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孩子帶走。帶的遠遠的,絕對……不要回頭。」
年僅十一歲的楚揚,不懂娘所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今夜,他是早就上床睡著了的,卻在半夜被管家匆匆喚起,套好衣物,甚至收拾了個包袱,接著,便被牽到娘親的面前。
娘的絕世容顏絲毫沒有笑容,只結著薄薄的一層霜,凝若冰雪、神色肅穆。
「……娘?」楚揚畏怯的開口探問。
爹呢?為什麼沒看到爹?為什麼一向熱鬧的楚家莊里,如今只剩娘和一干女居阢在這莊子的最深處?
而且,為什麼每個人的臉上,都有著無止盡的恐懼?
「娘,爹呢?」
他的話語才一出,站在娘身後的女乃媽和女婢們,便輕聲啜泣起來。
「少爺……」
「少爺,老爺已……」
「別說。」楚夫人搖頭,阻止這些婢女丫鬟們,將楚老爺已在半夜被押入官府斬首的訊息告知楚揚。
他還這麼小啊,怎能承受如此大的痛苦?
「揚兒。」楚夫人微微彎子,憐惜看著楚家唯一的命脈。「你是娘的命,只要你活著,娘就心滿意足……」
听到這句話,管家身軀輕顫,他已听出楚夫人話語中的決絕之意。
「夫人……」
「楚福,你不用多說,我決定的事情,就再也更改不得。」
避家跪下,沙啞著聲音出言勸阻。「夫人,事情還沒有到這種地步,他們要楚家的家產,就給他們,只求他們放過楚家人大大小小數百條命……」
「若會放過,就不會殺了老爺。你還不懂嗎?楚福,他們既殺了老爺,就會把事情做絕,錢也要、人也要……」
楚夫人說到此處,握著匕首的素手,更加用力握緊。
她不會讓白家得逞的。
白家一心看上楚家的財富、看上自己的容貌,于是勾結官府、硬是栽了個罪名在老爺身上,而且判了斬立決。
下一步,那昏官就會將楚家家產充公、楚家女眷全數充為官妓。
她寧死,也不能辱了老爺的名聲、毀掉自己的清白。
楚夫人淒絕的看著楚揚,她多想一直看著自己的兒子,看著他長大、看著他成家立業,但是,終究是不能了。
「楚福。」楚夫人將眼光轉開,不再凝視楚揚。
「是,夫人……」
「將揚兒帶走,帶去鄰縣的章家,求他們收留。」
「夫人!」
避家哭著跪下,憂傷之情再難自抑,楚夫人卻出奇冷靜,幽幽開口。
「揚兒和章家的小姐已訂過親,章家沒有不收留揚兒的道理。」
她輕頓一下,嘆息道︰「若他們不收留……也怨不得他們。白家家大勢大,誰能不怕?只是,要累的你將揚兒扶養長大,這是楚家對不起你。你才三十多歲,卻讓你負上如此重擔……」
「夫人!請您千萬不要這麼說!楚福的命本就是老爺夫人的……」楚福一個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娘……」小小年紀的楚揚,再怎麼不懂事,也知道楚家遭逢大難。
他想哭、卻又哭不出聲,只覺整個人像是浸在水里一般冰寒。
「楚福,我只求你能看著揚兒成家、立業,娶妻、生子,為楚家開枝散葉。要教導他做人的道理,以後揚兒再也不是千金少爺的身份,若他任性,便嚴加斥責,絕不可寬容以對。」
「夫人──」
「若章家收容,則要涌泉以報;若章家恩斷義絕,那麼也絕不可沒了自己的身份,要堂堂正正、抬頭挺胸的離去,不要讓人小看楚家。」
楚福听著,只是哭著點頭,握住楚揚的手卻是更加的使勁了。
「娘,為什麼要說這些?」楚揚用力掙月兌楚福的手,沖上前去撲進娘的懷里,但娘不像以往一般抱住他,反而將他輕輕推開。
「揚兒,以後要听楚福的話,知道嗎?」
「娘!」楚揚叫喊,卻被楚福抱開。
「楚福,我話已說盡,走吧!」
听到夫人的交代,楚福默默點頭,緊抱住踢打不已的楚揚,往門外走去。
「不要、不要!我不要走!我要陪著娘!」
楚揚的小小心靈,已隱約知道即將來臨的厄運,他卻什麼也不能做。
楚福咬著嘴唇,才踏出門坎,便听得背後傳來夫人平靜的聲音。
「千萬……莫回頭。」
接著一聲悶哼,眾婢女慘呼哭泣,楚揚心下驚駭,掙扎的力道更大。
「娘!娘!」
「少爺,不要看。咱們走吧,少爺……」
楚揚發現楚福的手打算遮在自己雙目之前,便張嘴用力往那只大掌咬下,趁他痛呼時,楚揚從他懷里掙月兌,轉身想往娘的方向跑去,才一轉,整個人便傻住了。
罷剛還在說話的娘,此時已倒臥在血泊之中,素白的衣衫染成一片赤紅,縴白的頸項上,被劃出一道極長的口子,鮮血汩汩而出。
娘的手還緊握著匕首,雙眼死不瞑目的張著,深邃的瞳里,寫滿對這世間的怨恨。
「娘──」
楚揚淒厲的哭叫聲,在漆黑的深夜回蕩。
楚揚不記得是怎麼離開楚家莊的,只記得自己死命的哭喊、尖叫,被抱在楚福的懷中,騎在快馬之上奔馳。
爹怎麼了?娘的尸身又該怎麼辦?為什麼楚家會變成如此?他以後又該何去何從?
他找不到原因、也不知道結果。一夕之間,楚揚被迫長大,從一開始的不停哭泣,到最後蒼白著小臉,不發一語的沉默。
「少爺,就快到章府了,您忍一忍。」
見楚揚的臉上毫無表情,只是淡漠望著前方,楚福不禁心疼。這是那個一向愛笑、愛鬧的少爺嗎?
大雪紛飛,漫逃邙來的白絮撲鼻蓋面,騎在馬上的楚福,一邊拉緊韁繩,一邊把懷中的少爺摟的更緊。
「少爺,冷不冷?」
楚揚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看著像是要覆蓋整個世界的白雪。
他們在清晨抵達章家朱紅色的大門前。章家佔地廣大,長長的圍牆一望無際,而在大門上,懸著兩個紅燈籠。
章家很快的就有人出來將兩人迎進。
此時,楚揚在楚福的臉上看到笑容和希望。
「少爺,太好了,章家或許會收留我們。」
但是,當見到章老爺時,他的一句話,打碎楚福臉上的笑容。
「抱歉,章家不能留你們在此。」
「為什麼?」楚福大驚,不敢置信的開口。
「白家已撂下話,誰敢收留楚家人,便和楚家莊有一樣的下場,我實在斗不過他們。」章老爺背著手,站在堂前,自始至終都不願意正眼相對。
「可是,楚章兩家的交情並非一般……」楚福著急的將楚揚拉到前面來,指著他腰間玉佩。「少爺跟您家小姐早已訂親,您怎麼可以……」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很抱歉,這樁婚約,就當做沒有發生過。」章老爺揮了揮手,叫人拿來幾錠金子。「這些就當做你們路上的盤纏……盡避我不能相助,但是,我也不願意看到故人之子,就此流落街頭。」
楚福結舌,這可是在打發乞丐?
「章老爺,我們並非前來要錢──」
卑還沒說完,章老爺已招來外頭的幾名家丁堡院。
「來人,送客。」
「章老爺!」見護院圍上,楚福慌張護住楚揚。
章老爺說完話,再無停留,轉身便往內堂走去。
而楚福和楚揚,一塊被家丁「護送」出門。
外頭還落著大雪,朱紅色的大門卻在他們眼前緩緩掩上,任憑楚福再怎麼往門上敲打,沉重的大門仍舊沒一分半毫動搖。
「他們怎麼能這樣對少爺?!」
楚福驚慌失措的一直敲著門板,但里面的人彷佛皆未听聞,絲毫不理。
沒用的!再怎麼敲,對方也不會開門。楚揚心中已然了悟。
見楚福不理會自己,只是慌張的希望章家開門,楚揚走到一旁圍牆牆檐之下,拿起腰間玉佩靜靜端詳。
這塊半月型玉佩,他自小就一直配掛著。據說,章家的小姐,配戴著這玉佩的另外一半,兩個玉佩合起,便是一個完整的圓。
他的白玉上,浮雕著鳳,而另外一塊,則是凰。
打從他們訂下婚約開始,兩個從未謀面的人,就因為一塊玉而結下良緣。事到如今……這塊玉,又能代表什麼?
想到這,楚揚突然听到遠處傳來馬車的咯登聲。揚起眸,他看見在緩緩降下的落雪中,迎面而來一輛妝點華麗的馬車,最後停在章家大門前。
車夫從前方的座位跳下,走到馬車旁將小門打開,一個綁著雙髻,約莫十四、五歲的丫鬟跳了下來,再回頭朝車里恭恭敬敬的說道︰
「小姐,到了,下車吧!小心別摔著了。」
「我知道。」
細女敕的聲音從車里傳出,接著,一雙蔥綠繡鞋輕巧的從車里跨了出來。
「還在下雪呢!」丫鬟將手上上好白裘,往那踏出馬車的小人兒身上套。「穿著吧!暖著點。」
「知道了。」
白玉般的小人兒有些不耐煩的回答,偕同丫鬟準備入章家大門時,瞧到拍著門板的楚福、和站在一旁檐下的楚揚,驚訝的輕噫一聲。
「哪來的乞丐……」丫鬟蛾眉微皺,低喃出聲。
她瞧楚福一身下人的裝扮,因為冰雪浸濕,看起來格外狼狽,身旁又站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小阿,直覺認定兩人,是因為饑寒交迫前來討飯的乞兒。
「走吧,小姐,別管他們。」
她護著小姐打算直接入府,但小姐卻直盯盯的瞧著那站在檐下的男孩。
「小姐?那只是些乞丐,不關咱們的事,老爺若知道您在外逗留,又會不高興的。」
年幼的章如雪,絲毫沒把她的話听進耳里,逕自走到男孩面前。
「你是誰?為什麼站在這里?」
稚女敕天真的語氣,讓本來心就已冷的楚揚,更像是生了一根刺,緊閉嘴巴不言不語。
他直到現在才看清楚這位小姐的模樣。粉女敕的臉蛋兒精致絕倫,一雙靈活大眼像是要滴出水似的轉,小小年紀,卻已出落的如池畔蓮花清麗。
她拉著自己狐裘的雙手,和四周降落的雪同等白皙。
白裘里頭是件女敕綠的衫子,再往下瞧,楚揚瞧見她的腰間,系著半月型白玉,竟和自己的配成一對。
那麼,眼前的這女孩兒,豈不就是……
「你是……章如雪?」
章如雪這下更驚訝了,一雙大眼在他身上滴溜溜的打轉。
「我是啊!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楚揚下意識將自己的玉佩握住,不讓眼前的麗人瞧見。
「你是誰?」
見章如雪再問,楚揚撇過頭去,不願作答。
章如雪嘟起艷紅小嘴,她是看這男孩站在檐下一直發抖,覺得很可憐,才過來問問的呢!怎麼這家伙的架子這麼大,連回都不回一聲。
可這男孩長的可真是好看!眉目分明、面貌俊美,年歲應該和自己差不多大,但是,表情陰郁的叫她害怕,他沒有這年紀該有的無憂無慮,反倒深鎖濃眉,像是背負了極大的哀痛。
章如雪的心上,泛起些微對男孩的同情之意。
「您是章小姐?」楚福在一旁听到,連忙走了過來。「我們家少爺,便是您的……」
「不要說!」
楚揚知道楚福想做什麼,急忙大吼,讓所有人皆嚇了一跳。而楚揚吼完,恨恨的抬頭瞪著楚福。
「你忘記娘說過什麼來著?她說過,絕不可以辱沒咱們的身份,即使被拒絕,也要抬頭挺胸、堂堂正正的離去。而你呢!你現在在做什麼?你要去求那些害怕權勢的人,讓我們寄人籬下嗎?」
卑還沒說完,楚揚的眼眶已經紅了。
楚福一直待在章家門口,已讓他感到痛苦難過,如今,還要對一個九歲的女孩說明他們的處境嗎?就算說了,她能幫他們?不要傻了!
他不甘心!那些害他家破人亡的人、那些在他最急迫、最需要幫助時棄他而去的人……他怎麼能放過!
听到這里,楚福羞愧的低下頭去。
他太過慌張,以致于連夫人臨終前最後的話,都拋到腦後。
「我們走吧!以天下之大,難道就沒有我們容身之處?我就不信白家有這種能耐!」楚揚拭去眼淚,咬著牙恨恨的說。
「是,少爺。」
一旁的章如雪,對于楚揚的話完全無法理解,但至少有一件事她听的懂,那就是──這個男孩打算離開此地。
章如雪慌張的開口。「等等!」她轉頭吩咐丫鬟。「你去拿些銀兩、衣物給這兩位。」
「可是……」丫鬟欲言又止。
「你在猶豫什麼?爹爹不是常賑濟那些貧戶、乞丐嗎?拿一些物資又有什麼打緊,不會有人怪罪你的,快去。」
听到貧戶、乞丐這些詞匯,楚揚更是寒了心。果然,章家人從上到下都是一樣的,根本不把別人看在眼里,所以,他絕不要章家的東西,一分一毫都不要!
章如雪不知自己孩子氣的無心之言,等于在楚揚破碎的心上再劃下一刀,難以修復。
「那您先進去,要是凍壞了身子,老爺可要罵我了。」
見丫鬟哄著小姐進了大門,楚揚凝視著章如雪皎白如月的背影,低聲說道︰
「我們走吧……我不想再待在這里,一刻都不想。」
「是,少爺。」
楚福應答,見到少爺冷到發抖,卻又強撐,連眼淚都不肯落下的模樣,著實讓他心疼。少爺還小,若能得到章家庇護,想必可以得到如同以往的生活。
但是,既然章家不願收留,以後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在雪地里,等章府的丫鬟拿著銀兩和衣物走出大門時,兩人早已不知去向。
這一日的事情,在章如雪九歲的記憶中,只是過往雲煙。
真正讓她銘記在心的,是幾日之後,爹將她叫進堂上,告知和楚家解除婚約之事。
打從她懂事開始,就知道自己已和楚家的少爺訂下親事,只要等她及笄,楚家便會前來迎娶。
她不知道楚家的少爺究竟是長什麼樣子,只能偶爾撫模著腰間的白玉,凝視上面的凰,等待嫁入楚家那一天的到來。
這一切是如此順理成章,彷佛命中注定,現在爹卻突然告訴她,婚約解除了。
為什麼?她問。
爹沒有回答,只是揮手要她走出大廳,不許她多問。所以,章如雪自始至終,不知道原因為何,只從婢僕口中隱約听到,楚家家破人亡的消息。
他的家毀了,那麼,他的人呢?可還安好?
遍約解除後,章如雪將腰間的白玉卸下,收入錦盒的最深處。
她曾經這樣撫觸過的白玉、她曾經以為注定的良人……將白玉放入格子中的那一刻,一個念頭掠過章如雪的心上。
──原來,他們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