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辦公室里,約莫有十五個座位,位置上的職員皆恪守本分的埋頭苦干,絲毫沒有人敢怠慢。
不是因為他們不想模魚、聊天,而是獨立隔間的經理辦公室里,那面大片透明玻璃的百葉窗,從不曾放下過。
行事嚴謹、做事一板一眼的上司,總是如監視器般緊迫盯人。
盡避如此,同事們還是有解決之道——
每個人的電腦都安裝了現下流行的即時通訊,既方便又迅速,大夥私底下聊得不亦樂乎,而其中最常提及的話題,莫過于一門之隔的上司。
大家藉由文字的交流互動,以發泄壓抑在心中的牢騷與不滿。
牆上的鐘再過一分鐘,指針與分針將會形成一直線,傍晚六點,是公司的下班時間,但卻沒有人敢先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事實上,大家早已歸心似箭,但在手握生殺大權的經理面前,總還是得裝模作樣一番,以博取經理的印象分數,這樣年底調薪才有望。
打卡鐘準時在六點響起音樂,經理辦公室大門赫然打開,走出一位身形修長,穿著黑色套裝、頭發梳理的一絲不苟、戴著銀框眼鏡的女子。
她拎著黑色包包,黑色包頭鞋喀啦喀啦的叩地聲,回蕩在安靜的辦公室里,格外的引人注目。
十幾名職員紛紛停下手邊的動作,瞠大了眼楮、嘴巴張的開開的,好像目睹什麼世界奇跡般,滿臉不可置信的神情。
一向是全公司最愛加班的工作狂,今天居然準時離開?!而且顯然還上了妝,刻意打扮過—雖然仍舊像個五零年代的老處女……
在公司里,她嚴謹的工作態度,獲得總經理的賞識,所以拔擢她為經理。
但在員工的心目中,她只是個要求高又愛挑剔,凡事務求盡善盡美、沒有感情的工作機器,被大家列為最不歡迎的對象之一;像她這種事業小有成就的女人,一定都是感情不順遂的老姑婆,心理難免不太平衡,也才會把時間都花在工作上,並且仗著自己的身分,欺壓員工。
事實上,她雖然講話嚴肅、要求比較高,但都在合理範圍內。不過在不認真的下屬看來,她的要求自然使人不舒服,同事在閑聊間自然就會夸大其辭。
「各位辛苦,我先下班了。」
沈書嫚神情正經八百,聲調平板沒有起伏,一如她不苟言笑的嚴肅個性。
直到她走出辦公室,職員們才從震驚中回神,趕緊聚在一起嚼舌根,在她背後大肆批評、取笑。
一踏出辦公室,沈書嫚緊繃的臉部線條稍稍和緩,不禁吁了一口氣,但一旦有人從身邊經過,她立刻僵著嘴角,擺出一張撲克牌臉,教人退避三舍。
倉促間,沈書嫚沒注意到與她閃身而過的男職員,正面帶嫌惡的睨著她,厭惡之情展露無遺。
她現在滿腦子只趕著赴約,不允許自己遲到,連一分鐘都不可以。
守時,是她從小就被灌輸的觀念,不若時下的女孩子,經常為了梳妝打扮而姍姍來遲,她從不認為要讓男人等,才能證實自己的價值。
她向來都為自己守時的優點引以為傲,今晚的約會,也不例外。
停妥車,熄掉引擎,還差三分鐘,才是約定的七點。沈書嫚不疾不徐的踩著沉穩的步伐,走進餐廳,在服務生的帶領下,來到她一星期前便預約好的靠窗座位。
入座後,她看了下腕表,剛好七點整。
她微微揚起唇,臉上若有似無的笑弧,好像經過計算丈量,幾乎每次都準確沒有誤差。
五分鐘過去、十分鐘過去、半小時過去,她等的人依舊還沒到。她仍很有耐心的靜靜坐著,沒有生氣的跡象,彷佛已習以為常。
並不是她脾氣好,以她說一是一的個性,絕對無法容忍別人遲到太久,但對象若是她交往三個多月的男朋友,就另當別論了。
之前她的男友曾因工作的關系,讓她等了足足三個多鐘頭,可是當他捧著一束花向她賠罪時,她高漲的火氣就瞬間熄滅。
等候,已成了她和男友約會必經的過程。
服務生不知第幾次趨前,再度詢問她是否要先點餐,沈書嫚依然搖搖頭,繼續漫無止境的等待。
一個鐘頭過去,她一整天只吃了一塊面包果月復,胃開始隱隱泛疼。
終于,她點了一道凱撒沙拉充饑,即便再餓,她還是一小口一小口慢條斯理的細嚼慢咽。
一缽沙拉吃完,又是半小時後的事了,待服務生收走餐具,她忍不住從包包里拿出手機,確認手機收訊正常。
本來,她打算和男友討論後天他生日的慶祝方式,最後決定逕自為他安排當天的活動,以制造驚喜。
突然,她置于桌面的手機「嗶」了一聲,螢幕上顯示小信封圖樣,表示有簡訊待閱讀。
沈書嫚擰起眉,狐疑的盯著手機喃喃自語︰「誰會傳簡訊給我?」她的手機鮮少響過,更不流行什麼簡訊傳情,若不是男友送了一支手機給她當生日禮物,她是絕不可能花錢買的。
因為從未使用過手機的其他功能,她著實費了番工夫模索如何閱讀簡訊。
HONEY,怎麼不接手機呢?看到訊息後,回電給我,帆。
那是她男朋友的手機號碼沒錯,她的手機壓根沒響過呀!
雖然困惑,她還是立刻回電給男友。
電話只響一聲就被接起,她尚未出聲,對方興沖沖劈頭說了一堆。「HONEY,後天我已經請好假了。這次我可是動用了許多關系,才訂到帝王飯店法式餐廳的座位。」他噯昧的笑了聲,繼續道︰「當然,也訂了一間房間……」
沈書嫚抿著唇,眉頭淺蹙,思忖著他的話。
電話彼端的男人,依舊喳呼個不停。「我一早就去接你,然後一起去找那個古板無趣的女人攤牌,接下來,我們就……」他把當天的行程一一告知,完全沒察覺自己已經擺了個大烏龍。
她垂下眼,臉色鐵青,腦袋一片嗡嗡作響。
「HONEY,怎麼都不講話?太感動了嗎?呵呵呵……」男人得意的笑著。
沈書嫚一聲不吭的合上折疊式手機,眼神呆滯的盯著桌面,靜止不動,待腦子恢復運轉,她才覺得胸口既疼又悶,呼吸不太順暢,她很確定,男朋友口中的HONEY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那個「古板無趣的女人」,才是她的寫照。
一則傳錯的簡訊,陰錯陽差的揭開一樁不知維持了多久的「地下情」。
她真心對待的男人卻背叛她,甚至,在他心里只落得「古板無趣」四個字,連分手都竭盡所能的想盡辦法羞辱她,這突如其來的重大打擊,令沈書熳亂了分寸,無所適從。
經營三個多月的感情,得到的回報,竟是對方蓄意的欺騙,除了心痛絕望,還有滿滿的不甘與憤怒。
想看她的笑話,她偏偏不讓他得逞!
倔強、不服輸的性格,支撐著近乎崩潰的情緒,才讓她不至于當場掩面痛哭。
她不假思索的把小巧昂貴的手機丟進水杯,接下來,她不太清楚自己怎能鎮定離開餐廳、安全開車回到家。
沒有開燈的客廳一片漆黑,仲秋的夜晚透著幾分涼意,她抱著雙臂,蜷縮在沙發上,隱沒在一片闐黑之中。
心跳沉重而緩慢,心口一片荒蕪。
「嘟——」家里電話貿然驟響,她充耳不聞,響了幾聲後轉進電話答錄機。
「書嫚,不是約好在餐廳踫面?你怎麼沒來?」那是她的男友——汪定帆,口氣有幾分責備。
究竟哪來的勇氣,讓他還有臉打電話來指控她的失約?
沈書嫚怒極反笑,徹底死了心。
「我知道你在家,因為你既沒朋友、也沒地方可去,沈書嫚,快接電話。」汪定帆吃定她愛他,于是刻薄的奚落著。
這男人明明自己錯在先,還厚著臉皮興師問罪,絲毫沒有一點愧疚。反正以往吵架,他總是隨便找個藉口搪塞,再說幾句贊美和「我愛你」,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在他的嘲諷下,她終于有了反應—起身拔掉電話接頭,雜音在瞬間消失,室內隨即恢復寧靜。
她才赫然發現,交往三個多月的男人,聲音竟如此粗啞難听,和噪音無異。
她隨手取出答錄機里的錄音帶,扔進垃圾桶,然後踅進房間,從公事包拿出一疊資料,打開電腦著手工作,逼自己暫且忘卻被背叛的痛楚與憤怒。
直到手酸了、眼楮也乾澀無比,她才停下動作,靠著椅背閉眼假寐,腦子里卻無法平靜,無聲的嘆了口氣,她坐直身子繼續投入工作。
她討厭唉聲嘆氣,因為那樣等于宣告自己無能。
眼前一大堆數字報表,加上思緒紊亂,使得她無法專心,工作效率大打折掃。
「呼……」她深呼吸舒緩沉悶的胸口,逼自己不要再想,索性先暫停手邊的工作,將畫面切換至網頁,漫無目的瀏覽著。
瀕地,一則版面不大的文字廣告,吸引她有些渙散的心神。
只要你/妳想要,沒有辦不列。
沈書嫚點下文字,網頁立刻連結至「禁忌場」,網站設計簡單卻十分有風格,毫下繁復羅嗦,讓人一目了然。
即便「禁忌場」聲名大噪,她卻在無心的情況下,第一次登上這個網站。
一直以來,她對近來十分流行的「上網競標」興趣缺缺,更遑論這種明目張瞻打著「標人」的名號,吸收會員圖利的手法,這簡直是敗壞風俗。
人在情緒極度低落時,什麼事都可能看不順眼,更何況是原本就相當反感的人事物,絕對首當其沖成為炮轟對象。
禁忌場一律采取貶員制,沈書嫚為了留言批判,還特地填了資料,加入會員。她在留言版上敲下她對網站的觀感,寫了一大段批判撻伐的文字,字里行間除了不認同外,亦有發泄的味道,抒發過滿肚子委屈後,她覺得心情舒坦許多。
離開電腦,她到浴室泡個香精浴,徹底松弛緊繃的神經及疲憊的身軀,希望能一夜好眠。
結束與好友的聚緩 ,樓耘紳回到位于信義區的高級住宅。
他打開燈,月兌下西服外套隨手扔在椅背上、松開領帶、挽起袖子,習慣性的打開音響,斟了三分之一杯威亡忌,輕啜一口。
濃烈的酒香滑進喉嚨,沁人心脾,令他不由自主的深吐一口氣。
懶懶的在沙發上一邊聆听著音樂,啜飲完典藏佳釀後,他起身回到書房,打開電腦,花了一點時間閱讀世界各國的新聞大事。
這是他高中時就養成的習慣,有助于他掌握世界脈動與潮流,這個習慣一直持續著從下間斷。
之後,也點進「禁忌場」的網站,輸入專屬他——「惡紳」的代號及密碼,查看今日新增多少位會員、競標情況……等等的站務。
留言版的每一則留言,是股東和會員的交流園地,他們會收集,並匯整會員們的意見,然後在檢討會議上逐條提出,針對缺失擬定方針,加以改進。
听取民意,並且不斷改革精進,是「禁忌場」始終維持在巔峰的主因之一。
首先躍入樓耘紳眼簾的,便是一篇言詞激動的留言。
看了下留言時間,是三分鐘前留下的,他猜想對方應該還在線上,于是立刻予以回覆,他清楚明白的解釋禁忌場成立的宗旨,並非對方想像中那般齷齪不堪。
將洋洋灑灑的回答傳送出去後,樓耘紳又陸續看完好幾頁贊美、滿意的留言,但都不如剛剛那一篇充滿強烈指責的留言,給他的沖擊來得強。
揉揉眉心,他決定暫且抽離,讓自己的腦袋淨空。
沖過澡之後,他翻出讀了一半的原文小說,思緒卻不由自主的繞著留言打轉,心竟無法平靜下來,猶豫了下,他最後還是重新坐回電腦前,赫然發現對方居然又義憤填膺的發表高見。
對方倒也伶牙俐齒、咄咄逼人,一一反駁他的說明。
樓耘紳眯起眼,有些不悅,不以為然的撇撇唇,動手敲下一行字。
「何必如此憤世嫉俗?難道閣下失戀了?」剛泡完澡的沈書嫚,本想關掉電腦早早上床就寢,卻瞥見剛才的留言下方,已有人回覆,于是快速瀏覽了一遍。
然而對方一句無心的調侃,等于在她傷口上灑鹽,也挑起她壓抑整晚的怒氣,兩人之間充滿濃濃的火藥味,戰火一觸即發。
她心有不甘,重新坐在電腦前,飛快的回道︰「要你管!」回答簡單明了,卻也顯示出她的極度不滿。
聰明如樓耘紳,當然知道自己無意跺中了對方痛處,竟有一絲得意。
「只不過是失戀而已,何必把所有的過錯都推給「禁忌場」?!」他非但不加以安慰,反而毫不退讓的曉以大義,像她這種凶巴巴又蠻不講理的女人,被男人甩了也是活該,樓耘紳心中沒好氣的暗忖。
什麼叫只不過是失戀?!這個外人懂什麼!憑什麼說些風涼話,落井下石?
沈書嫚氣血攻心,此時殘存的理智已燃燒殆盡。「男人都是混蛋!」她用力的敲打鍵盤以泄心頭之恨,遭受男友背叛的憤怒此時已爆發出來。
「你的話該修正一下。至少,你必須向我道歉。」
樓耘紳攢著眉,由于正義感與優越感使然,讓他破天荒的相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杠上。
別藥味越來越濃,兩人之間的無名戰火悄悄蔓延。
「你以為你是誰!」她接下來又回了許多情緒化的字眼,然後迅速關掉電腦,一逞報復之快。第一次和陌生人吵架,雖然有點莫名其妙,但因為不認識對方、也永遠不可能和對方踫面,她才會在言語上如此放肆。
那也只能算對方倒楣,無端誤踩地雷,遭她炮轟,活該!
「臭男人!」她瞪著黑抹抹的電腦螢幕啐道,淚,不听使喚的奪眶而出,那不是難過的眼淚,純粹是心有不甘。
她不會再相信男人了,尤其是甜言蜜語、油腔滑調的男人。
是夜,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徹夜難眠。
在確定對方不會再回應後,樓耘紳冷哼了聲。「沒長腦子的無知女人。」
突然,他靈機一動,一個壞念頭浮現在精明的腦袋中。
他馬上調出對方資料,一個名字映入眼簾。「沈書嫚……」他低聲沉吟,努力搜尋和這名字相關的回憶。
思緒拉回到他們初見時,是在大學的迎新晚會上,他大四、而她大一,是他的直屬學妹。爾後,他們陸續在一些公開活動上踫過幾次面,但並沒有大多交談,充其量,他們只能算是點頭之交。
他一直都是校園里活躍的風雲人物,每天圍繞在身邊的女孩不知凡幾,意氣風發的他,自然不會注意沉默、低調的她。
沒想到相隔那麼多年,兩人會以這種方式重逢。
不過,他一向黑白分明、敢做敢言,決定的事就不輕言改變,即使對方是他的學妹,他一樣不會手軟。
于是他在她的資料上動了些手腳,讓她加入競標行列。
幾分鐘後,便大功告成——
沈書嫚,二十六歲。職業︰大銓紡織公司宣推部經理。
競標對象條件︰各項條件皆優。
競標狀況︰結標!
看著自己的杰作,樓耘紳揚起嘴角,滿意至極。
不是他小心眼,而是既然無法改變對方的想法,他就讓對方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的可笑論調——「男人都是混蛋」,一語成讖,他打算好好的實踐這句話。
一切以行動證明,這就是他——「惡紳」的行事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