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過午夜,秋月閣照理說正是門庭若市之際,但今日卻提早送走了最後一名客人,熄了最後一盞燈。
眾姑娘們提早收工,偷得半日閑,也早早入房休息了。這陣子秋月閣一直處于一片低迷,每個人都強烈感受到了。慕媽心神下寧,不再熱絡的招呼客人,連慕芸終日是不出戶,精神頹萎,她都未給予關注。
必在自己的房內,慕媽失神的望著手中一只玉佩。那是雁子容的雙親唯一的遺物,容兒一直以為被歹徒搶走了,卻不知道它一直都在慕媽身上,她將它視為至寶一般,如同她將容兒視為至親。
對于感情,她始終是輸家,不管耗盡多少青春歲月,她終滅敵不過輪回擺布。
容兒離開她了,一切都走樣了。她一直想掌握的太多,卻-一都從她手中溜走,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恥笑她的愚昧無知、她的野心、她除自私……
也許是時候了,就像秋月閣提早打烊,一切該結束了。他……應該要來了。
「踫」的一聲,房門被撞開,慕媽卻不為所動。
雁子容仿若歷盡風霜而來,他震愕的立在門邊,瞪大了眼看著她手中的玉佩。
「我爹的隨身之物,為何會在你手上?」他的聲音在顫抖,全是無情的冷,凍得她心碎成片。
「這玉佩……」慕媽居然升起一抹淺笑,那笑容多麼柔情似水,仿佛帶著萬千濃情,和一種貪婪的滿足。「是他應該給我的定情之物……」
「娘!」
雁子容飛撲到她腳邊,半日的奔騰,被打擊、被寒風、被傷痛折磨得心力交瘁的他幾乎瀕臨崩潰邊緣。他跪倒在她腳邊,激烈的狂喊,蒼白的臉瞬間都脹紅,眼眶也發熱。
「娘,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你養育我十年,那麼疼我、照顧我,那全是你出于惻隱之心,而不是企圖,不是陰謀。只要你說,我一定相信你。」
慕媽低下頭,眼淚也在剎那掉了下來,她卻仍然帶笑,捧著他發燙的瞼。他的美麗,她有多心疼,又有多恨,多恨……
「容兒,你不是這樣急躁的人,娘舍不得你,你起來。」
「你為什麼不明說?你舍不得我卻讓我痛苦十年,你是不是要我帶著仇恨痛苦一輩子?」他悲憤的叫道。
「你以為我不痛苦嗎?」
「我看不出來,我從來就看不出你在想什麼,你要做什麼。你救了我、養育我到底為了什麼?你拿著爹的遺物又為什麼?你和爹是什麼關系?跟我娘又是什麼關系?跟夢羽娘又是什麼關系?」
他的吶喊震愕了她,尤其當他喊出夢羽娘這個名字時,她震驚的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瞪大了淚眼看著出現在門邊的夢羽娘和單若水。
「暄兒,真的是你……」夢羽娘痛心啟口。
單若水冷冷的開口︰
「你說你叫慕玉嬌,原來你本名是慕容暄,四大美女排名第三。」
夢羽娘走到她面前,慕容暄面色如雪,渾身發顫的看著她。
「你變了,暄兒,當年的你多可愛……」夢羽娘嘆道。
「住口,別說了!」慕容暄哭喊,反身扶著桌沿痛哭。「四姐妹中,我的美貌不及你們,又沒你們善良,沒你們有才氣,你可知我多痛苦!」
「但你最真、最勇敢,每個人都喜歡你。」
「誰說!大家寵的是鈴兒,她最美、最溫柔,每個人都只想要她、保護她。你們只一時的包容我的任性,卻從不了解我要什麼,因為四姐妹中,我家境最差、最不幸,你們怕傷我的自尊,處處禮讓我,好虛偽,我不稀氨!」
「沒有人對你有怨,是你否定了我們。」夢羽娘柔聲勸道。
四大美女間的心結無人知曉,暮春暄自幼家門不幸,所以好勝好強,但其他三姐妹是真心以待的。她實在痛心事隔多年她的怨恨卻是愈積愈深,而最關鍵的人物是雁秋雪。
「我不想當不食人間的仙女,我愛錢,我現實,因為那是人性最真實的一面。但與你們相較,我顯得多麼庸俗,所以我離開你們,可是你們卻不放過我。」慕容暄失聲痛哭,多年累積的怨一泄而出。
夢羽娘心痛欲裂。她不知道她對她們的成見如此之深。
「你要很恨我,我這個做大姐的.不能眼睜睜看你墮落。」
「是的,在你們聖潔高尚的眼中,當一個青樓女子是墮落的,可是我很快樂,至少那是真正的我!」慕容暄回頭對她一喊。
夢羽娘揚起手,甩了一個清響的巴掌在她臉上,震驚了失控的慕容暄,她跪坐于地,愣愣的看著全然不知過往傷事的雁子容與佇立門前的單若水。
「為了自己的快樂,你可以出賣自己的身體;為了得不到一個男人,就親手毀了他的家園,你如此執迷不悟,令人心寒。」夢羽娘痛心疾首的寒聲斥責。
她的話像刀一樣貫穿了慕容暄的身體,也將悲憤欲絕的雁子容打入地獄,他整個人跌坐在地,顫抖得似乎要將四肢解體。
單若水沖了過去,跪坐下去扶住了他,他的蒼白他的冷讓他心驚膽顫。這個刺激太猛烈了,他幾乎要感受不到他的生息。
慕容暄撫著腫脹的臉頰,淚如雨落。她完全崩潰了,整個人軟坐于地,她的不干、她的悔恨。她的心碎全化作決堤的眼淚。望著恍若死尸的雁子容,她的心承受著蝕骨般劇烈的疼。
「誰叫他愛的紗鈴。我和紗鈴一樣愛他,甚至更愛他,他視而不見,他甚至自以為仁慈的要收我為義妹,然後歡天喜地的和紗鈴成親。他太絕,是他逼我……」
單若水抬起頭看著她,他的眼神有刀劍般凜冽的寒芒。
「另一名凶手是誰?」
「魔狐……」
當年人人聞之喪膽的殺手!
她招了。反正一切都瓦解了,這愛恨情仇太久、太深、太痛了,她是後悔的,所以對年幼的雁子容手下留情,所以收養他,把他當成雁秋雲一般愛著。無奈他愈長大,愈和紗鈴如出一轍的美麗。
她明知他有傷,卻不治好他,因為這樣她就可以一直擁有他,反正他也不會活得太長久,她可以將一切掩埋。
但天知道她真後悔,後悔殺了雁秋雪。後悔傷了雁子容。但看見他就像看見紗鈴重生,她愈愛他,也愈恨他,所以她疼他又控制他。本來一切都可以掩埋的,卻出現個單若水,將她逼進了不堪回首的往事里,喚醒了她的過錯,揭開了她的丑陋。
容兒說的沒錯。是她自一己亂了陣腳。
「魔狐是芸兒的生父?」單若水續問。
「是的……」慕容暄仿佛一夕衰老,她憔悴不堪,狼狽得可以。「他愛的是紗鈴,我愛的是雁秋雲,我們都得不到所愛,所以選擇毀滅。」
門外有個人影,是傷心欲絕的慕芸,她掩著瞼轉身而去。原來娘不愛她是因為這樣。她怎會背負著這麼多不平?她再也受不住這重重打擊,這世間再也沒有任何事值得她眷戀,她的心已死,她的存在又有何意義?
單若水發現了慕芸的腳步聲,他知逍她一定會去尋死,卻又放心不下雁子容。但有娘在這里有他的愛在他心里,他應該不至于做出失控的事。
當下決心,他按了一下雁子容僵硬的肩膀,立刻追了出去。
「魔狐呢?」夢羽娘問。
「死了……我殺了他……」
幕容暄似乎淚已流盡,她像個哀求原諒的罪人般爬到雁子容身邊,伸出狂顫不停的手。
「容兒……容兒……」
她的手還來不及踫到他的臉,雁于容如避鬼神般倏地一退,此舉又讓她的眼淚串串而落,她憔悴而心碎。
「我不敢奢求你原諒……可是我……我真的好後悔……我對不起你……」
說這些又能挽回什麼?雁子容整個人都在發抖,他的眼神滿溢悲慟。為什麼是她?殺害他雙親的人居然是自己十年來朝夕相處的「娘」!他還有什麼能力可以承受這劇烈的傷痛?他該怎麼面對她?又如何面對死去的爹娘?
「容兒,我很滿足了……真的,至少這十年,你是屬于我的……容兒,我求你,最後一次求你……再叫我一聲娘好嗎?好不好……」她聲淚俱下,心如泣血。
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雁子容倏地起身狂奔而去。
傷感落淚的夢羽娘一驚,追到門邊。
「容兒!」
她喚不回他急奔的身影,回過頭,望著伏在地上痛哭的慕容暄,泣道︰「你明知會有這一天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走,全都走!」她失聲痛喊。
「暄兒……」
「讓我一個人靜靜,求求你……」
夢羽娘一咬唇,收起眼淚,狠下心欲轉身,慕容暄卻又叫住了她:「大姐……」
夢羽娘回過頭,看見她仍趴在地上,揚起一只手,待著一只系青紅線的玉佩。夢羽娘明白她的意思,她接過玉佩,深深看她一眼╴
「暄兒……容兒會原諒你的,千萬別想不開。」
她忍不住一嘆,趕緊追去。
就算容兒原諒她,她也不原諒自己。慕容暄哭了好久,全身力氣都耗盡了,殘留的最後一口氣,她要了結自己。
苯來保鏢,她惆悵的交代︰
「帶所有人離開……馬上……」
「慕媽……」
「快走,不走……就來不及了……」
下人只好領命而去。而她笑了。她終于可以不再這麼痛苦的活著了,這段荒唐的愛恨情仇化可以真正結束了。
一把火燒盡了曾經繁華的秋月閣,也燒盡了她歷盡風雨的一生。在熊熊火焰中,她笑得那樣知足。她這輩子都在怨天尤人,此刻才真正知足。
擁有容兒的這十年,是她此生最美的時光,她不再遺憾……——
「芸兒。」單若水在夜幕下的街道抓住了慕芸的手。
慕芸掩面痛哭,她肝腸寸斷,單若水的溫柔耳語暖暖的飄入她耳底︰「你是最無辜,同時也是最善良,更是最不該死的人。」
慕芸心碎泣道︰「但我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真正的意義從現在才要開始。你忘了我對你說的話了嗎?」
慕芸怔怔的仰起淚眼看他。
「這世上每個人都重要,沒有人比你重要。」
單若水的眼神和他的言語一樣溫柔,她听得發顫。
「現在起。你便可以拋開一切枷鎖,完全為你自己而活,你明由嗎?」
「不明白……」她哭道︰「我懦弱又膽怯;除了一死,我沒有多余的勇氣……」
「你以為死不需要勇氣?」他反問。
慕芸一顫。
「你要用什麼方法自殺,明說好了,我幫你。」
慕芸瞪大了眼。
「你根本沒勇氣死。」
單若水搖頭一嘆,將她輕輕擁入懷中,安撫她的脆弱。
「好好的活下來。你有才氣,有一顆仁厚善良的心,你存在的意義超乎你想像,是你看輕了自己。」
在他懷中得到溫暖的安慰,她泣不成聲。她終于明白容兒愛上他的理由,他就像太陽,暖化了每一顆孤寂的心與受傷的靈魂。
「把子容交給你……我很放心……」她終于漸漸走出混亂的情緒。
「謝謝你。」單若水柔聲一笑。
「該道謝的是我。」
慕芸離開他的懷抱,她心中無限無怨。
「我要去出家。」
「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我心意已決。」
單若水望著她片刻,然後從懷中掏出一面小小的令牌,放在她手中。
「南方的綠頂寺是一處淨土,你可以在那里找回最原始的純樸。」他又加了一句;「是尼姑庵。」
慕芸望著手上的令牌,久久無法言語。
「住持見到這個牌便知道是我,你會受到很好的照顧。」
「我不知該……」
「什麼都別說。」
慕芸抬起頭看見他的笑容,她心頭涌進一股暖意。
「只要你決定的事,他人不能再左右你。」
就在此時,有火光竄上天際,映亮了夜空。是秋月閣所在的方向。
慕芸一震,單若水立刻按住了她的肩膀。
那把火,像結束了一切苦痛。慕芸釋然了。她仍傷心,卻明了了,她相信這對娘來說是最好的解月兌。
她什麼也不再說,也沒必要說些什麼了。讓一切淨空吧!
她充滿感激的看了單若水一眼就離開了。
單若水知道,她真正自由了。
腳步聲急促而來,他轉身,看見夢羽娘焦急的臉。
「若水,有看見容兒嗎?」
他一愣。
夢羽娘由他的反應使知答案,她更擔心了。
「他跑走了,我怕他……」
「娘,他不會有事的。」單若水接捺住內心激蕩︰「娘,你先回去吧!我保證把他找回來。」
「這是容兒的,我等你消息。」她將玉佩給他。
「放心。」他接過後立刻離去。
夢羽娘心急如焚,回頭看見火焰熊熊,她忍不住一嘆。暄兒,難道這才是你要的嗎?愛得這麼苦,恨得這麼深,到最後,仍是一場空……——
雁子容頹坐在一片荒涼的廢墟中。這里曾是他兒時的居所,他曾在開滿紅花的庭園中玩耍,他頑皮的爬樹、戲水,跟爹爹學寫字,娘總會為他們備來可口的茶點……
他曾是那樣無憂無慮的孩子,只因一個勘不破的情字,被迫家毀人亡……
今夜天空怎會如此清澈?明明是冬天了。夜幕之上卻意外的布滿了碎鑽般的星斗,顆顆都在炫耀奪目的光采,當他仰頭望的時候,有一顆流星適時劃過無際,像劃破了心口,等地發現時,天空已留下一道淡淡的光芒,淚水也滲入唇中,苦澀得像傷口上灑了鹽。
他垂下頭,拭去唇邊的血漬與淚水。過大的打擊與無法負荷的劇痛引發他的舊疾,他一路沒命的狂奔,一路嘔血的來到已毀的家園,他虛月兌得只能軟坐在地上,靠在倒塌的泥牆上。
他什麼也沒有了,只剩他了。他怎麼還不來,看不見他,他就快沒命了啊……
「忘卻千山浮生路……」
是他!他來了。
「翩翩落花舞風塵……」雁子容虛弱的接口。
隨即笑了。盡避他連抬起頭的力氣都沒有,他還是微微的笑了,因為地來了,他可以活了。
「渡水萬里只尋伊……」他改了詩詞,在他面而蹲了下來。
「瀟瀟似雨映真情。」他也改了詞句。
瞬間,他的臉得到了溫暖,來自那雙給予他力量的雙手;他的唇得到溫存,來自那分賜予他生命來源的深切柔情。
單若水的吻都是心疼、都是自責,都是濃得化不開的深情。他不知道他的眼淚會令他心碎嗎?他不知道他流的血會折短他的壽命嗎?他立誓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呵護他,怎能又讓他掉了淚、流了血……
「你又食言一次。」單若水捧著他的臉凝視。「說好不哭的。」
「我沒有哭……」
「那這是什麼?」他吻去他眼睫上的水鑽。
「這是十年來的仇恨,我要一次讓它流光……」
「流光了,是不是就可以結束了?」他柔聲問。
他回答不出來,眼淚還是一顆顆的掉,但他倔強的不哭出聲音來。
「如果不能,這眼淚也是白流。」單若水一嘆。
雁子容深深望著他,倏地撲進他懷里,像個孩子似的嚎陶大哭,仿佛他未曾如此宣泄過。他一直都這麼壓抑的活著,那麼憤怒、那麼孤獨的冷眼看世間的無常,他是需要大哭一場。此時叫他停住眼淚,很殘忍,要他馬上忘記仇恨,更殘忍……但他必須這麼做!單若水相信,他做得到。
擁著他狂顫的身體,單若水柔柔的笑了。就讓他哭吧!今夜星光多燦爛,是一切的結束,也是一切的開始,黎明遲早會驅走黑夜,暖春遲早會逐去寒冬,這季的冬天不會太冷的,有他抱著他呢!
「紅綠星閃爍光采,你爹娘其實很幸福呢!」
他仰頭望向星空,懷中的雁子容緊抱著他發顫,哭聲驟止。
「生的時候共給連理,又有你見證了他們至深無悔的愛情,他們無憾;死的時候共赴黃泉,不能同生但能共死,是多少有情人最終的心願啊!」
雁子容終于抬起頭,他也將淚眼投向星空,那閃爍的星辰,像極了娘美麗的雙眼。
「眼似星,唇如雲,發若紗綢柔似水;心似鏡,情如海,愛若濤水永不盡……」雁子容吶吶自語。
「真美……」
「爹寫給娘的……」
「他是寫給你的。」
單若水牽起他的手,將玉佩擺在他手心,合在自己溫暖的掌心里。
「為我活著,為我快樂……」
雁子容垂下頭看著他。
「對你的承諾,我不會忘記。」
「你這里還有恨嗎?」「單若水的手貼向他的心口。
「只剩未愈的傷了。」
單若水柔聲笑了,他在他眼中看見執迷不悔的深情。
「傷要趕快好起來,才能以一顆完好的心,只放你一個人存在……」雁子容柔聲說,握緊了玉佩,也握緊了他的手。
單若水吻住了他的唇的時候,又有一顆流星閃過夜空,拉出一條漫長而璀璨的光芒,幾乎要映亮了夜幕。
沒有恨了,只剩愛,這分愛,足以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