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三月,翠綠的山巒漫著淡淡白霧,森林間的蟲唧鳥鳴聲,歌頌著春天,陽明山上的竹子湖,迎風搖曳著一片白色花海,猶如詩畫。
此時正逢海芋盛開,清晨濃霧籠罩在山頭,花農們已忙碌地穿梭在海芋田里,一早來賞景買花的人也不少,艾羅和艾莉便是其中之一。黑色的奔馳跑車停在路邊,為這純樸的農村增添一份現代感;車內的兩個身影,更是吸引花農瞬間停下動作的目光焦點。駕駛座上的男人,有一張十分陽剛且俊美的臉孔,濃黑筆挺的劍眉,深不可測的眼眸,直挺的鼻梁下一張厚薄適中的嘴唇,恰如其分地展現在那俊逸臉龐。
二十八歲的艾羅,不但生得一張非凡出眾的臉孔,更有一副令人嫉羨的偉岸身材。
若艾羅的瀟灑讓人目不轉楮,那麼他身旁高挑縴細的美女就更令人目瞪口呆。
女孩一襲如瀑長發烏黑亮麗,披在她姣美的肩上是那般狂野誘人,襯著她粉雕玉琢的臉龐,這一男一女的完美組合,任誰都要贊嘆上帝造人之神奇。
一根煙才剛點燃,那位美女立刻伸手抽掉他嘴上的煙,「拜托你好不好!不要污染空氣,你沒看見大家都在瞪你嗎?」
「是嗎?」他接收到的目光全是驚艷好奇,沒一絲嫌惡之意。
「我看大家是看你漂亮吧!」他笑了笑。
「油嘴滑舌!」艾莉瞪了他一眼,丟掉煙,立刻又開心地往花田跑去。
山上清新的空氣的確令人心曠神怡,艾羅深吸了一口氣。芬芳淡雅的花香竄入鼻息,在混濁的城市里呆得太久,難得享受這般恬靜,連呼吸都變得貪婪起來。
今天,是他二十八歲生日,艾莉難得空出一天說要陪他,一早就把他叫醒跑上陽明山,結果根本是她自己想來賞花,害他只睡了三個小時。一路上連眼皮都睜不開,不過一到山上,所有的困倦全教這幽靜的清新氣息一掃而空。陽明山離台北這麼近,他卻忘了自己有多久沒來這呼吸這般干淨的空氣,他還忍不住點起一支煙,在霧氣彌漫了遠處山景的時候,他視線也不意捕捉到一個小小的人影——交錯相疊的梯子向上聚成一處高陵,幾名農婦佇立在那道身影前,掩去了那人身影,遠遠看去,遠方的身形變得模糊渺小,但艾羅卻清晰地發現,遠方的那個,有著縴長且動人的身段。太遠了,他看不清那人是男是女,卻發現那人身上有股強烈的吸引力,否則他不會無端就這樣愣愣盯視著那人的柔弱身影……一身白襯衫、白長褲,迎風輕柔揚起那一肩長發……該是個美麗女子吧,才會坐在山風,吹拂到她身上時都改變了速度,像陳陳地輕吻拂過她的衣衫秀發,農婦們遞給她一大束純白海芋,襯得她更顯如夢似幻,不似人間凡人。遠遠飄來的氣息,醉人芬芳,只有那山谷中的精靈,才能這般超凡月兌俗、一塵不染吧!
他出神地看著她,連煙灰掉落在他指間都不自覺,遙遠的凝視,他卻可以肯定那是張勝過艾莉的美麗臉孔,一張清麗雲秀猶勝山間海芋的絕色臉孔,尤其是那雙朦朧中依然璀璨的眼楮,一如夜空中閃爍明亮的星子,幾乎在瞬間凍結了他的思緒。
突然間,她轉了身,似乎在與農婦們道別,很快地便消失在他的視線中。一時間,魔咒仿佛破解了,他這才發覺煙已燃到了指頭,連忙丟開了煙蒂,重新回到現實。
他一向是個相當實際,甚至老被他未婚妻埋怨不夠浪漫的人,他不相信一見鐘情,連談戀愛都想著只是一種純粹的心理需求。
他有錢、有婚約,因為人生必須這樣安排。
愛情——那是忙碌的城市人容許自己短暫歇息的完美借口。他身邊永遠不缺庸俗華麗的女人,所以他不缺愛情,只是他沒想到,活到二十八歲,他才第一次遇見一個令他怦然心動的女子。
「哥?」艾莉已經捧著一大束花,站在他面前叫他好幾聲了。
「艾莉?」他回過神,還有些恍惚地垂視著她。她長這麼大,還沒見過大哥這麼失神不專心的模樣呢!她皺起一雙秀眉說;「你見鬼啦!」艾羅怔了怔,綻出一抹淡然的微笑。
「也許吧……」
艾莉申吟了一聲,不理會他的莫名其妙。捧著大把花束,一手挑住了他的手臂笑道︰「大壽星走吧!晚上還有個人等你。子瑩會來,少強也會來喔!」
「不是早說別大費周張了嗎?」艾羅苦笑了聲。什麼生日派對!謗本是艾莉自己愛湊熱鬧,逮到機會就瘋狂的借口。
「管你,走!」她拉著他上走,在車子飛馳之際又忙碌地拿起行動電話叫醒秦少強。
秦少強是艾羅家族企業中的一名業務經理,兩年前進入公司便對艾莉展開熱烈的追求,終于在艾莉玩膩了無聊的速食愛情游戲之後,接受了他的追求,至今交往了快半年,算是艾莉男友群中,壽命最長的一個。
但艾羅並不欣賞這號人物——太過油嘴滑舌、心機深重的人他一向避免深交,盡避身為他的上司,他又是艾莉的男朋友,艾羅仍盡量與他保持距離。
車子轉向山路,爬上一處驚險的大回轉,轉眼海芋田已在他們的視線下,突地,前方一處轉角的山坡上,竟出現一小塊搖曳生姿的白色小報田。
「哇!這里也有。」艾莉首先驚喜地喊出聲。
焙下車速,艾羅向一旁望去,仔細一看,那不是海芋,而是一種酷似水仙的小白花,有著和海芋一樣的翠綠長葉與細長緣睫。而讓艾羅猛地踩下煞車的,是旁邊一棟精致的小木屋前,插在一個陶制大花瓶里一束純潔動人的雪白海芋。
「哥,你該不會想偷花吧!」艾莉斜睨著他。
幾塊平板大石塊鋪成一小段階梯,每個階梯上都擺著幾個小小的盆子。
艾羅一向喜歡收藏陶制藝術品,這棟典雅的房子引起他無比的好奇,他發現屋內還有個棚搭的小車庫,里面停放了一輛白色小跑車。
艾羅干脆下了車,艾莉傾向前叫住他。
「哥,你干嘛啦!」
「你先等一下!」
艾莉噘高了艷紅小嘴。
她這個哥哥一向古怪難測,這屋子看來一點特色也沒有,陽明山上隨處可見這種寒酸的農舍,他肯定是想人家的陶瓷品。無聊之際,她又拿起電話撥給秦少強。
踏上石梯之後他才發現,小小的前庭滿是陶藝品,大多是精致完整的陶藝品。
他又驚喜地發現,就在屋後連接的石亭下,有著燒著的火爐,拉坯的器具全擺放在那處稍嫌簡陋的工作室內。
難道這里住著陶土藝術家?
才這麼想,就听見開門的聲音,一轉身的瞬間,他的心髒也猛然一震——
是她!那個出現在海芋田里猶如夢幻仙子般的白衣女子。
但令他錯愕的是,對方那張精致的絕美容顏,竟不是個女人。
盡避他扎在腦後的長發飄逸柔美,容貌又出其驚艷動人,但他卻不是個女人。
他有一雙修長的腿、平坦的肩,只足足比自己稍稍矮了半個頭。此時,他立在後門前。仍虛幻得不像真的。
「抱歉,我打擾你了!」艾羅稍稍恢復了鎮定,眼光卻無法從他臉上移開。
一個男人生得如此,未免太教女人傷心嫉妒,但一個女人若有此容顏,也太令男人驚艷垂涎,他心髒沒臉上的表情恢復得快,依然失速地跳動著。
對方露出一個宛如春風般清淡的微笑,在晨光的映照下顯得耀眼迷人。
艾羅從未對任何一個女子產生如此巨大的震撼力,好不容易恢復了正常呼吸之後,一時又急促了起來。
「沒關系。」他淡淡地說。
他的聲音低沉甚至虛弱,那完全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艾羅突然覺得胸口有些不能負擔的隱隱發疼。
他手上拿著干淨的白布,看來似乎準備進行他的工作。
「這些陶器都是你做的?」艾羅趕緊回過神。
他輕輕點頭,走向石亭,扭開一旁的水龍頭盛水。
「我很喜歡陶土藝術,家里也收藏了不少。」艾羅逕自走上前說。
他抬起頭,給他一個溫柔的微笑。
「是嗎?」他的語氣依然輕淡,好像任何事在他眼中都是那般的無所謂。
艾羅第一次感到挫敗。自己為股市大亨的鉅子,在商場上他向來魄力十足、處驚不變,竟然也會出現張口結舌、不知所措的時候。
「我想買你的作品。」他看了一些尚未完成的陶器藝術後說。
「你自己挑吧!」
艾羅蹲。在滿地的陶器中,發現一個相當特殊的作品——深褐尚未上色的粗劣制品,那是只手握著海芋葉片已然斷裂的陶制品。
「我要這個!」
他回過頭,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但很快地又恢復了他平淡的表情。
艾羅發現他依舊的臉孔近乎一種失色的蒼白,不知怎的,他看得有些心疼。
「選別的吧!那是壞的。」
「我很喜歡!」艾羅卻堅持,站起身與他對視。
「你種的花不是海芋?」
他的眼光投向一旁的小報田,白皙的臉上沒有絲毫笑容,更顯得虛弱蒼白。
「這里的土不適合種海芋。那叫山百合,其實在野地里隨處都看得到。」
艾羅的眼光隨他一起飄向花圃。
「但是你把它們照顧得很好!」
他彎下腰又拿起一個完好的瓷瓶︰「我需要一個花瓶!」
他一回頭,正要開口問他多少錢,卻看到他失神的表情不禁一愣。
他凝望著那片搖曳的小白花田,依然失落的神情讓他柔美的側臉更顯純淨無瑕,仿佛是一尊美麗卻失去生氣的大理石雕像,艾羅竟害怕下一刻他會突然消逝無蹤。
「呃……」艾羅一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回過神,投給他一個靦腆的微笑,細聲對他說了聲︰「對不起。」
艾羅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道歉,反而不好意思地臉紅起來,甚至笨拙的說了句︰「沒關系!」
「這些——多少錢?」他只好俗氣地問起價錢,好掩飾他一時的尷尬。
他垂首看著艾羅手上的兩樣東西,沉默了幾秒鐘。
「我不能收你的錢……」
艾羅輕皺了一下眉頭,看見他抬起眼對自己笑著,他濃密的長睫毛十分動人,「我從來不為自己的作品作價。」
「你是藝術家?」
他笑得更深了,帶有一些孩子樣的稚氣。
「藝術家是別人硬戴在你頭上的名號,我只是個玩泥巴的人。」
他渾身散發出來的靈秀氣質,絕不是一般捏陶玩土的生意人,艾羅只是納悶,他那麼年輕,為何卻仿佛與世隔絕地隱居在這城市外的山林里。
「你叫什麼名字?」
艾羅收藏了很多陶瓷藝術,直覺這號神秘人物,也許是他家中成櫃收藏品的原創者;尤其他從許多藝術展、民間收購或慈善義賣會中得來的成品,有很多都是出自一位名叫「無名」的藝術家。
他也曾詢問過許多收藏過無名作品的收藏家,但就是沒人知道無名是誰,「方靖恩。」
「你是無名。」
「我有名字。」他回答得巧妙。
在藝術界,無名的名氣是響亮的,或許,他真的是一個喜愛陶瓷藝術的人,雖然他看來就是一位身世赫赫的貴族子弟,卻絲毫不見他一絲銅臭的商業氣息。方靖恩看著他,內心有絲感動……也很心痛。
「我還是得付你錢!」艾羅掏出皮夾。
「送你!」方靖恩保持他的笑容。
「你知道今天是我生日?」艾羅一邊掏出幾張千元大鈔一邊笑著。
他微微一怔,又笑了,或許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他竟然會對一個陌生人展露笑顏,輕松自在地與他對談……他一向害怕陌生人害怕所有的人——既眷戀他美麗的外表,又對他避之不及、惡言相向。所以,他選擇躲進殼里,在這寧靜的山谷中孤獨生活。
「我不知道。」他走向花圃,蹲子摘了幾朵盛開的白花,起身遞給發愣的艾羅,嬌柔的白色花瓣綻放在他臉龐,形成一副動人心魂的畫面。
「生日快樂!」
艾羅接過花,心中覺得非常感動,這不是他收到的第一束花,更不是最美麗的一束,卻是第一次感到如此喜悅。
「謝謝!」他還是把折疊成半的紙鈔遞給他。「你一定要收!」
看著他,方靖恩知道自己拒絕不了這個男人,就像方才,在海芋田中涼鴻一瞥而倉皇地逃回家,仍躲不過他的追逐……
他只意思意思地從他手中的鈔票隨意抽出一張。
「夠了!」
「可是!」
「再見。」他才開口,方靖恩卻下了逐客令。
他依然柔柔帶笑,笑中卻有一份淒涼的苦澀,是艾羅看不出來的悲哀。
艾羅知道自己應該走了,但他不想離開,真的不想離開。
方靖恩送他到屋前,艾羅走下石梯,車上的艾莉正好掛上電話,一回頭,她驚訝地張大了眼,呆望著眼前那道縴長的身影,是她見過最迷人的身影。當方靖恩接到她驚艷的眼神時,他的心也狠狠地糾緊……貌美的女郎、俊帥的男人,構成一幅令人稱羨卻令他心痛的畫面。
襖華的黑色車影瞬間消失在視線內,他垂頭看著手上燙金的名片。
艾羅……艾業集團,他知道這是台北最具規模的證券交易所,在股市里有著呼風喚雨的龍頭地位,名片上的頭餃印著執行董事,他卻明白,他的身分不僅止于此。抬頭望著不知何時雲層變厚的天空,果真是陰晴不定的三月天,似乎又快下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