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君家的工作,出乎洛蘅蕪意料,實在簡單極了。
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吃早餐之前,她必定先到君衛雲房里替她測量血壓脈搏,並且叮囑她一定要把治療藥吞下去。
六點之後,君家所有的人——君衛雲、君仕賢、陳媽,以及洛蘅蕪——就這麼四個,皆在飯廳集合坐下,吃著陳媽準備早餐。
「請把鹽巴遞給我。」
听見君仕賢開口,洛蘅蕪發現鹽巴就在自己面前,不過他說話的對象,卻是君衛雲。
「拿去。」君衛雲皺眉,伸長手把鹽巴遞過去。「拜托你接受一下事實。我們家現在有四個人,你知不知道?」
君仕賢聳聳肩,拿起鹽巴往自己盤里灑。他不想跟洛蘅蕪說話,反正他們一開口,絕對都沒有好話。
默默看著君仕賢的動作,洛蘅蕪想開口指正他鹽巴灑得太多,對身體不好,但才張開嘴,便識相的半途而廢。
他們有過協議,當作彼此不存在。
「仕賢,你有沒有女朋友?有的話帶回家來讓我看看嘛!」君衛雲將鹽巴罐從君仕賢手里搶走,直截了當的問。
「……沒有。」
君仕賢悶聲回答,從他搬回家後,這個問題,每隔幾天君衛雲就要問一次。
「唉……」君衛雲柳眉深鎖,一張瓜子臉馬上蒼白,拿出條手帕遮住自己的紅唇,縴細的身體微微顫抖。
洛蘅蕪大驚,連忙站起身。「君太太!你不舒服嗎?」
「不礙事……只是,頭有點昏……」君衛雲喘息著,搖搖蔽晃的站起。
「媽,你沒事吧?」
君仕賢臉色也變了,每次提到這個話題,君衛雲的身體狀況就不好,這總讓他覺得自己很不孝!
「沒事……只是一想到我這把年紀了,還要一直替你操心,我就……」
「君太太,我扶你進去休息!」洛蘅蕪早飯也不吃了,趕過去扶著君衛雲。
君衛雲索性靠在洛蘅蕪身上,一副虛軟無力的模樣。
「媽,你不舒服的話,我今天就不去公司,留下來陪你。」
「哦……不、不……」君衛雲雙眼圓睜,急促的說︰「公司的事比較重要,你怎麼能丟下公司陪我?快去上班,我過一會就好了。」
她轉頭看向洛蘅蕪。「蘅蕪,來,扶我回房間。」
君仕賢擔憂的看著身子單薄的洛蘅蕪,扶著甚至比她還高上一個頭的君衛雲,忍不住再補一句。「真的不需要?我可以請……」
「不需要!你去上班!」
君衛雲瞪了他一眼。心想︰真這麼擔心她的話,就馬上去找個媳婦回來,你老媽的病馬上好一大半!
洛蘅蕪站在一旁看著這對母子的互動,心里的疑惑更深一層。為什麼君衛雲臉色慘白,還有力氣瞪君仕賢呢?
「那麼,我出門了。」君仕賢嘆口氣,拿了西裝外套往大門走過去。
洛蘅蕪則是將君衛雲扶回房間,讓她躺在床上後,便走到廚房去拿君衛雲慣常吃的藥。
拿了藥,倒好水,洛蘅蕪凝視手掌中的藥粒半晌,開始想她或許真的該強制把君衛雲送人醫院,好好觀察才對。
她的病太過詭異,不是她這初出茅廬的小堡士能夠處理的。
不過,這樣一來,她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可又泡湯啦……洛蘅蕪嘆口氣,推開君衛雲的房門,看見剛剛還有氣無力斜躺在床畔的她,此時手里卻拿著電話滔滔不絕。
她病懊的這麼快?洛蘅蕪瞪大眼,正想叫君仕賢來看看,卻發現他已經出門了。
「好,好……沒問題!陳太太,你都叫我了,我怎麼會不過去?你一定要給我留一桌啊……嗯……我馬上過去。」
君衛雲喜孜孜的掛上電話,看到洛蘅蕪,馬上靠回床上。
「君太太,你要出門?」洛蘅蕪將藥和水放在茶幾上,困惑開口。
君衛雲的笑容帶著幾分尷尬。
「呃……對……陳太太約我打麻將,所以呢……」想一想,君衛雲覺得她根本不用對雇來的人解釋這麼多,話鋒一轉。「你先出去,讓我換件衣服。」
「可是,你的身體……」洛蘅蕪眉眼間隱隱出現怒氣。
為什麼不管在哪里,這些病人是任性的叫人難以忍耐?
「我身體很好,剛剛頭是有點昏,不過現在沒事了。」
君衛雲雖然笑著,可是話語里有著不容反抗的威嚴,她一向只有命令別人的分,哪里會去听別人的勸?
洛蘅蕪和君衛雲對瞪好一會,終于落了下風,勉強後退一步。
「好,你可以出去,但你要先把藥吃下去。」
「我待會換完衣服就吃,你先出去吧!」
「這……」洛蘅蕪待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她總覺得,自己有義務看著君衛雲把藥吃下去才對。
「蘅蕪,我待會會吃。」君衛雲微笑強調,終于讓洛蘅蕪相信。
「好吧……你可千萬別忘記了。」
「當然。」
洛蘅蕪垂頭喪氣的走出房間,帶上門。
而君衛雲看她離開之後,嘴角泛出微笑,將藥丸順手往角落的垃圾筒一丟,水往盆栽里一倒,干干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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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房間,洛蘅蕪就听見自己的手機發出鈴聲。
她走到窗戶邊,接起丟在書桌上的手機。
「喂?」
「蘅蕪?」溫柔且沉穩的聲音,瞬間撫平剛剛洛蘅蕪在君衛雲處遭受到的挫折感。
「學姐?」洛蘅蕪喜悅的呼喊。「怎麼突然打電話給我?」
電話那頭的是程靈萱,是當初洛蘅蕪還在T大附屬醫院時,帶領她的學姐。而君家的這份工作,也是她介紹的。
「心里念著你,怕你不適應新工作,所以才打來問問。最近還好嗎?」
程靈萱趁工作空檔,撥電話給這個當初就讓她頗為操心的小學妹。洛蘅蕪是好孩子,但她的工作總是不顧利,讓程靈萱特別想關照她。
「很好,但是……」
除了那位君仕賢把她當隱形人以外,其他都很好。尤其是君家的空房多,連她這受雇于人的勞工,都能有一間不錯的房間可以住。
待遇挺高,又包三餐,君衛雲甚至交代,書房里的書和影碟隨便她看——
不過她去了幾次,每每都踫到君仕賢窩在里頭,一臉嚴肅的看著專業書籍,所以她總是走到書房門口,便又踱回自己房里去。
「但是什麼?」程靈萱敏感的听出洛蘅蕪語氣有異。「蘅蕪,你的壞脾氣不會又犯了吧?」
「我對天發誓,絕對沒有。」洛蘅蕪想想,又補一句。「就算有,也是君太太的兒子惹我的。」
「蘅蕪!」程靈萱哀嚎一聲。「我說過多少次,我們身為護士,絕對要——」
「體貼病人及其家屬。」洛蘅蕪反射性的回答。
「講話要——」
「擇詞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後言,不厭于人。」學姐教過她的,她全都會背了。
「還有——」
「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洛蘅蕪越說越氣悶。當看護有必要這個樣子嗎?她還出得大門、人得廳堂咧——
學姐平日雖然對她們好得不得了,大家也都很喜歡她,可是沒有一個人受得了她的老古板思想。
洛蘅蕪有時真的很懷疑,程靈萱知道現在是民國九十二年嗎?
「你既然都知道,為什麼還老是犯錯呢?」程靈萱哀傷的說。
不行,她得寄一本「女誡」給這孩子看。
洛蘅蕪堅決的說︰「學姐,錯不在我,是那個男人先嘲笑我的胸部太平——」
「胸部?胸部!」程靈萱慘叫。「你是未婚女子,居然跟一個男人討論你的胸部?」
洛蘅蕪把話筒拿遠,確定學姐尖叫完後,才又貼在自己耳邊。「學姐,我們不要談這個了。」話不投機三句多。
「好吧!」程靈萱沮喪的發現,現在的新新人類她完全不了解。「那君太太的狀況還好嗎?」
「她……很好。但是,我有時覺得她病得很重,有時卻又覺得……她好得太快了……」洛蘅蕪皺眉,把心里的疑惑一股腦拋出來。
「哦?」程靈萱在電話的那端沉思。洛蘅蕪的疑惑有她的道理,這種病況,實在奇怪,她還沒听說過哪個糖尿病病人是這樣的。
「她需要檢查。」
洛蘅蕪明知程靈萱看不見,仍沮喪的搖頭。「她不願意,我又不能強迫她。」
「哦?」程靈萱溫柔的語調提高幾分。
這真的有點問題……但是,她不想讓學妹莫名恐懼,至少也要先等她查清楚怎麼一回事,才能告訴洛蘅蕪。
「不要緊,你先好好工作,覷察他們的情況。既然這份工作待遇好,你可要好好把握喔!如果真的出了什麼問題,隨時告訴我,我會幫你的。」
「謝謝學姐!」
程靈萱的話,猶如給心里滿是不安的洛蘅蕪一劑強心針。
她掛掉電話,滿足的吁了一口氣。或許君衛雲的狀況是有些奇怪,君仕賢的個性又孤僻的讓人難以招架,但這依然是一個好工作。
想到這一點,讓洛蘅蕪的心情再度好轉。她決定趁君仕賢不在時,溜進書房好好的休閑一會。
陳媽在午飯前都不會叫她,而在她說電話的這一段時間,君衛雲應該早已穿好衣服出門了。
洛蘅蕪走出自己的房間,整個君家靜悄悄,一點聲嫌詡沒有。
看采,君衛雲是出門了,而陳媽則應該是待在廚房,忙著炖煮東西。
洛蘅蕪越過長廊,走進了書房。
書房坐北朝南,明亮的光線從開敞的大窗射入。
洛蘅蕪打從第一眼看到這間書房時,就愛上了那木質裝潢帶來的溫暖氣氛。她像是朝拜聖地一般走人,她的腳步聲,全被厚重的地毯吸走。
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書架,上面滿是各式各樣的書。君衛雲說過,這書房里的書籍,全是她去世的丈夫和君仕賢所有,看這些書籍的豐富程度,可以發現這兩位真的是愛書人。
洛蘅蕪隨意挑了一本雜志,坐到房里大窗前的躺椅上,悠閑的看了起來。
在前幾個夜晚,她走到書房時,看到君仕賢就是以這個姿勢看書,似乎舒服得很。
洛蘅蕪試圖讓自己能在椅子上躺的更舒服一點,伸手調整椅背的高度,腳趾不自覺的前傾,直到踢著書桌下的某樣東西。
洛蘅蕪一楞,蹲子,發現書桌下的木盒正巧被自己踢翻,里面的東西也全都掉了出來。
見錄影帶散落一地,洛蘅蕪在心里咒罵自己的粗心大意,連忙將木盒擺正,把錄影帶一一放回去。
在放回去的同時,她注意到,這些錄影帶側面都只有注明拍攝日期,並沒有內容。或許是君家的家庭生活吧……不過,若是如此,為什麼要放在書桌下面?
洛蘅蕪放到最後幾片時,突然听到門外傳來腳步聲,而且越來越接近。
她心里一慌,若是君家的人瞧見她現在的作為,就算她明知自己是不小心,還是有可能誤會!
在她手忙腳亂的、把片子全部丟進盒子推回桌下,人跳到椅子上後,門剛好被推開,進來的正是君仕賢。
看見洛蘅蕪,他先是一臉驚愕,接著轉化為不悅。「怎麼是你?我媽呢?」
「你……你不是去上班了?」洛蘅蕪的心因為剛剛的緊張依舊狂跳不止。她勉力擠出笑容,裝出悠閑模樣。
「我快到公司時,想起有文件忘記拿,所以又折返回來。怎麼我才出去三十分鐘,我媽就不在家了?」君仕賢狐疑的問道。
這太奇怪了,他出門時,明明君衛雲還臉色蒼白、要人攙扶……
「她去陳太太家打麻將。」
「打麻將?」君仕賢神色漸趨嚴厲。「你沒有阻止她?!」
「我有辦法阻止嗎?」
看到君仕賢臉上的怒氣,洛蘅蕪不甘示弱。
「你們母子倆還真是像,都不喜歡別人干涉,認為自己有權利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出了問題,又要怪到別人頭上。」
君仕賢一窒。她說的對,就算她出言阻止又怎麼樣?君衛雲絕對不會听從的。
不過,這女人的言下之意,可是指責他先前逼她承諾的,不要打擾他的生活?
「而且,我還以為你打定主意,要把我當作不存在呢!」
洛蘅蕪聳肩,眼楮掠過地板——天哪,居然有一卷錄影帶掉在角落,而她剛剛沒有發現!
憊站在門口的君仕賢瞪了她半晌。
「我是想這樣做。可是我才出去三十分鐘,我媽就這麼消失了,我繞到廚房,發現陳媽也不在,能問的只剩下你。難道叫我去問那只貓,我媽在哪嗎?」
洛蘅蕪強迫讓自己的眼楮移開那卷錄影帶,她不能讓他注到自己心不在焉,否則他會發現的。
「這就叫做時勢所逼。」她露齒而笑,並伸長了腳去踢動那錄影帶。「你打破你自己立下的規範了,怎麼辦?」
「不怎麼辦。反正規則是我定的,我喜歡打破就打破。」他講得理直氣壯。
「那我打破行不行?」
面對洛蘅蕪好奇的疑問,君仕賢答得干脆。「不行,你打破就叫以下犯上,扣薪水一個月。」
「你雙重標準、欺侮良民,只準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
面對洛蘅蕪一長串毫無重復的罵人話語,君仕賢反倒愉快的笑了。不管什麼女人,都讓他滿腔厭惡,不過,她似乎是例外。
趁君仕賢分心,洛蘅蕪用腳把錄影帶踢的更接近自己一點。
不過,當她若無其事的抬頭看向君仕賢時,卻發現他臉上綻出,至今她還未看過的笑容,她發現自己居然覺得那個笑容好看的很,嚇得又是劈頭就罵。
「笑什麼笑?有病啊!被罵這麼開心,你被虐狂?」
君仕賢一張臉倏地冷淡下來。「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嘴巴需要洗一洗。」
「很多人想告訴我這一點,你想告訴我的話,請先去領號碼牌。」
兩個人斗的難分難解,君仕賢看看手表,決定停止這種低格調的爭斗。
「算了,我不跟你辯,我要拿文件,請你讓開。」
「文件?」洛蘅蕪眨眨眼楮。
「對。」君仕賢輕咳了聲。「我放在書桌的抽屜里。」
書桌的抽屜……那就是剛好在她的小骯前方?喔,難怪他要先問自己了。
對君仕賢這樣一個女人于千里之外人來說,能夠跟洛蘅蕪這樣聊天,已經是了不起的進步,實在不能再強求他更靠近女人。
「你馬上離開那里,要不然我怎麼拿?」
見他無還這麼理所當然,要是換成平常,洛蘅蕪早就反擊回去了,可是現在的她,要顧著錄影帶,只好大人不記小人過。
「哼,唯男人與小人難養也。」洛蘅蕪裝腔作勢呸了一聲,眼楮轉了轉,想到法子,在歉笑起身時,假裝手一滑,剛才她正在看的雜志便落到地上。
「抱歉,我撿一下。」
洛蘅蕪露出掩飾性的笑容,讓君仕賢皺起眉,心里一緊。
她對他笑?這個男人婆怎麼突然懂得笑了?
洛蘅蕪蹲,用雜志掩蓋住錄影帶拿了起來。
「你找文件要找很久嗎?要不,我先出去,你慢慢找?」
巧妙的將錄影帶隱藏在身前的雜志之下,洛蘅蕪繼續微笑著問。她可不能在這露出馬腳。
君仕賢懷疑的眼神跟隨著她,她還在笑耶!
「嗯,你先出去。」
「沒問題、沒問題,君先生您慢慢找啊!」
洛蘅蕪一路笑到走出房門,直到離這間房間幾公尺之遙,臉上的假笑才卸下。
她靠在牆上松口氣,好險沒給那男人看見,否則他不知會怎樣罵她呢!
而還待在房里的君仕賢,彎身尋找抽屜里的文件。
洛蘅蕪展現在他眼前的笑容,出乎意料難以忘懷。
看她那張臉甜甜的微笑,似乎……也不是那麼討厭。
甚至……挺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