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秦夫人溫針灸完成的空檔,常相思見她面容疲憊,便先行退出,讓婢女先領她至秦府後花園,在涼亭里稍做歇息。
她不能走,我可以,她想去天涯海角,我都能背她去。從今以後,我的腳就是她的腳,這輩子我能走多久就背她多久,我能走到哪兒,她就能到哪兒。就算這病真治不好,我也會照顧你一生一世,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擔心……不曉得為什麼,一靜下來,左永璇說過的話便在她腦子里轉個不停。
依她以往的心性,根本不屑玩這裝病試人心的把戲,因為她毫不在意對方是否真心,反正是與否都和她無關。
可是七巧今早突然提議要試試左永璇的真心,會不會一听說她不良于行、容貌漸丑,便急著托辭離開,她心底比誰都想知道這個答案,幼稚地答應配合演了這出戲,完全不像自己。
明明知道愛上一個人有多甜,日後就有可能嘗到加倍的苦,那麼拚命地抗拒過了,結果還是和尋常女子一般傻,依舊深陷泥淖、不可自拔了嗎?她輕嘆,眼光遙遙望向天際不可知的遠處。
娘說過,愛上了,只會一天愛勝一天,想不愛才是難上加難。
七巧也說過,要不要喜歡一個人,下是自己說要或不要便能控制的,一旦愛上,就算明知和他在一起得上刀山、下劍海,還是會笑笑地一頭栽進,死也下怕。她總是嗤之以鼻,認為人怎可能管下住自己的心,又怎會傻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如今遇上了,才明白人真會那麼笨、那麼傻,多少真心錯付的例子擺在前頭,偏是莫名其妙地將心交了出去,還後知後覺。
向來自詔聰敏冷靜的自己竟犯了如此大錯,是該氣惱的,秀美菱唇卻微揚,浮現難得的笑靨。
能怪誰呢?是自己一時心軟把人救回家,才給了左永璇可乘之機,根本怨不得人。
彬許是听了他自小便一眼認定要娶她為妻時,心角就悄悄融出了小小細縫,還睜只眼閉只眼地讓他一天天、一夜夜往細縫里灌蜜,讓她如今一顆心又甜又軟,再也無法冷硬起來,拒他于千里之外。
她慌過、亂過,也曾不知所措,可是如今細細回憶起來,愛上一個人的滋味似乎也沒她想的那麼糟,有人噓寒問暖、被當成寶貝捧在手心里細細呵護,既溫暖又甜蜜,還教人有些上癮。
唉,她認了!誰教她讓那麼一個死皮賴臉的傻子纏上,一輩子就傻這麼一次,應該也不算太冤枉,是吧?這回她真的心動了,想賭賭自己的運氣,試試自己會不會是個幸運兒,這輩子只識愛的甜,別像娘,非得嘗透愛的苦。
「——你笑起來,真美。」
突兀的贊美瞬時將常相思的心神拉回,柔美的笑立刻轉換為清冷面容。
秦仁恭瞧她一見到自己便換上冷若冰霜的神情,不禁有些可惜自己太快出聲。他著迷地望著眼前妍麗猶勝百花的佳人,後悔當年為求攀龍附鳳而退婚。唉,還以為能做成駙馬爺,結果只是空歡喜一場。
退一步娶得高宮之女指望平步青雲,卻反被丈人牽累,官場打滾多年也不過混得小小縣令職位,相貌平庸的妻子還未能為他添個一兒半女,早知如此,當初實在該娶進這如花似玉的美人兒才是。
「相思,多年未見,你出落得更加明艷動人——」
「大人來得正好。」常相思刻意漠視他眼中的戀慕,打斷他的話。「時辰已到,我正欲回房為夫人拔針,請與我同行,到時再容我向二位說明診斷結果。一說完,她也下等他回應便逕自離開涼亭,秦仁恭見狀也只能快步跟上,不管她搭不搭理,一路上不斷找話題逗她開口。
對于身旁這個差點成為夫婿的男人,常相思沒有任何喜惡可言。
畢竟當年被悔婚一事可是順了她的心意,她對秦家沒有任何不滿,所以當他們派人來請她為秦夫人看病,她沒多想便允諾。
但她沒想到的是,秦夫人似乎知道當年事,談吐中對她多所防備,眼神里甚至含有一絲妒恨。原本她還覺得莫名其妙,如今瞧見秦仁恭一見她便色迷心竅,言語中不掩討好的輕浮表現,她才約略明白秦夫人的反感從何而來。
看來秦仁恭不只好高騖遠、貪圖名利,還是個不折不扣的之徒,從頭到尾根本沒把她當大夫看,至今也不曾開口問過妻子身子究竟如何。
她慶幸自己當年沒守約出嫁,也不禁對秦夫人遇人不淑一事深感同情。
因此,她更加刻意和秦仁恭保持距離,幫秦夫人拔完銀針、開好藥單、向他們夫妻詳細解說病情與診治方法後,也一口婉拒秦仁恭相送。
只是當她在偏廳等待管家去帳房支領診金交付時,秦仁恭竟又隨後而至。「大人,還有事嗎?」她立即心生警戒。
秦仁恭點點頭。「關于我妻子的病情,我想再向你確認一件事。老實說,她是否這輩子都無法生育?」
見他問的是正事,她才稍松心防,搖搖頭回覆︰「夫人體質虛寒,是較難受孕,卻非毫無可能。況且生兒育女需夫妻雙方共同努力,大人應對夫人多加關愛、多多體諒,她心懷若寬——」
「別喊我‘大人’,叫我‘秦大哥’即可。」他揚手制止她往下說,刻意露出憂郁神情。「還有,你說的我都明白,但你也見過我夫人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們夫妻感情並不融洽,她自小嬌生慣養、脾氣恁大、善妒又多疑,實在讓人無法打心眼里喜歡——」
「這些與我無關。」常相思皺眉打斷他的滔滔不絕。
秦仁恭以為她是因為還埋怨自己才故作冷漠,立刻軟段請求原諒。
「唉,相思,你知下知道我有多懊悔當年退婚?全怪我那時年少無知,你能不能原諒我一時被蒙蔽心眼才錯下決定?」
常相思眉問皺折加深,不禁懷疑管家遲遲未歸,是否因為受了主人指使拖延?「那件事我從未放在心上。」她懶得和他多談,更覺得此地不宜久留。「我還有事,先行告辭。」
他一愣。「你忘了診金還沒收?」
「下回復診時再收即可。」
「等等——」
他一急,伸手便欲抓住她,卻被常相思旋身閃過。
「大人,請自重。」她面露不悅。想不到他身為地方官,舉止競如此輕浮。「唉,你別氣,我只是有話還沒說完。」也不等她問,秦仁恭攔住了她的去路,擺明了要強留她。「相思,其實回來後我在城里見過你幾次,也听說你至今未婚,肯定是退婚之事損及你的閨譽,才害你遲遲末嫁吧?所以我希望你能給我贖罪的機會,只要你點頭,我願意納你為妾。」
「哼!」她冷哼一聲。如此厚顏無恥的請求還真讓她無話可說。「讓開。」「別氣,如果你不想屈居為妾,我來想辦法。」
秦仁恭自行解釋她的心意,認為自己長得還算稱頭,又是堂堂的地方父母宮,她怎可能對他的求婚毫下心動?肯定只是擺譜,想謀正室之位。
「這樣吧!我幫你在城里買問鋪子,讓你在這兒開藥鋪,也不用住進府里看那母夜叉臉色。」他賊笑。「還有,反正她身子骨不好是眾所皆知之事,有個‘萬一’也不會有人——」
「啪!」
一個清脆響亮的巴掌聲在廳里回蕩,也讓秦仁恭還算白淨的俊臉上立即泛起五道紅指印。
「無恥!」常相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秦仁恭,你竟然意欲謀害發妻,簡直比禽獸還不如!若你還有半點廉恥之心就快讓開,回房好好懺悔自己今日的言行!」
「哼!傍你臉不要臉,還說我是禽獸?」惱羞成怒的他捂著臉,溫和無害的神情瞬間轉為陰狠。「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罰酒,就別怪我不懂憐香惜玉!」
見他撲過來想霸王硬上弓,常相思立刻使出全力,將沉重的藥箱往他身上砸去。
「唉喲!」秦仁恭抬手去擋,雖然逃過被砸得頭破血流的命運,可也讓他的手肘差點被撞斷。
常相思見機不可失,立刻趁隙月兌逃,沒想到一腳才跨出廳門,又被他扣住了肩,她立刻抽出數根銀針往他手背上狠狠扎下——「哇——」
被當成針包的滋味讓秦仁恭痛徹心腑,、大掌頓時松滑,但拉扯間將她的衣袖硬生生扯破一個大洞,露出一片白玉香肩。
為逃離虎口,常相思已顧不得許多,自行扯下被他緊揪不放的左袖,再朝他撒出隨身預藏的辣椒粉,趁他一時驚慌,卯足全力朝最近的秦府後門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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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左永璇追出門,秦府派來的馬車已載著相思消失在長路盡頭。
不好在白晝施展輕功嚇著村民的他只能一路狂奔,但在半途遇上同村的王大叔翻了牛車、受了傷,只能好人做到底,駕車將人送回村,繞了一大圈路才找到秦府。
他正打算施展輕功由人跡較少的後門翻入查探,木門突然大敞,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倉皇奔出,他定眼一看——「相思?!」
他心一揪,希望是自己看錯。
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在她以為不可能卻又迫切期盼的當下出現,淚意突然涌上,瞬間模糊了眼前。
「永璇!」
常相思無法繼續逞強,哽咽地奔入他懷中。
這一刻,她需要一個能給予她溫暖的強壯懷抱,也只有在他懷里,才能讓她感到心安。
這樣的她完全沒看見,左永璇的雙眸已經快噴出熊熊烈焰。
扁瞧她衣衫不整、宛如驚弓之鳥地奔入他懷中,便能猜出她在秦府遭遇何事,騰騰殺氣立現。
「我要去殺了那狗官!」他腦子里已經將秦仁恭碎尸萬段。
「別!」常相思慌忙攔阻。
「那種人面獸心的男人你還舍不得他死?!」
「我不要你因為殺了朝廷命官而入獄!」她緊扯住他的衣襟,不敢設想他出事的可能。「我只想離開這兒,帶我走,越快越好——」
她話中吐露的在乎,讓左永璇有些受寵若驚,也讓他驚覺自己有多糊涂,竟忘了驚魂未定的她一刻也不想在此逗留,只好先留著秦仁恭那條狗命。
他月兌上灰袍將她密密裹住,便橫腰抱起她躍上屋脊;。
下管是否會驚擾他人,左永璇抱著她騰空飛躍無數屋脊,一路毫不停歇,飛速離開縣城,直到城郊一座廢棄磨坊才停步稍作休息。
「暍口水。」
他以破缽盛來溪水,常相思一接過立刻仰首飲盡。
「好些了嗎?」他輕柔撥順她發鬢邊幾繒凌亂烏絲,長指不舍地拭去她眼角殘余的淚痕。
她點點頭,在他眷寵的目光下,心中恐懼早已消褪。
「唉……」他長嘆一聲,隨即將她緊擁入懷。「你只知救人,不懂防人,這樣教我如何放心離開?」
離開?常相思渾身一震,恍恍惚惚地察覺自己竟已如此在意他,一听他要離開,就讓她方寸大亂,心中萬般難舍、痛如針扎。
「既然決定離開,又何必再提什麼放下放心?」忍著心痛,她掙月兌他的懷抱,強裝不在乎」「你也是時候該離開了,還我安靜自在,祝你一路順風,早日和家人團聚。」
「又在說違心之論了。」如果到如今還看不透她心意,他才真是傻子。「相思,你知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怎樣的表情?想哭又偏要強忍著,甚至還想逼自己裝出毫不在意的模樣,結果只落得怪模怪樣,真丑!」
「誰說我想哭了?我——」
「我愛你。」
左永璇話語方落,一顆豆大的淚便背叛了她,瞬間滑落她的粉頰。
「傻瓜!」他輕嘆,將她拉入懷中,吻去那微咸的珠淚。「相思,你怎麼會傻得以為我會放棄你?我說要離開,沒說是一去不回,只是有急事待我回京處理,不得不暫時回去一趟。等我打理好一切便會稟明雙親同意,用大紅花轎迎娶你進門,听清楚了嗎?」
「我什麼時候答應嫁了?」她紅了臉,嘴還硬著,心卻沒骨氣地偏向他,感覺踏實許多。
「從你奔出秦府後門投入我懷抱時,我就當你允了我。」他淺笑。「‘帶我走,越快越好’,這話可是你親口說的,所以我會盡快娶你為妻,一輩子帶著你走,形影不離。」
她一愣,沒想到他故意將她的語意曲解成如此。
敝的是,她听起來一點也下氣惱,好像那是她的本意,她真想一輩子跟著這男人,如影隨形……
「左永璇,天底下大概沒有比你更無賴的男人了。」
這話怎麼听都不像是贊許,可是常相思說時不惱不怒,甚至緩緩勾唇,盛放出宛如牡丹盛開的絕美笑顏。
這一笑,教左永璇看傻了。
那是遠比他記憶中美上千百倍的笑,這一笑抵過重逢至今他所受的千般折磨,讓他忐忑不安的心就此落定。
因為他明白了,這一笑,讓他不再只是單相思,代表相思已將心給了他。「是,我是天下第一無賴。」他隨她而笑,樂于如此自稱。「不過,我也該告訴你我的真實身分了。相思,我不是一般百姓,我是——」
她搖搖頭,以指封了他的唇。
「等你回來再告訴我。」她一頓,眼底有些不安。「如果你真會回來的話。」「兩個月,最遲兩個月,我一定回來。」他明白她心中仍有父親一去下回的陰影。「相信我,就算全天下都負你,我左永璇也絕下負你!」
凝望他堅定的眼,她輕輕點了頭,倚入他懷中,幽幽輕語——「我信你,別讓我失望。」
「嗯,我絕不會讓你失望。」
他應允,情難自已地俯首尋著她的唇,將滿腔深情濃愛付諸于綿吻。多想就這麼擁著她、吻著她,直到天荒地老。
尚未別離,那微酸微苦的相思滋味,已在胸臆間悄悄化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