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只戲耍的鴨子朝湖的南端游去,-們伸長脖子呱呱叫著好像在討論岸上那個奇怪的女人,她跪在那兒,雙手合十,嘴里喃喃自語。
「女圭女圭看湖,已經一年了,我走遍整條獨木舟河,從你這個源頭到河尾的自由人湖,都沒有找到「天使之家」,我必是錯過什麼重要的線索了……現在又是秋天,又由你這兒重新開始,你叫做「女圭女圭看湖」,一定要保佑我的女圭女圭小舟……是的,我為他取名叫小舟,所以他不是隨便一個無名無姓的孩子,他有父有母的,請讓我早日找到他……」
李蕾虔心祈禱,雖然對一座湖說話很可笑,但她獨自一人生活著,偶爾也需要傾訴的對象,即便是湖也可以。
打開手中的地圖,紅黑藍綠的筆跡標示著她走過的每個城鎮,當初她在有玉米田和小麥田的偏北部大平原區,一州州找著獨木舟河,幸好就這麼一條沒有其它同名的,並未花太多時問辨識。
不幸的是,獨木舟河比她想象中的長多了,約三百公里幾乎橫跨整個州︰縱向方面,支流湖泊遍布形成一個龐大的水域,稍大的城鎮就有近二十個,小的更是不計其數,要由當中去尋找幾棟渺小的建築,比大海撈針還困難。
餅去一年來,李蕾最常踫見的情況是--
「這兒有沒有叫「天使之家」的地方?」她問。
「「天使之家」?沒听過,哪個小鎮的?」他們反問。
「不記得了,只曉得要跨過這條獨木舟河。」她說。
「密斯,這里的每個鎮都要跨過獨木舟河,沒有地名,幫不了忙呀!」
「「天使之家」?應該在天堂吧?」有人開玩笑說。
不在天堂,不在人間,或許和地獄有關,算是它們三者夾空而生的縫隙,向來與世隔絕,僅有極少數人知道,不許對外公開,外面的人也不願涉入。
這是她一次次失望後的感覺。
貶不會很累很苦又很絕望,然後就放棄了呢?
若是以前的李蕾一定輕易就放棄;但歷經那段慘烈的身心創痛後,她從十歲以來一直架設的美麗舞台頓時坍塌,回頭看陰慘慘的,身邊親愛的家人和御浩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她一個人。
對一個什麼都不剩的人,又有什麼可放棄的?
她知道自己已不是李家人,因為她不可能順家人的意願去嫁給另一個世家子弟,過著自欺欺人的傀儡生活--她無法像愛御浩般再去愛另一個男人,沒有愛的婚姻,多令人作嘔;在社交場跋上,她也許還有機會再見到御浩,若面對他手挽著另一個女人,她寧可一頭撞死。
因此,她只有遠遠離開。
對于找孩子,她並沒有太大的信心,但她必需有個前進的目標,而小舟之被棄如同她被棄一樣,母子同病相憐,所以她在獨木舟河上來回尋覓,一次次失敗卻不氣餒,因為她不能停下來;一旦停下來,並下堅強的她會徹底崩潰。
能完成這樣艱困的旅程,大半是芬妮的幫忙。
芬妮是「天使之家」與她同房的女孩,常在雪夜里哭訴著想家。
照理說,在那種地方大家最脆弱無助時會友善扶持,但只要離開了為抹除丑聞就彼此不再認識,尤其她們大都來自有名望的家庭。
也許李蕾是黑眼黑發的外國人,故事是屬于異國的,使芬妮違反規定,私自留下了聯絡的方式。
芬妮雖也記掛孩子,但並沒有尋找他的念頭。她很實際說︰
「我才二十歲還年輕,怎能為一時的錯誤而毀掉美好的人生呢?況且我父親說了,我帶著嬰兒他絕對不會讓我回家,我就只有流落街頭。想想看,一個無家可歸的女人帶著沒有父親的孩子,最後會淪落到什麼下場?」
「但這孩子是-十月懷胎的骨血,難道-舍得嗎?」李蕾覺得她太冷酷。
「那骨血也是一時不小心制造出來的,我並不愛孩子的父親,也不打算嫁給他,花了十個月才擺月兌還不夠嗎?還要再花幾十年來付出代價嗎?」
「但是……我很愛孩子的父親,本來一心一意要嫁給他的,卻被迫分開不能再見面了……」李蕾哭出聲來。
「也許這就是-和我不同的地方吧,有沒有愛真的差很多,」芬妮嘆息說︰「不過至少知道孩子由好人家收養也就安心了,這是「天使之家」保證的。」
「我們也是好人家,我們也能養呀……」李蕾就是釋懷不了。
多年後她才領悟出,東方人很重視家族和血緣關系,孩子怎麼都希望自己養自己的;而西方人比較個人主義,自己養不好孩子交給別人養很天經地義,因此比較能接受領養和被領養的事實。
不管如何,芬妮還是幫她了。她們小心策畫離家的過程,如何避免被家人追查到、如何改名換姓找工作……李蕾以前愛讀福爾摩斯發揮了一點效果,而名法官女兒的芬妮更為她解決了不少問題。
唯一幫不上忙的,是芬妮對「天使之家」的確切地點也一無所知。
若一年年找下去都沒有結果呢?
不知道呀,聖少目前在獨木舟河來回走著,總比回到坍塌陰慘空無一人的舞台好,小舟已成了她遺失的自我,只能這樣一直找一直找了。
李蕾是拉開窗簾時看到廖文煌的,他的車停在葉子逐漸變黃的大樹下,他人站在陰影里。
說來也很巧,女圭女圭看湖離密西根州的安娜堡只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李蕾在此地一年完全沒往那方向想。
直到今年七月,廖文煌和女朋友小妙,隨同小妙哥哥一家人出游,因有孩子的關系順道到李蕾工作的兒童博物館來玩。
李蕾會選擇兒童博物館,除了環境單純外,還想著哪天也許小舟會來。
她一直認定小舟是被這附近區域的人領養,不會太遠的--算算他也兩歲會走路的年紀了,她因此特別注意亞裔小男孩。
廖文煌發現她時,雙瞳睜大,臉上全是無法置信的表情,他听過御浩和李蕾分手的事,但此地乍然看到她,比一個外星人降落眼前還令人吃驚。
「-怎麼會在這里?」他抓緊機會問。
「我在這里工作,有什麼不對嗎?」她本能地又回到三小姐的冷傲。
但經歷這麼多,李蕾還是變了。
在決定離開李家的庇護後,面對凡是自己來的世界,她學會了沒有特權而必需謙忍,對廖文煌又轉為友善,「連一杯咖啡的情份都沒有了」的任性驕縱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廖文煌猜到李蕾來此小地方當個小人物,是瞞著所有人的。
雖然她沒告訴他理由或要求他替她隱瞞,他也不會無聊到去昭告天下,甚至還很喜歡目前這種情況,終于他們之間再沒有阻隔,李家和御浩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她。
「我听說-和御浩分手的事了。」他有一次試著提。
她沒有回應這句話,只問︰「這些年你見過他嗎?」
「見過,今年六月他要回台灣時,我還去柏克萊托他帶一筆錢給我母親。」
「柏克萊?他一直在柏克萊嗎?」她緊咬住牙問,怕自己發抖。
「是的,他在那兒念完博士學位,也立刻能回台灣了,有背景靠山還是不錯的,萬年不變的道理,」他還是忍不住憤世嫉俗一下。
是呀,御浩繞了一圈又回到原來的路,而她似乎愈走愈遠,回不去了--
為怕情緒失控及崩潰,李蕾避免談到御浩的事,廖文煌也識趣不提,倒是從此一有空就開一個半小時的車來看她,情況又有點復雜起來了。
像早上打電話說要來看她,明白拒絕了他還是巴巴出現,李蕾嘆口氣,打開窗戶從三樓對著陰影里的人喊︰
「上來吧!」
李蕾的公寓是一房一廳一廚的袖珍小間,但廖文煌怎麼看都是美麗雅致,尤其是那些畫作,是她閑暇時畫的獨木舟河風景,才知道她是真有才華的。
她看來不太開心,但他今天非來不可,因為昨夜接到御浩的電話,說這早期會飛來安娜堡,除了送他母親托帶的東西外,還要尋找失蹤的小蕾。
「你能不能先幫我收集一些獨木舟河的資料?」御浩問。
「你……不是和小蕾分手了嗎?」廖文煌心慌說。
「我們沒有分手,是我不小心放了手,我一定要把她找回來。」御浩回答。
就近在咫尺呀……若御浩找到小蕾,他才剛築起的美好世界還沒擁有就將崩解……他幾乎一夜未眠,除了不讓這兩個人見面外,還必需迅速采取行動來鞏固安全。
「不是叫你別來嗎?我正打算出門呢!」她不想留客太久的樣子。
「我和小妙吵架了。」這是他在車上想好的台詞。「她說從沒見過我對哪個女孩像對-這麼好,懷疑我喜歡。」
「這很容易解釋呀,你關心我,是因為你母親當過我保母,老習慣了。」她說︰「不過,你這習慣要改就是了,沒事老往我這兒跑,也難怪小妙要生氣。」
「如果小妙是對的呢?」他沒時間等,直接表白了。「也許我心里一直是喜歡-的,從那苦悶的少年開始,-就是我眼中最美的一道風景,只是那時有-家人和御浩阻擋著,我只能遠觀,無法接近--」
「廖文煌,你胡說八道什麼?」李蕾臉色微變。「你還要我們之間有一杯咖啡的情份嗎?」
「不只有一杯咖啡,還要三餐一起吃,住同一個屋檐下,小蕾,讓我照顧-一輩子好嗎?」他愈說愈認真。
「你瘋了嗎?我們根本不可能,我一點都不愛你!」她怒聲說。
「為什麼不?我已經拿到博士學位了,有一份高薪的工作,有車子也準備買房子,除了家世背景外,有哪一項條件不如御浩了?」他急切地說︰「而且,家世背景也如高樓起塌,誰又能保證長長久久?說不定哪一天我輝煌騰達了,讓-享受榮華富貴的就是我!」
李蕾不能像從前一樣找佣人打發他,或手一招車就走人,或用幼稚的語言嘲笑他。他的痛苦不似虛假,她自己也體會過沉重的悲傷和失去,那種痛不分貧賤富貴平等折磨著所有人,她已能將心比心了。
她決定不發脾氣,試著以誠心來和他談︰
「榮華富貴對我而言輕而易舉,我現在回家立刻就有了,但我為什麼還在這里吃苦受罪,你想過嗎?」
「我不知道,-從不肯透露,甚至-和御浩分手的原因我也不清楚,因為他也絕口不提。但我不在乎,我要的只是未來,過去最好全都丟到腦後。」
她走到牆角,拿出一幅小杯,畫上是個稚女敕極了的嬰兒,緊閉著眼,雙手握拳,唇微張似要吮女乃,小小的身軀在淺藍袍子里彷佛還動著。
「我把你當成朋友,才給你看這幅畫。」她靜靜說︰「這是我的兒子小舟,他是個非婚生子,兩年前生下來就被送走了,我離開家獨自一個人在這里,就是為了他。」
廖文煌驚呆了好久,結結巴巴問︰「他……他是御浩的孩子嗎?」
「這不關御浩的事。」此刻她不想扯進御浩,太私密了。
「-的意思是,這孩子是別人的,才造成-和御浩的分手?」他卻誤解。
「我是說,這孩子是我一個人的,與任何人都無關!」愈描愈黑,她深吸一口氣說︰「你應該還記得吧?我曾是多麼狂妄驕縱又任性無知的人,勢利到了極點,還好幾次把你的自尊往腳底下踩,又怎麼會是一道最美的風景呢?你听我一句真心話,小妙是個好女孩,她深著愛你必能帶給你幸福;我不愛你,只會帶給你痛苦和不幸。」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小蕾嗎?小蕾竟以朋友貼心的方式和他平等對話,並且坦然地自我反省……
這兩個月來他終于看到她的改變了,是因為生活種種的挫折磨平她三小姐的驕氣和銳氣嗎?
「如果我不在乎孩子的事,也不介意-不愛我,還是堅持愛-呢?」
「御浩常說你是面冷心善的人,雖然想法奇特,卻是熱心腸的,我今天感受到了,也很感動。」她婉轉中帶著堅定說︰「但真的不可能,你若不能把我當成一般朋友,我只有離開女圭女圭看湖,到更遠的地方去,免得害了你和小妙。」
然後下次就再也沒有這麼幸運巧遇她了……他等于是她目前和世界唯一的聯絡橋梁,御浩能否順利且快迅找到她,全在他一念之間……
御浩的朋友之義是沒話說的?無視于身分差距待他如兄弟;御浩會上觀察名單一部份也和他寄去的反政府信件有關,御浩不但沒有怪怨,還為他冒險帶錢盡孝心。基本上,他不願做出對不起御浩的事。
而小蕾呢?如果她今天還是不客氣地羞辱他,依他脾氣或許會硬踫硬地和她糾纏到底。
但她整個人突然變得真摯友善了,像又回到十歲以前把他當成朋友的她,拿出嬰兒畫像時更有揪人心腸的脆弱感,使他不忍再對她有任何的傷害。
他晦暗的心慢慢明亮了……
再怎麼樣,也不能失去這兩個好朋友吧……
兒童博物館是一棟五層樓的大建築,各分成不同的主題區,李蕾能順利在這兒工作,全因芬妮家族的引薦。她本身專長在藝術及裝飾設計方面,所以分在新開發的女圭女圭屋這個領域。
女圭女圭屋展示在一格格玻璃櫃里,做得精致美麗維妙維肖,從各個年代到各種文化國家的都有。
御浩穿梭走過,心里仍想著廖文煌告訴他有李蕾消息時的驚訝和喜悅,有著上天成全的無限感謝。
「我兩個月前就遇到小蕾了,但你們已經分手了,我才沒特別說。」廖文煌還主動解釋。
「都怪我,到最近才知道小蕾和家人失去聯絡,辭退工作的事都還沒辦完全就跑來了,你給了我最好的消息。」御浩當然不曉得他曾別有心思。
他走到最底的一間教室,有一群學齡前的孩子正在畫畫,他看到小蕾了,他三年不見的小蕾!
她似乎沒什麼改變,及肩的頭發扎成一束,瓜子臉圓些,杏眼兒長些︰而某些方面似又改變許多,如很有耐心地指導每個孩子上色,嬌嬌女的影子淡薄了,多了一份以前沒有的從容嫻定。
她以前絕不踫孩子的,這轉變是因為毫無準備就當了母親嗎?
御浩不禁熱淚盈眶--
李蕾走向另一排時,抬頭看見門口站著一個男子,那俊朗有神的眉目如閃電般直劈過她的心--天呀,是御浩嗎?
認定了是幻覺,又瞄到隱在後面的廖文煌,那就不是幻覺了……
丙真是御浩嗎?她再也鎮定不下來,恰懊一節課結束,父母來領孩子,她心慌意亂極了,完全弄不清約翰、瑪麗的往他們手里胡塞一通。
「小蕾--」他也向她伸出手。
不行!不是現在!
她把工作服丟給助手,自己往邊門沖出去,腦海里不斷出現的是他們最後一次在一起的情形--
靄光暖暖的初秋暮色里,他埋首寫文章,心中正盤算要瞞著她去安娜堡,而天真傻氣的她還心滿意足地靠偎在他身旁,眼前一切風平浪靜,不知道那晚將是永遠的分離。
沒有話別、沒有解釋,什麼都沒有的戛然而止,是戀人最可怕的夢魘呀!
中間已過三年了嗎?她差不多忘記要如何和他說話了,憤恨怨罵太多了,嬌嗔撒潑又不會了,世界整個翻轉了要怎麼辦?
她奔到員工才能來的小辦公室,御浩不管也跟進來,男人腳程快,他一下抓住她的手臂,稍使個力道,她就轉過身來撞到他懷里。
這不是她少女時代偷偷幻想過的代表佔有欲的好來塢式動作嗎?
但她此刻笑不出來,一踫到他的胸膛眼淚就噴決出來,且像受了極深委屈的小女孩般悲嚎大哭,哭她從十歲認識他以來每日忍下的害怕與憂傷……
雨和淚,玩了十六年的游戲,那首歌唱著,多少次看見淚水從眼里流出,以為心中不再有陽光,給我一個答案,愛人,我需要一個答案呀!
「對不起、對不起……」他緊緊擁住她,哽咽不止地反復說。
「我……真的把……嬰兒弄丟了……」她只哭得更悲痛。
廖文煌靜悄悄地合上門,不知何時,他的眼鏡片上也一片白霧茫茫。
必家的一路上她都沒說話,因為聲音哭啞了,眼楮灼澀著,全身有種擰乾隆的疲累感,世界上有一個能讓自己盡情哭到地老天荒的人是幸福的,雖然那個人多半也是哭的原因。
御浩手握方向盤,斷斷續續敘述這三年,他如何興奮地拿著紙巾信飛到華盛頓、為何在最後一刻選擇不見面、以為有家人照顧的她會幸福快樂,心情黯然地離開波士頓、輾轉到柏克萊一位同情他際遇的美國教授那兒埋頭苦讀等等。
必到她的公寓,她依然沉默不語,他輕聲說︰
「從小被人夸獎聰明優秀、-心目中偉大英雄的我,把一切弄得一團槽了,是不是?-能原諒我嗎?」
「我想了很久,就歸一句話,你們都認為我幼稚無知,凡事不必與我商量,不相信我能和你過苦日子,怕我拖累你。」李蕾語氣帶著淒然。「可是你看,我天天說要住六個臥室的大房子,但也能住一個臥室的狹小鮑寓呀!」
「我們是把-當成禁不起風吹雨淋的小鮑主,所有決定都居于對-的愛護和不忍。」他由身後抱住她,嘆口氣說︰「-知道嗎?最初也是-這點看來稚氣無知的脆弱深深吸引我,讓我不自覺地愛上。」
「稚氣無知的脆弱,卻也讓你離開我,讓我失去了孩子……」那最痛的部份襲上心頭,她說︰「我弄丟了孩子,你一定怪罪我吧?」
「我更怪罪自己,如果知道-懷孕,無論如何都會帶-走的。」他低聲說。
李蕾拉開他的手,轉身細細看他掩不住悲傷的臉孔,所有的悔恨誤解錯失怨怪,都抵不住這樣的傷痛。
她拿出心愛的嬰兒畫,放在他手中說︰
「這是小舟剛出生一個星期,我用盡所有的記憶力來畫了……我為他取名叫小舟,是因為小獨木舟鎮的時光和這條獨木舟河……還記得你說的那句話嗎?有一條很小的小溪,剛好劃很小的小舟……他是不是很可愛呢?」
御浩觸踫著油彩,恨不能孩子骨肉活生地就抱在手里。他暗啞著說︰
「我們王家排字是「永錫浩恩」,他是恩字輩,應該叫王恩舟。」
「恩舟……恩舟很奇妙呢!」她試著將聲音放得很平靜,不露出一點悲意。「生他的時候,下了好大好大的雨,而且連下好多天,道路淹水了,森林也看不見。本來孩子一生下來,很快就有人接走,但因為那場少見的大雨,外面的人進不來,小舟就放在我身邊大概有七天吧……他好小懊小呀,眼楮常常睜不開,睜開了黑眼球就往上翻,我好怕他變傻,就一直唱歌給他听,讓他眼球能定下來看我……他的肺部和呼吸都不太好,塞了鼻也哭不出來,我只好一直盯著他,鼻子小臉一皺了,就為他通氣……我找小舟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想知道他是不是還平安活著,因為他好像生病了,我們的littlecanoe就自己獨自流走了……」
憊是哭了,眼淚怎麼流不完呢?
「我們一定會找到他的……」御浩眼角濕潤,再也說不出話來。
天慢慢黑了,李蕾因極度疲累偎在御浩懷里睡去,手握著他的手不肯放開,真的,她已經三年不曾好好睡一覺了。
他輕撫她的頭發,也許那年悲憤亂剪過的,薄逼了許多,沒關系,他會讓它回到原來的柔亮烏黑。她身上淡淡散出的,已不純是當年的富貴香氣,還摻了一點油彩粉蠟、山林湖水和平常家居,他依然喜歡,或許更喜歡了,因為多了一種歲月恆久和細水流長的感覺。
他們已在歐本鎮住了四天了。
李蕾曾來過這小鎮尋找兩次,實在是中西部的小城太相像,而她的記億又太模糊,沒想到這是接人的地點。
有了定點目標,她很快找到那座加油站,雖然秋天里黃葉飄飛下的樣子,非常不同于冬天的大雪覆蓋,但也沒有搖頭說不是的理由。
站在加油站前,左右是筆直道路,前面是大片森林,當年往哪個方向走、走多久多遠,都沒有概念。
他們四處詢問關于「天使之家」和紅色谷倉,答案都和李蕾從前得到的一模一樣,沒听過和不知道,
必到旅館時李蕾非常沮喪,御浩因台北飛來尚有時差而疲累入睡後,她仍然輾轉反側,一會握他的手,一會靠在他胸前,到快天亮前才勉強閉眼。
蒙朧之中,她彷佛听到極淡遠而不真切的嗚嗚聲,像某處隱藏的一首悲傷的歌,而那首歌愈來愈清楚地傳到耳內--
「火車!那是火車聲!」李蕾由夢中驚醒說︰「那些下雪的夜里,我和芬妮听到的,除了貓頭鷹的呼呼聲外,就是火車的鳴嗚聲,「天使之家」旁邊有火車鐵軌經過!」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到鎮上的圖書館,尋找更詳細的地方資訊,結果事情比想象中的詭異,館長說歐本鎮的火車站已廢棄十年,早就沒有火車經過了。
「可是那明明是汽笛聲,我听得很清楚……」李蕾固執說。
御浩給她一個撫慰的微笑,要求親自查看舊火車站的資料。
老地圖里鐵軌往西北平原延伸上去,他指著那條黑線問館長說︰
「這一帶有沒有紅色的谷倉建築呢?」
「紅色谷倉到處都有……慢著!是有一座比較大的,但已是私人土地了。」
「就是它了,就是它了,它的確比一般谷倉還大!」李蕾激動說。
那確實是個隱密的地點,盡避有鐵軌方向為指引,他們仍白繞了許多岔路,穿過秋熟密密麻麻已及人高的玉米田和小麥田,穿過落葉紛紛的荒僻森林,找了四個多小時,才看到那暗紅色圓筒式和長方形式連成一片的建築物。
建築物外面看不到人跡,此刻是女孩們規定的午睡時間。
李蕾下車後,仍像以前在此地時輕手輕腳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他們很快被人發現並被帶到負責人的辦公室。
御浩先自我介紹,再誠懇說明來意。
「這完全是違反規定的,你們思慮太草率,行為也太魯莽了!」負責人費蒙女士還認得李蕾,口氣非常嚴厲說︰「蕾絲莉,-當年已簽字要放棄孩子,並且要永遠忘記這里,你們不該再回來的。」
「但我是孩子的父親,我並沒有簽字放棄︰」御浩說。
「先生,你還沒弄清這是什麼地方嗎?我們這兒是沒有所謂的父權。」費蒙女士瞪著他說︰「你做了違反聖經的事,未經神聖的婚姻而使人懷孕,應到教堂終生懺悔才對,你還敢要求父權?」
「很對不起,都是我們的錯。」李蕾懇求說︰「我們今天來的目的很單純,只想知道孩子送到哪兒去了?他健不健康?養父母對他好不好?」
「-很清楚這不是-該問的,孩子和-已沒有任何關系了。」費蒙女士說。
「費蒙女上,蕾絲莉為了打听孩子,已在獨木舟河獨自流浪一年多了,她連台灣的家也不肯回去,她的父母都非常擔心,能不能請-給她一點消息,讓她可以安心回國,不要再繼續流浪了?」御浩試圖打動她說。
「蕾絲莉,-真不該這樣。」費蒙女士搖頭說︰「我們就是想給-孩子的消息也無能為力,因為孩子一抱走後,領養的事全交給慈善機構負責,我們一概不插手,也一無所知,所以,-回「天使之家」是沒有用的。」
「您能不能告訴我們,是哪個慈善機構呢?」御浩問。
「你們還是會白費力氣的,他們絕不會透露孩子的下落……不過看你們的表情,不去試一下絕不死心。」費蒙女士由櫃子里抽出一份寫著李蕾英文名字的卷宗,取出一張紙說︰「當時處理這件事的是史考特太太,你們去找她,她會把所有情況說得更明白。」
卷宗內的東西大都銷毀了,只留下幾張薄薄的簽名文件,費蒙女士要收起來時,一張小紙突然掉出來--
拾起一看,是李蕾在谷倉前拍攝的檔案用照片,仔細一點可以看出懷孕的身材,頭發和花布裙在風中輕揚著,臉上哀傷且茫然。
「奇怪,這早該處理掉的,怎麼還在?」費蒙女士皺眉說。
「這照片可以送給我們當紀念嗎?」御浩拿在手上不肯還。
「不可以,這是違反規定的。」費蒙女士想取必來。
「費蒙女士,求求-,更少照片中,孩子在我肚子里呀!」李蕾說。
「蕾絲莉很快會回台灣,也許找到孩子的機會不大,能有一張照片讓她永遠記住在異國的孩子,不是也很合理嗎?」御浩說。
費蒙女士最後終于讓步了。
當他們離開「天使之家」時,森林、玉米田、小麥田在他們身後如一道又一道門合上,就像再也尋不回的過去時光,有令人說不出的悵惘。
當白發蒼蒼時,來過這里的女子再回頭看這段走岔了路的青春歲月,那些懵懂失去的,又會有什麼感覺呢?
「你真的認為找到孩子的機會不大嗎?」李蕾忍不住問。
「那是為了博取費蒙女七同情才說的,否則她哪會給我們照片?」御浩微笑說︰「我們當然有希望找到小舟,瞧!我們不是有了史考特太太這條線索嗎?」
御浩太過樂觀了,史考特太太這兒也是一條封絕的路。
美國領養的法律非常完備,一旦白紙黑字簽了名,親生父母失去所有權利,對領養父母那方的保護十分周到嚴密,就是總統或大法官來也沒有用。
「難道我們永遠見不到孩子了嗎?」御浩認清事實後,臉色蒼白問。
「孩子長大後,如果他的養父母願意告訴他,而他知道後想尋找親生父母,也還聯絡得到你們,當然有機會。」史考特太太說。
「等他長大,要好久好久呀……」李蕾喃喃說。
「你們必需記住,也許他的養父母永遠不會告訴他真相,或者他對找你們並沒有興趣,這種例子常常發生。」史考特太太澆冷水說︰「我最中肯的勸告,就是忘掉這孩子,不要抱有任何期望,如果有一天他回來,那是奇跡。」
「甚至連孩子是否還平安活著,都沒辦法知道嗎?」他們眼里滿是哀求。
對于這一點,史考特太太被他們的鍥而不舍纏得無可奈何,只好動用一些私人管道去打听。
答案是,孩子平安活著。
就這樣?是的,就這樣,沒有了?
已是深秋的季節,他們來到女圭女圭看湖,湖畔曾經繁茂的滿林綠葉大部份已落地枯腐,尚留在樹枝上的,是極蒼老的紅顏,似燃盡了前世今生的相思,不再美麗,也不再哀愁。
剝水很寂寥,他們依偎地坐在長椅上,也很寂寥。
「小舟隨他養父母去了,不甘心也得接受,至少我們還有彼此。」御浩說。
李蕾無言,臉揉靠他胸前感受那心口起伏釋出的溫暖。
「我們結婚後,要買有六個臥室的大房子,建立新的家庭,生小舟的弟弟和妹妹。」御浩繼續說︰「看-要回台灣,或留在美國,都可以。」
「我不想離獨木舟河太遠。」她說︰「我們找小舟千難萬難,但如果小舟哪天想找我們,我們仍在原處,他就很容易了。」
「好,我們就留在這里,我會在附近找份教書的工作。」
「不!爺爺要你回台灣,你就回去吧,我不想耽誤你的前程,每隔一段時間來看我就夠了。」她受的教育如此,不可擋住丈夫學而優則仕的路。
「我答應-爸媽,小蕾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而且,若真的努力想有作為,在這里也會有美好的前程。」御浩半開玩笑說︰「只是-不能如家人所願的當官夫人了。」
「我不在乎,我喜歡現在自由的自己,不想再當傀儡了。」
「-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他見她不語,又問︰「-在想什麼?」
「想我十歲那年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姊姊們就一心要我以你為對象,沒想到就決定了我的人生。」她說。
「那年我十四歲,甚至不記得第一次見-是什麼時候……」
「在你舜潔嬸嬸辦的一場家宴上,那時你錫因叔叔還在,而你一身西裝筆挺小大人似的不可一世,看我就是那群嘰嘰咕咕亂笑的小丫頭堆,根本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對-比較有印象,還是從被-拿花架打頭縫了八針開始。」
「是呀,那年你十八歲正要考大學……」
他們提起那些快樂的事,也不回避那些悲傷的,有太多太多訴不完的回憶。
剝面漸漸為黑色所籠罩,星子們像是齊約好似的,瞬間晶燦閃閃地布滿整個天空,其中有一顆最亮的。
「如果說每顆早早都代表一個人,小舟就是那顆最亮的,只要它在天空眨呀眨,就像小舟和我們對話一樣。」她說。
「三小姐,那-每晚都得抬頭看天空,那是北極星,終年都在那里的。」他微笑說。
「我知道,所以我才選它呀!」她說。
彬許吧,世間所有美麗事物都要付出代價,有的甚至是一輩子的代價,她曾走人生命最深處,明白了,也學會了等待。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