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新聞、報紙首頁頭條,以及各大八卦周刊雜志,舉凡各種平面媒體,皆持續報導著商界大老曹仲觀病逝的消息。
除了提及曹仲觀縱橫商場三十年的種種事跡外,最受矚目的焦點,莫過于遺產的分配,和他所創立的「天承集團」將由誰接管,成為下一任接班人。
曹仲觀與結縭三十年的妻子,只有一位女兒,理所當然是遺產繼承人,然而,曹仲觀的兩位弟弟亦加入遺產爭奪戰中,並且越演越烈,後續發展令人好奇,備受關注。
許多人像觀賞灑狗血的連續劇般,每一逃詡期待有新戲碼上演,在媒體的刻意炒作下,商場鉅子曹仲觀去世的惡耗,少了悲傷,多了幾分商業味道。
大部分的人將豪門的恩怨是非當成茶余飯後的話題,興致勃勃、滔滔不絕的聊著,不過,也有人對這樣的八卦嗤之以鼻,不想多加探究。
湯巽便屬于後者。
與其關心和自己無關的事,他寧可把時間用來看書、听音樂,或者拿來加班、處理公事,還比較實際些。
然而,晚上十點多,湯巽加班回到家,撞見看著新聞的母親黯然落淚的模樣,不由得大吃一驚。
他連忙來到母親身邊,下意識的瞥了一眼電視畫面,她看的並不是什麼感人、賺人熱淚的精采電影,而是一逃鄴十四小時連續放送新聞的新聞台,此刻正播著已故的「天承集團」總裁曹仲觀的回顧特輯。
湯巽皺起眉,輕聲關切道︰「媽,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哭?」
湯書梅這才恍然回神,慌張的低下頭抹去淚痕,收斂起憂傷的情緒,對兒子溫柔一笑。「阿巽,你回來啦!肚子餓不餓?我去把飯菜熱一熱。」
也不等他回應,她就關掉電視,逕自往廚房走去。
母親欲蓋彌彰的舉動,很明顯地是在逃避他的問題,湯巽更加篤定母親有事瞞著他。
等湯書梅把熱好的飯菜呈上桌後,他拉著母親坐下,認真地問道︰「媽,我們母子倆,有什麼話不能坦白的?」
他是個父不詳的孩子,由母親一手拉拔長大,雖然沒有父親,但母親給予的疼愛與關懷,從不曾匱乏,甚至稱得上是寵溺的。
同學們都羨慕他有個美麗溫柔的母親,而他也愛她、依賴她,為了不讓母親擔心,所以他要求自己凡事要做到最好。
在他心目中,母親就是完美女性的典範,也是最偉大的女人。
現在,他已有足夠的能力可以保護、照顧她,回報她的養育之恩。
他明白,母親內心深處一直藏著諱莫如深的秘密,是關于他的親生父親,那個她深愛的男人。
案親對他而言,並不具任何意義,但他卻又好奇,那個狠心拋棄美麗的母親,讓她獨自吃苦的負心漢,究竟是怎麼樣的人?
湯巽曾經想像過,卻勾勒不出完整的形象,也許終其一生,他都無法得知那個無情男人是誰。
他也已經過了在乎的年紀。
三十歲的他,不再需要父親。
湯巽直視母親泛紅的眼楮,再度追問。「曹仲觀過世的新聞,為什麼讓你這麼難過?」
「沒有啊!苞他有什麼關系?」湯書梅回避他嚴肅的目光,矢口否認。
「媽,你在撒謊。」湯巽一語道破,一個詭異的直覺充斥在他的腦海。
湯書梅垂下眼,轉移話題。「你再不吃,飯菜又要涼了。」語畢,她立即轉身背對他,不想讓他看見滑出眼眶的淚水。
沉吟了會,湯巽緩緩開口。「你認識他?他的死對你造成很大的沖擊?」他的語調平穩,但問題卻直搗核心。
湯書梅心口一驚,咽下喉頭的硬塊,勉強擠出聲音。「我怎麼會認識那種大人物?傻瓜。」
湯巽心里約莫有了個譜,他起身,站到母親面前,果然看見她的眼淚。「媽,你只有一件事沒讓我知道。」
湯書梅微微顫抖。
「只有那個人的事,你從來不讓我知道。」湯巽英俊的臉孔上,沒有表情。好一會,他才又接續說道︰「你不想說,我也不會再過問。」
聞言,湯書梅的淚掉得更凶。
「抱歉,我不吃了。」湯巽毅然結束敏感又凝重的話題,打算回房調整心情。
「他是你父親──」
湯書梅突然松口,對著他的背影,幽幽地供出實情。
湯書梅心底想著,要是現在不說,以後恐怕也沒有勇氣說出口,然後就只能藏在心里一輩子,跟著她一同死去。
縱然心里已經有了底,但听到母親坦誠堅守了那麼多年的秘密,湯巽仍舊感到無比震驚。
怕他沒听清楚似的,湯書梅又重復了一遍。「曹仲觀……是你的親生父親。」塵封了三十多年的秘密,終于得以月兌口而出,壓在心中的巨石也隨之落下。
這大概是三十幾年以來,湯書梅感到最輕松的一刻了。
湯巽僵在原地,難以平復激動的情緒。
「阿巽,對不起,瞞了你這麼久。」湯書梅哽咽道。
他沉默以對,實在不曉得該如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驚人事實。
「阿巽,你能原諒我嗎?」湯書梅滿懷歉疚。
湯巽閉上眼,吁了一口氣。「媽,你沒有錯,」再睜開眼,他口氣冷冽的說︰「該道歉的人已經死了!」
湯書梅泣不成聲。
他的體諒、他的憎恨,都教她心痛不已。
「那種人不值得你為他傷心!」湯巽咬牙,每個字都是從齒縫擠出來,顯現出他的憤怒。
「阿巽……」湯書梅不曉得該如何安撫他。「是我不夠好,才留不住他……」她自責。
「媽!」湯巽猛然轉身,完全無法認同母親的委曲求全。「你沒有錯!那種人早死是他的報應!罪有應得!」
「阿巽,不準這麼說!」湯書梅第一次對他大吼。「他是你父親……」
「那種人不配當我父親。」他臉色陰鷙。
湯書梅搖著頭,由衷道出多年來的領悟。「他讓我有了你。自從有了你之後,我才覺得生命原來充滿意義。」
湯巽的血液頓時凝結。
因為他明白了,母親對他傾注所有的愛,其實只是一種移情作用。
他身上流著她鐘愛的男人的血,是她和那個男人相愛的證明。
「三十多年前,發生過什麼事?」湯巽沉聲追探。
湯書梅猶豫片刻,終于娓娓道出深埋內心的陳年往事──
***
湯巽站在房內的陽台上,手上端著已喝掉半杯的純麥威士忌,眺望繁華夜色。就在兩天前,母親揭露了他的身世──
他從未見過的父親,竟是赫赫有名的商場大亨、幾天前因肝癌過世的「天承集團」總裁曹仲觀。
母親和他是青梅竹馬的舊識,彼此相愛,並論及婚嫁。然而,男人在訂婚後結識一名富家千金,也就是他後來的妻子。
于是,男人移情別戀,拋棄了戀愛多年、陪他一起吃苦的女人,進而選擇迎娶僅相識幾個月的新歡,自此擺月兌窮苦貧困的日子。
在女方娘家的資助下,男人成立了公司,在經濟起飛的年代,使他打了成功的一仗,在商場上闖出了名堂。
男人沉迷在追逐名利金錢的游戲之中,從一介沒沒無聞的窮小子,搖身一變成了名利雙收的商人,老早就把昔日愛過的舊情人遺忘,完全不聞不問。
可是,那個被始亂終棄的傻女人,卻能諒解男人的苦衷,選擇成全,三十多年來不曾主動找過他,獨自生下孩子,撫育教養。
她之所以隱瞞,絕口不提任何相關訊息,勢必也是為了維護那個男人。深怕消息不小心泄露,會影嫌讜方的聲譽、帶來許多麻煩。
必想至此,湯巽繃著臉,一口飲盡剩余的酒液,試圖排解胸口的窒悶感。
母親的犧牲,成就了曹仲觀龐大的事業,也造就今日的他。
湯巽為母親的痴情感到萬分不值,也萬般不舍。
而他能為母親做些什麼?
這兩天,他反覆思索著,如何為母親出一口氣,至少,那個見利忘義、見異思遷的男人,該為三十多年前的狠心背叛,做出彌補。
曹仲觀死了,留下的,除了消除不了的業障與罪惡,剩下的就是一筆為數可觀的遺產。
湯巽黯下黑眸,心中有了主意。
***
在做出決定後隔天,湯巽前往曹家,他表明身分與來意後,直接導入主題──他要分得曹仲觀二分之一的遺產,當作曹仲觀補償他母親的代價。
突然蹦出一個自稱是過世丈夫的兒子的年輕男人,想要獲得遺產,曹夫人當然不可能相信。
湯巽也很清楚,自己口說無憑,對方絕不會听信他的說詞。
他只是要讓對方知曉,他往後將要采取的行動,並且會爭取到底,就算要打上多年官司,他也在所不惜!
他堅決的宣告,令本來就不平靜的曹氏豪門,如今又蒙上一層陰霾,情勢益加混亂。
兩天之後,湯巽找上台灣最具規模的律師事務所,要求事務所安排最優秀的律師,幫他打贏這場硬戰。
「像這樣的長年官司,費用很可觀……」事務所負責人似乎有意推托。「而且對方還是名門世家,勝算恐怕不大。」
「官司費用我還負擔得起。」湯巽一臉冷峻。
他身為知名大企業總公司的行銷部經理,年收入與績效獎金超過三百萬,從高中時期他便開始打工,至今也累積了一些存款,支付律師費用綽綽有余。
昂責人面有難色。
接下這樁case,也等于間接與曹家作對,那麼強而有力的對手,若是沒撂倒的話,反而會被對方吞噬,尸骨無存哪!
再者,曹家事先已經對全台各律師事務所及律師公會先行打過「招呼」,等于是變相的施壓,沒有人會拿磚頭砸自己的腳,拆了自己的台。
「湯先生,我想應該沒有任何律師,願意接下這麼棘手的案子,你死心吧!」負責人企圖勸退。
別說曹家不信他的話,任誰也都會懷疑他的動機不純,簡直像是場鬧劇一樣。
湯巽瞪住他,神情森冷。
昂責人為之屏息,仔細一看,他的神態跟曹仲觀有一定程度的相似。
難道,真如他所言,他是曹仲觀的私生子?
事業成功的男人有幾段風流韻事,也是無可厚非。而且,若沒有一定的把握,眼前的男子也不會走上打官司這條路。
昂責人心意受到動搖。
最後,在湯巽那雙迸射出寒光的眼眸注視下,負責人勉為其難接下他的請托。
「不過,」負責人補充但書。「屆時本事務所無論安排哪位律師,你都不能有異議。」
湯巽稍作考慮之後,點頭。
他也知道,曹家私下勢必有所動作,對方還願意冒著風險受理,已經很難得。
「那就請湯先生等我們的消息,明天我會請負責案件的律師直接與你聯絡。」負責人慎重其事道。
「嗯。」湯巽淡淡應了聲。
般定了律師,接下來,漫長的戰爭,才要開始。
***
下午三點鐘,湯巽接獲通報,一名「永勝律師事務所」的耿律師要見他。
「請他上來,帶他到會客室。」湯巽吩咐秘書。
五分鐘過後,他進入會客室。「抱歉,久等了。」他說,一邊準備入座。
在沙發上等候的耿律師急忙放下咖啡杯,發出杯盤踫撞的聲響,深褐色液體溢到白色襯衫的袖口,立即化為一灘礙眼的污漬。
「湯先生嗎?你好!」耿律師站起身,笑臉迎人的向他打招呼。
兩人第一次見面,都被對方嚇了一大跳──
湯巽睨住雹律師,英俊的臉孔有著掩不住的訝異。
他完全沒想到,律師事務所竟會指派一個女人擔任他的律師,況且,她看起來根本沒有律師該有的樣子!
略嫌寬松的白色領結襯衫,搭配一條長及腳踝的黑白相間格紋裙,灰撲撲的粗跟黑色皮鞋,不知是什麼年代的穿著?說好听點是復古,坦白說的話,就是邋遢,毫無美感可言。
湯巽再看回她的長相──及肩的黑發看來既不光滑也不柔順,倒是頗為閃亮,不過那是因為泛著油光之故。唯一可取的,是她那張未施脂粉的臉龐,五官還頗為秀致,皮膚白皙無瑕,勉強還能入眼。
但是,他還是無法接受這樣的女人,將成為他雇用的律師。和他想要的頂尖律師的形象相去甚遠。
顯然,他被事務所擺了一道。
湯巽不經意和她對上眼,發現她正沖著他笑,他忽然感到頭皮發麻。
「你好帥喔……」耿律師呵呵的笑著,直言不諱。
第一次遇到這麼帥的委托人,莫怪乎她笑得合不攏嘴。
斑大的身材包裹在合身的西裝下,襯托出他的英挺不凡,尤其是那長腿,令人垂涎……
包別說他有一張立體好看的臉孔,很像她曾經在雜志里看過的男模特兒,教人目不轉楮的想盯著他瞧。
湯巽實在沒見過像她這麼奇怪的女人,一副口水就要滴下來的模樣,如此直接又不加掩飾的舉止,他著實無福消受。
他稍稍退開幾步,與她保持距離,因為她好像隨時都會撲上來似的……
「你……真的是律師?」他仍舊不敢置信。
聞言,她回身抓起擱在沙發上的大型提包,翻了好久,才從皮夾里取出一張發皺的名片遞給他。
湯巽皺起濃眉,遲疑片刻,才伸手接下。「耿唯心……」他念出她的名字。
「嗯!請多多指教。」耿唯心向他行了九十度的鞠躬禮,臉上還掛著大大的笑容。「由我負責湯先生的案子,我一定會全力以赴,不會讓你失望。」她信誓旦旦的保證道。
湯巽對她過度熱血的言行,十分不習慣。
她真的很奇怪。
「為什麼是你?」他忍不住質疑。「事務所沒有其他律師嗎?」他的表情和口吻都很不高興。
「咦?」耿唯心歪著頭,一時間意會不過來。
「你當律師多久了?」湯巽詰問。
「兩年。」她據實以告。
「所以還是個菜鳥?!」湯巽的臉色越來越差,語氣明顯透露出貶低的意味。
雹唯心仍笑容滿面,輕快地回答︰「嗯……要這麼說也行啦!」她沒把他輕蔑的眼神放在心上。
湯巽把她的名片捏在掌心,一語不發。
「我剛出完庭,接下來的時間都很空,所以就順路過來拜訪湯先生。」耿唯心逕自說明著。「湯先生還在上班中吧?什麼時候有空?我想跟你討論案情。」
他睨住她,臉部線條緊繃。「我不打算跟你討論案情。」
愣了下,耿唯心吶吶的發問。「為什麼?這樣對搜集資料與證據……」
她的話未竟,就被湯巽打斷。「我不打算聘用你。」他的語氣冷淡且斷然。
雹唯心瞪大眼楮,瞬也不瞬的望著他英俊卻冰冷的面容,好像他說的是外星文似的,致使她無法理解。
「請你離開。」湯巽下達逐客令。
「為什麼?!」耿唯心不自覺的提高音量。「我們什麼都還沒談哪!」她不太服氣。
「我要的是頂尖律師,這場闢司,我非贏不可。」湯巽把揉成一團的名片,當著她的面扔進紙簍中。
雹唯心的視線停留在紙簍上,尊嚴盡失,一直掛在唇邊的笑倏地消失。
湯巽心頭閃過一絲歉意,但並未說出口。
「你不需要名片,還給我就好了嘛!為什麼要丟掉?」她一邊嘟嚷埋怨,一邊趨前,把小紙團拾起,用力攤平。
她寒酸的舉動,莫名地惹他氣憤。「快點走。」他打開門,催促她離開。
雹唯心看了他好一會兒,確定他心意已決,默默地背起包包,走兩步,又踅回去,端起咖啡杯,一口氣把剩余的咖啡一飲而盡,末了,還發出暢快的嘆息。
然後,她才甘心的踏出會客室。
人都已經走遠,湯巽卻還杵在原地。
良久,那個菜鳥女律師種種詭異的舉動,在他腦海中盤旋,留下深刻的印象,揮之不去。
事後,他打電話到「永勝律師事務所」,請對方指派其他律師,並且聲明要男性律師,這是最低限度、也是唯一的要求。
「湯先生,當初說好不得對事務所安排的人選有意見,你也親口應允了,不是嗎?」負責人在電話那頭,有點不耐煩的提醒。
湯巽煩悶地耙梳著濃密的發,莫可奈何。他確實是答應了,但那個女人根本無法勝任這場長久的殊死戰,她簡直是怪異到了極點。
「湯先生,你打官司的對象可是財力雄厚的豪門,權勢強大,律師事務所和公會沒人敢得罪。耿律師雖然怪了點,不過還滿認真的,多少可以幫上忙。」負責人潤了潤喉,繼續曉以大義。「你要好好把握時間,否則等到遺產分完,你就沒機會了。」
湯巽不想听他教訓似的長篇大論,隨口應了聲,就切斷電話。
他決定多試幾家事務所,相信價錢優渥,必定能聘請到律師。
他如此堅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