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無觀世音菩薩……」雙掌合十的孟海容,跪在凌雲庵的大殿里,誠心祈求著。
她低垂著雙眼,長睫在水靈的秀目上輕輕顫動。
身上一襲淡綠衣裳,樸素陳舊,卻絲毫不掩曾為官家小姐的雍容氣質。和一般女孩相比,略為高瘦的身材,讓她缺少了幾分少女的嬌女敕氣息。
「請保佑大哥,此次求官能順順利利,得償所願……」
孟海容祈求完後,對著神像拜了幾拜,才站起身來。
扮哥求官已失敗了許多次,她真心希望哥哥能飛黃騰達……
「孟姑娘,你來禮佛了?」剛走進大殿,打算打掃的老師太,瞧見孟海容,忙不迭的打招呼。
「是。」听到她的話,孟海容轉過身,瞧見是老師太,有禮的輕點下頭。「不過正要離開呢!」
「怎麼不多留會兒?也快到午時了,干脆留下來吃頓素齋吧?」
老師太笑吟吟的開口挽留,但孟海容委婉拒絕。
「不了。嫂子還吩咐我回去時,順道去西市采買東西。再不過去,市集都要收了。」
「孟夫人?」老師太輕輕嘆廠口氣。「這種事怎麼能叫小姐你做呢?你還未出嫁,卻讓你在那些販天走卒中拋頭露面……」
「沒的事。嫂子身懷六甲,是我自願替她分憂解勞。」
這當然都是假的。嫂子視她如眼中釘的事,眾人皆知,但家丑又怎可外揚?孟海容寧願選擇隱瞞。
老師太還特說些什麼,孟海容卻已戴上遮掩面容的薄紗,朝她福了福。
「謝謝師太關心,海容在此謝過了。」
見孟海容不願多談,老師太也只能送她出庵。
孟小姐素來個性倔強,庵里的師太們全都知道,所以盡避清楚她嫂子對她並不好,以孟海容的個性,是絕對不可能開口訴苦的。
這孩子,就是太過倔強啊……
師太目送淡綠的身影走出殿門,搖搖頭,便又拿起掃帚打掃了起來。
***
孟海容從一旁的小門出了凌雲庵,正好瞧見有官家夫人乘坐轎子要來禮佛,僕人護院緊緊圍在花色鮮艷的轎子旁,好不威風。
因為這里常有達官貴人出現,久而久之,城里的游民乞丐便都習慣到這里來乞討。
懊比現在,一見到那頂華麗的轎子出現,原來守在凌雲庵門口的乞丐,便一擁而上。
「好心的夫人小姐們,賞我一點飯吃吧!」
「您大發慈悲,賞點錢……一點就好……」
「夫人……」
乞丐團團圍住轎子,伸出骯髒的手拉扯轎簾,護院家丁們本來還只是開口要他們讓開,但乞丐實在太多,有些護院已經拿出木棍開始驅逐了。
「放開你們骯髒的手!坐在轎子里的可是御史夫人!」
「滾開!誰準你們在這里乞討?滾到旁邊去!」
擯子像雨點一般朝人群里亂打,一時之間慘呼聲不斷。
這種情況,讓她揪緊了自己的面紗,不忍再看眼前的慘狀。
那些乞丐里,很多都是成天吃不飽的小阿子呢……被父母逼著到繁華的地方乞討,晚上再把乞討的錢拿回家……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卻沒人敢上前勸阻,誰敢違抗官呢?
「好狠!連這麼小的孩子都打!」
「這些官這麼有錢,拿一點出來救濟貧民也舍不得?」
「救濟?上次連朝廷放出來賑濟的米,都被這些官給搶光了呢,又怎麼會吐錢出來?」
孟海容听著圍觀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卻完全沒有人想上前勸阻,忍不住心頭火起,往前踏了一步,卻又停住。
她有什麼能力阻止?無權無勢無財,還是個連自己命運都無法掌握的女人……
說到底,她跟這些看熱鬧的人也沒什麼兩樣。
孟海容低下頭看著地面,對自己的懦弱無能,感到可恥。
「這是在做什麼?難看死了!」
突然後面伸出一只手,硬是將孟海容往旁邊一推,推得她踉蹌。
孟海容訝然抬頭,發現身旁的人都跟她一樣帶著錯愕的面容,顯然也都是被眼前這個紅衣女子粗魯蠻橫的全部推開。
「你這番婆子,居然動手推人?!」
有人發出不平之鳴,只見紅衣女子鳳眼一挑,小手搭在自己腰間的刀上,睥睨發言的人。
孟海容這才發現,這推人的女子長得嫵媚動人,身材窈窕,但臉上卻充滿驕蠻之氣。
「推你又怎麼樣?一群人站在這里看著別人打人,丟不丟人?姑娘我可是看不起你們這種行為,才上來救人的!反正你們站在這跟石頭有什麼兩樣!」
雖然話浯本身很有道理,但那種瞧不起的語氣,讓听者沒有一個能憋的下這口氣,全都殺氣騰騰。
「你這娘們胡說什麼!」
「我說錯了嗎?一堆大男人,這麼沒用!」女子一點也不畏懼,反倒笑的更加不屑。
「你!」
一場風波眼見要起,原來打人的護院倒沒人教訓了,孟海容柳眉蹙起,這紅衣女子要救人的心意是很好,不過方法也太差了吧?
「師妹!不得胡鬧。」
突然,一聲低沉男音從孟海容身旁響起。
孟海容猛然抬頭,她身旁什麼時候多了一個人,她竟然毫無所覺!
這一抬眼,透過朦朧面紗進入眼簾的,是一張極為好看的臉。
面如冠玉,衣袂飄逸,腰間也系著把劍。
原來……是江湖中人。
看著那穿著白色素衣的男子,本該馬上低下頭去的孟海容,竟看的有些痴了。
「師父教你武藝,是要你來欺侮良民的?」
穿著白色衣裳的男子,名叫燕無疾。他講話不疾不徐,語氣卻自有威嚴。
本來在一旁鼓噪的人們,一听他的話,不由自主的全安靜了下來。
「師……師兄……」活像山中猴子遇見老虎,紅裳的沈芸氣焰馬上矮了一截,小嘴一扁,整張臉紅撲撲的,眼中甚至快滴出眼淚。
「我沒有……只是氣不過,那些護院居然毆打手無寸鐵的人,這些人只會看又不幫忙……」
燕無疾冷眼盯了她半晌,未了,嘆口氣。「真是的。」
孟海容听出,這短短一句,包含了對女子無盡的寵溺和寬容。
燕無疾排開眾人,直接走向前,便是一揖。「請住手吧!」
這些護院狗仗人勢,又怎麼會听一個來路不明的人的話?孟海容才這樣想時,便听得那群家伙笑了起來。
「你叫我們住手?這些家伙擋了咱們御史夫人的路,只揍幾棍還算是便宜了他們。」
看了看地下幾個哀嚎的孩子,燕無疾微皺眉頭。
「那打也打過,可以停手了?」
「停手當然是可以,不過這下換你擋了我們的路……」
幾個護院互相交換眼色,孟海容心里暗道不好,他們這下是要對他動手了!
孟海容一聲驚呼還沒出口,護院們巳簇擁而上,眼看手—亡的棍子正要落下時,燕無疾長袖翩翩翻起,一旁的人連他到底使了什麼招式都還不知道,轉瞬間,護院已全都軟倒地上。
剩余的家僕們,護著轎子,臉上滿是驚恐。
燕無疾轉向他們,淡淡的說︰「不是要進凌雲庵?」
「啊……是……是……」家僕不敢再看倒在地上的人,連忙抬著轎子進庵里去了。
沈芸瞧他們逃的飛快,小手遮掩住辦唇,噗嗤一笑。
「師妹。」
一听師兄叫喚,沈芸不敢再笑,挺直身、子。「師兄有何吩咐?」
「你先回將軍府里去。」
「咦——」她本要反抗,一對上燕無疾的眼神,委屈的扁起嘴低聲道︰「我還要買簪子……」
「待會叫下人去買。」
「可是還要去繡莊拿衣裳……」
「我替你拿。」
旁邊的人潮見熱鬧結束,開始漸漸散去,只有孟海容,緊抓著自己的包袱,看著那一男一女說話。
不知為何,看這男子如此對待這女子,她……好羨慕。
她這一輩子,會有這種際遇嗎?
「乖,師妹,回去。」燕無疾見師妹還在鬧脾氣,便放緩聲音哄著。
沈芸總算動了腳步,臨走前又再度發問︰「……那師兄你呢?」
「我還有事要辦。」
燕無疾神情溫和,俊美的臉上帶著笑容,被他這樣的表情望著,沒有人會拒絕他的要求。
「那我先回去……」沈芸不再多言,依依不舍的看他一跟,才轉身離去。
燕無疾目送著師妹走遠後,轉過身面對那些游民乞丐,朗聲說道︰「明日卯時,護國將軍府將會開倉賑濟。」
此話一出,人人臉上皆有喜色。
站在一旁的孟海容,有些茫然的看著這個男子。他,究竟是什麼身份?居然有能力開倉賑濟?他跟護國將軍,又是什麼關系?
看著那些游民臉上的希望,孟海容心里雖是喜悅,卻又有些擔憂。
「又能救的了多少……」她無意間輕聲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他今日是救了這些人,那明日呢?
卑才出口,那男子便微微一震,轉了過來,正眼瞧她。
孟海容掩住了口,往四周看了看,確定這男人是在看自己。
怎麼會?她明明……只是喃喃自語罷了!這男人離她有一段距離,如何能听的見?
燕無疾嚴肅的看著她,並且一步步向她走來,孟海容不由自主的隨之後退。
听說……江湖有許多奇人異士,練功夫練到上層,五感都不同于常人,所以他才听的到她說話?,
孟海容心里掠過一堆猜測,直到男人走到她面前,低聲說了一句。
「救的了多少……是多少。」
他的臉上沒有喜怒,平靜的看不出一絲波瀾。
救的了多少……是多少……
為了他的話,孟海容怔忡的站在原地,等到她回神,慌張的尋找他身影時,男人早巳消失在街角,再也無所追尋。
***
「怎麼回來的這麼晚?」一進門,劈頭就是季氏的冷言冷語。
「路上有人鬧事……耽擱了……」孟海容垂著頭說。
她聲音本就低沉,一壓低,更是幾不可聞。
「人家鬧事干你什麼事!」不知為何,打從孟海容進門開始,她就氣呼呼的,現在甚至氣到拍桌子。
孟海容不敢回話,只是低著頭听訓。
「氣死我了,你們孟家兄妹就是會惹我生氣!」
看來,哥哥求官終究是失敗了,所以嫂子把氣都出在她身上。
扮哥現在不過是個守門的小闢,所以每隔一陣,便從所剩不多的家產,想辦法東賣西賣的湊點錢,好去賄賂買官,但是,那些小錢又怎麼入的了那些大官的眼?偏偏哥哥不爭氣得一直送上門給人侮辱啊……
原先孟家還有些家產,自從父母去世後,已快要被兄嫂敗光。
盡避看不過去,她又能說什麼?
「算了,看到你就心煩,給我回房去,今天之內都不準出來。」
季氏瞄了下正要回房、習慣性縮著身體的孟海容。
打從她嫁進孟家後,就是看這個小泵不順眼!她不像別的姑娘嬌俏可人,反倒一把低沉的嗓音,又高又瘦活像根竹竿的身材,這樣的女孩,就算臉長得清秀又有什麼用?!一點姑娘樣都沒有。
難怪直到現在都沒人上門提親……這樣下去,孟家豈不要養她一輩子?氣的柳眉倒豎的季氏,突然計上心頭。
前些日子才听人說起,宮里正要征選秀女。
她怎麼忘了還有這一招呢?想到這里,季氏臉上隱隱現出微笑。
***
走回自己簡陋房間的孟海容,有些茫然的端坐在自己床鋪上。
這間只夠容身的小室,便是她惟一可以獲得喘息的地方。
以前爹在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那時孟海容是個官家小姐,向來什麼也不缺,加上爹又疼她,還派了幾個丫環女乃媽服侍,哪里知道,爹死後,家道中落,僕人遣散,家里的田產也變賣,如今的孟家,什麼也不是了。
「海容,你真聰明。如果你是個男孩該有多好?」
爹當年抱著她,教她念書認字時,常這樣嘆息。
她念書一直比哥哥好,當自己背完四書五經時,哥哥連部「論語」都背的零零落落。
而當時的自己,總是天真的回答爹︰「海容如果是個男兒身,一定考中狀元,讓爹爹一輩子大富大貴。」
「乖孩子、乖孩子。」爹笑著這樣說。
但是,爹當時其實心里是在說她很傻吧?
她是女人,這一輩子只能在家相夫教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能有什麼指望?
如果有幸嫁到了好人家,是她的幸運,若嫁的人對她不好,也只能認命。
孟海容靜靜的坐著、想著;驀然間,在街上看到的那一幕,躍入她的心頭。
她想到了那個桀驁不馴的紅衣女子,那女孩就像只飛鳥,沒有人可以鎖的住。
如果,自己是她,該有多好……
記憶流轉,突然,出現在腦中的人,轉變了形貌,一身白衣、面如冠王、瀟灑不羈……
不行!她在想什麼!孟海容驚得把自己從回憶中抽出。
她不該想、不能想,記著他,只是讓自己痛苦。她這一生該想的男人,只有自己未來的夫君。
對!只有她那還未出現的夫君……
孟海容閉上雙眼,想隔絕不該出現的身影……睫毛卻無法克制的輕輕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