觸,以前君-總是很技巧地避開,連不小心的擦身都沒有。現在他卻大剌剌地一抓,連問都不問,她心跳加快,知道此時此地不能爭辯,只好由他去。
「小心!」一路上徐平不斷說。
君-只見他在無路中闢徑,她以為是絕崖,他偏要踏;她認定是北,他偏說南,反正她搞不清的,他總判斷無誤,讓他們安全攀越一段又一段崎嶇艱險、陰瘴荒詭的莽林。
看他輕易地披荊棘斬,又健步如飛,不禁懷疑他是否參加過登山隊?!
才想著,當先鋒探路的他突然落腳一松,人往一個深澗跌,連帶著她也像月兌臼般被往下扯,好險她的左手習慣性會攀住一棵樹,不然他們兩個不知早摔到哪兒去了。
痛楚中,她努力拉他,連牙都要咬碎了。他抓住能攀的任何東西,其至她的腰、她的肩,等他上來時,整個人是趴在她身上的。
「你救了我一命。」他喘著氣說︰「我誤入山胞以前留下的陷阱了。」
兩人的親密雖不得已,也讓君-很不自在,她邊讓出空間給他,邊說︰
「我還不知道這里有人走過。」
「這里有山胞打獵的獵徑,我就是沿這些路子走的。」他笑笑說︰「可惜還是太大意了。」
她根本看不出什麼獵徑,為了解除尷尬,她回他一個笑容說︰
「幸好我沒有完全依賴你。」
他看到她的笑,就呆在那里,一會才說︰
「這是我第一次看你笑。」
君-很意外他會說出這種話,一時也愣住。兩人就在這叢林深處對望著,直到遠方響起啄木鳥的咯咯聲。
「哦!」他大夢初醒說︰「我們得快些,濕氣很重,可能又要下雨了。」
這一折騰,以後的路反而好走了,沒多久,他們就下到大路來。
然而腳才踏到平地,雨就密密地灑落下來。
「來!敖近有座工寮,我們去躲一躲!」他說,牽她的手依舊沒放。
堡寮是間又小又矮的土屋,里面是竹子木片,外面用泥巴粗糠去糊的,充滿一股霉味。他們擠在里面,望著不知何時會停的雨,兩人都一身狼狽。
「別動,你肩膀有傷,血絲滲出來了。」他突然說。
他不說還好,一說果真右肩的悶痛變成刺痛,像有人砍了她一刀。
「把衣服月兌下,我看看你的傷口。」他扶她坐下,命令說。
「什麼?」她嚇一跳。
「你的傷口必須先處理,以防感染。」他耐心說。
君-只好小心地解開幾顆扣子,露出細白的右肩,再用左手壓住前胸,兩頰漲得緋紅。這可是不曾給人見過的部份呀!要在古代,不嫁他都不行……。
「呃,傷口還好,只是髒了些,要清一清。」徐平一本正經說︰「你有沒有手帕?」
她這一跌,斗笠、花布、籃子都掉了,什麼都不剩。
「沒有,怎麼辦呢?」她搖搖頭說,希望一切快結束。
他想想,干脆撕下汗衫的下-,很細心地擦拭她的傷口。好幾次他用手指壓著她柔女敕的皮膚,想擠出污血,所到之處如同火燒般,令她很不自在,她從未體驗過這種上的敏感。
「好了!」徐平說,並很快把她的衣服拉好。
兩人一時都沒有講話,空氣漫著不安的沉默,只有雨打在工寮頂,沒有變小的趨勢。
君-有些無法呼吸,便先打破不自然的氣氛,她說︰
「很抱歉,我又惹麻煩了。」
「沒什麼好抱歉,意外隨時都會發生的。」徐平很溫和說︰「要適應山上的生活,也很不容易。」
她突然不願意他再當她是腦筋燒壞的傻瓜,不禁說︰
「我小時候並沒有發過什麼高燒,我不是什麼都不懂的白痴。只是不太習慣山里的日子而已。」
「我猜也是。」他微笑說︰「你養父母對你好不好呢?」
接下的謊要怎麼接呢?君-把眉頭一皺,低低說︰
「我們可不可以不談我養父母?」
看她一臉幽怨,似乎不太愉快,徐平說︰「那你的親生父母呢?」
「我母親去世了,我父親把我賣給別人。」這些倒是實話。
「哦!可憐的阿素,然後又轉賣給我。」他半玩笑半正經說。
「你呢?你的父母呢?」君-听了刺耳,于是轉換話題。
「我父母分別在我兩歲及五歲時過世。」徐平回答︰「我是三個哥哥養大的。」
「你哥哥呢?」她又問。
「他們都留在大陸的老家沒出來。」他的眼楮看著遠方。
「你就一個人在台灣嗎?」她直盯著他看。
「是呀!完全沒親沒戚。」他攤開雙手做委屈狀。
「哦!可憐的徐平。」她學他先前的口吻,說︰「你一定很想家-!」
「以前不想,這幾年也許是年紀不小了,開始懷念老家的一切。」
「這就是你討老婆的原因嗎?」她一時忘了分寸,又問︰「可是你為什麼不用追的,要用買的?」
他彷佛被她的問題考倒,想了一會,嘴角慢慢泛出那抹一直擾亂她心田的微笑,然後說︰「我買的老婆不是很好嗎?」
君-臉又紅了。
笨蛋,她心里想,她又不是林阿素。真正的楊君-又豈是他這退伍軍人買得起的!
但她什麼都不能說,轉頭看門外,不再有雨,她像得救般跳起來說︰
「雨停了,我們可以走了。」
「是呀!快回去幫你擦藥了。」他接著說。
他們一路無言走回宿舍,過了溪上的獨木橋,很多人圍上來問狀況,君-閉緊嘴,任由徐平去回答,她又變成那個木訥寡言的阿素了。
正霄看到迎面而來的徐升,有些驚訝,會不會事情有了變化,他忙問︰
「大哥,你怎麼有時間上山?」
「听說今天林班休假就來看看。」徐升笑著說︰「一方面來瞧瞧你,一方面很久沒大伙喝老酒了。」
「徐升每次來,又醬肉又腌魚的,正是咱們加菜大醉的時候。」老杜一旁說︰
「對了!美珠說你們走老林下來,那段路可鬼怪啦!你竟然能模出來,真是不簡單。」
「老林有山胞的獵徑,並不難走。」正霄說,又望向阿素,「你去換件衣服,順便擦擦藥。」
「阿素受傷了?」美珠審視阿素的前後。
「就割到肩膀,我待會給她上藥。」正霄說。
「你們聊吧,我來幫阿素就可以。」美珠說。
正霄用眼神詢問阿素,她只瞄他一眼,就隨美珠走了。
敝!她這會怎麼又不言不語了?方才她在老林及工寮內不都很伶牙俐齒嗎?甚至還把他的身世套出一半來!
那個阿素多麼不同!柄敏勇敢愛笑……,而且美麗。
在他差點跌入深澗那一刻,阿素整個人就變了,彷佛仙女的魔棒一點,再也不退縮保留。尤其那朵微笑,使她的眼眸發亮,散發著醉人的溫柔,讓他挪不開目光。
他曾流連在舞會中,手挽盛裝的美女,欣賞她們活潑嬌人的媚笑;也曾在校園里,和氣質出眾的大學女生談天說地,贊美她們的巧笑倩兮。
但沒有一個像阿素,一抹淺淺的笑;像山露、像溪霧,短暫無名,卻讓他有驚心動魄的感覺!
為何回到人群中,她又收起一切呢?甚至一句話也吝于給他?!他呆望她的背影。
「好啦!別擔心,美珠會處理的。」老杜拍拍正霄的肩,對徐升說︰「小徐在這里是疼老婆出名的,惹得我們那些娘們兒都抱怨。」
「我對玉娥說,人家小徐是新婚,新娘又嬌滴滴得像一朵花,自然疼啦!哪像她,黃臉婆一個啦!」大嗓門,急性子的老陳說︰「那句台語怎麼說的?新茶壺新什麼來的?」
「新烘爐新茶壺,水自然好燒好滾。」阿招的先生老林說。
「嘿!懊燒好滾,我在隔壁怎麼都沒听見動靜呢?」老洪嚷著。
大伙看向正霄,他沒想到話題會轉到這上頭,正想辦法編答案時,徐升及時幫他解了圍。
「哪有人人都像你那麼猛。」徐升對老洪說︰「以前在軍中上妓院時,我在隔壁房,就听你那里天搖地動,床板嘎嘎響,我還以為鬧地震呢?差點光著往外跑!」
這一說,人人都七嘴八舌地發表嫖妓經驗,完全忘了老洪的疑問。
正霄和眾人在廣場上喝著酒,心里卻惦記著阿素,她的傷口不嚴重,但也不算小,尤其在她雪白肌膚上,更教人不忍,希望美珠處理得當,不會留下太大的疤痕。
沒多久,阿素就出現在忙著炒下酒菜的太太們之間。她換了一套淺灰有暗花的粗布衣褲,但仍難掩眉間的清麗,過去十多天,他朝夕見她,怎麼沒察覺她的耐人尋味呢?
他總試圖忽略她,把她當成鄉下平常女孩,還帶遲鈍呆傻,但她老引起他的注意,經早上跋涉莽林的那一段,她更在他心上駐足不走了。
多奇怪的一個女孩呀!
餅了午後,太陽照得山林慵懶,蟬聲一陣陣,天藍得耀眼。男人多半醉倒,貪個閑閑的午覺;女人仍忙著,上山下溪,去果園、曬愛玉子或腌竹筍青菜。
阿素早被美珠拉去菜園里。正霄陪著徐升去趕搭三點回碧山的客運,兩人才有機會單獨說話。
「上頭有沒有什麼消息傳來?」正霄問。
「沒有哇!」徐升笑他,「怎麼,你憋不住了?」
「不是。只不過整日無所事事,除了伐木,就是墾地,有點無聊。」正霄說。
甚至無聊到去觀察阿素的一舉一動,他想。
「那個阿素沒帶給你一些樂趣嗎?」徐升故意問。
「什麼樂趣?」正霄豎起眉毛。
「我沒想到我那老友阿胖會幫你物色到這麼漂亮粉女敕的妞。瞧!他幫我找的阿春,像段黑木頭似的,下回我非好好罵他一頓不可!」徐升假裝憤怒說。
「大哥,我可是假結婚的,你氣什麼?」正霄說。
「管他真還假,這樣水女敕的女孩,天天在身邊看,不動心才有問題。」徐升說︰
「反正咱們也付了錢了。來段露水姻緣又何妨!」
「阿素以後還要嫁人,我才不做缺德事。」正霄不以為然說。
「嘿!你真是被何老大那滿腦子的八股思想帶壞了,讀書人的迂腐,女人不就是那回事!」徐升模模腦袋說︰「不過說真的,我倒看不出阿素傻,她有沒有給你惹麻煩?」
「她是不傻。」正霄回想說︰「只是有點怪。說不上來的怪……。」
「你到現在都沒踫她,她不覺得懷疑嗎?」徐升說。
「沒有,她很純,恐怕連夫妻之事都不懂。」正霄想到老洪的運動,忍不住懊笑。
「不會吧!女人對這件事比男人敏感。」徐升說︰「看來阿素的頭腦真有問題。」
「我倒喜歡她這樣。」正霄冒出這一句,自己也莫名其妙。
「是呀!對我們的工作反而好。」徐升說。
「對了,上回我們在碧山看到的那群外人還在嗎?」正霄忽然想到。
「走了。」徐升說︰「老張說他們是來找一個逃家的女孩子。」
「那些人看來並非善類,我們還是小心為妙。」正霄說︰「找人或許只是個幌子。」
「反正你在山上,有事我第一個替你把關。」徐升拍拍他的肩,「安心啦!」
送走徐升,回到宿舍,阿素還沒回來,他干脆歪在床邊的窗下,借著天光看英文。才翻兩頁,就听見人語,忙換上徐升帶來的舊報紙。
阿素進來,月兌上斗笠,知道他在,並不招呼,就和以前一樣,對他不理不睬。
「你的傷口還痛嗎?」正霄先沉不住氣。
「不會。」她簡短回答,在竹櫃找東西。
「你怎麼不像早上在工寮時一樣,和我聊天呢?」他問。
有一瞬間,他看見她的無措。忽然她眼珠一轉說︰
「你忘了我頭腦有些不正常嗎?總會時好時壞的。」
哪有瘋子說自己是瘋子的?正霄真被她搞迷糊了,她早上不是才說自己是正常人嗎?但他不會和她爭辯的。
「那你什麼時候好?什麼時候壞?」他只說。
「我也不知道。」她不給他插嘴,立刻說︰「你會看報紙?」
瘋子永遠有行事怪異的權利,他點點說︰
「當然會,我進過學校的。」
「什麼學校?」她一臉不信。
看阿素那懷疑的表情,他有些不高興。她以為他真是不識字的村野鄙夫嗎?太看扁人了。說出他將去念博士,準教她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他很理智地克制那種沖動。
「軍校。」他說。
「哦!」她頓一下︰「你既有文憑,為什麼要上山伐木呢?」
她怎麼又變機伶了?正霄沒防這一題,支吾說︰
「呃,因為我喜歡山……,對!我喜歡山的空氣!」
「你不是說你在台灣沒親沒戚,怎麼又冒出一個堂哥徐升呢?」她又問。
這一題又更出其不意,她簡直是精明了,連他這老情報員都要被問倒。
「呃……,他是我遠房的堂兄,很遠很遠,幾乎沒有任血親關系,所以一時忘了。」他忙解釋。
「難怪你們一點都不像。」她說。
這時阿彩在外頭叫著「捆柴」,阿素匆匆跑出去。
正霄暗呼一口氣,阿素還是「不正常」一些好,他真不該鬼迷心竅,想和她「正常」地閑話家常。
天漸昏黃,炊煙菜香四散。正霄閱完報,走到門口,見阿素又煮飯又整理柴枝,火光映著她的臉頰,流露著淡霞般的光彩。
她已經做得有模有樣,只是那粗細不一的樹枝不太听話,時時刺她的手,他很自然走過去幫忙。
「你不必來。」她看看四周,小聲說︰「否則那些太太們又要取笑我了。」
「那有什麼關系?」正霄不解說。
「關系大了。她們會愈說愈不正經,唉呀!反正很難啟齒,你別過來就是了。」
她的臉更紅了,如醉酒般酡紅。正霄坐在門口看,又覺得能和她「正常」說話很好,真是矛盾。
他念頭一轉,心一驚,連忙問︰
「你沒告訴她們,我們之間的協議吧?」
「什麼協議?」她抬頭說。
「呃,我們沒有發生什麼事。呃……過一陣子,我會送你回恆春的事。」他有些緊張。
「為什麼要說,很重要嗎?」她天真問。
「不重要,但千萬別說。免得……」他皺著眉頭說︰「免得她們會取笑得更厲害。」
「哦,我不說。」她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然後又小聲說︰「你不滿意我,對不對,那你為什麼不現在送我回去,再買一個老婆呢?」
正霄相信他的腦血管神經線要打結了,他說︰
「我……我沒有不滿意你。我們以後再說,好嗎?」
「什麼時候?」她不死心。
「等我想好的時候!」他搪塞說。
幾乎逃難似的,他拿著衣服去洗澡,希望回來時,她又「不正常」,忘了這些談話了。
當晚,阿素又沉靜了,躲在自己的思緒中。她好象一到夜晚就如此,有點退縮,惴惴不安,把他視為在燈影下放大的怪物。
正霄學聰明了,不再主動招惹她。
阿素一上床,便在她那邊睡著了,彷佛很疲累。
他也很疲憊,但就是輾轉反側,滿腦想著今天,想著阿素,想她的反復無常,想她在養父母那里到底發生什麼事?
月影穿欞過,戶照著無眠人。
棒壁又傳來老洪和阿彩的「運動」聲,以往他能一笑置之,如今卻有些心亂。
阿素彷佛也在夢中受到干擾,轉過身,面對著他。
借著月色,他可以看見她秀麗粉盈的臉龐,朱唇輕啟,蝶翅般的睫毛輕輕顫動,不痴不傻、不咄咄逼人,只是純純的柔美。
在充滿陽剛味的軍旅生活中,他從未靜下心去欣賞任何細致的東西,更何況需要花心思的女性了。
他隱隱聞到帳內有香味,屬于阿素身上的淡淡孔香,引發他久伏的。他不自覺輕靠過去,第一次越過兩人的中界線,她的臉就在幾寸之遙,毫無防患,像等待什麼……。
一束發落在她的眉梢,他伸手輕輕替她撥開,手畫過她柔軟的細眉,她一動,側轉身子,讓他猛地回復神智!
天呀!他在做什麼?
他倏地下床,離開溫暖的被窩,讓冰冷的空氣澆熄他蠢動的欲火。這還不夠,他更踏出門外,走到荒霧溪畔,一身短衫褲的他都忍不住發抖。
如果現在能抽一根煙更好!
他從未如此控制不住。美人關這一著棋,他不是沒經歷過,以前不曾動心的,現在為何輕易迷惑?
他還對徐升說得義正辭嚴,冠冕堂皇呢!
擺漆漆的山林,溪水一樣嗚咽,風在低谷中呼嘯著。有一個白影子在溪邊閃一下,躲躲藏藏,很像是白面召鼠。忽地,樹梢竄下一只大眼囂叫的褐林-,一時草叢樹枝嘩啦啦響,各種動物四散逃命。
正霄逐漸平靜下來。他會撐到任務結束,而且不再惹阿素,他有自己計畫的路要走,阿素原本不該出現,更不在他的掛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