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園不但園林之勝冠揚州,梅曉豐更是江南三大鹽商之一,梅家的茶園、土地、店鋪也是多得嚇死人,更甚者,梅家每隔一兩代都會出現一位文曲星,得意于官場,因此官商關系十分良好。
錢多不代表銅臭味重,三百年的古老世家自有它的風華。
這種古老家族所教善出的兒子,必然沉穩、內斂、中規中矩、責任心重,是足以托付終身的好對象,龍湖應該覺得很慶幸才是,但不知何故,心里總隱隱浮現一股不安的情緒,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過去,他不知幾次幻想藥兒坐上八人抬的花轎離開他的身邊,從他的生命中撤出,把十年來加諸在他身上的麻煩與苦惱一迸帶走,他想象他將多麼欣喜若狂,她是他「兩肩的重擔」、「心頭的大石」,一朝全數放下,他會興高采烈地猛放鞭炮,慶祝自己月兌離苦海!
如今好不容易出現一位有強烈想娶她為妻的好男兒梅真,他的條件也好得出乎他意料之外,這可是他特地前往揚州分社命人打听清楚,確實無誤的資料,藥兒若有幸嫁給梅真,那是她三生有幸。然而,他心中的不安又是怎麼回事呢?
他的視線游移向開敞的窗扉,看見夕陽在一片炫爛的金輝中冉冉西沉,他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明淨的人工湖,在夕陽投射下,湖面盈滿耀眼的光芒,像是秦藥兒漆黑的眸子里常閃爍著的熱情火焰。
冥冥中他彷佛有些懂了,他心中的不安來自……
「師兄!」
達達的馬蹄聲,秦藥兒騎著一匹小馬緩步而來。
「你干嘛一整天關在屋子里,又不是小泵娘怕見人。」
一開口就得罪人,龍湖知她沒惡意,只是心里有什麼就說什麼,但別人會怎麼想呢?他揮開多余的想象,眼楮溜向棗色小馬。
「這匹馬怎麼回事?」
「說起來,梅真這瘟生還挺不賴的。」秦藥兒跳下馬,來到窗前和他大眼瞪小眼。「梅園這樣大,光是從這院子逛到那院子,就走得人兩腳酸軟,我隨口一提,他不知從哪弄迅這匹小母馬。只是在園內不能縱馬馳騁,未免美中不足。」
「你‘得隴望蜀’的毛病也改一改吧!」
她裝傻。「那是什麼意思?」
「你對梅真耍這一招倒也罷了,在我面前則省省吧!」他輕蹙了一下眉梢,又忍不住懊笑。「你忘了從小是誰為你講故事的?我記得我講過三國演義,‘得隴望蜀’這句子你會不明其義?」她可以說是他一手帶大的,好意思他面前裝蒜?
秦藥兄嬌聲大笑。「又被你看穿了,真沒意思!梅真就好騙多了,有幾次他搬書簍子向我講大道理,看在他盡心招待我們的份上,我就給他裝傻。」
「你何苦這樣?」
她哼了哼。「我若是‘听懂’,非整治他不可!多讀幾本書便了不起嗎?成天孔子曰、孟子說的教訓人。」
龍湖為梅真叫苦。什麼人不好請,請出兩聖來,孔子那一句「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讓她從十歲記恨到現在。而孟子那一段︰「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門,戒之曰︰往之汝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他解釋給她听,只換來她一頓罵︰「這兩個糟老頭子,沒一個好東西!什麼叫‘無違夫子’?胡說八道,丈夫若是喜新厭舊,打算把老婆一腳踢開,也不可違抗嗎?照我說,改成‘無違夫人’才對。」
秦藥兒既有個邪門老爹,能指望她信服聖人之言嗎?
「你曉得體諒人,總算有幾分長進。」
「我還沒玩夠本,把他罵跑豈不虧大了。」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啊,寧死不吃虧拚命佔便宜,梅真也不知神經錯亂了還是怎地,竟會看上你。」
「因為他好美色,所以他活該。」
龍湖懶得和她斗嘴。「你的右臂全好了?」
「沒事。不過,我口渴得很。」她也不走正門,直接從窗口翻進去,自己倒茶喝。「差了點,比不上西湖龍井村的龍井茶。」
他坐在窗前位子上沒動。「你要自己過來還是我過去?」
「我都說沒事了。」她嘀咕道,還是乖乖走過去,坐另一張椅子,把手擱在幾案上,讓龍湖為她按摩右臂,舒活血氣。
他認真的神情,像一道光柱,溫熱的光總在她需要時保護她、指引她。秦藥兒望著他,眼里晶芒閃動,她懷疑他是不是愛她很久了?
「師兄,」她用奇怪的語氣問︰「每次我生病彬受傷時,你就會對我特別好,特別有耐心,這是為什麼?」
「你不知道?」
「我要听你親口說。」
「因為我是大夫,小笨蛋!」
踫了一鼻子灰,藥兒真沒好氣,全天下的男人就屬龍湖最沒眼光,最不識貨,青梅竹馬的小師妹號稱「江南第一美女」,他居然拚了命盡想往外推?
「傳出去我多丟臉!」秦藥兒又在動歪腦筋︰「人家會笑我連相處十年的師兄都迷不倒,這會是江南第一美女嗎?」她沒想過,距離會產生美感,而龍湖太了解她了。「師兄怎麼可能不愛我呢?太不可思議了。」
「我懂了,你還在記恨我小時候捉弄你的事對不對?」她沒頭沒腦的突然問上這麼一句,龍湖抬眼奇怪的看了她一眼,當她發神經。
「原來師兄是小氣鬼!」
「你少在這里得了便宜又賣乖。」他不得不回答︰「我若真記恨,老早不管你的死活了。」
「那你為什麼不愛我?你見過比我更美的姑娘嗎?」
「你不嚇死我不甘心是不是?」龍湖審慎地注視她,懷疑她在玩什麼花樣。他必須小心點,別再上當,走過去為自己倒一杯茶緩口氣。
「我听過的江湖傳奇故事里面,師兄都會日久生情的愛上師妹。」
噗!龍湖把一口茶全噴了出來。
「你沒有愛上師妹,太不正常了。」
他不住咳嗽。「你……我……我愛上你的話,那才不正常。」
秦藥兒正待反駁,突然听見有人在窗外尖叫,她生平最愛看熱鬧,忙趴在窗口上往外瞧,一個丫鬟單腳跳地的跳到水旁洗腳。
「喂,發生了什麼事?」
柔柔苦著臉喊︰「我踩到一堆馬糞。」
秦藥兒一樂。「我原先還擔心它便秘,現在好啦!」將拇、食兩指放入口中吹出一聲長哨,小棗馬聞聲奔至。「師兄,你看,它听得懂我在叫它,認定我是它的主人呢!」飛身騎上馬背,巧手馬鬃。「棗兒,棗兒,你真是一匹好馬。」
棗兄彷佛真听得懂,快樂的嘶叫。
柔柔揉了揉眼楮,還是不敢相信她親眼看到的,秦藥兒她根本不是人,她是小妖女,盡做出驚世駭俗之事,反而把少爺迷得神智不清!她必須把這一切稟明二女乃女乃、小姐、蓉小姐,大家同心協力拯救少爺。
「師兄,我想上街買一串銀鈴鐺,給棗兒打扮一下。你陪不陪我去?」
龍湖走出屋子,星光點點在天際。
「太晚了,明日再去。」他走近湖邊,細心問柔柔︰「你要不要緊?」
「我沒關系,龍公子。只是秦姑娘在園里騎馬實在……」
「馬是你家少爺買的,也是他允許秦姑娘騎馬游園。」龍湖心想有必要解釋一下,以免梅家人全怪罪秦藥兒。
少爺真是瘋了,這樣荒謬的事也答應。柔柔在心中又記下一筆。
「對了,龍公子、秦姑娘,二女乃女乃請你們到花廳用膳。」
「這樣慎重,有何特別事嗎?」
「大老爺回來,全家要聚一聚,還請人來唱戲呢!」
龍湖知道不能推拒,招呼藥兒一道走。
秦藥兒依依不舍的跳下馬,把韁繩交到柔柔手上,吩咐道︰「送棗兒回馬廄去,小心一點哦!另外,找人把馬糞清干淨,別燻臭了我師兄。」
秦藥兒以為只有像媚雪姊姊那樣嬌弱的美人才不敢踫馬,便無事一身輕的走開了。龍湖卻瞧見柔柔的臉上滿是驚惶、不信,得知藥兒又開罪了一人,暗嘆在心,于途中踫到兩名男僕,請他們去為柔柔解危。
「藥兒,待會兒到了花廳,你要規矩一點。」
「我何時不規矩啦?」
無時無刻!龍湖忍住不說。
「這個家人口多,規矩自然也多……」
「放心吧!師兄。去年龍伯伯大壽,幾百名佳賓來為他祝壽,那種場面我都不怕,還怕這一屋子的女人?」
就是女人才可怕,小傻瓜!
宴無好宴,他有預感。
報廳里以一道屏風分出男女席,男席只有一桌,女席有四桌,可知梅府的陰盛陽衰。男席那一桌,龍湖是主客,梅皖山是主人,梅曉豐和梅真依尊卑而坐;龍湖稱得上是博學多才、廣聞精見,和梅真論文,與梅曉豐談生意經,和梅皖山暢談廬山煙雨浙江潮,四人悠然地談笑風生,主客們都很愉快。
女席這方剛好相反,秦藥兒覺得自已被忽略了,而且是有意的忽略她。梅氏十一妹妹回來了七、八個,再加上妻妾十余人,藥兒看得眼花撩亂,還弄不清誰是誰,一道道佳肴已上桌,瞧她們猛張嘴巴敘舊、道問別來之情,很少動一下筷子,她也不好意思自己一人猛吃,結果一道好菜上桌只吃一兩口就被撤走了,這算哪門子規矩?猶記得她和師兄曾在坐北六省第一把交椅的「燕門堡」做客,用膳時也是男女分席,堡主夫人是個很純良、毫不做作的女子,好菜一定吃光光,她說這是給廚子最佳的贊美詞,而且交談時絕不會忽略藥兒,甚至一再央求她多談點江南見聞,不吝惜地表露出對她的崇拜,讓她覺得好愉快、好滿足。
人家堡主夫人還是位官家千金呢,對藥兒又親熱又客氣,而眼前這些女人個個出身沒她好,果然水準也差了些。
自家人多的是說話的機會,有必要當客人的面促膝長談,盡說些夫妻經、兒女經,放客人在一旁納涼,一句話也插不上嗎?
秦藥兒直覺她們是故意的,聲氣相通的將她排擠在外,讓她好沒意思,食不知味,偏偏二女乃女乃和卞姨娘很會做人,每道菜上桌必說一句︰「秦姑娘,不要客氣啊!多吃一點。」教人想發作也沒借口。
她快十七歲了,人生閱歷比一般足不出戶的姑娘多得多,卻沒見過這麼多奇怪的女人齊聚一堂,個個自命是大家閨秀,做的偏不是大家閨秀該做的事。她想來想去想不通,不知她們是何用意?
「丑人多做怪!」她在心底冷笑︰「擺出這陣仗想嚇唬誰?侯爵府我住餅。連王爺府都去玩了無數次,見得多啦,就屬你們這家子最沒水準。」
她不知,梅家的女人們聯合起來,就是要她知難而退。
她們的人生軌道早已安排好,她們習慣了,即使生活一如死水,也認命地接受了,她們不喜歡太大的改變,凡是會影響到她們未來生活平靜的,她們一概排斥。而秦藥兒正似天外隕石墜落梅園,震得天搖地動,人人驚慌不已。
她們一致認為,秦藥兒不配梅園,不配梅真。
秦藥兒快悶死了,心想難怪梅真一心想往外跑,立志行萬里路寫十卷書,換了她,她也待不住,即使像梅園這樣充滿詩意,景致如畫的園地。
面對一張張像魚似地張合不停的嘴,卻有一個從開始到現在文文靜靜的,幾乎沒開過口的姑娘,自然引起秦藥兒的注意。
朱蓉鏡和白月裳、佟秋蕙、卞姨娘和梅家大姊陪秦藥兒共一桌,梅大姊拉著白月裳說話,卞姨娘向二女乃女乃佟秋蕙請教家務事的處理,只有朱蓉鏡一人安安靜靜,秦藥兒對她好奇極了,逗她開口。
佟秋蕙正巴不得她詢問,幾乎是興高-烈的告訴藥兒︰「她是大女乃女乃的親佷女,小名叫蓉兒,和我的外甥女月兒,她們兩人可說是自幼和梅真訂了親,再過不久,準備給他們三人一道完婚。」
「兩女共事一夫?」秦藥兒咋舌。
「不分大小,梅真可娶兩房妻。」佟秋蕙只差沒明講︰你這後來者,頂多排第三,算是小妾。
藥兒噗哧一聲笑出來。
「看不出梅真居然艷福不淺,就怕他無福消受。前些日子,他還一直嚷嚷要將家中兩位如花似玉的表妹介紹給我師兄呢!」
眾女聞言變色,朱蓉鏡和白月裳更是花容慘淡。
「真兒不可能說出這種荒唐話。」佟秋蕙忙駁斥。
「不信的話可以找梅真過來問明白,我師兄也可證明我沒撒謊。」惡作劇的光芒由她眼中一閃而逝。「不過,師兄他當面回絕了,放心吧!」
這話更加教人難受。梅真將候補未婚妻「賤價求售」,人家還不要。
「太欺負人了。」朱蓉鏡已泫然欲泣。
「對他太好,他反而不把我們放在眼里。」白月裳幾乎咬斷銀牙。
「其實,嫁給那瘟生有什麼好呢?」秦藥兒終于出了一口惡氣,接下來的話讓一屋子女人面面相覷、緊張不已︰「你們知道梅真最大的志向是什麼嗎?離開這個家!他發出豪語,欲行遍天下寫出一本游記,造福無力遠游的人,使他們能從他的書中了解人間無數的美景,而馳騁于想象空間。」
「太荒唐了,太荒唐了!」佟秋蕙不敢相信她最驕傲的、她一生所指望的兒子,腦子里竟藏了這許多無聊、荒謬的主意。
女眷這邊的宴會匆匆結束,梅真不知自己已成了千夫所指、釜中游魚,最後被丫頭「請」去見二女乃女乃。
秦藥兒回到住處,不久,龍湖也跟了來。
「這回,你又做了什麼?」他看著她,目光是古怪的。
她反瞪回去,有點生氣。「我都坑邛死了,你還來向我興師問罪。」她即使生氣的模樣也美得令人屏息,看著她長大的龍湖成天只擔心她調皮搗蛋、闖禍欺負人,對她的外貌反倒很少去注意。
幾十道佳肴連番上桌,還喊肚子餓?真是不高明的托詞!龍湖十分不悅。
「動不動就發怒,分明是心虛想左右我的注意力。」
「我說的是實話,你意然不相信?」她委屈地大叫。
「嘿,又是一招小曹操的伎倆。」龍湖嘲訕道。
她真的生氣了,雖然中間夾雜幾分被說破心事的羞惱,但更多的是師兄一副認定她是壤胚子的嘴臉,純情可憐的少女心因此受傷了。
「對,你說得都對!我是小曹操,奸猾成性,整天就知道動腦筋捉弄人,從沒做過一件好事!你這位偉大的龍少主干嘛不離我遠一點?你不怕下一個遭殃的就是你嗎?」委屈的感覺緊緊抓住了她,別人不了解也還罷了,連師兄都把她當成禍害!其實認真講起來,除了惡作劇之外,她幾時傷害過一個好人?別人不招惹她,她會使壞嗎?
龍湖的眉頭輕輕鎖了起來。「藥兒,為什麼顧左右而言他?我只想知道在宴席上發生了什麼事?」
「反正你已經認定我做了壞事,我何苦浪費唇舌為自己昭雪?」她也是有志氣的,咬了咬下唇,回房收拾了幾件行李出來。
「你做什麼?」
「我要回家,不要在這里受氣。」
「受氣?哈!你秦藥兒會受氣?」
「你什麼意思?」
「我看你八成是闖了大禍,想逃之夭夭。」
「龍湖!」秦藥兒一時悲憤交加,怒火沖天。「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沒錯。」他心里有異樣的感覺,但嘴上仍逞強。她每回惡作劇之後,都會想盡辦法逃開懲罰,他不以為這一次會例外。
秦藥兒內心無比激動,臉龐上燃燒著使人悚然的詭異光彩,那雙雪眸竟顯得深奧難測,嬌小的櫻唇微微顫抖著。龍湖從沒見過她這樣,似乎正遭受某種重大傷害,他心中錯愕,還道自己看錯了,深沉地直視她的眼楮︰
「師妹?」
「不要叫我!不論發生什麼事,你總是先認定我是罪魁禍首,即使我告訴你我什麼也沒做,你也不會相信,好!既然如此,我就做一件驚逃詔地的大壞事給你看!」她狂烈地怒叫著,一把推開他,跑了出去。
「藥兒!」龍湖愣了三秒鐘,然後追了出去,差點和正要進來的梅真撞在一起,梅真抓住他問︰
「龍大哥,藥兒她要去哪兒?這樣急,我叫她也不理。」
「你看見她朝哪個方向去?」
梅真伸指一比,龍湖頭也不回的-下他走了。
「等等我呀!你們究竟在忙些什麼?」
這突如其來的意外,使梅真莫名其妙的跟著團團轉。
秦藥兒仰躺在屋頂上,對龍湖的呼喚聲充耳不聞,獨自對月垂淚。
她也不知自己怎麼了,過去師兄不是沒損過她,封她一大堆外號︰小賓害、小曹操、小搗蛋、秦小邪、闖禍精、秦要命、秦瘟神……她還挺得意洋洋的,自覺聰明蓋世,無人能比!今天卻受不了,到底怎麼了嘛?
她明白,龍湖對她一直是抱著無可奈何的心理,照顧她、保護她都是因為他對秦守虛的承諾,將她視同他肩負的眾多責任義務之一。她可以想象得到,自從士六歲莫名其妙當了她的師兄之後,他每逃詡在「悔不當初」,一心想把她擺月兌掉,所以才會那麼熱心腸的幫她挑夫婿。一開始,秦藥兒是抱著好玩的心態「釣夫」,主要是以此做借口讓龍湖離不了她,所以從不認真去施展什麼女性魅力。誰知後來游戲成真,至少龍湖是認了真,三次失敗他還要再接再厲,她這才恍然明白自己在師兄心目中的「地位」。
「既然你這樣討厭我,我就離你遠遠的。」她一把抹去眼淚,賭氣的不理會龍湖焦急的叫喚,施展輕功往反方向而去。
她非干出一件驚逃詔地的大事給龍湖瞧瞧不可。
等著瞧吧!龍師兄。
「厲……厲……」
一句話沒說完,那個男人已咽下最後一口氣。
厲鬼不屑再看他一眼,森冷道︰「還剩一個,刀疤。」
擺影消失于夜風中。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一條人影疾飛而至,瞧見橫尸于街道中的同伴,忙撲上去︰「老三!老三!」冷月照清他臉上的刀疤,臉孔因激動、驚恐而顫動,一條刀疤也隨之扭曲宛若丑惡的小擺蛇。「是他嗎?老三,是厲鬼嗎?他出現了,他出現了……」他豁然跳起來,不住轉動著身子想嗅出殺氣,「厲鬼、厲鬼、厲鬼——」他受不住心頭壓力,對著空無人煙的大街吼叫︰「你出來!你出來殺我啊,我要跟你決一死戰,厲鬼,你給我出來,你這個專門暗箭傷人的鬼王,你不是人,你根本不是人……殺了一個又一個,為什麼不一口氣全把我們殺了?你故意等我們落單時才出手,要死去的人無法反抗,讓苟活的人在你的恐怖手段下掙扎,我知道,你也在等我心魂俱喪,好讓你像捏死一只小蟲子般不費力氣的取我性命,厲鬼,你不愧是代理鬼王的狠毒角色!老天!這世上怎會有你這樣陰險可怖的人?」
刀疤不住狂喊,慷慨激昂的語調也掩飾不住他心中的懼意,再窮凶惡極的話語也振奮不了自己的胸襟,隱隱約約的,疑心生暗鬼地,他彷佛听見厲鬼得意的笑聲自陰曹地府幽幽傳來。
「啊,啊——反正我是逃不開厲鬼的魔掌了!」他如困獸般在街上旋走,嘴里喃喃不知念著什麼,猛地,他定住了,像一尊石像,突然解開心中的疑惑︰「為什麼厲鬼會知道這件事?若不是在飯莊里,小妖女鬧事,這事也不會引人注目而傳出去……」
「反正我遲早一死,要死之前也得拉一個墊背的,好為三位兄弟報仇!」
刀疤抱起兄弟的尸身,決然而去。
今日他葬了自己的兄弟,他日可有人為他收尸?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滌園中,一身女敕黃春衫的秦藥兒,一臉稀奇古怪的打量小園。
簡直丟臉,門口的機關只能提防一些小賊和沒武功的自家人,她輕身縱上牆頭,不就進來了嗎?
一點刺激也沒有,丟死人-,設這種機關。
不過,這滌園倒挺神秘的。初到時,梅真親自導游,曾經過橋頭,指著小溪對面的滌園告訴他們︰「大伯的禁地,他不準任何人進去。」
在秦藥兒心目中,「禁地」等于代表「不可告人的秘密」,既然要干一件驚逃詔地的大事,她頭一個想到滌園。
如今她大搖大擺進來了,這個左看不稀奇右看不起眼的滌園,真能教她挖出嚇月兌人下巴的秘密嗎?
她神不知鬼不覺的細心打量環境,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放眼唯一能隱藏秘密的地方就只有竹廬,走進去就是了。
盎麗堂皇、古色吉香的梅府之中竟出現一間竹廬,她已感意外,竹廬內精簡、素雅的布置,和秦家頗相似,不似秘密所在。
「莫非是我多心,這里的一切只不過是有錢人的隱士癖?」
秦藥兒白忙一場,不免懊惱︰「有錢人真愛做怪!」
坐下來思考下一步,尚未兌現諾言之前絕不見龍湖,遂苦惱該上哪兒?不知何時,眼角余光不經意的瞄到一片白,她抬起眼,乍見一位絕美的女子竟如一陣雲煙無聲息的飄到她身旁。
「你是誰?」她搶先開口。
那夢一般的女子,自是夢娘,她的笑容飄忽。「我是誰,我不知道。」她一點也不在乎,笑得好象小阿。
「你自己叫什麼名字,你都不知道?」
「他叫我夢娘。」
「他?他是不是梅皖山?」
「他對我很好、很好,可是他今天沒有來。」
秦藥兒終于弄明白,她不是一位正常的女人,有點呆呆的。難道她就是滌園的秘密?看樣子不似梅皖山的女兒,她的臉形不與梅家人彷佛。
夢娘走出竹盧,月印池塘,竹影參差,夢游般的足跡飄搖在無人的天地,傳出那幽幽耳語︰「他為什麼走了呢?為什麼今天不來?我喜歡听他說話,他那樣慈祥和藹、妙語如珠,我一點也不怕他……」
秦藥兒憑著自幼浸婬醫書的常識,知道這女子必然是在受某種深重慘絕的刺激時,僥幸沒有瘋掉,卻將自己整個兒封鎖住了。
「她活不久了。」秦藥兒知道,這種病人看似無憂無慮,其實整個人已接近無生命狀態。「或者,爹可以救救她。」
她一步一步走近夢娘,明朗的月光下,她看清楚了夢娘的臉,心中錯愕︰「很眼熟啊!曾經在哪兒見過似的。」
努力想了半晌,不得不放棄。
「你看見他了嗎?」夢娘那蒼白的臉出奇地清朗明潤。「他有沒有說什麼時候來?」
「沒有。」秦藥兒正好騙她︰「我帶你去找他好了。」
「我不能去,他說他會來。」
「難道你不想見他嗎?如果以後他都不來了呢?」
「他不來?他不來……」
秦藥兒拉住她的手。「走吧!去找他。」
夢娘沒有反抗的任由她拉著走。秦藥兒方才已看到有一道後門,用大鎖鎖著,這種笨鎖當然困不住她,不一會兒,兩人已手拉手走在清冷的街道上。
「肚子好餓。」三更半夜上哪兒找東西吃?這種時候也只有煙花之地人聲鼎沸、杯盤狼藉,她自然不可能去那種地方。
「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師兄絕料不到我會去那里。」
哪里?青龍社之揚州分社。
一個時辰後,她已經吃飽刨的和夢娘躺在同一張床上夢周公。
找她找了一夜的龍湖,天微亮時來到揚州分社,正想教人命令各聯絡處幫忙留意藥兒的行蹤,卻听說秦藥兒帶了一名姑娘來投靠,放心之余倒顧不得生氣,只悄悄在房門口張望了一會兒,即走開去。
「秦姑娘說不需知會少主,她一早便走。」
「你不必讓她知道我來過。」龍湖驚惶的心情平靜下來,不免有點好奇︰「她什麼時候拐了人家姑娘?這就是她所謂驚逃詔地的大壞事嗎?」搖了搖頭,他還是常弄不懂她在想些什麼。「這個藥兒,何時才肯真正長大呀?」
一夜奔波,他的心情九轉八拐,想了很多,思考範圍很廣泛,直到踏出梅園,冷寂的夜風使他有一陣子心胸空明,就在那一刻,他終于明白心中的不安所為何故?
代表古老尊貴身分的梅園,和稀奇古怪、大膽善變、好惡分明的秦藥兒,宛如明珠與未經琢磨的原石,任何巧匠都不會將她們放在一起做成一件首飾,因為她們是那麼不格調、不協調。
梅園的環境或梅真的書卷味都改變不了秦藥兒。
秦藥兒卻極有可能毀了梅園現有的一切規章。
龍湖為了自己的良心,不忍見秦藥兒繼續「殘害「梅園和前程遠大的梅真,所以,這門親事必須作罷。
畢竟,三百年的古老世家已不多見,稱得上是一件國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