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七點,湯巽下班步出辦公大樓,冷瑟的寒風撲面而來,他微眯起眼,俊臉掠過一抹不耐煩。
因為,他看見一個穿著土氣笨重的女人,朝他奔來。
「晚安!」耿唯心停在他面前,笑著打招呼。
她元氣滿滿、中氣十足,完全沒有昨天發燒到三十八度半,像蠢蛋一樣昏迷的跡象。
湯巽不禁把她和生命力旺盛的蟑螂聯想在一塊,而且,兩者之間還有一個很大的共同點──讓人避之唯恐不及!
諷刺的是,他居然淪落到必須和蟑螂之輩打交道,思及此,他的心情不由得惡劣起來。
「昨晚是你送我去醫院的嗎?」耿唯心抬頭仰望他,夜色里,他不苟言笑的英俊臉孔,更添幾分魅力,她的心跳不禁撲通撲通的加速。
湯巽未置一詞。
「謝謝你。」耿唯心誠心致謝。
自從父母相繼過世後,她感受到的,盡是人情淡薄與輕視低藐,絕大部分的人都習慣袖手旁觀,吝于伸出援手。
一開始,她也無法適應,對這個世界充滿失望與怨懟,度過了一段漫長的痛苦歲月。
某一天,她猛然意識到憤世嫉俗、封閉心房的自己,和那些無情的人們沒什麼兩樣,憎惡他人也等于是否定自己。
從那時候起,她努力試著改變,不管別人如何的惡臉相向,她都要以笑顏面對,化解彼此心中的冰霜。
只要是她能力所及,她都願意給予幫助,就算沒有報酬也義不容辭。
敗困難,真的很困難,畢竟,她也僅是個擁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的平凡人。可是若不這麼做,她會被龐大的絕望擊倒,一蹶不振。
幸好,在取得律師職照後,成為幾個兒童及老人機構團體的義務律師,幫孩子及老人家爭取到該有的補助與福利,他們開心的笑容、感激的眼神,讓她得到最大的成就感與助人的快樂。
她不像一般人刻板印象中的律師,過著錦衣玉食的富裕生活,但她的心已不再彷徨孤單。
她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生存方式,她深刻體驗到,幫助別人並不會失去什麼,至少,她現在過得很好、心靈充足。
她一點都不在乎眼前的冷漠男人出價多寡,想接下他委托的case,純粹只是因為他亟需一名律師,而非貪圖他給的費用。
她不擔心曹家人的施壓,反正她也沒什麼可以被剝奪。
雹唯心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往後也會堅持理念,一直持續下去。
她高高上揚的嘴角,與湯巽沉沉垮下的俊臉呈強烈對比。
「原來我昨天發燒了呀!難怪一整逃詡覺得身體好熱。」耿唯心逕自找話題與他攀談。「不過,這樣不錯耶,像帶了好幾個暖暖包出門似的。」
「你是太天真還是裝無知?!」湯巽冷斥。「老是說些蠢話,誰會信任你。」他忍不住說重話,難以苟同她嬉皮笑臉的態度。
她無憂無慮的笑容,看在他眼里,像是在幸災樂禍!
雹唯心怔愣數秒,但很快便壓下胸臆間的悶痛感,輕快的回答︰「我說的全是實話,為什麼不相信我?」
她看著他比黑夜還要深邃的雙眼,溫和的語氣蘊含著質問。
湯巽眯起好看的眼眸,隱約感覺到她的脾氣,她掛在唇邊的笑意,不過是一種掩飾。
「不高興就表現出來,何必活得這麼虛偽?」他冷嗤,語氣尖銳的戳破她的偽裝。
識破她假惺惺的笑臉面具,湯巽竟有揭穿了一個騙子真面目的得意與痛快!
他就不信有人除了笑,就沒有其他情緒,那麼刻意隱藏真實的自己,背後勢必有所算計。
到頭來,他仍舊認為她極力爭取案子是別有心機。
雹唯心對于他的指控不明所以。「我沒有不高興呀。」她澄清道。這男人怎麼老是喜歡曲解她的意思?
湯巽神情漠然。「你高不高興與我無關。」
「我是你的律師,不是敵人。」耿唯心秉持一貫心平氣和的口吻慎重申明,但事實上,她因雇主的不信賴而感到泄氣與無措。「湯先生如果不放下成見,和我好好討論案子,恐怕官司還沒開始,我們就先輸了。」
她斂起笑,義正詞嚴的與他「溝通」,告知事態的嚴重性。
湯巽繃著嘴角,雖然極不願意听她的話,卻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沒錯。
「你認同我的話嗎?」耿唯心不再對他笑。
她的口氣像在問審,雖不至于咄咄逼人,卻挺有魄力。
撇開她怪異的個性不談,她的專業能力似乎不差。湯巽睇著她氣色欠佳卻篤定的臉龐,說服自己必須接受她在他的生活中出沒的事實。
「我要的,是百分之百的勝利。」沉吟片刻,他沉聲道。「沒有把握的話,馬上從我面前消失。」
他的要求,不啻是個難題。
「我沒有你想要的百分百自信,但一定會竭盡所能,絕不放棄。」耿唯心沒有夸下海口,乘機討好。
「听起來只有滿腔熱血。」湯巽撇了撇唇,還是忍不住開口損她。
「難道,你比較想听不切實際的大話?」耿唯心睜大水眸,清麗的臉蛋寫滿疑惑。不等他回答,她又往下說道︰「你一下說我虛偽,一下又諷刺我的真心話不可靠,那麼,我該怎麼做才合你的意?」
她口齒伶俐、問話犀利,湯巽看著她毫無畏懼的眼神,一時之間竟搭不上腔。
「請你回答我。」耿唯心提高聲調,清脆的嗓音鏗鏘有力。
湯巽感到惱怒。「別把審訊犯人那一套用在我身上!」他語氣低沉,但氣勢凌人。
雹唯心並沒有被他駭住,笑容又重回她蒼白如紙的臉上。「請多多指教!」她伸手,熱情的示好。
不意外的,仍舊換來了他的漠視。
湯巽邁開長腿,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雹唯心像個小苞班似的,跟著他移動,呶呶不休的報告著。「前晚,我整理了國內外的遺產官司案例,相信對這案子很有助益。」
湯巽加快步伐,想擺月兌她惱人的追隨。但她的話伴著寒風在他耳邊逗留,佔據了他片刻的思緒。
前一晚,他尚未拿定主意要把案子交給她,她就已經費心的熬夜整理資料?
再仔細回想,前夜正是她在公司大樓外頭等他的第一晚,那天正好是入冬以來的最低溫,他還依稀記得她渾身顫抖的模樣。
他當面給她難堪,她非但沒生氣,還自顧自地投入他和曹家的訴訟。
這就是導致她傷風感冒,發高燒的原因吧?
湯巽的心情受到波動,分不清心里是謝意抑或歉意。
他感到一陣心煩,不由得越走越急,而她也跟得越緊,宛如深怕被主人甩掉的小動物。
他解除防盜鎖,迅速坐進駕駛座,轉動鑰匙時,後頭傳來車門被打開又關閉的聲響。「你干什麼?」他不敢置信的轉頭質問她。
「當然是跟你討論案情哪!」耿唯心露出無辜的表情。
「下車!」湯巽無情的驅趕。
「那你總得撥個時間給我,我們需要擬訂一套作戰計畫。」耿唯心覺得自己反倒比當事人還緊張。
「我會安排時間。」他一心想打發她。
「擇期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她賴著不肯走。
「你的臉皮真不是普通的厚。」湯巽森冷的瞪住她,咬牙低啐。
雹唯心挺起胸膛自我辯駁。「我這叫不屈不撓。」
湯巽從鼻腔逸出冷哼,旋過身坐正身子,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調整氣息。
其實連他也不明白,為何總是對她不假辭色,雖然她打扮老土,但長相干淨秀麗,況且他也不是個會以貌取人的人。
可能是這陣子一下子歷經許多想也沒想過的事,嚴重影響他的生活步調,好不容易有律師願意接下他和曹家這樁棘手的案子,卻沒料到竟是個女人!
憊是個詭異透頂的女人!
于是滿腔無處發泄的負面情緒,在見到她時變本加厲。
說穿了,他是在遷怒。
尤其是她的笑容,讓滿心煩悶、憤恨的他,倍感礙眼。
她千篇一律的落伍衣著,肆無忌憚的注視,都讓他覺得不舒服,怪誕的行為更讓他敬而遠之。
仿佛與她相處太久,就會被傳染──這當然是偏見。
縱然他明白問題的癥結,但心態並非一時半刻就能糾正,他還需要一些時間適應她的古怪。
沉默之際,霍然發出一陣響亮的月復鳴,在閉塞的空間里格外清晰可聞。
湯巽猛然回頭,眼中迸射出兩道銳利的眸光。
如果目光可以置人于死地,他不曉得已殺過她幾十遍。
雹唯心的手放在因饑餓而發出抗議的肚子上,不好意思的干笑著。「我好像又忘了吃飯了。」
湯巽深吸一口氣,既想發火又感到莫可奈何。「分明是想賴著我白吃白喝。」他斷定道。
「我是真的忘記吃飯了嘛。」耿唯心不服氣被他誤解。
她一旦工作起來,就會全心全意、渾然忘我,沒有進食或舍不得睡覺是常有的情況,等到手邊的事情告一段落,才恍然驚覺時光流逝。
她自認不是天才,所以要比別人花費更多精力與心思,達到想要的成果。就是抱持著這份理念,才如願考上第一志願的法律系、考取律師證照。
湯巽刻意按下音響開關,將音量調大,讓音樂蓋過她的聲音。他不想听她過于軟儂的撒嬌腔調,和她土里土氣的形象不符。
猶豫片刻,他啟動引擎、輕踩油門,昂貴的賓士房車緩緩滑出停車位,開始上路。
雹唯心癱靠在舒適的真皮座椅上,沒一會,困意便一涌而上,她的意識逐漸模糊,進入夢鄉。
湯巽透過照後鏡窺得她熟睡的狀態──她不雅的張開嘴、而且還打呼!
「耿唯心!」他不悅的喊著她的名,試圖叫醒她。
這女人……到底是什麼怪物?睡覺竟然還打呼?!湯巽感到不可思議。
他連續喚了她幾次,頓時覺得自己簡直像是在跟空氣對話的呆子,只能頹然的宣告放棄。
他臭著俊臉,將音響的音量調得更大,掩蓋擾人心神的鼾聲。
想到未來還有好長一段時間,必須和身後吃相、睡相都很難看的女人打交道,湯巽的額際不禁隱隱作痛……
但,他已別無選擇。
***
正式接下龐大的遺產官司後,耿唯心比以往更加忙碌,但她絲毫不引以為苦,反而樂在其中。
所謂「能者多勞」,越忙,表示她的能力越強,這令她增添了一點自信。
經過一個月的奔走和當事人湯巽極力搜證下,終于從他母親湯書梅那里得到有利的線索,是湯媽媽和曹仲觀兩人從相識起至分手前的留影,以及男人寫給她的書信。
這些物證,對案情來說是不小的進展與突破。
憑這些證據,能夠證實湯媽媽和曹仲觀是舊識或曾經交往的事實。
若能再尋得人證,證明他們兩人彼此深愛,並且曾論及婚嫁,如此一來,擁有愛的結晶的可能性也就大增。
雹唯心甫出法庭,就立即搭乘捷運,輾轉來到地處天母的一幢高級大廈。因為造訪過多次,加上她的穿著打扮「獨特」,大樓警衛知道她是律師,十二樓A棟的住抱湯先生是她的客戶。
「耿律師,今天還好嗎?」警衛林木森是一名五十開外的中年人,個性開朗健談,閑聊過幾句,就算是朋友了。
「林伯伯晚安,我今天很好喲!」耿唯心綻開笑顏,開朗的回應。
「又來找湯先生討論案情嗎?」林木森借故與她攀談。
雹唯心用力點頭。「湯先生在家吧?!」她打電話到他的辦公室去過,響了很久都沒人接,所以她就沒頭沒腦的來到他家。
「湯先生今天帶了她女朋友一起回家。」警衛突然壓低音量,像在談論某件八卦。
等了等,卻沒等到下文,耿唯心張大雙眸,不明所以的問。「所以呢?」她毫無心機,完全沒意識到自己這個外人,會成為不受歡迎的電燈泡。
這下,輪到警衛愣住,一般人該有的自覺,顯然她並不具備,他也不好說得太直接。「你這丫頭,真是單純過了頭。」他搖頭笑道。
看她懵懂的模樣,應該是還沒嘗過戀愛的滋味吧!
雹唯心沒有深究他不具惡意的取笑,請他幫忙開啟大門後,急忙忙的進入,直奔電梯。
隨著電梯往上攀爬,越接近十二樓,她感覺到心髒撞擊胸口的力道就越強勁。「啊咧……」耿唯心把手放在心口處,秀麗的臉龐浮現困惑。
這莫名又陌生的緊張反應,困擾住她。
抵達十二樓A棟門前,耿唯心按下門鈴,心跳又比剛才急促了些。「我是不是又生病了……」她皺著眉,搖頭擺腦、自言自語。
湯巽打開門,看到的就是這幅詭異的畫面。「你來干什麼?」他垮下俊臉,好心情稍稍被眼前的不速之客打壞了幾分。
雹唯心反射性抬頭,一張俊朗出色的男性臉孔映入眼簾,她的心猛地漏跳了好幾拍,接著失控狂飆,臉頰不由自主的泛起紅暈。
「我不記得跟你有約。」湯巽擋在門口,沒有要請她入內的意思。
她貪看他的俊顏,甚至露出傻笑。
「你到底來做什麼?」她直接無矯飾的目光看得他發毛,讓湯巽有著被侵犯的不愉快。
「我……我來跟你討論案情。」耿唯心回過神,語氣熱切。
「今晚不方便!」他一口氣回絕。
「不方便……」她黯下眼,一股嫉妒襲上心頭。「因為你女朋友在的關系?」
嫉妒?!她被這種不曾有過的情緒給駭住。
湯巽眯起的黑眸,凝聚怒意。「既然知道,你還上來?」他真的很懷疑,她根本存心搗亂。
「嗯……不可以嗎?」耿唯心無辜的反問。「討論案情,跟你女朋友在不在,兩者間並沒有關連。」言詞間,透著不服氣。
他不悅的神情已明白告知不歡迎她,可是,她不想離開的念頭強烈,並好奇他女友的模樣,忍不住想一窺究竟。
「下次我會再跟你約時間。」話一說完,湯巽就要關起門,將她杜絕在外。
門關上前,他身後傳來溫婉的嗓音。「阿巽,是誰來了?」
雹唯心一手撐住門扉,朝著門縫試探的喚道︰「湯媽媽?我是耿唯心。」
下一秒,大門霍然敞開。
「唯心是你呀,快進來!」打扮素雅的湯書梅,連忙招呼她入內。
她笑逐顏開,一溜煙地鑽進玄關,隨著湯媽媽登堂入室。
湯巽甩上門,繃著俊顏回到飯廳,見到她大剌剌的坐下來一起用餐,一雙眼楮還緊盯著他的女友。
幸好她不是男的,否則他絕對打得她滿地找牙!
「阿巽,你也快點過來吃飯。」湯書梅慈愛的催促。
家里難得如此熱鬧,湯書梅顯得十分開心,殷勤的招待客人。
湯巽看在眼里,不忍破壞母親的興致,只得暫時收起不快的情緒,加入晚餐陣容。
雹唯心捧場的大啖飯菜,嘴里還不斷嚷著好吃,沒幾分鐘就添第二碗飯。
昂責烹調晚餐的湯書梅眉開眼笑,成就感十足。
湯巽隱忍的不滿,終于在耿唯心吃第三碗飯時爆發,他重重地擱下碗筷,起身偕同女友離席。
他尤其不能忍受母親冷落女友,卻和那個不懂進退的怪女人相談甚歡、相處融洽,宛若一對認識多年的忘年之交。
跋她走,母親勢必不同意,況且那個臉皮厚到子彈打不穿的女人,絕不可能錯過白吃白喝的機會。
「阿巽,飯才吃到一半,你要帶著魏小姐上哪去?」湯書梅趕在他們出門前追問。
「我們決定到外頭吃。」語畢,他立即摟著美麗的女友離開。
確定他們出門後,耿唯心怔怔的盯著只剩她一人的餐桌,心頭悵然若失,但又像被塞滿石頭般沉重不已。「今天心髒好奇怪……」她揉著胸口,把不舒坦的感覺怪罪給健康無比的器官。
待湯媽媽返回飯廳,她又端起碗,大口扒著香噴噴的米飯,吃得津津有味。
湯書梅不覺有異,向耿唯心為兒子失禮的行為道歉,並且留她下來吃飯後水果及飲料,也和她聊起三十年前,和曹仲觀的一段情。
一听與案情有關,耿唯心一掃低落情緒,仔細聆听,試圖從中獲取有用情報。
「其實,我不贊成阿巽打這場闢司。」湯書梅慨然。「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再深再痛的傷,也都愈合了。」
他們都心知肚明,和曹家對簿公堂,根本毫無勝算,又耗時費力,也會引發許多問題。
「湯媽媽,這是湯先生的一份孝心。」耿唯心微笑著安撫。「我會努力幫他,直到有利的判決出現。」
從她堅定誠摯的眼神,湯書梅知道她是發自內心想這麼做,而不是隨口說說的場面話。「你真是個好女孩。」她喜歡極了耿唯心的樸實無華。
「湯媽媽也是很偉大的好母親。」耿唯心由衷道。
湯書梅覺得耿唯心像顆未經琢磨的寶石,等待有心人發掘、珍藏。
最後,耿唯心沒有等到湯巽回來,告別了湯媽媽,獨自回家。
雹唯心離開華廈,走了一小段路,看到一輛黑色賓士緩緩駛來,經由車號,她很快辨識出那是湯巽的車。
駕駛座上,湯巽也看見她,在接近她時,他非但沒有停止,反而加速駛離。
雹唯心回頭目送車子消失在視線範圍內,才又舉步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