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送新郎新娘進入洞房,飲了交杯酒,說了好些吉祥話,不相干的人終于全退出房外,讓新人獨處。
樂音、銅鑼聲、鈸鼓聲咎徹整個婚禮程序,直到進了洞房,貞陽仍感覺耳孔嗡嗡地鬧著,卻不敢隨意亂動,像個木偶人似的給喜娘牽扶著四處敬禮,還好她嫁的是燕門堡的首領,除了夫婿,沒人地位比她崇高,不用個個跪拜,只是對許多來賀禮的大人物不能不盡到禮數,饒是如此,她仍舊累得頭腦昏沉,鳳冠的重量變得難以忍受,心情更是起伏不定。
她終于嫁為人婦了,很奇怪的感覺!自己仍然是自己,心情卻翻了一翻,昨日之前,仍把自己看作不解世事的小泵娘,從今日起卻要當家作主母了。郭貞陽一想到三日後,燕無極的屬下們將向她正式見禮,听阿諾說那些人年輕些的與燕無極差不多年紀,年長些的已有四十開外,見了她這位少年夫人卻必須恭恭敬敬的自動矮半截,那場面豈不有趣?到時可別笑出來才好。
奇怪,她怎會想到那麼遠去?一定是她太緊張了,只因接下來是教她無所適從的處境……
一切都靜了下來,隱隱約約打遠處傳來熱鬧聲,听不太真切,貞陽心中猜想,外邊喜筵已開,各地請來的表演班子、賣命耍雜技的人,繼續在燦若白日的燈火下,把婚宴搞得熱鬧有加,絕不能失了燕門堡的面子。
貞陽倒寧願自己是一位客人,至少不必在這里罰坐刑,她好難過,受不了啦,輕輕轉動一下腦袋,居然沒僵掉,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頸子。
有人清了一下喉嚨,她嚇了一跳,趕緊將手收回疊放膝上,規規矩矩,端坐如儀,即使阿諾見了也要夸贊她像個大家閨秀呢!可她心里想的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暗呼倒楣,忘了房里不只她一人,怎麼他剛才都不哼一聲呢?
燕無極終于挑起紅巾蓋,他的新娘低著頭,雙目含羞半合,放在膝上的心手不安地扭絞著,他不開口,她也絕不能先出聲,房里靜得讓人慌亂,一片芳心千萬緒,手腳沒個安排處!
「你餓了吧!」他的聲音不冷不熱、不喜不怒。
她抬起頭來,可以開口了。「我以為你不在房里呢!」
「我一直都在。」
「但你沒出聲,太安靜了。」
「我以為今天已經夠熱鬧,是該安靜一下。」他給她一個笑容。「晚膳快冷了,不趁現在吃點,就沒機會了。」
這問題可嚴重了!可是,她的頭好重,怕吃得不舒服。
「你幫我把鳳冠取下來好嗎?」他把鳳冠小心地從她頭上取下來,擱在妝台怡上。
貞陽舒了一口氣。揭了紅巾蓋,和夫婿正式見了面(當然,她必須裝作從未見過他),不必再戰戰兢兢了,忽然她覺得饑腸轆轆,就開懷的吃了,一連咽下三塊糕點,正要伸手夾燻雞,有她最愛吃的雞腿和雞翅膀,每道菜都很合她胃口,心想,她真是嫁對了,正開心呢,才發現她老公只是看著她吃,自己僅意思意思的夾了塊肉放在碗里,並不吃。
「你不餓?」她心虛地紅了臉,方才她吃得真像餓死鬼投胎,是不是?
其實,她悟性再差,到底也當了十八年的官家千金,氣質、教養已然根深蒂固,即使吃飯暢快些,吃相也不會難看。燕無極只是驚訝她的坦然,沒見過哪個女人在他面前能這般自在,灑然無礙,顯然她真的在享受桌上的佳肴!既然威嚴嚇唬不了她,而且也無別人在場,他索性大方的夾菜給她,她放下心事,又開懷的吃喝。
「夫人可有小名?」他陪她邊吃邊聊天。
貞陽征了一下才明白原來夫人就是她,笑了起來︰「有,貞兒!我有個孿生弟弟,叫阿諾。」
他不喜歡她一開口就提阿諾,只得裝作沒听見。
「貞兒,私底下我可喚你小名,有旁人在場則按規矩來,知道吧!」
「我也可以叫你的名字嗎?」
「不行!我是夫你是妻,我是天你是地,你該叫我堡主或大哥,私底下稱一聲夫君倒是無妨。」燕無極贊成規矩立在先,以免日後她得寸進尺。
貞陽皺皺小鼻子,听出他的自尊自大,及拒絕和人過分親近的意思,即使親密如妻者,也不過比他的屈下地位高些,並不表示他信任她。他真奇怪!貞陽一時也猜不透他,她沒有阿諾的精明,很容易對不了解的世俗事馬馬虎虎地迷糊過去。
「這里的規矩很大嗎?夫君。」
她倒不難教嘛!燕無極欣慰的想,笑道︰「沒有官家規矩大,你會適應的。」官家有什麼規矩?在家里,郭貞陽最隨性自在不過,總他這麼一說,簡直如魚得水,笑-了眼。「太好了!夫君,你家沒我家規矩,我一定能過得很開心。」
燕無極作夢也沒想到,她根本不清楚一般官家有哪些規矩,她只知道在郭家府中她生活得自由自在,沒想到嫁過來更加無拘無束,真是好!
于是,這對新婚夫婦各自露出滿忘的笑容。
然後,貞陽的女乃媽福大娘率領寒碧等四名丫頭進來,收拾殘食,並將燕無極請到外頭去了。福大娘幫貞陽換下一層層的紅絲緞禮服,貞陽悄悄的問她︰「你打听到什麼沒有?關于我丈夫的。」
「他是堡主呢,在這兒他最大,底下人哪個敢說他不是。不過,照我觀察,每個人都非常敬重他,就好比我們敬重老爺一樣,沒事的,心肝。」
「他有沒有另外的女人?」
「沒有,一個都沒有。」福大娘朝她耳根輕道︰「他這樣的地位,又不很年輕了,身邊怎會連個妾侍也沒有?心肝,這不大尋常。這幾晚他若一次也不踫你,可別自己委屈著,少爺還在迎賓館留住,他會替你拿主意。」貞陽差得雙頰紅暈直漫向耳根,若不是福大娘告訴她,她根本不解男女之事。
沐浴綁,抹上自江南購得的香油,披上寬松的寢衣,丫頭扶她坐在妝怡前,福大娘在背後為她細心梳理一頭濃密的烏發。凝望鏡中雙頰緋紅的自己,貞陽一時之間竟有種今夕何夕的虛幻,彷佛這一切均不是真實的情境,只是春花少女所作的一場泵夢「恭喜小姐……祝賀小姐和姑爺……」
似乎有人在朗念什麼辭,一時之間她仍回不過神來,等她心神歸位合一,周遭寂靜地彷佛針落可聞,女乃娘呢?寒碧呢?美絹呢?什麼時候全都走光了?
時間,忽然怠了工,拖延行進的腳步,靜默中孤身地等待、期望、害怕、坐立不安,內心交雜著種種情緒,待會他進來時,該不該開口呢?又能同他說些什麼?原本互不相識的一對男女,一朝拜過堂,就可上床做夫妻?心中除了惶惑便是深沉的恐懼及無助,巴不得逃掉!
蚌有落閂聲響傳自外廳,他回來了,回房來了!貞陽的手腳發軟,絕不能讓他看出她心中的慌亂失措!她強自鎮定,尊嚴地坐在原位不動。
珠簾卷起又落,燕無極高大的身軀彷如一道陰影壓向她頭頂,不容人忽視他。
心跳令她眼前一陣模糊,舌根打結,什麼尊嚴全丟光了,她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身子不自主地經頭,該怎麼做呢?貞陽一點主張也沒有。穿著便服的燕無極,散發出一種無法分辨的氣息,似乎陌生,又似乎是前世來重逢的愛人,記憶中曾遺留久遠以前的親密,他溫柔一笑,伸出粗大硬實的手掌,握住她微顫的香軟小手,開了口︰「貞兒。」
輕輕被他抱入那有力的懷中,她覺得好虛弱,一股奇異的熱流從她馥柔的胸膛涌向喉嚨,涌向她嫣紅微啟的雙唇,他吻了她,他的吻愈來愈熱烈,彷佛急于掃除她心底所有的羞怯和陰霾,為這個夜燃燒起狂野的烈焰……
她分辨不出心底的感覺,卻不由自主地依偎得他更緊。
整個天地彷佛正在不停地旋轉、旋轉……
陽光尚未升起,風中仍帶著黑夜的寒氣,郭鐵諾一個人靜靜的站在窗前,面對著窗外的春月,一身未褪的隆重禮服。
今夜注定要失眠了,他的小姊姊終究還是成了外姓人,嫁予草莽商人的頭目做老婆,值得嗎?她一直那麼小阿子氣,真受得了包括燕無極在內那群粗魯俗氣、市儈勢利、如蛇似狐的草莽商人?簡直糟蹋了他鍍金嵌玉的貴氣姊姊!
今天換是處在另一種狀況下結識燕無極,他會以不帶色彩的超然眼光看待這一類不同屬性的人,可是,誰教他要娶貞陽呢,阿諾不挑肥揀瘦才怪,官在很難把燕無極和他的寶貝姊姊聯想在一起。誰能想象一只猛梟和一只金絲雀被關在同一個籠子可以相安無事?可憐的金絲雀不被吃得尸骨無存才怪!
都到了這一刻,阿諾依舊沒法理解父親為何替貞陽挑上這門親事。從韋一箭說漏的口風里,原來還是郭作雲主動提親的,真是人……太沒面子了!案親究竟存什麼心態,令人費解。說什麼郭家遇上以前官場的仇家放話要私下尋仇,希望能藉由燕門堡在北方的勢力來保全家業……笑話!四品以下的父母官來到汾陽,誰敢不上郭府拜見大老爺?郭作雲即使不當官,累代的名門世家豈容小覷,姻親旁戚十人中少說也有一個人吃官家飯,做京官的也不少,官場仇家要尋仇,他怎會一點風聲都不知道?再者,以他爹的性情,惹上殺身之禍的機會微乎其微。
此事不能教貞陽曉得,否則她在燕門堡豈不是沒有地位了?不過,反過來講,若非郭作雲主動提親,燕門堡說什麼也不敢心存僥幸來高攀。
爹爹真的認為把貞陽許配給燕無極,可以獲得幸福嗎?
冰鐵諾不知道為什麼,總無法撥去心頭的烏雲。
晨曦初露。
燕無極習慣性的醒來,往常這時候,早該去練功了,一個時辰後洗身,接下來用早膳,再來便是永遠也忙不完的工作……
新婚第一天,當然沒人會期待他早起,睡到日上三竿才合乎尋常,是不?而且,就算他想起身下床,也要大費一番工夫,因為他的小妻子像八爪魚般的緊摟著他睡得正沉,他簡直動彈不得!他敢說她根本不清楚自己懷里摟著的是人或是大紅錦被!夜里他醒來兩次,第一次發現他的小妻子睡在棉被上面,不疑有它,在不驚醒她的情況下幫她恢復正常睡姿,蓋上棉被;第二次他終于弄明白了,醒來時發現棉被全教貞陽摟抱著,然後她抱著棉被一翻身,人又睡在棉被上頭了。睡癖真差啊!懊死的她倒好命地照睡不誤,任由他翻動身子就是不醒,才正要入睡的他發覺棉被又一寸一寸地被她吸過去,她根本習慣了,沒辦法!為了安穩地睡一覺,只好讓貞陽兩手抱著他,接著,她的腳也自動纏上來,就變成現在這樣子。
才結婚第一天,他就累慘了!
怎麼會養成這種奇怪的睡癖呢?懷里不抱著東西睡不著?燕無極無奈的視線往下移,半褪的睡袍,出一片雪白酥胸,他的目光變得溫柔而深沉,昨夜的甜蜜狂喜猶在心頭,她是如此嬌弱,似乎他一用力就可揉散她的身體,竟激發出他全副心力的對待,仿如天地間只剩下他兩人,只存在著這份深深的愛憐……
愛?他的目光轉冷,眉頭緊皺,瞬間出激情中冷靜下來。女人,不可以愛!他的小嬌妻值得他善待她,他可以疼她、寵她、逗她開心,但絕對不會愛上她!愛,將使男人意志潰散、心志薄弱,任由他愛的女人對他為所欲為,到最後,只換來痛苦!不過,貞陽不一樣!她單純得像個孩子,他相信這輩子她都傷害不到他,他應該-卻丑惡的記憶,好好地疼她一輩子,畢竟她是他喜歡的女人,他可愛的小妻子。
分辨清楚自己對貞陽的感情,他安心的反手摟住她,輕輕俯在她身上,嗅著她清馨的體香,溫存地吮吻她粉柔白女敕的肌膚,挑逗嫣紅欲滴的唇瓣……
貞陽微微睜眼,猶疑在夢中。身上的重壓幾令她喘不過氣,當唇被撬開,他恣意地吮逗那不能抵抗的舌身,她驚喘著,灼熱的感覺,燒得全身泛起一層醉酒後的桃花粉色,他更加把持不住,引領她投身進狂熱的火濤……
「貞兒,」平靜後,他輕吻著她沉睡中的暈紅臉蛋,他真是太急躁了,希望沒有傷到她。「你這小妮子真令我著迷,我想我是真的喜歡上你了!貞兒,不要辜負我,更別欺弄我,讓我安心的疼你一輩子吧!」
天光大亮,他準備起身。
灼灼桃華,織滿窗欞。絹窗外原只是一片綠草地,為著新婚大喜,關飲虹那位素性端莊沒啥主見的夫人趙氏,和韋一箭那個才華洋溢令人頭痛的夫人張氏,竟難得地意見一致,要她們丈夫來說服他,移植來數十株桃樹,並說明其意是取自《詩經》(桃夭)︰桃之夭夭,灼灼英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其貴,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蓁蓁葉,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期待新嫁娘正如一株桃樹,煥發出自然天成的豐采,一似盛放的杭花容姿打佰,更能結出豐美的果實,開枝散葉,子孫繁衍,興旺家業。
原來這座黑木樓太過莊嚴肅穆,容不下半點脂粉氣,多了這些華燦桃樹,倒點綴出一片吉祥喜氣。
貞陽在鳥鳴中醒來,明亮的陽光放肆地投進縴塵不染的房內,又射進薄紗帳,她連忙坐起身,光果的身子教人羞窘莫名,還好枕邊已無人,否則她會羞得再鑽進棉被里不出來。撿起寢衣穿好,貞陽悄悄半掀紗帳,最好暫時不用面對他,好羞人……
「你醒了。」
是他的聲音,她一緊張又躲回帳內。
「貞兒!」燕無極的嘴唇上彎,心中甜甜的甚是喜歡,她很在乎他!將紗帳分往左右床側勾妥,含羞帶怯的新娘低垂螓首,不敢抬頭看他。「貞兒,你看著我!你不看我,莫非嫌我長得丑陋?」
「你才不丑!」貞陽天真的上當,看見他眼中的笑意才知他在逗她,紅暈上頰,轉過頭去,低低柔柔的︰「你很好看的,你自己也知道。」
「你更美!」他坐上床沿,輕輕扳過她的臉,柔情萬千的注視她。「我傷了你沒有?」她投入他懷里,把臉藏起來,羞于啟齒。
在寧靜的氛圍中彼此擁抱,分享甜蜜心事,這一刻將烙印心中,他是夫她是妻,不再有一絲猶豫。
溪流沿著山勢緩緩的流著,滿山遍野都是女敕綠的樹芽,一片青青蔥蔥的樣子,使人陶醉在其中。
燕無極攜著妻子郭貞陽在山道上漫步,于樹影掩映間談天說地。
他告訴她︰「到了秋天滿山金黃色的葉子,更是美得令人驚嘆。」
「我已經在期待了,這里確實是絕佳妙境。」她很欣賞的附和,多情的眸采停駐在丈夫身上,她的小臉蛋綻放著明亮動人的光輝,那是幸福的光輝。
這三天他們像一對神仙眷屬!他待她真是好,從早到晚陪伴嬌妻,親自引領她熟悉燕門堡的環境和重要人物,帶她出門踏青,尋幽訪勝。他沒有要求她鎮日困守閨房,反而非常喜歡她活潑明朗、十分有精神的樣子,雖然他沒有說出來,但是他的確很慶幸她不是只喜歡躲在房內繡花做家務、對外界熱鬧繽紛的人生百態絲毫沒興趣的僵化女人!他不曾再想過把貞陽視為花瓶的裝點門面,她是他的女人,他喜歡有她在身逆,這小妮子真能逗他開心!
她一直都興致勃勃的,路邊生長的一朵野花也能令她停住腳步,贊賞它的花姿,追問它的花名;口干了,也肯跟他一樣捧溪水解渴。
燕無極看看天色已然正午,便找來一根長樹枝,騰身躍向溪中一顆大石頭上面,站穩了,瞄準了,眼明手快的向水中刺去!貞陽在一邊看得連連拍手,歡叫︰「好棒啊!加油!加油!夫君,你真了不起!」一尾魚、二尾魚……不斷地被-上岸,她不待吩咐,已機靈的去搜集枯枝準備升火。
一般大家閨秀看了恐怕要皺眉頭叫一聲「野蠻」的事情,她反而覺得有趣!單獨住在杜府那兩年,沒有阿諾在旁邊嘮叨規勸,規勸不成便當跟屁蟲,貞陽每回扮男裝和杜秀山出門,均興奮莫名,名山曠野可去得,酒樓客棧可住得,山珍海味任我嘗,鄉野風味也開脾。只要無關律法,不損人利己,杜秀山便覺百無禁忌。
立在溪中的燕無極,愉快地注視著像小鹿一樣奔忙的貞陽,她可真與眾不同啊,該死的,他愛煞了這個意外的驚喜!記得前年初春,他伙同三虎將、幾位干部和他們的大人一同春游踏青,男人射獵打魚,女人升火煮食,關飲虹的大人趙宛晶從頭到尾端端莊莊,含笑看眾人嬉鬧忙碌,回去後連頭發都沒亂了一根!趙宛晶是傳統禮教下教養出的秀才之女,也算書香門第,規矩到呆板的程度,夫妻之間只能相敬如賓了。
迎親之前,燕無極也曾猜測這位郭千金的性情,他一生沒接觸過官家小姐,以為郭貞陽八成比趙宛晶加倍的中規中炬,其實這也沒什麼不好,大多數做妻子的均以端正的儀態為美,一輩子都不會出差錯,丈夫可以安心地托付全部家務,出門打拚。他已有心理準備接受這樣的妻子,也懂得如何應對,誰知預測的完全不對,她每逃詡給他一個驚喜!他已在等著,當三虎將一朝模清楚郭貞陽的真性情與出人意料的行事作風時,他等著看他們嚇月兌了下巴的滑稽相!
他尚且無法以預先設想的立場態度對待貞陽,蘇鳴等三人當初跟他拍胸脯保證︰「她活似一尊玉觀音,家世高貴,性情溫婉端方,你保證會喜歡的。」他忍住沒有反駁,他要一尊玉觀音干什麼?听起來就冷冰冰的教人敬而遠之!這下有趣了,貞陽是泡在懷里讓他暖暈暈的熱情小東西,他很開心,就不知蘇鳴他們還笑不笑得出來?
他也曾揣測郭千金是嬌生慣養的,呼奴使婢,派頭很大,沒事就給人臉色看。如今已知擔心是多余的,貞陽或許有點異乎尋常,可是她從不端官家小姐的架子,待人熱誠而隨和,比她的孿生弟弟好相處十倍。「夫君,你看這些柴火夠不夠?」貞陽朝他招手。
他躍上岸,連鞋也沒濕。
「夠了。你會升火嗎?」他抹去她鼻頭一點灰。
「我……呃,不會。」她低垂眼楮,怕他看透。
她是「應該」不會的。成親的前一夜,阿諾千叮嚀萬交代︰「姊姊,你也不希望被休回家吧!所以,在你沒能得到丈夫的真心,確定他不介意你異乎一般女流之輩以前,所有千金小姐應該不知道也不會做的事,你必須統統裝作不知道、統統不會!你不曾女扮男裝,不曾隨舅舅四處雲游,更不曾上酒樓只為吃人家有名的招牌菜……你不會惡作劇害人上當,不會設機關捉弄人,不會爬樹,更不會把繩索當樓梯……總而言之,你能忍多久就裝多久吧!懊歹給爹留點顏面,拖過一年的新婚期……」阿諾好-唆哦!老爹都沒交代這許多,偏偏他愛杞人憂天,貞陽听得呵欠連連,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騙人能騙多久呢?成天偽裝自己會累死人的。貞陽不打算隱藏真實的自己,誰娶了她就必須接納她的一切優點和缺點。不過,阿諾說的也沒錯,一開始收斂些,她需要時間認識她的丈夫,燕無極也需要時間了解她。
「我來。」燕無極並不感到意外,取出火石升起一堆火,她只需添柴。當然,他更不會指望她殺魚、處理野味,他拿出匕首快速將魚開膛破肚……
貞陽沒料到他會當她的面殺魚,血流出來了,那麼多的血……恐懼再次吞沒她,眼前發黑,呼吸幾乎停止,她昏了過去。
「貞兒!你怎麼啦?」
燕無極差點被她嚇死,以為她走太多的路累暈了,忙將她抱往樹下躺著。
有人在搖蔽她,拍打她的臉,呼喚她的名字,是阿諾嗎?貞陽微微睜開眼,一張擔憂的俊臉橫在她面前,比阿諾成熟許多,更多三分威嚴,他是誰?她的頭好昏,有幾秒鐘的時間腦里一片空白。
「貞兒,你究竟怎麼了?你哪兒不舒服?」燕無極訝異自己對她的關懷。她想起了。
「我怕血……我不要看到有人受傷流血……」
女人的毛病!燕無極放下心事,讓她依靠著樹身休息,自行去處理午飯。這次他背對她的方向,用溪水洗魚身,以樹枝穿妥,燒烤起來。
棒著火花相望,更見她的脆弱,可憐的小東西,這樣害怕見到血!燕無極內心產生矛盾,一方面憐惜她,極欲安慰她,一方面又對自己方才的緊張生起氣來。緊張,表示他在乎她,惟恐地出了什麼意外。他,燕無極,怎會短短三日就對一個女人產生感情?
冰貞陽長得秀麗清新,十分甜美,但她不是什麼絕世美女,更無絕代之風情,遠遠不及他年少輕狂時曾渴望擁有的那名姑娘扣人心弦的美貌。奇怪,他已不再懷念那個女人,卻渴望從貞陽身上挖掘她潛藏的所有神秘!貞陽很單純,表達感情很直接,然而她是多變多貌的,前一刻生龍活虎,後一刻見血昏倒……
焦味觸鼻,燕無極忙收斂心神。
懊死的!他想她太多了,用心太過了。可是,他們既是夫妻,互相關心有何不對?
他找到理由安慰自己。
「夫君,」貞陽不知何時已坐到他身邊,幫他烤魚。「對不起,我很沒用的。」
「許多人都怕見血,你只是膽子小了點。」燕無極以常理推斷,不忍心多加她心理負擔。如果有一天他發覺她的膽子大到什麼程度,老天保佑他不要當眾昏便才好。
魚烤得很香,味道又鮮美,貞陽一連吃了三條。他喜歡胃口好的女人,吃得下表示身體健康,但也不能過分貪吃,男人都不喜歡肥女人。
「夫君,一個女人如果不會做飯、刺繡、紡紗、縫衣裳,不至于會被休吧?」貞陽以閑聊的口吻,試探地問。
燕無極瞅住她。「你在說你自己,對吧!」
「你知道?」她沒有感到羞愧,只是好奇的問。
「瞧你這雙手,再看你活潑的性子,我猜不出來就白混了!」他若無其事的說︰「黑木樓內有廚子、佣僕一大堆,原本就不需要你親自動手做什麼;燕門堡有最佳的布料來源、織紡和一流的師傅,你缺什麼只需開口吩咐,自有下人去辦。你乃當家主母,幫我管好內務即可,我相信管教下人辦好事情必難不倒你。」
「夫君,你真好!」貞陽一把摟住他頸子,高興得只差沒跳起來。「早曉得你這般開通,我也不必給阿諾逼著學拿針線,恨不得縫起他那張烏鴉嘴!我不肯學,他就恐嚇我遲早會被丈夫休回家,你說可不可惡?」
燕無極差點笑岔了氣,她真老實!「結果你仍是沒學,不是嗎?」
「我學了,很努力地學,真的。可是我的十根手指頭卻吃足苦頭,老是見血,一滴血我沒暈倒,十滴血我就暈了,阿諾不願我受苦,便自動放棄了。」貞陽把頭靠在丈夫肩上,低語著︰「我娘早逝,從出生我和阿諾就寄養在外公家,等于是相依為命的,他做什麼其實都是為我好,所以每回他撈叨時我就多少忍耐听一些,當他是在盡責任,至于最後變成什麼樣子,他也會坦然接受。」
「听起來他像哥哥,你倒像妹妹。」
「才不呢!我能忍便忍了,不能忍時就擺出姊姊的威風,他都不敢吭氣呢!」
「這麼威風?」燕無極被逗笑。
「當然。」貞陽神氣地一揚頓。「明天阿諾來,你就知道了,他最听我的。」
因為他心目中最在乎的人是你!燕無極沒有把話說出來。男人不應該小氣,要有量度。「你做姊姊的是不是常常欺負他?」
「我怎會欺負他呢!沒有的事。」貞陽說時臉不紅心不跳,至少她不記得曾經「故意」欺負阿諾。「他是弟弟嘛,我很疼他的。」
「男人不需要人家疼。」
「才不呢!每回我疼阿諾,親親他的臉,他就很高興……」
「你說什麼?你跟郭鐵諾親吻?」燕無極大驚失色,用力拉開圈住他頸子的兩只小手,差點捏碎她手腕,貞陽痛叫出聲。「你給我說清楚,你們姊弟之間親密到何種程度?」
「好痛!」貞陽用力扭動手腕,也掙月兌不了他的緊握。「放開你的手!野蠻人才欺負女人,你放開我,你太壞了!」
「我命令你回答我!」燕無極把她兩手全扭向背後制住,左手扳正她的下巴,沉聲問︰「你是怎麼親他的?他又親過你哪里?我叫你回答!」他深幽而漆黑的眼楮正如兩江冰泉,冷冽地浸寒她的心,教她無由地升起一股懼意,眼眶微熱,淚自己滾了下來,開始哭泣。「你莫名其妙……」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變了一張臉?這不像三天來與她恩恩愛愛的丈夫。
「你還有臉哭?跟丈夫以外的男人親吻,是為不貞!」
「你……你太過分了!」貞陽屈辱地怒叫,不知哪來一股力量,以頭去搗撞他的胸膛,逼使他不得不以兩只手困住她的身子,她自由的兩手在他後背捶打著……打死他活該!
「你夠了!」
「不夠!你太-髒齷齪了,不分黑白的侮辱人……」她突然蜻蜓點水似的親一下他面頰。「這就是我親阿諾的方式,我不貞了嗎?你說啊!」她居然比他大聲。
「男女授受不親,牽手尚且逾矩,何況親臉?」他佩服她的勇氣與誠實,但她不能永遠這麼天真下去,他無法忍受他的妻子親近其它男子,即使是她的孿生弟弟。「以前就算了,可是你要記住,不許有下一次。」
「阿諾是弟弟啊!」
「你還有理狡辯!你是不長腦子還是故意生事?若教堡內的兄弟瞧見你親郭鐵諾,他們將作何感想?我的顏面何存?」
燕無極自問不是暴躁易怒型的人,冷靜得近乎冷酷,生氣時一個凌厲的眼神就可以將人凍成冰柱!他克制情緒的能力向來是一等一,可是踫到貞陽這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小女子,形象幾乎不保。她太輕易便能撩動他的情緒!
她的想法自成一格,別人看來很嚴重的事情她不以為有啥不對,像親親阿諾表示對他的友愛,但在別人眼中理所當然的事情她卻認為不可思議,像男人納妾。郭作雲說的對,貞陽不像任何人,就像她的舅舅杜秀山。杜秀山教會了她「公平」兩個字。
燕無極還不清楚她有這種天真到近乎可怕的想法。
「我是你的丈夫,除了我之外的男人,全部不許靠近你,當然也包括你弟弟。」
「你生這麼大的氣,就因為我親阿諾的臉?」貞陽揉揉發痛的兩手,瞅著他難看的臉色。「我以後都不親阿諾好了。可是,你也要以身作則,不可以讓其它女人接近你、親你,這樣才公平。」
燕無極仰天深呼吸一下,平靜情緒。這個大膽的女人還敢向他討價還價?
「你忘了新婚之夜我向你說過,我是夫你是妻,我是天你是地,女子出嫁從夫,你必須服從我,不得有違。」
她眨了眨眼。「怎麼你跟阿諾一樣愛以大道理訓人?」
「你閉嘴!」這個女人太多話了!燕無極突然俯下頭,吻住了貞陽,一個霸道、懲罰的吻,一個不容她抗拒的吻,舌頭專制地探進去……她胸口蹦跳得快窒息了,她只能緊閉上眼楮,感覺一顆心飛上了天。
初更,他才回房。
愛碧和美絹兩名婢女在上房輪值,女主人已然睡下,男主人沒回房,她們必須在里面的衣物間陪睡壯膽,還不能睡得太沉。
燕無極進房時,美絹從里間出來,忙斟茶,他揮揮手,示意她們出去,他從不需要婢女伺候,他習慣男僕人,只是現在再也不能讓男僕人進房,那會嚇壞他嬌貴的妻子。
掀開紗帳,他立在床邊看著貞陽熟睡的小臉,她今晚倒沒有睡在被子上,他有點納悶,伸手揭下紅錦被,原來她懷里正抱著一個長條形的枕頭。
他走出睡房,在花廳坐著。黑暗有助沉思,他常靜靜坐著思考許多事備,生意上的、人事上的、書本上的……過去,他唯一不需要傷腦筋的便是女人,而今,他卻娶了一個最教人傷腦筋的女人當老婆,一個愛黏人的小東西!她愛笑、愛玩、愛吃、愛找麻煩、愛發驚人之言,女人的傳統美德「溫、良、恭、儉、讓」她懂不懂?她說︰「我當然懂。我對老公很溫柔,對弟弟很善良,對長輩很恭敬,花錢買書時很節儉,不喜愛的東西我很樂意承讓。」他都快昏了,什麼歪理出自她口中都非常理直氣壯。
他為了她傷腦筋,而她早將今日在溪畔的爭執-到一邊去了,只記得溯溪而上與瀑布相遇的驚喜,只記得折野花回家插瓶,和她的侍女們述說今日的快樂旅行,承諾下回會帶她們一塊去看瀑布。用過晚膳,他到春秋樓與屬下商談事情,而她因太疲累很早便睡了,躺在他的床上像個不知憂愁的孩子……是啊!她根本還是個未成熟的孩子。
燕無極不得不承認,短短三日內,他已然喜歡上郭貞陽,令他百思不解的是,他怎會喜歡這個古里古怪的小恐怖分子?他素來都很贊同聖人之道啊!「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女人最大的功用即是持家、生小阿,不必對她們抱太大的希望,更不用花費心神為她們煩惱!可是現在,他卻喜歡上那個「煩惱之源」。
他究竟哪根神經不對勁了?
娶老婆嘛,就該像關飲虹的妻子趙宛晶那樣,放在家里很安心,出外一年半載也不用擔心老婆跑了或闖出禍事,又實用又安全。要不,像韋一箭的夫人張寶兒也罷,精明能干,上馬能拉弓射獵,下馬能進廚房,很會照顧自己和周遭的人。只有他的夫人郭貞陽,是生來給人照顧的,專門訓練別人收拾善後之能力的闖禍精——他有這個預感。
懊死的,他的預感向來很靈。
「哎喲——」房內傳出悶叫聲。
燕無極沖進去,迅速點著燈,可真壯觀啊!床下一團混亂,看她躺在地上和長枕頭、大紅錦被糾纏不清,他幾乎失笑,忙將她拯救出來。
「老婆,你的睡相真差。」
躺在他懷里好舒服哦,貞陽像發懶的小貓般慢慢閣上眼。「我習慣睡里邊的。今晚女乃娘告訴我,妻子應當睡外側,好方便早起服侍丈夫。我覺得很奇怪,我睡外側的話,你不是不好上床了嗎?女乃娘又說,妻子應當先服侍丈夫睡了,自己方可休息,所以睡外側方便。可是我一直等,你都沒回來,只吩咐人叫我先休息,我就睡著了。」燕無極輕點一下她微嘟的小嘴,將她放回床上。「你還是睡里邊吧!我有早起練功的習慣,你不需伺候我。」
「可是女乃娘說……」
「你是听我的還是听你女乃娘的?」他一邊寬衣一邊道︰「閨房內的事,咱們兩人覺得好便行了。你女乃娘是老經驗,但未必適合我的規矩。」
「難怪爹爹告訴我,夫君是位與眾不同的人。」貞陽待他上床,很自然地貼近他,喜歡和他親密的安全感。「夫君,你以前見過我爹嗎?」
燕無極不再排斥貞陽黏上他,畢竟她是他的妻子,可以例外,而且感覺蠻好的!
「去年春天游泰山時,與岳父相遇相識,曾結伴同行三日,相處甚歡,當時只知他姓郭,是一位不被世俗羈絆的高雅之士。直到迎親之日,拜見岳父大人,才知道他就是去年結識的那位郭員外。」他當時已然心中雪亮,這門婚事完全是郭作雲一手安排的。「爹爹果然認識你,才會那麼賞識你,非要我嫁給你不可。」
這是岳父有先見之明,騙婚成功!燕無極心胸寬大的原諒了老奸巨滑的郭作雲。
「怎麼?你不願嫁?」
「不是不願意,而是心里十分憂心恐懼,嫁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不知是福是禍,腦子里很容易胡思亂想,想到害怕處,恨不得逃掉。」
「你逃了,不是嗎?又爬樹又翻牆的。」
「啊!」貞陽彷佛遇見鬼了,逃離丈夫遠遠的,用長枕頭隔開兩張臉,不敢看他的眼楮。「听不懂你在說什麼!」死也不承認,嚇死老公是有罪的!
「難道我看錯了?」好吧!她存心裝迷糊,他就成全她。本來他只是想警告她,她的丈夫十八歲出來闖江湖,後來改行經商,十二年的歷練已經碎礪出一雙火眼金楮,她玩什麼把戲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點破罷了。
貞陽不見他追究,自然混賴到底,想法子轉移他的注意力。拉下長枕,瞧見他在笑,一點也不似三十歲的成熟男子,倒像二十出頭的大孩子,她像發現新機關圖一般的驚喜道︰「夫君,你笑起來真像個孩子,讓人失去防備心。你應當常常笑,如果你有敵商對頭的話,瞧見你的笑容,警戒心必定會先松了一半。」
「人生沒有太多值得歡笑的事情。」燕無極冷淡的說,他的死對頭根本沒機會見到他。「怎麼沒有?你娶了我就是一件最值得高興的事啦,你應該每天早晚大笑三聲才對。」她猛夸自己的長處︰「我溫柔美麗,對丈夫忠誠又專情,而且我笑口常開,妙語如珠,你每天瞧見我就開心啦!要是你今天娶了另一個端莊死板的女人,成天不言不語,板著一張千金小姐面孔,那會悶死你!彬者換成一個膽小如鼠的女人,你一瞪眼她就幾乎暈倒,哪敢開口與你閑聊,逗你開心!所以老公啊,我這老婆真是挺棒的,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第二個。」
燕無極笑不可抑。
「你倒有自知之明!確實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第二個。」
「英雄所見略同,所以,你要珍惜。」
「我會珍惜的。你這個小妮子,真能逼我笑,不禁讓我聯想到一個朋友。」他伸長手臂把她擁進懷抱,貼著她的臉,視線依戀地糾纏在一起。
「誰呀?」
「江南青龍社的……算了,他是你絕不可能見過的人。此次大婚,我派遣專人送帖子去,可惜他已出外游山玩水,八成又被他的小師妹纏得沒處藏身,不敢回家。」
「我猜,他的小師妹一定很愛他。」
「這我不大清楚,只是听他形容,也是一名教人頭疼的姑娘。」
他說這話時眼楮盯在老婆臉上,難免有「指桑罵槐」之嫌,貞陽張嘴欲言,卻已教他搶先吻住,直吻得她全身血液逆流,嬌喘不息,忘記想說的話。又是一個纏綿的夜,只屬于兩個人、兩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