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周海蝶走回房,看著在嬰兒床上酣睡的外甥,不由得低低嘆氣。
自己真的很有福氣,能認識楊家佳這麼好的朋友。
知道自己手頭緊,她特地搜集一大堆朋友、同事小阿們用過的嬰兒衣物用品,數量多到五年內不幫外甥買衣物也夠穿,省下一大筆開銷,連擱在廚房里的半打嬰兒女乃粉,都是家佳送的「出院禮物」。
可是,她竟然對那麼好的朋友說謊。
今晚家佳問起她男友,發生這種重大事件,怎麼從頭到尾不見身為男友的他做些什麼?反倒原本是陌生人的任奇雄從頭幫到尾,連小翼出院都是任奇雄開車接送他們姨甥回家。
她告訴家佳,之前因為男友在國外出差,職責在身,想走也走不開,回國後他有去探視過小翼幾回,也幫她處理一些後續事宜,至于出院那天——他車子壞了,送修。
實情是,男友要求她獨立,別想事事靠他,根本沒打算回國幫她處理喪事。
他還說,黃歷寫明他今年不宜探病,所以一次也沒去醫院探視小翼。
出院那天,兩人在電話中為了領養小翼的問題大吵一架,她正打算搭公車過去再搭計程車返家,剛好接到任奇雄的電話,他知道沒人陪她辦理出院,主動提議要來載她,幫了她大忙。
所以,男友真的什麼忙也沒幫上,就只會叫她多為自己想、多為未來想,勸她讓其他善心人士領養小翼,別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攬,還說這全是為她好,是他深思熟慮後最正確的答案。
她無法認同。
男友說,小翼車禍時腦部受到撞擊,雖然經過緊急開刀治療,已經痊愈出院,可是難保日後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癥,到時醫療費用就可能拖垮兩個人,不如交給知道他的情況還願意領養的善心人士照顧,對大家都好。
她一點也不覺得哪里好。
小翼是她在世上僅存的親人,是姊姊和姊夫遺留下來的骨肉,別說只是可能有後遺癥,就算真的殘了、廢了,也是她的心頭肉,有人想搶,還得跟她拼命。要她親手送人?根本是天方夜譚!
為什麼男友完全無法以同理心想想她的處境和心情?
在姊姊和姊夫出事之前,她和男友幾乎沒吵過架,也沒發現兩人相處有任何問題,反正大小事她順著他,偶爾他也會做些令人感到羅曼蒂克的窩心舉動哄她。
朋友們都覺得她的男友學歷好、外貌佳,父母都是公務員,他也年紀輕輕就在外商公司升到干部階級,很有出息,連姊姊生前都對他贊不絕口,說嫁給他應該能生活無憂,她也認為自己應該就是嫁給他了。
可是這幾天,她和男友不止一次為了小翼的事情爭吵,男友甚至在氣憤之余說出不听他的話就分手。
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希望那是他的氣話,不是真心的,不然她——
「鈴~~」
客廳電話響了起來,怕吵醒熟睡的外甥,周海蝶立刻跑出去接听。
「喂?」
「我在你家樓下,開門,我們談談。」
听見男友的聲音,知道又將有一番掙執,周海蝶的情緒更加低落。
「嗯——等等。」想起外甥,她改口說︰「小翼睡了,我跟你到樓下談。」
不待男友回答,她掛上電話,鎖門下樓,果然看見男友不悅的臉色。
「你竟然掛我電話?」洪其超一副她做了十惡不赦壞事的口吻。
「別那麼大聲,我不想跟你吵。」她瑟縮了子。下樓了,才發覺有點冷。
「你——」
「不要吵到鄰居,我們到巷子口談。」
「你現在對我越來越不尊重了。」洪其超忍住脾氣,跟女友來到巷子口才說。
「什麼都听你的,才算尊重你?」周海蝶嘆口氣。「那你從來都不听我意見,所以你從來沒尊重過我?」
「我不是來跟你比牙尖嘴利,是要和你談小翼。」說理站不住腳,他馬上改變話題。
「你不反對我收養他了?」她興起一絲希望。
「不,是我找到願意收養他的人。我表妹說她們老板娘不孕,正想領養一個孩子,對方知道小翼車禍受傷的是,表示不在意,唯一的條件是希望孩子不要跟親生父母這邊的任何人聯絡——」
「不用再說了。」她不想再听下去。「不管怎麼說,我覺得親自撫養小翼。」
「你決定了?!」洪其超挑高雙眉,十分火大。「如果我們結婚,他會成為我的負擔,這麼重要的事你完全不听我的勸告、一意孤行,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就只考慮到你自己。」
她委屈地辯駁。「你怎麼能這麼說?如果今天我們立場飽換,你會舍得為了自己過得輕松,就把唯一的外甥隨便送給陌生人撫養?」
「所以我不是幫你找到認識的有錢人家收養,哪里有隨便?再說,你跟我講立場?那你有沒有想過我上有父母?我媽說小翼出生沒多久就克死父母,不希望你帶著他進我們家門,怕他也會沖煞到我們,你說我該怎麼辦?」
她越听越心寒。「讓伯母產生這種恐懼,我很抱歉。可是你應該明白,那全是子虛烏有的迷信。」
「迷信?萬一不幸的事真的發生呢?」洪其超面容嚴肅反問她。「自己人也就算了,要我父母為了別人的小阿擔心受怕算什麼?總歸一句話,你把孩子送走,不然我們就走到這里。」
「就走到這里?你的意思是要分手?」
「沒錯。」洪其超冷漠以對。「我已經付出夠多誠意想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可是你考慮都不考慮我的建議,一個不是工作就是照顧別人小阿,完全沒時間和我約會,又處處跟我唱反調的女朋友,勉強在一起根本毫無意義,不是嗎?」
剎那間,周海蝶不只心寒,渾身血液更凍結成冰。
「就因為我堅持撫養唯一僅剩的親人,我們之間交往快兩年的時間全成了無意義?」
「我喜歡你的溫柔順從,從來不用我操心、費心,當你失去我喜歡的最大優點,我也沒有辦法繼續愛你,除非你回到當初我認識的那個听話的周海蝶,我們才有繼續的可能。」
男友的自私與無情,再度重創她受傷未愈的心靈。
震驚、痛苦、不甘、無助,紛亂情緒猶如利刀,不斷往她心上狠狠劃刀。
「回不去了……」她幾乎哽咽難語。「就像我姊姊和姊夫無法死而復生,我也做不回那個對你百依百順的周海蝶,不可能听你的話講小翼送給別人撫養。」
伴其超原以為以分手作要挾,女友肯定嚇得立刻答應他的要求,沒想到她立場如此堅定,讓他更火大。
「你最後想清楚再下決定,別以為我只是說是而已,要知道,你本身條件普通,如果再多一個克死父母的拖油瓶跟著,沒人敢跟你交往——」
「我听你在放屁!」
宛如平地一聲雷的宏亮怒吼突然插入兩人的對話,讓周海蝶和洪其超都嚇了一大跳。
周海蝶覺得這吼聲很耳熟,一看清背光疾走而來的身影,也證明自己猜測無誤。
「雄哥?」
除了意外,周海蝶還有些尷尬,不知道他听見了多少?
「什麼叫做她條件普通?你這家伙又有多好?啊?」
任奇雄沒時間和她打招呼,一過來就直接把她拉到自己身後,對著呆愣住的洪其超嗆聲。
周海蝶今晚親自來公司還款,離開時忘了拿手機,他下班時發現,順道拿過來還給她。
結果一到她家附近,遠遠便看見她在巷子口和男人談話,一半因為好奇、一半因為關心,他將車停在遠處,走近想听他們說什麼,沒想到一听簡直是氣死人!
「你、你哪位?我在和我女友談話,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伴其超沒料到會冒出一位看似角頭大哥的人物對自己嗆聲,嚇得音量明顯比剛剛弱了許多,心想一定是巷口燈光太暗,對方認錯人才強出頭。
「你還知道海蝶是你女朋友?你剛剛說的話那一句是做人家男朋友該說的?混蛋!」
用不著出手,人高馬大的任奇雄一瞪眼、聲量一高,氣勢硬是比人強,當場伴其超震得不自覺地後退一步。
「海蝶,這你朋友?」他沒想到女友竟然跟這種危險人物有關系,心里暗自叫糟。
「對!我是海蝶的朋友!」任奇雄搶著回答,惡狠狠地再瞪他一眼。「別以為她家里大人死光了就好欺負,她背後可是有我任奇雄罩著!你是什麼東西、算什麼咖?竟敢在這里對她大呼小叫?!」
「我——」
「我、我什麼?」任奇雄根本不給他回話的機會,繼續教訓。「還有,小翼是她親外甥,是這世上最親的親人,既然你是她男朋友,就應該二話不說替她把肩上的重擔扛起來,全力支持她撫養小翼,這樣才是男子漢!結果你這家伙竟然逼海蝶把小翼送給別人養?你良心被狗啃了?你還是不是人?你這個人渣!」
任奇雄氣急敗壞地揪住伴其超的衣領,力量之大幾乎快將他整個人拎起。
「我知道錯了!請你放過我!」
以為自己真的遇上黑道老大爭風吃醋,即將挨一頓毒打,甚至可能橫死街頭,洪其超嚇得臉色發白,出聲求饒。
「你說的沒錯,是我不好、配不上海蝶。」同是男人,洪其超一眼看穿對方心意。「只要你放過我,我保證立刻和她分手,從今以後不再跟她見面。她跟你才匹配,我願意把她讓給你——」
「混蛋!」
最後那句話成為點燃炸藥的火苗,任奇雄一腔怒火無處發,一拳擊中洪其超肚子,痛得他當場抱肚哀嚎。
「雄哥!」周海蝶在他要出第二拳時拉住他。「算了,讓他走。」
「可是他——」
「我不想再看見他……」
她強忍著已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望著徹底踐踏她自尊、傷透她的男人。
「洪其超,你太讓我失望了,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你走吧!」
伴其超一心只想保命,顧不得丟臉,忍痛狂奔回停車處,顫抖得鑰匙孔插半天才順利打開車門,急踩油門加速逃離。
現在是什麼情況?
任奇雄努力平復胸口未及發泄的翻騰怒火,慢慢冷靜下來,也發現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
因為停不下去,因為周海蝶的悲傷讓他心痛,所以他忍無可忍,沖出來替她教訓男友。
他真的不是存心壞人姻緣,只是想教教那男人什麼是做人的道理,糾正他的偏差思想,告訴他有這麼溫柔善良的女友要珍惜,要無條件支持她,當她最有力的後盾才對。
原本要來調解的,結果他做來什麼?
他竟然把周海蝶的男友打跑,嚇得對方說出讓出女友這麼傷人的話,反而成了讓他們徹底決裂的最後一根稻草——
「對不起!」有錯他一定要認。「我已經很久沒扁人,真的是氣昏頭才出手,不是故意要打跑你男朋友……」
原本有一點被他凶惡與拳頭嚇到的周海蝶,看著任奇雄認真鞠躬道歉的表現,想到他的怒氣全是源于為她抱不平,說的全是為她著想的話,也不怕了,十分感激他的適時出現。
「謝謝你。」
想不到自己好心壞事,她還道謝,任奇雄詫異地看著她對自己露出微笑,同時,淚水卻從她晶瑩眼眸不斷滑下蒼白的臉龐。
「不要哭……」
唉,他最不會安慰人,偏偏人好像是被他惹哭的。
「謝什麼?明明是我不好,嚇跑你男朋友,可是那個男人實在是——」他忍住氣,搔搔頭說︰「你很難過?還是你把他的手機號碼告訴我,我打過去向他道歉,要他收回分手的話,立刻回來安慰你?」
她搖搖頭。「從今以後,我連那個人的名字都不想再听見。我不是因為和他分手傷心,而是難過自己從頭到尾都太傻,沒看清他竟然是這麼自私自利又沒擔當的男人,連讓出我這種話都說得出來!扁是這句話就讓我清醒,從此和他一刀兩斷。」
「你不要只是說,要真的能看得開。」他滿心的不舍。「說真的我覺得那個人根本配不上你,為他哭不值得,別哭了。」
「嗯,我知道,可是……眼淚就是停不下來……」她以手拭淚。「對不起,讓我再哭一下,再哭一下我就不哭了……」
她哭得淚眼迷蒙,以至于根本沒看見任奇雄眼中閃動的隱隱淚光。
他好舍不得……
他的胸口又悶又痛,好像將她抱入懷里,告訴他,那個混蛋不識貨沒關系,還有他懂她的好,只要她點個頭,他會把她當成公主一樣寵愛,會把小翼當自己親兒子養大,哪個混蛋敢欺負她,他就把對方塞進冰櫃嘗嘗當死人的滋味!
可是他也知道不可以。
自己粗狂外形太像惡人,如果突然抱起她,被她誤會自己心懷不軌,嚇得她當場尖叫,別說安慰,恐怕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所以他拳頭握了又放、放了又握,什麼動作都不敢做,只能心痛地看著她哭,忍住自己越看越心疼的淚水,在心里「問候」她前男友祖宗八代八百遍,站在這里陪她吹夜風……
周海蝶哭得傷心,忽然肩膀披上一件厚實的毛呢外套,還留著男人溫暖體溫的外套霎時暖了她的身,也暖了她的心。
「雄哥……」她拉緊外套,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天氣變冷了,以後出門記得要加外套。」他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那個……你想哭繼續哭,哭到你覺得心里舒服為止,我會在這里陪你。」
簡簡單單幾句話,卻是周海蝶打從家人過世後,最希望、最渴望從男友口中听見的。
懊負的責任她會自己扛,從沒想過要男友分擔照顧、撫養外甥的責任,她只是希望他能給她加油,在她彷徨無依、悲傷欲泣時陪著她,告訴她想哭就哭,讓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還有人陪著她。
結果,她最想听的話,竟是認識時日淺短的任奇雄說的。
當她被男友的無情傷透心,此時他的義氣相伴更顯得彌足珍貴,家人驟逝雖然讓自己失去愛情,卻換來一份難能可貴的友情。
再說,換個念頭想想,幸好自己是在婚前發現男友自私無情的真面目,看清他並非是能托付終身的對象,不也值得慶幸?
所以,她不該再哭了。
「謝謝,我想我哭夠了。」
她強迫自己慢慢止住淚,不好意思讓任奇雄在這里對著她的哭相,繼續陪她吹風。
「哭夠了,就打起精神,把眼淚擦干。」任奇雄拿出一條藍黑格紋手帕。「給你,干淨的。」
周海蝶接過他遞來的手帕,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知道嗎?我姊比我更愛哭,所以我姊夫認識她之後,養成了隨身攜帶手帕的習慣,免得我姊老師擦得全臉滿紙屑,還得捏著紙團找垃圾桶。我姊說,就是因為他這份貼心,讓她決定跟姊夫結婚。」
她含淚淺笑。「這年頭男人帶手帕很少見。雄哥,你該不會也曾經有過一個愛哭的女友吧?」
「沒有,我一個女友也沒交過——」
任奇雄頓住,但是話已經月兌口而出。
不想讓周海蝶認為自己有過一段刻骨銘心、足以讓他養成習慣的戀情,才急忙撇清,可是承認自己長這麼大還沒交過女朋友——欸,好像也沒比較好。
「老實說,愛哭的人是我。」
他苦笑,反正已經丟臉過了,不如實話實說了。
「有時看死者家屬哭得太傷心,我也會忍不住掉淚,這時候拿手帕假裝擦汗,才不會有損形象,所以手帕是必備品。」
他忽然轉頭看看左右,刻意壓低音量。
「關于我很愛哭這件事,除了你,就只有我爸媽、幾個一起長大的兄弟們知道。這件事被我爸媽列為任家最高機密,被外人知道很丟臉,千萬記得幫我保密,拜托!」
周海蝶並不遲鈍,看得出他努力丑化自己來逗她開心,忽然覺得任奇雄雄壯強悍的外表,似乎變得柔和許多,不在顯得嚴肅凶惡,反而很有男子氣概,感覺讓人值得依賴。
「好,我保證,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她拭干淚水,凝望他笑道︰「雄哥,認識你真好,像多了一個哥哥一樣。」
扮哥?!
嗚……為什麼是哥哥?說朋友、說知己、說什麼都好,為什麼偏偏是哥哥……
任奇雄內心發出慘痛哀嚎。
親眼目睹她和男友分手,才懷抱著將來或許有機會和她從朋友變情人的小小希望,沒想到他身份連三跳,直接被供奉到哥哥那一級,那豈不是永不翻身機會?
神哪……你不能娶老婆是你家的事,干麼拖我跟著打一輩子光棍?天理何在呀……
「雄哥,你臉色不太好看,是不是太冷了?我外套還……」
「沒事,你看錯了,我好得很。」任奇雄心在淌血,還得強顏歡笑。「那個……你盡避把我當哥哥沒關系,反正我沒兄弟姊妹,多個可愛的妹妹也不錯,以後你有什麼事都可以跟我說,大哥能幫到一定幫到底!」
嗚……任奇雄,你這個笨蛋!
明明喜歡人家喜歡得要命,還說什麼願意當她大哥?你這個白痴去吃屎算了!
「雄哥,謝謝你這麼說。」周海蝶懷著無限感動,完全不懂他內心掙扎。「謝謝你看得起我,願意當我是妹妹,你對我的好,這輩子我都不會忘記。」
「什麼看得起看不起的,說那什麼話?不準在看輕自己!對了,差點忘了我是來還你手機……」
任奇雄說笑著,但是心中淒涼只有自己懂。
欸,不混黑幫照樣情路坎坷,他能怨誰呢?
他大概天生就是當「大哥」的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