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蟀吟休養了十日,直到錢大夫說她身體已經沒有大礙,路祈才終于肯讓她離開漁村。
一行人一早起程出發,由歐烈的侍衛在前方領路,中間則是路祈與宣勤、歐烈以及藕蟀吟與歐菲分乘的兩輛馬車,後方則由趙寅率領的一批衛林軍隨行保護。
中午時分,一行人找了個林蔭處休憩用膳。
路祈的目光自一下馬車就不曾離開藕蟀吟,但她始終未曾看他一眼,她與歐菲坐在一棵樹旁用午膳,見她吃完飯,他忍不住提醒她。
「記得吃錢大夫開的藥。」
她听若未聞,沒有做任何回應,倒是一旁的歐菲聞言連忙拿出他們離開前,錢大夫開的那些補身用的藥遞過去給她。
藕蟀吟默默接過藥配著水服下。
遲疑了下,路祈走過去,想跟她再說幾句話,歐菲狠瞪了他一眼,不客氣的轟人,「嵐吟姐不想看見你,你閃遠一點,不要讓她看了心煩。」
「嵐吟,你能不能听我說幾句話?」他軟語央求。
瞟一眼垂著臉不答腔的藕蟀吟,歐菲厭惡的揮手驅趕他,「嵐吟姊不想听你說話,你快走。」
路祈不理她,直接對著妻子開口,「嵐吟,寧兒的事是我做錯了,但是,我對她並沒有任何男女之情。」
聞言,藕蟀吟仍低垂著臉,唯有握緊的拳頭稍稍泄漏她的心情。
反倒是歐菲忍不住憤慨的駁斥,「事到如今你還想狡辯,你若是對她沒有男女之情,會親昵的與她摟摟抱抱在府里尋歡作樂,絲毫不顧嵐吟姊的感受?!」
「我沒有與她摟摟抱抱。」他不接受這樣的污蔑。
見他竟否認,歐菲怒道︰「你還敢睜眼說瞎話!路府的下人全都看見了,你對她動手動腳,不僅模她的頸子,還模她的肚子。」
听到她的指控,路祈愣了下,旋即辯解,「我模她的頸子,是在教她如何用喉嚨發出抖音,我踫她的肚子,是在教她用丹田發聲。」他急忙覦向始終垂著螓首的妻子解釋,「我對寧兒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意思,是因為她有一副好歌喉,我才教她唱歌,那日我摟著她,也只是在教她彈琵琶,我對你的心從來沒有變過。」
冷哼了兩聲,歐菲看向坐在附近的兄長,「你相信他說的話嗎?」
歐烈瞟了路祈一眼後,回以沉默。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做出那些親昵的行徑,若說沒有任何曖昧,很難取信于人。
歐菲再點名,「陛下,你呢?你相信他真的對那女人一點意思都沒有嗎?」見宣勤要開口,她及時補上一句,「陛下是天子,君無戲言,不可以撒謊。」
原想替皇兄緩頰的宣勤,聞言只好不予置評,與歐烈一樣沉默以對。一個男人同時擁有幾個女人,在他看來並沒有不對,然而問題出在四皇兄寵愛的那個女人不該狠毒的將四皇嫂推落河里,害死她肚子里的孩子,他認為錯的是那個女人,倒也不能全怪四皇兄。
最後歐菲看向趙寅,「趙將軍你呢?」
見皇上和白陽王都沒作聲,趟寅也不好昧著良心替他說話。他並不清楚殿下與那名姑娘之間的糾葛,不過從那日在萊河畔他為了維護那女子,不惜與歐菲郡主僵持不下,可以看出兩人之間的關系並不尋常。
他們都沒答腔,但這就是最好的答案了。歐菲回頭瞅向路祈,輕蔑的道︰「看見了沒有,你說的話沒有一個人相信。敢做卻不敢當,你還算什麼男人!」
竟然沒有一個人相信他!路祈一瞼的錯愕。他以為同樣身為男人,他們應該能理解他的想法,為何卻不相信他?
看他一臉大受打擊的模樣,歐菲反問他,「若是今日換成是嵐吟姊這麼對待別的男人,也同樣對你說她與那男人沒有任何曖昧,你會相信嗎?」
「我……」被問得啞口無言。他試著將兩人的立場對調,只要想到有別的男子那樣親昵的對她,他便受不了了,更遑論其他。
路祈這才醒悟自己犯下多大的錯,他忘了這是保守的古代,他卻是以他「前世」的心態來看待男女關系,他不以為意的那些肢體踫觸,在這里的人看來卻以大大超越男女授受不親的分際。
所以沒有人相信他的話,以為他只是在狡辯。
他們都覺得他和寧兒有曖昧了,更何況嵐吟是他的妻子,那些行為看在她眼里又是多麼的情何以堪?即使她早就知曉他來自不同的世界,但她沒去過那里,又豈能奢求她理解這些。
無法形容的復雜情緒在他胸口洶涌的激蕩著,路祈失神的靠著樹干緩緩坐下,默默回想著這一切的錯誤究竟是如何開始的?
對了,是從那日無意間听到寧兒唱的那一首旋律近似「月琴」的歌開始的,那首歌勾起他對故鄉的思念,所以他才開始教寧兒唱歌。
他張開口,唱起那首引發他鄉愁的老歌——
再唱一段思想起
唱一段思想起唱一段唐山謠
走不盡的坎坷路恰如祖先的步履
抱一支老月琴三兩聲不成調
隨著他幽沉醇美的歌聲響起,在場眾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過去,那飽含著濃濃情懷的歌聲令所有人都為之動容。
有一些離家多年的侍衛被勾引出思鄉之情,想起許久未曾回去的家鄉,悄悄紅了眼眶。
歐菲更是听得整個人都痴了,在他的歌聲牽引下,仿佛回到兒時,仍與娘親住在一起的情景,眼眶不禁泛起淚光。
歐烈則回憶起當年天搖地動那日,娘親縴細的雙臂緊緊將他們兄妹護在懷里,用她瘦弱的身子替他們擋住掉落的屋瓦梁木,他冷峻的瞼上微微泛起一絲哀思。
連宣勤臉上也流露出一抹幽然,不知想到什麼。
趙寅則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眼里隱隱透出一縷柔和的光芒。
原本在用膳的人全停了下來,一時間沒有人出聲,只有路祈沉郁了亮的歌聲回蕩在耳邊,震動著所有人的心。
連藕蟀吟都抬起了眼,怔怔的凝望著他。
隨著最後一個音落下,路祈看向她幽幽開口,「嵐吟,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之所以去找寧兒唱歌,只是因為她的歌聲讓我想起了家人。」
听到他這句話,知悉他身份的人,包括宣勤,都以為他指的是皇宮里的親人。
只有藕蟀吟明白他指的是另一個時空的家人。
路祈微頓了下,接著立誓般的再說︰「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唱歌了。」當初沉溺在唱歌的歡快中,最後害死了他未出世的孩子,更害得嵐吟經歷喪子之痛。
為了贖罪,他今生再也不唱歌了。
聞言,藕蟀吟靜靜落下了淚。
如果當初他可以好好向她解釋這些消除她的不安,或許也不會有後面的事情發生。
但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女帝歸天,秘寶隱遁,國境之東,有神守焉。滄海桑田,數百寒暑,大地震動,靈氣盡散,秘窟現世。唯吾後人,方能啟之。
這是楚澐國數百年前流傳下來的一首歌謠,暗示著羽衣的下落。
然而數百年過去,卻始終無人能窺透羽衣藏放之處。
因此當歐烈帶領著一行人來到鳴鶴山山腳下時,宣勤疑惑不解的問︰「歐烈,你怎麼能確定羽衣就藏在這座山里?」歌謠里提到國境之東,有神守焉,很顯然是在透露羽衣藏放的地點,這數百年來,試圖找尋羽衣下落的人都臆測這國境之東,有神守焉,指的可能是——
一是仙游峰,二是臥神山,三是醉仙嶺。
然而歐烈卻不是帶他們到那三個地點,而是來到這座鳴鶴山。
歐烈問︰「陛下是否也以為羽衣可能藏放在仙游峰,或是臥神山,抑或是醉仙嶺,三者其中之一?」
「國境之東只有這三處有以仙或是神命名。」這也是為何尋訪羽衣的人都噫測羽衣藏放之所應是在此三處。
歐烈再問︰「皇上,我們楚澐國的護國神鳥是什麼?」
「自然是白鶴,但白鶴是神鳥……」話說到一半,宣勤便幡然了悟,「是了,歌謠里只寫著有神守焉,這神也可以是神鳥。」
「沒錯。」歐烈點頭,但讓他確定羽衣是藏放在鳴鶴山,卻是歌謠里的另幾句詞——大地震動,靈氣盡散,秘窟現世。
當時娘帶他們兄妹離開王府後,便是來到鳴鶴山山腳下附近的一處村落落腳,就在他十一歲那年,娘消失于那場天搖地動中。
大地震動,這一項符合了歌謠里的提示,而白鶴又是楚澐國的護國神鳥,兩相佐證,他已有幾分把握羽衣藏放于鳴鶴山。
不過直到前陣子親自上鳴鶴山走一趟後,對此,他才再無疑惑。
听到後方傳來宣勤與歐烈的談話,路祈仰頭望著眼前巍峨壯麗的山巒。
這座山仿佛直插雲霄,山腰以上雲霧繚繞,無法看清峰頂的模樣,予人一股神秘的感覺。
路祈下意識回首望了一眼妻子,她正抬起眼專注的看著眼前的山,清雅的瞼上眉尖輕蹙,隱隱流露出一絲不安。
他很想伸手撫平她眉問那抹不安,但是歐氏兄妹仿佛約好了似的,像門神一樣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側,讓他無法擠到她身旁。
尤其這一路上白陽王對她格外的體貼照顧,讓他看得很刺眼。
藕蟀吟忽然側首對歐菲說了幾句話。
听完,歐菲點點頭,朝正看著他們的路祈走過去,站到他的面前。
「我們待會上山,你不要眼著我們上去了。」她道。
「如果嵐吟不去,我就不去。」他想跟的是嵐吟,不是他們。
見他不听,歐菲索性直說︰「是嵐吟姊叫你不要跟上去,你識相一點,別再一直跟著我們。」
竟是嵐吟叫他不要上山?!路祈回首望她一眼,眸里一黯,卻還是堅持,「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上山,我就上山。」
歐菲嬌容上流露出一抹不耐煩。「嵐吟姊不可能再接納你,你就算再跟著我們也沒有用。」
她的話尖銳得像根刺,直直剌入他的心,路祈黑眸隱隱痛縮了下,還是沒有改變心意,「不管你怎麼說,我都不會離開她,她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他已經有所覺悟,即使耍花費一生的時間,也要再追回她。
見說服不了他,歐菲氣呼呼的走回來告狀,「嵐吟姊,他不肯留下來,要跟我們一起上山。」
他們的談話她早就听見,沉默了須臾,她啟唇道︰「算了,隨他吧。」
不久,稍作休憩後,留下一部份人在山下看守馬兒和馬車,一行人走進鳴鶴山。
山路比路祈預期的還要陡峭,越往上爬,路也越來越崎嶇,走在前面的他回頭想扶妻子,在看見她已有歐菲攙扶著時,遂退到一旁,讓她們先行通過,他則緊緊跟在她們身後,以防發生什麼事時,自己能隨時保護她。
走了一個多時辰,路祈愕然看著前方的山道竟然從中隆起,形成一處兩公尺高的峭壁,而在前方開路的侍衛並末停下來,一個接著一個俐落的躍上去,連宣勤也毫無困難的躍過峭壁,歐菲郡主則在侍衛的幫助下,爬了上去。
他接著看見白陽王低聲對嵐吟說了幾句話,便打橫抱起她,拔足一躍,健碩的身軀宛如大鵬展翅,輕盈的就躍了上去。
他居然敢抱他的嵐吟,當著他這個丈夫的面抱他的老婆!路祈氣紅了眼,喉中直涌出酸水,恨不得砍了白陽王的腳,剁了他那雙抱過妻子的手。
苞在後面的侍衛見他杵著不動,紛紛越過他,躍上峭壁,等路祈回神,只剩下他一個人還在下面。
瞪著面前筆直的峭壁,他臉色有絲僵硬,伸手試著想爬上去,但光滑的峭壁上根本沒有可供攀爬之處。
他試了再試,都爬不上去,幾滴冷汗從他額間滑落,他抬起頭,發現歐菲郡主、宣勤,還有嵐吟和白陽王都站在邊上看著他。
路祈神色難堪,恨死了自己無能。嵐吟看見這樣的他,一定覺得他又蠢又笨吧。
「欸,你不是會武功嗎,怎麼不跳上來?」歐菲疑惑的問。
「我哪會什麼武功?」他沒好氣的道。
「你不會武功?但那日在萊河畔,你的身手絲毫不遜于宮中的侍衛。」這話是宣勤問的。
「那是太極拳。」該死的,他又不像他們練過輕功,一下就能跳上去。
這時,突然有人跳了下來,「殿下,我帶你上去吧。」趙寅扶住他的腰,往上一托,瞬間就躍上兩公尺高的峭壁。
「謝謝。」上去後,他有些尷尬的道謝。
他突然想起當年出宮時,趟寅曾對他吐露過仰慕之情,他始終弄不清楚他說的那些話究竟是真是假,不過這回再相遇,他總是處處幫著他,這點讓他很感激。
「殿下不用多禮。」趙寅溫聲道,說畢便走向前方,領著屬下繼續往前走。
路祈走在後方,看著前方白陽王走在妻子身旁,不時伸手攙扶她,偶爾還會側首低聲對她說,她則時而點頭時而輕聲回答幾句。
一股又苦又澀又酸的情緒堵塞在他胸口,他很想上前一把推開白陽王,警告他不準再靠近自己的妻子。
狹窄的山道只能容許兩人通行,因為前方兄長與藕蟀吟並肩而行,于是歐菲退到後方與路祈一起走,不經意瞟見對方狠狠的瞪著自家兄長的背影,她秀眉一擰,出聲暍問︰「你一臉凶惡的瞪著我王兄想做什麼?」
路祈這才從歐烈的背影上收回視線,轉看向妻子,對歐菲的話置若罔聞,沒有理她。
「你若是膽敢做出傷害我王兄的事,我絕饒不了你。」歐菲厲色警告。
路祈終于有回應了,卻是問︰「你當初綁走我,是為了逼嵐吟去求你王兄對嗎?」
听他突然問起此事,歐菲有些錯愕。
「你們拿我脅迫嵐吟,要她答應幫你們找出羽衣,對不對?」路祈再問。經過這幾天,他已經想通嵐吟為何會跟著白陽王離開,也因此更加自慚懊悔,當他沉迷于寧兒的歌聲中時,她卻為了他的安危,答應了白陽王的條件。
歐菲沒否認,「當初確實是這樣沒錯,但現在嵐吟姊是真心想幫我們。」見他一直注視著走在前方的藕蟀吟,清俊的臉上透出一抹沉郁,她不禁有些心軟,不過下一瞬想到他前陣子在路府與那女人做的好事,神色又硬了起來。
這樣的男人不值得憐憫。她冷哼,「你現在知道嵐吟姊當時的心情了吧,親眼看著自己的丈夫與別的女人在面前卿卿我我是什麼樣的滋味!」
聞言,路祈頓時一震。原來嵐吟看見他與寧兒在一起時是這樣的感覺!
他胸口一窒,不是親身經歷,他無法體會她當時的心情,此刻看著與白陽王並肩而行的她,他才完全了解那時她的心有多痛。
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錯在哪里。不是錯在他不該以「前世」」的心態來看待男女關系,即使在二十一世紀,若是伴侶與異性有親昵的肢體接觸,仍是會讓另一半產生疑慮和不安。
真的愛一個人,就該避免做出會令對方不安的舉措,這同時也是一種尊重。
在嵐吟一再向他反應她的不安後,他卻絲毫不以為意仍我行我素,這等同是他親手拿著刀在她心上狠狠的剌下一刀。
領悟到這點,連他都很難原諒自己,俊逸的臉上流露出濃得要淹沒他的悔恨。
歐菲看看走在兄長與藕蟀吟,越看越覺得兩人十分相配,回頭對路祈警告,「我王兄對嵐吟姊很有好感,你不許去破壞他們。」她很樂見嵐吟姊成為她的王嫂。
「嵐吟是我的妻子,你大哥休想橫刀奪愛!」路祈沉下臉怒駁。
歐菲下以為然的挑眉,「她已經把休離書交給你了,早就不是你的妻子。」
「我沒有同意,那封休離書就不能算數,她仍是我路祈的妻子。」他握緊拳頭,努力克制住想沖過去將白陽王從妻子身邊趕走的沖動。
「嵐吟姊不要你了,你還硬抓著她不放手做什麼?」歐菲不滿的怒斥。
「她是我的妻子,我不會把她讓給任何人!」
「是你先傷了她的心。」歐菲指責。
「我會彌補她!」
「你要怎麼彌補?你能讓她失去的孩子死而復生嗎?」她厲聲詰問。
「……」他不能!所以他現在只能默默的守在她身邊,等著她原諒他……等等,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們現在要去找的羽衣,若真有傳說中那麼神奇,一旦他得到羽衣,是不是就能讓他們失去的孩子死而復生?讓她原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