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破曉,-美推開窗,看見雪花如鵝毛般片片飛舞,忍不住心情雀躍。因為下雪時,不似雪霽的天候冷,而且也可以掩去足跡。
她把自己包得團團滿滿,穿上靴子,戴上帽子手套,灰灰樸樸的,連男女都分不出來,恰懊是個偽裝。
月牙薔薇早先一步搬到母親的尼庵里,這段家的大宅院,幾乎沒有什麼值得她留戀的了。
包袱里只塞一些陳舊的衣物用品,金飾藏在腰間的荷包,粉紅底上繡著月牙薔薇,是她最得意的女紅作品。
由僻靜的後門溜出來,還見西方的天空輪淡淡的明月。她朝日茫茫的森林走去,因為太過興奮,並不覺得冷。鼻間進出的空氣,帶著前所未有的清新與干淨。
她頭也不回地往東城門走,希望在城門未開之前趕到,以防唐銘食言溜掉。
如今她仍說不出,為什麼和唐銘一起走的決心那麼強烈。他絕對不是個好伙伴,會殺人者,無論是什麼目的,都是心腸夠狠的人。
但她也同時相信,唐銘要殺的人,必都是該死之人。他讓她想起那些為國為民、視死如歸的烈士,如果不幸被捕,他也會像「我自橫刀向天笑」的譚嗣同,在行刑前大聲喊著︰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英雄難遇,烈士難逢,她好不容易見著一個,怎能不把握機會,緊緊相隨呢?或許在這因緣際會中,她還有創一番大事業的可能性,就如同她最崇拜的革命女杰,秋瑾及唐群英-
美來到緊閉的城門前,並沒有看見唐銘,心涼了半截,她左顧右盼沒幾分鐘,城門大開,外面的農民準備蜂涌而進,她在一堆菜籃雞籠板車之間,被擠了出去。
太陽微微露臉,雪慢慢變小,她的心情正由輕快轉為憤怒時,才看見唐銘在大路的尾端,閑閑地等人。
他是什麼時候出城的?或者他昨晚就宿在城外?-美很高興他沒有失約,因為她實在沒有把握她的威脅對他有多少約束力。當然,她不能表現出自己的開心,只有不疾不徐地走過去,用一張「主子」的臉,說︰「我以為你爽約,不來了。」
他今天一副出外人的打扮,厚棉襖棉褲,還有綁腿及氈帽,去除了書生本性,帶著幾分粗獷,和她在一塊兒,還真像難兄難弟。
「對不起,我沒有認出你來,只以為是哪一家賣菜的媳婦兒。」他似笑非笑地說。
「是媳婦兒嗎?我還以為是哥兒們呢!」-美按按帽子說。
季襄看她露在風雪中的小臉蛋,細細的眉,秀長的眼,嫣紅的雙頰,怎麼看都不像個男人。
「咦?怎麼沒有馬匹或馬車,難道我們要走路去嗎?」-美詢問著。
「當然,你忘了我們是逃亡的嗎?」他忍住笑意說︰「既是逃亡,只能走荒僻小道,馬或馬車都用不到,也比較不會引人注意。」-
美的臉垮下來,在這種冰天雪地的十二月天,一路走到上海,不是很恐怖嗎?但她隨即想,總比嫁給馬仕群好吧!
深吸一口氣,她帶著略為無助的笑容說︰「我們可以出發了吧?」
那笑牽引著季襄某根神經,他淡淡地丟下一句話︰「只要月兌離危險範圍,我們就改搭火車。」
這還差不多,-美的表情又恢復了全然的興奮。
季襄搖搖頭,逕自往前行。他怎麼會為自己拖了這麼大的一個包袱呢?而且她是段允昌的女兒,任性、驕縱、天真、自以為是,這每一項個性,寫的都是麻煩,可是他為什麼會違反任務中所有的規則,拒絕不了她呢?-
美踏著他的步伐前進,前後都是蒼茫一片。她張開嘴,嘗一嘗雪,是甜到心頭的滋味。
想到今晚,不必再回到那陰沉沉的段家,不必再應付令人疲乏的勾心斗角,不必再擔心馬家的婚事,她的心整個明亮起來,一如眼前白皚皚的廣大世界。走著,走著,腦中不期然地就浮現唐群英的那兩句詩︰不見梅花亭外立?西風嶺上好精神!
***-
美不知道她的「好精神」是什麼時候消失的,大概是他們吃過那形同嚼蠟的干糧後吧!她終于明白什麼叫有錢沒地方花,在荒涼的道路上,連個像樣的飯館都看不到,若非唐銘施舍她兩條肉干,她還真會餓得發昏呢!
「你起碼也走個有人煙的地方吧?」她抱怨地說。
「我是可以,因為目前還沒有人想到抓我。但你就不同了,段馬兩家的人一定在四處找你,我幾乎能夠听到急急的馬蹄聲了。」季襄慢條斯理地說。
這些話封住了-美的嘴巴,也激起了她的好勝心,再累再苦也要走下去。
興奮的階段過去,雪花不再美麗;白茫茫的大地不再動人;撲到臉上的寒風,不再叫清新,而是冰冷,她這才體會到冬季霜雪如刀的滋味。
但她始終不吭一聲,唐銘想停時自然會停,她若表示任何意見,只有遭他冷嘲熱諷的份。
當爬完一個斜坡時,她氣喘得無法呼吸,那把霜刀直刺到心髒。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站定後,她又被眼前的景色震懾得無法開口。
她十九年生命里,從未見過如此晶瑩剔透的水晶世界,天白、地白、樹白、山白,還有一大片結了冰的湖。冰湖如鏡,在柔和的陽光下向四方映照,彼此閃爍,彼此璀璨,如一座涵蘊著仙姿靈氣的瑤宮。
「哇!懊美呀!」-美發自內心地說。
季襄仿佛不受影響,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往冰上踏去。
「你要做什麼?」她瞪大眼楮問。
「我們要穿過湖面。」他簡短地交代,「記住,只踩我踩過的地方,不要自作聰明,否則掉進水里,不是淹死,就是凍死。」-
美愣愣地看著他,又瞥一眼湖面說︰「你在開玩笑吧?」
「你走,還是不走?」他只說。
她一方面是太過驚訝,一方面是太冷,反應慢了許多。
季襄明顯地不耐煩,他向前踏兩步,想想又回過頭解釋︰「走湖面是快捷方式,正好省下一半的時間,而且也可以不留下腳印。」
「這……安全嗎?」她有些喃喃自語地說。
「如果你不信任我,不想再跟著我,現在還來得及。我們就此分手,各走各的吧!」
季襄的口氣不甚佳,人又往前好幾步,可後面就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他本可以一走了之,甩掉這個意料之外的「包袱」,但腳就偏偏不听使喚。
剎那間,他明白了,當他決定在東城門等她時,就沒有要半路丟掉她的意思。
問題是,他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婆婆媽媽呢?仿佛遇見了她,人也有些失常起來。
是的,失常。他很失常地走回岸邊,很失常地伸出手,對還在發呆的-美,很失常地用溫柔的語氣說︰「不要害怕,我曾在關外的東北待過一陣子,對冰湖行走很有經驗。」
「你去東北做什麼呢?你是東北人嗎?」對他十分好奇的-美,很直覺地問。
「我不是東北人,但我在大學念地質學時,曾去東北勘量地形。」季襄沒想到自己會照實回答。
「我一直以為你是學美術的呢!」她眨眨眼楮說。
「美術只是我的興趣。」季襄決心要回到正常的現實,他抓住她的手,不給她再問話的機會,用不容否決的聲音說︰「假如你不想今晚在湖上過夜,就跟好我!」-
美根本沒有說「不」的權利,他的力氣之大,害她差點以為自己要騰空飛起來。
美麗的湖面,走上去是步步危機。她小心地隨著他的每一個步伐,進度非常緩慢。
冰上比雪地上又更冷。現在不只是冷風撲面,而且是牙齒打顫,凍到全身的毛細孔都恍如針刺,有幾次她都以為五髒六腑要停止運作了。
「就快到了。」他哄著她說,甚至像對孩子一般,暖和她的臉頰及手臂。
在-美的眼中,水晶世界已變成一大片刺人的白,美麗消失,只剩下陰慘和酷寒。
仿佛是永遠的懲罰,當季襄宣布到另一岸時,她往他身上一癱,他緊緊地抱住她,正好提高了兩個人的體溫。
「我們得找個地方過夜,否則真會凍出病來。」他貼在她耳旁說。
愛冷使人血壓降低,頭腦發昏。季襄是其中比較清醒的一個,但他依然不顧男女忌諱,讓她偎在他的懷里,因為他喜歡這種感覺,也需要這種溫暖。
***
林木蕭索,似無邊際-
美不知走了多久,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天逐漸轉暗,在模糊的鴉叫,隱約的樹影中,她看到一片斷垣殘壁。
「我真的走不動了。」她捏捏又累又凍的腿說。
「我們不走了,今晚就在這里歇腳。」季襄說。
他們繞過半傾頹的牆,見到一座尚稱完好的瓦屋。由那剝落的土壁,深黑的梁木,看得出年代的久遠。這里不像個住家,也無人跡,但屋內還算干淨,角落擺著枕席、柴火和爐架。
「你確定這兒沒有人在嗎?」-美不太放心地問。
「我確定。」季襄說︰「這屋子以前是丐幫的大本營,現在則是開放給一些流浪漢或趕路的旅人。」
「流浪漢?」她連忙左右看看。
「別擔心,這種天候,除了我們這兩個傻瓜外,沒有人會晃到這荒郊野地來的。」
他看著她說︰「我去找些吃的,你會生火吧?」
「生火?」她呆呆地說。
「算我沒問。」他聳聳肩,逕自堆柴取別-
美討厭自己的無能,也在一旁忙著搬木柴。當第一道紅色的火焰竄起,一股熱氣拂到她的臉上,全身的血液跟著流動,再傳到四肢百骸,她才感覺到自己的活力。
她幾乎無法離開火苗的範圍,因貪戀著那舒暢的溫暖,唐銘消失了好一陣子,她才發現。
「唐銘?季襄?」她驚慌地叫著。
哦!她甚至連他姓什麼,都沒有概念。真是瘋狂,跟了個來歷不明的人跑到這莫名其妙的地方,萬一他丟下她走了,她真會成了孤魂野鬼。
不!不會的。他是英雄,還當過她的老師,絕不會做這種言而無信的事。他都辛苦地陪她過湖了,怎麼會在這里讓她自生自滅呢?他只是去找食物而已,-美告訴自己。
在雪地里轉一圈,她安心地走回屋內。這次意識較清楚,她在門檐下看到一塊小小的扁額,上面寫著「格格堂」。
榜格堂?好怪異的名字,是有格格住餅這里嗎?但若是格格,應該住在親王府第,怎麼會與這乞丐群聚的陋屋有關呢?-
美緊挨著火堆想,同時白日種種的疲累襲來,在靜寂之中,她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季襄回來時,就看見-美蜷曲在地上,像嬰兒一般熟睡著.她的帽子掉落,一條發辮就圍在她臉旁,烏溜溜的顏色,更襯得她膚白勝雪,柔光艷澤。
他從來沒見過這種女孩,有時任性得令人討厭,有時又天真得叫人無可奈何。像此刻,門戶洞開的,他又不在,她居然還能呼呼大睡,如果她不怕人狼,也該怕野狼吧?
哦!他忘了說有野狼一事,還是別告訴她,免得她又哇哇大叫。不過,她那模樣還真可愛,要喊醒她也不忍心。
季襄是家中麼子,三個姊姊已出嫁,兩個哥哥,一在日本,一在香港,他從很小就獨來獨往慣了,向來不需要人照顧,也不想去照顧別人。
彬許有一個妹妹就是如此,她的脆弱無助,會令你憐惜,她的驕蠻無理,會令你縱容及遷就-
美是被烤肉的香味激醒的。她一睜開眼,就看到忙碌的唐銘,噯!他還真的回來了,而且帶著食物。
「哇!你是在哪里找到這只雞的?」她坐直著問。
「這是鴨。它的腳被結冰的河凍住了,沒辦法飛到南方,所以就被我抓到了。」季襄撕下鴨腿說。
「你真殘忍,它都已經受困了,你還殺它來吃!」她驚叫著。
「它反正已經死了,難道你要濫用同情心,把自己也餓死嗎?」他面無表情地說-
美的肚子實在餓得發痛,只有一口一口勉強吃著。唉!她老忘了他是心狠手辣的暗殺團成員,還常將他當成老實可欺的唐老師,或美化成頂天立地的英雄人物,難怪會自取其辱。
外面天色已黑,只有野風狂嘯,撼動著屋子。
季襄關上門,里面更暖和,但火光也映照著四壁暗影幢幢,仿佛鬼在跳舞。他見她驚恐的眸子,忍不住取笑她說︰「你現在再來擔心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已經太遲了。」
其實-美怕的是野地里的黑夜,她倒還沒想到唐銘會有什麼邪念。直覺告訴她,他不是那種人,但他的話,提醒她很多事不能迷迷糊糊的。
于是她問︰「你不叫唐銘,唐季襄才是你的真名,對不對?」
「叫什麼有何差別?反正你都得叫我唐老師。」他撥著火光說。
「我可從來不把你當老師,你又不傳道、授業或解惑。」她反對地說。
「你沒听過一句話嗎?一日為師,終身為師。」他逕自拿行囊當枕頭,人就躺下來。
「我還以為你要說終身為父呢!」她笑完後,又問︰「你說你殺馬化群是為了報仇,他哪里對不起你了?」
季襄瞪著屋頂梁柱。
她原以為他拒絕談論此事,但沒多久他開口說︰「兩年前,他為私人利益殺掉我的父親,我已經追蹤他有一陣子了。」
「哦。」-美應一聲,靜靜坐著。
別花嗶剝響著,屋內沉著一股很凝重的氣氛。她見他仍死盯著上方,有點要緩和情緒地說︰「你知道這間瓦屋為什麼叫「格格堂」嗎?」
他看了她一眼說︰「清初的時候,有一位王府格格,在全家遭滅門之禍後流落到此。
據說,她是這宗慘案中唯一的生還者,還成了丐幫的一份子,人家就稱這里叫「格格堂」。」
「好悲慘又好傳奇的故事,你不是亂編來哄我的吧?」-美半信半疑地說。
「我還有證據呢!」
季襄說著,點了一支火把,指向陰濕的牆壁,那兒刻了一排細秀整齊的字,寫著︰安有巢毀而卵不破乎?-
美記得這句子,是後漢書里孔融被抄家時,他年幼兒女就死時的心情。
她輕模著那字跡,有所感地說︰「這是那位格格刻的嗎?」
「鄉野傳說,誰知道呢?」他滅了火把,又躺回去。
這次他閉上了眼,-美怕他睡著,又聊天似地問︰「你是這附近的人嗎?不然怎麼對這兒的地形和典故都了若指掌呢?」
他的眼楮不張開,也不回答-
美仍不死心,而且稍稍靠近他說︰「你所要暗殺的曾世虎又是誰呢?他也是你的殺父仇人嗎?」
他突然睜眼,晶亮如燈,嚇得她往後退,他才說︰「你真的不知道曾世虎是誰嗎?」
「我應該知道他嗎?」她反問。
「按常理判斷,你至少听過他。因為曾世虎由外國走私來的槍枝彈藥,有一部份是經由你父親和馬氏兄弟,轉賣給黃河、長江中上游一帶的軍閥。他是惡名昭彰的軍火販子,也是你父親幕後的大老板。」他坐直身,冷冷地說。
天!不可能的!我父親或許私賣一些鴉片,但絕不會經手那些禍國殃民的殺人武器!」-美不相信地說。
「槍藥會禍國殃民,難道鴉片就不會嗎?」他的口氣充滿著指責說︰「中國就是有這些草菅人命的土匪,有這些缺乏人性的軍火販子和毒梟,才弄得內部分崩離析,外面一蹶不振。你身在段家,不覺得是一種罪惡及恥辱嗎?」
「我……我……」她被逼紅了臉說︰「我當然不會以段允昌的女兒為榮!但生在那樣的家庭也不是我願意的,為什麼每個人都認為我該負責?」
「因為你姓段,流著段允昌的血,那是永遠洗不去的印記。」他直截了當說。
這太不公平了!她一生清清白白的,沒沾過一滴血,沒害過一個人,就只因為她是段家女兒,就必須低賤地任人唾罵,謙卑地痛哭懺悔嗎?
不!她段-美行得端、坐得正,為人問心無愧,絕沒有比維護她尊嚴更重要的事了。
她不再臉紅,還回瞪他,用一副很不在乎的神色說︰「既然你那麼厭惡我,為什麼還要帶我去上海呢?」
「是你威脅我的,你忘了嗎?」他冷笑一聲,又躺回地上。
這隨便的一句話,又讓她漲紅了臉。僅管一整天他都善盡保護及照顧的責任,但仍是打心眼里不喜歡她-
美在遠離他的另一邊席地而眠。第一個流浪的夜,她想念母親、周媽,甚至養她的父親。季襄說的沒錯,段家的血是永遠洗不去的印記。若是多行不義必自斃,段家終有傾倒的一日,她雖然先跳開一步,是否也逃不過巢毀卵破之禍呢!
她由格格悲感己身的命運,淚水無聲流下;在孤寂中,這淚,也只能往自己的肚子里吞。
季襄睡到一半,被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雪夜極靜,他側耳傾听,才發現是-美的夢囈。
「我姓段,我沒有錯……月牙薔薇,我的……」她翻個身喃喃地說。
一定是他睡前的那一番話,讓她寢不安眠。其實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有時候覺得她氣焰太盛,弄不清楚自己目前的狀況,還三不五時來煩擾他,活像已經用一根繩子套在他的脖子上,他當然要殺殺她的銳氣啦!
「……月牙薔薇……」她又說一句。
月牙薔薇是什麼?她這麼念念不忘的,想必是某項價值連械的珠寶。哈!丙然是嬌生慣養的三小姐,離了家,還掛念著她奢華的生活。
別堆微滅,季襄又添新柴。火苗再升起,他才看清楚她睡夢中的臉,在火光里閃爍的是猶濕的兩行淚痕。
她竟然哭了?
季襄不自覺地靠近她,那嫣紅的雙頰凝著淚珠,仿佛玫瑰花瓣結著白露;微微顫動的睫毛,有如粉蝶的羽翅。他得承認,這一輩子沒見過這麼美麗的景象。他記起了那日闖入尼姑庵,懷中抱她的感覺,如此輕盈柔軟。
他的手再次伸出,但很克制地,只停在她的長辮上,細細如絲,有著女性特殊的香味。順著發往上行,到她的玫瑰雙頰,他赫然而止,並自問︰他在做什麼呢?
他二十四歲,未成過親,也不曾趕時髦自由戀愛。先是求學,再是復仇,接著為新中國奔走,生活中似乎容不下兒女情長,女性對他而言,是某種模糊的存在-美在眼前,依然是模糊。他躺到自己原先的位置,嘆一口氣,就讓一切繼續模糊下去吧!
***
第二天,-美又回到原來的模樣,趾高氣昂,不落人後,仿佛昨夜的哭泣是不存在的。
她已經學會在雪地理行走的技巧,也較懂得如何保暖,所以季襄路趕得更快。
一整天,他們幾乎都不說話,由太陽東升,走到太陽西下。當她見到白茫茫之中有幾棟屋宇,屋宇又連成一個小鎮,她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了。
「我們今晚可以找個像樣的床睡覺了吧?」她懷著希望問。
「如果你不怕被抓回去的話。」季襄看著她說-
美像泄了氣的皮球,但也不抗議。
季襄再看她一眼,蒼白的臉,無血色的唇,眸下有一抹青影。這趟旅程,對個沒出過遠門的千金小姐,也算是一場磨難了。倘若她在那兒哀聲抱怨,他一定會狠下心繼續走,走到她連爹娘都喊不出來;但她偏偏一聲不吭,一副牙關緊咬的可憐模樣,害他慈悲毛病又犯,腳步一轉,竟往鎮上走去。
奇跡出現了嗎?-美不敢問,假如不找個舒服的旅店住,至少吃頓像樣的飯也好吧!
然而他沒去客棧,沒去餐館,反而踏進一家中藥鋪。
「秦先生在不在?」季襄問店口的掌櫃說。
「在,就在後頭。」掌櫃有禮地說。
掀開隔間布簾,再跨幾個廳院,迎面走來一個人。那人身材健碩,相貌堂堂,英挺中有幾分斯文。
他見到季襄,立刻漾出笑容說︰「我猜你可能會來。」
「你知道我不是一個人?」季襄皺著眉頭說。
「蘊明大姊捎信來質問,說你是不是把她的學生拐跑了?」那人含笑地看著-美。
「我是被逼的。」季襄簡短地說。
「居然有人逼得動你?」那人揚起眉毛,又不禁對一身不男不女的-美多看幾眼-
美看季襄沒有要做介紹的意思,便自己說︰「我叫段-美,就是吳校長說的那個女學生。」
「我是秦宗天。」那人態度十分友善,「冒昧地請問一下,你真的和我唐師兄「私奔」了嗎?」
「不是「私奔」,他只是幫忙我離家出走而已。」-美解釋說︰「我只是不懂,我們都走得那麼隱密了,怎麼還有人發現我和他同一路呢?」
「那絕對不是我的錯。」季襄諷刺地說。
「也有可能你們離開的時間太湊巧,引起人們的猜疑。」秦宗天中肯地說。
這話還算厚道,-美憂慮地說︰「若是傳出「私奔」,不是給吳校長惹來很大的麻煩嗎?」
「還有我!這下子不但警察所要通緝我,連馬段兩家也要抓我了。」季襄沒好氣地說。
「「私奔」兩個字也是你先提的,可與我沒有關系喔!」她頂嘴說。
秦宗天在一旁看著他們兩人你來我往的,十分有趣,也相當好奇。
這時,一個留著短須,穿著黑襖的中年男人走出來,季襄和秦宗天兩個人,都連忙上前,恭恭敬敬地喊一聲。
「師父。」
「怎麼會是你呢?」秦鴻鈞看著季襄說︰「我還以為你從「格格堂」,直接去南京搭火車了。」
「計劃有變。」季襄照實回答,再沒有平日的倨傲。
「是不是與這位姑娘有關呀?」秦鴻鈞看看-美說。
「是的。」季襄說;「我想段姑娘大概沒有辦法連夜趕路,所以搭火車的事延緩一日。」
秦鴻鈞將臉朝向-美說︰「你是段允昌的女兒?」
「對,段允昌正是家父。」-美說完,覺得有必要再進一步說明︰「您千萬不要責怪唐老師,我是因為要逃離不合理的婚姻,才請他幫忙的。我也知道唐老師有要務在身,但他居于師生之情,不忍心拒絕我……」
站在旁邊的季襄臉色極難看,而秦宗天則像要爆笑出來。最後是秦鴻鈞打斷她,說︰「我們暫且不去討論你「唐老師」的心態。你曉得我們和你父親有敵對關系嗎?」
「嗯。」-美點點頭說︰「我一直都不太贊成家父的所作所為,這也是我決定離開家的原因之一。我只請唐老師送我到上海,絕對不會妨礙你們的工作。」
「你到了上海之後呢?」秦鴻鈞繼續問。
「我會自求獨立,就不會再打擾唐老師了。」-美很乖巧地說。
「獨立?你一個女孩家,上海又是個花花世界,要謀生恐怕不容易。」秦鴻鈞說。
「我相信只要肯努力,一定活得下去。」她說。
「你倒是個很有主見,很與眾不同的女孩子。」鴻鈞模模短須,略帶笑意地說。
當晚,-美飽餐一頓,就睡在中藥鋪的樓上。總算能換上干淨衣裳,能躺在香暖的枕被里,真是有如人間天堂。
鎮街燈滅,黑漆漆一片時,秦鴻鈞師徒三人仍在密談。
「你確定段家那丫頭,不會暗中破壞我們的計劃嗎?」秦鴻鈞再次問。
「-美?不可能的!她只是個天真單純的富家千金,最多課堂上作個怪,回家發一頓脾氣,能做什麼呢?」季襄不假思索地說。
「我可不敢那麼篤定。」鴻鈞說︰「那女孩子相當精明厲害,人很機靈又口齒伶俐。我看你還是謹慎一點,到了上海就打發她,免得節外生枝。」
季襄尚未回答,秦宗天就搶先說︰「我同意師父的話,光是她能說動師兄帶她走,就已經很不簡單了。」
「她不小心識破我的身份,又得知蘊明大姊和我們有關系,在那節骨眼上,我不帶她離開富塘鎮,行嗎?」季襄辯解說。
「是呀!現在蘊明一心都在教育大業上,我們不能把她扯入是非圈中。」秦鴻鈞點點頭說。
「師父,您放心,段-美的事,我會處理好的。」季襄很有自信地說。
「那就好。」秦鴻鈞說︰「我們花了幾個月,終于知道東南這一條線的幕後大老板是曾世虎,你想好怎麼做了嗎?錢方面夠用嗎?」
「報社那里的人已經在收集相關資料,很快會有眉目。至于錢,我們會盡量籌措。」
季襄報告說。
「那我就把上海的指揮權交給你了。」秦鴻鈞說;「過兩天,我們會到南方去見大元帥,順便用你的線索,揪出香港的軍火供貨商。」
「我們還會在嶺南耽擱一陣子,尋找一些藥材。」秦宗天加一句說。
「你真是對草藥入了迷,再過幾年,你大概可以學李時珍,編個新「本草綱目」了。」季襄取笑師弟。
「比起你跋山涉水探勘礦物的那股狂熱,我還差遠了。」秦宗天也調侃回去。
「可惜中國美麗的河山,豐富的資源,都被那些殘暴的軍閥分據蹂躪著。統一真是一條漫長又艱辛的路。」季襄若有所感地說。
「就像黎明以前的黑暗。」秦鴻鈞說︰「我年紀大了,或許見不到統一的那一日。
但你們年輕人還有希望,中國的未來,就靠你們了。」
三個男人感時憂國,正慷慨激昂發抒己見時,絕沒有想到-美輕手輕腳地躲在門外偷听。
她最初的目的,不過是想更了解季襄的底細而已。現在听來,他不是單純只為復仇或厭惡好商的暗殺者,而是懷著極偉大理想的愛國志士。
她沒有看錯他,他果真是個英雄人物!
舉目望去,入眼的皆是濁人,她若要一展填海補天之鴻志,讓自己的生命如星辰之燦爛,如春花之姣美,不跟著季襄,又要跟誰呢?
到了上海,要打發她,可沒有那麼簡單呢!
***-
美本來以為,到了南京搭上火車,就不用再受奔波勞頓之苦,一路可以舒舒服服地到上海。
然而沒想到,所謂的搭火車,竟是搭運黑煤及木材的貨車。
「只有這樣,才能逃過你父親和馬家的搜索。」季襄只丟給她這個理由。
她坐在巔簸不堪的車廂中,寒風不斷從細縫鑽入,像一條冰冷噬人的蛇。而且她還要忍受嗆人的異味、沉悶的空氣,若不是一臉穩如泰山的季襄,她真會撐不下去。
總比在雪地里跋涉好,總比被父親抓回去好,-美不時鼓勵著自己。
因為列車的停停走走,他們在車廂內待了兩個夜。在黑晤中,原來各睡各的,但有時太冷了,會本能地靠在一起;天光透進時,誰先驚醒,就會自動移開。
在此非常時期,沒有人會去拘泥一些小節上的問題。
白天,他不是探附近情況,就是沉思-美知道他要操煩很多事,也不招惹他,就獨自坐在角落里,想著如何留在他的身邊。
有時他反而會納悶地問︰「你怎麼那麼安靜?是啞了,還是病了?」-
美看著他的黑臉,想自己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目前還是少開口為妙,否則會吃進一堆煤屑渣,人就由里黑到外了。
隨著時間的迫近,感覺快到上海了。趁著有晴朗的陽光照進,季襄又心情頗佳的樣子,-美試探地說︰「我知道你們是為南方軍政府做事的,我能加入你們嗎?」
「什麼?」季襄瞪大眼,仿佛見著鬼般說︰「你又偷听我們談話了?」
「是又如何?誰叫你們不防著我?」-美不讓自己心虛說︰「讓我參加好不好?我很崇拜吳校長,受到她的感召,一直想為中國做些什麼……」
「但你是段允昌的女兒。」他打斷她的話。
「段允昌的女兒又怎麼樣?難道我就不能愛國救國嗎?拜托你不要老拿我的出身來評論我。如果我像我父親,也就不會辛苦地逃家了!」她有些生氣地說。
「你……你一個千金小姐,能做什麼呢?我們的工作十分危險,可不是一般玩耍的兒戲,你要弄清楚!」他耐煩地說。
「我會學,絕不會壞了你們的事。」-美十分熱切︰「瞧,我還有錢,是我母親積存的首飾,我全部捐出,也算我為父親贖一部分的罪過。」
她說著,便解下月牙薔薇的荷包,將里頭的金飾倒出,黃澄澄地,映在陽光中,顯現出一筆不小的財富。
他驚愕地看著她,無法置信!
天呀!她真比他想像的還幼稚無知!她沒听過「錢不露白」這句話嗎?以她的年輕貌美,以她的身懷巨款,很容易就被歹徒奸殺勒斃、賣到妓院,或沉尸到黃埔江底,她難道一點大腦都沒有嗎?
天底下的男人,不是每一個都像他一樣,可以坐懷不亂、守著道德操守、昭顯良知正義;還有天曉得的,莫名其妙的一時心軟……季襄正不知該氣或該詛咒時,列車猛地煞住-
美往前一倒,荷包飛到煤堆里,她急急叫著︰「我的月牙薔薇……」
「該死,你的金子不管,去管什麼月牙薔薇……」
慢著!月牙薔薇?不就是她夢中一直喊著的寶貝?搞了半天,竟只是一個不值錢的荷包?
瞧她焦慮的模樣,季襄護好金子,就幫她在煤堆中找出那已沾染黑屑的粉紅荷包。
他將金飾裝了回去,口氣凶狠地對她說︰「拿好,以後別再讓我或任何人看到這些東西了!」
外頭傳來人靴走動,金屬踫撞的聲音。他悄悄推開車廂的門,見到了錯綜的鐵軌,方形的倉庫,連排的建築和遠方三三兩兩的工人,他回頭說︰「上海到了。」-
美隨他跳了下來,面對的是丑怪灰蒙的景象,還有凍到骨子頭里的寒冷口這就是繁華熱鬧,被稱為「東方之珠」的上海嗎?
她內心沒有快樂,只有沮喪,因為季襄當面拒絕她了,她真的要在此和他永別了嗎?」
季襄跳過了幾段鐵軌,-美仍站在原地,縮著身子,想著要如何找到在碼頭工作的阿標。
「你還不來嗎?」他突然停下來叫。
「你走你的,我和你又不同路!」她很有骨氣地說。
「是誰剛才說要參加救國行列的?怎麼一分鐘前說的話,馬上就忘記了?」他沉著一張臉說。
她沒听錯嗎?他要收容她了?她不必和他分開了?-
美的腳步一下子輕快起來,像一只燕子,高興地跑到他的身邊。
上海在她的眼里,不再是丑怪,不再是灰蒙。走出火車站,來到雪落的泥濘大街,擠過不友善的人,躲開橫闖的自行車,她仍覺得四周好美,充滿著蓬勃的朝氣和令人振奮的自由。
最重要的是,有了季襄,她不怕迷失,而且還可以由其中走出一個最有意義的人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