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天空露出第一道曙光的瞬間,印倍就醒了。
一如先前的每一日,她迅速拿起衣架上的衣裳換上,然後坐到梳妝台前,梳理一頭長發,只是當烏木扁梳穿過發間時,一道清晰而低沉的嗓音,卻驀地在耳邊響起——從今爾後,你我永遠不分。
伴下扁梳,她愣愣的撫上雙耳,仿佛還能感受到,他在說這些話時,拂在她耳畔的氣息有多熾熱,以及他的眼神有多認真。
銅鏡里,精雕細琢的小臉驀地飄上兩朵紅霞,她咬著下唇,不禁微微出神。不分,是指不分離嗎?可她暫時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啊,除非等到他的劫難過去,安然無恙了,她才會回笑笑谷覆命,只是到了那時,他也該娶妻了吧?想起即將到來的選妻宴,印倍不禁一愣。
是啊,他都要娶妻了,為何還要留她呢?
為何還要對她說出,那猶如誓言般重要的一句話?
永遠不分——事實上,他們總有一天,還是要分離的啊……
「你覺得歡歡醒了沒?」
外頭,忽然傳來一抹細小的嗓音,印倍的思緒驀地中斷。
「笨蛋,要叫小姐,還有,我們是奴婢啦。」外頭,再度傳來動靜,那是團團的聲音,她認得出來。
沒有遲疑,印倍立刻起身將房門拉開。
下遠處的回廊上,果然出現團圓兩姊妹的身影,兩人雙手都捧著東西,正壓低了聲音拌著嘴。
「可是以前,我都是這麼叫她的呀。」圓圓不服氣的低嚷著。
「以前是以前,現在不許那樣叫!」團團老氣橫秋的指責。
「歡歡又沒說不許。」
「你沒問過她,怎麼曉得她沒說不許。」團團得意洋洋地說著,壓根兒就沒注意到,自己也忘了要叫小姐。
這番可愛的對話,听得印倍不禁露出微笑,暫時忘了憂愁。
眼看兩姊妹愈吵愈凶,她朝皇甫月的寢房看了眼,接著快步朝兩人定去。「怎麼來了?」她也壓低聲音。
「歡歡!」一見到印倍,兩姊妹立刻忘了斗嘴,兩人漾著大大的笑容,迅速的湊到她身邊。「是王爺讓我們來的!」兩人很有精神的大聲宣布。
「他醒了?」她沒听到動靜啊。印倍連忙朝不遠處的寢房看了一眼。
察覺到她的動作,兩姊妹這才想起皇甫月的居所就在一旁,連忙緊張的躲到她身後。
入府半年多,雖然她們不常見到王爺,可印象中,王爺總是一身威嚴,那懾人的氣勢總讓人莫名緊張,所以她們都好怕王爺呢!「不是啦,是王爺昨夜吩咐雷大娘,要我們今早這個時候來找你的。」兩姊妹趕緊將聲音壓到最小。
「找我?」
「他要我們送早膳。」圓圓獻出手中的飯盒。
「還有替你梳妝打扮。」團團也祭出手中的大木箱,關于自己堅持要喚小姐的事,早忘得精光。
「為何要梳妝打扮?」印倍困惑地問。
自從身分改變後,他曾說過要派人去服侍她,但是她習慣自己來,所以便婉拒了他的好意,怎麼今日卻又突然……
「歡歡不曉得嗎?」兩人眨著大眼楮。「今日皇上就要將好多好多的未來王爺夫人送到府里,所以府里會來好多好多的客人,一早起來時,大娘還要大家格外的留心注意呢。」兩姊妹好興奮的道出原因,對于即將展開的盛事,充滿了期待。印倍卻是重重一愣。
「選妻宴……不是訂在後日嗎?」她艱澀的開口,感覺心情瞬間變得沉重。「提前了啊,昨晚皇上就派人來說了,所以天亮以前,總管和大娘便讓所有人起來幫忙了。」說話的同時,姊妹倆也圍著印倍,開心的回到了屋子里。「歡歡想先用早膳,還是先打扮呢?」
「我不想吃。」她搖頭,臉色有些蒼白。
兩姊妹卻沒發現不對勁,只當她是「暫時」不想吃,因此連忙將雙人份的早膳擱到了圓桌上。
「好,那就先打扮,待王爺醒了,再和王爺一起用早膳。」兩姊妹依言,立刻將失魂落魄的印倍帶到屏風後頭,同時也迅速打開另一只,稍早之前才自總管手中接過的木箱。
「哇!」木箱才開,兩姊妹頓時發出驚喜的呼聲。「歡歡快看,有好多好漂亮的衣裳喔!你喜歡哪一件?」
不待印倍回答,兩姊妹早已興奮的將每套衣裳全都放在她的身上比過一遍,覺得每套衣裳都好適合她。
那些成套的衣裳,就好像是為印倍量身訂做似的。
每套衣裳的花樣都相當素雅,但那柔軟細膩的布料、以及巧奪天工的繡工,在在都顯示出這些衣裳價值不凡。
哀著那一套套典雅美麗的衣裳,兩姊妹嘴里的驚嘆聲幾乎沒停過,卻沒忘了要替印倍打扮。
發現印倍從頭到尾都面無表情,問了好幾聲也沒回應,兩姊妹以為她還困著,不敢吵她,只好擅作主張替她挑了套月華百褶裙。
那套衣裳是淡淡的粉珍珠色,淡雅又清麗,氣韻和顏色都與印倍的氣質、膚色相當搭配,不過最讓她們驚艷的,還是襦裙的下擺上,那繁復精致的花兒絨繡,行進間,只要褶幅擺動,花兒便會跟著搖曳生姿,看起來實在美麗極了!兩人七手八腳,很快便替印倍換好了衣裳,看著美得令人屏息的印倍,兩人驚嘆連連,一雙眼兒東瞧西看,就是舍不得移開目光。
然而,兩人興高采烈的心情卻無法感染印倍。
只見她柳眉微顰,心亂如麻,壓根兒就沒注意到兩姊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昨夜樓西終于辦事回來,她見兩人有事要談,便提早回房,或許就是因為這層原因,她才會錯過選妻宴提前的消息。
可就寢前,她還為他送過熱粥啊。
樓西不在的這段期間,她夜夜為他送粥磨墨,而他總會在閑暇之余,和她細談生活上的趣事和一些要事,那幾乎成了他們之間的一種默契,可他為何沒將此事告訴她?撫著悶疼的胸口,就在印倍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的當下,兩姊妹也拉著她,迅速的朝銅鏡移動,趕著幫她梳頭。
可她們才走出屏風,卻立刻發現,窗邊多了個人影,嚇得兩人差點尖叫。不過定楮一看,她們這才發現,那悄然闖入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皇甫嗥月!「王、王爺?!」
兩人驚嚇更深,連忙福身請安。
然而面對兩人的慌亂,皇甫嗥月卻是如入無人之境的迅速來到印倍的身邊。他以熱烈的目光注視著她,那毫不保留的驚艷,讓她瞬間羞紅了臉。
以往,凡是有男子對她露出這樣的目光,她只會覺得無比厭惡,可他的目光卻讓她覺得又羞又喜,還有……
無比的悸動。
「這套衣裳,很適合你。」最後,他甚至還低下頭,在她耳畔吐出贊美。那熾熱的氣息,讓她全身劃過一抹顫栗,那低沈的嗓音,更是讓她的心兒瞬間失去了鎮定,怦怦亂跳了起來。
寫滿羞澀的小臉,紅得幾乎就要滴出血來,然而當她低下頭,看見自己一身的打扮時,短暫被遺忘的悶疼,卻再度啃蝕她的心。
咬了咬下唇,她終究忍不住開口問了。
「關于選妻宴……」
「不急,待用過早膳後,再去也不遲。」他牽著她,來到妝台前坐下。
丙然提前了。
印倍的眼里迅速閃過一抹倉皇。
「怎麼會突然提前?」她力持鎮定。
「是皇上的意思。」他一語帶過,卻發現她的小手緊緊揪著衣擺,那縴縴食指都發白了。黑眸一瞬,他又補充︰「不過幸好提早了,否則我也無緣見著你這美麗的模樣。」話落,他也順手挑起她柔軟的長發,陶醉的想享受著那無時無刻誘惑著他的香味。
那曖昧的舉動,惹得印倍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愣愣的任他為所欲為,可一旁的團圓姊妹,卻是嚇得眼珠子差點跌出來。
人稱清心寡欲、風光霽月的王爺,竟公然調戲歡歡?!
啊,怎麼辦、怎麼辦?該、該喝阻王爺嗎?可她們是奴婢啊,嗚嗚,歡歡是仙女,一定不懂自己正被人吃豆腐,而王爺一定是曉得這一點,才會這麼明目張膽的欺負歡歡。
王爺好壞,壞死了!鋇透了!正當兩姊妹在心中,暗暗偷罵著皇甫嗥月的同時,後者卻忽然開口。
「替小姐梳頭。」
「啊!」兩姊妹心虛得差點沒跳起來,不過長久的訓練,讓兩姊妹還是機伶的展開動作。「是!」
在皇甫嗥月懾人的注視下,兩姊妹半口氣也不敢喘上一聲,連忙拿起扁梳,迅速替印倍打理起那一頭柔亮的長發。
兩人依著她清雅的氣質,替她梳了一個簡單的發型,可正當兩人想在上頭裝飾些什麼時,卻發現,妝台上竟然只有一根樸素的木簪。
看著銅鏡中美麗無瑕的印倍,兩人這才想起,平日她似乎只抓了些長發用木簪固定著,就在兩姊妹苦著一張臉,不知該如何是好時,一旁的皇甫月卻忽然將一只不到兩個巴掌大的黑檀木匣,擱到了手邊的茶幾上。
開啟木匣,里頭赫然躺著一對精美絕倫的銀釵。
銀釵以盤絲構出一只靈美精巧的蝶身,蝶羽下以銀絲牽線,綴上了幾顆晶瑩剔透的水玉,簪在發問,就像是一對絢麗的蝶兒在飛舞似的。
只消一眼,團圓兩姊妹便立刻看出這對銀釵的價值,肯定遠比那一箱的衣裳總合還要貴上十倍!「替小姐戴上。」皇甫嗥月沉聲指示。
兩姊妹一听這對銀釵正是為印倍準備的,立刻露出驚喜的表情。捧著木匣,兩人小心翼翼的將銀釵拿到了印倍的頭上比對。
就在兩姊妹認真研究的同時,皇甫嗥月的目光也始終注視著銅鏡里那美麗的倩影。他噙著笑,捉緊了她每一個表情變化。
他看著她,忽略銀釵的美麗,滿臉困惑地望著銅鏡里的他。
看著她,極力維持鎮定,卻偏偏為了他的注視而羞怯的紅了雙頰。
看著她,像是想到什麼似的,臉色從嫣紅,漸漸的轉為蒼白,連眼神都失去光彩。
擺眸一瞬,待兩姊妹終于將銀釵固定好位置,他也立刻將兩人遣退。
「怎麼了?」他快步來到她身後。
「其實,你並不需要特地讓人為我打扮的。」她試著用冷淡的語氣,掩蓋酸澀不已的心情。
「為什麼不?」他望著目光黯然的她。
「因為我不重要,我只是一名客人。」沒錯,她只是一名短暫的過客,一名今日之後,或許便要與他各分東西的過客,他又何必多此一舉呢?皇甫韜為他挑選的千金小姐、屬國佳麗,才是今日的主角,他該關心的不是她,不是她啊……撫著胸口,印倍不禁有些難受的低下頭,可皇甫月卻不允許。
他伸出手,端起她的下巴,霸道的不準她退縮。
「不,你說錯了。」他一臉莫測高深的鎖緊銅鏡里的她。
「哪里錯了?」她依舊是冷淡的口吻,就連看著他的眼神,也同樣冷淡。
「在我心中,你很重要,比任何人都重要。」說話的同時,他也溫柔的撫上她如畫的眉目,然後一字一句、堅定而慎重地說︰「記住這一點,永遠都別忘記。」
這一天終于來到了。
雖是為了選妻,總也不好大刺刺地端著這個名目來辦宴,因此自一開始,皇甫韜便是利用皇甫月典客的身分,投帖給各屬國,邀請各國小王「攜家帶眷」到府參與賞花宴,除此之外,也邀請了朝中幾位重臣及其家眷,一起共襄盛舉。話說得含蓄,不過被欽點上的重臣、屬國小王,還是明白了這場宴席所代表的意思,因此早在一個月前,便卯足了勁替自家的閨女打扮。
如今好不容易總算盼到這一日,所有人不敢怠慢,卯時才過,一輛輛華麗精致的馬車,便井然有序的停在王府門口。
見客來到,早在門口待命的下人們,立刻恭敬地上前招呼,並訓練有素的將人領到王府南方的濯春園。
濯春園乃是王府佔地最廣的庭園,以邀月湖為中心,四周建有亭台樓閣,岸邊遍植桃林垂柳。如今嫣然桃花未凋,水邊嬌媚牡丹亦含苞待放,伴隨著輕風綠柳拂清水,花枝搖曳,風景如詩如畫。
定在臨水長廊間,所有貴客無不被周遭風景引去所有心神,連連驚嘆,不知不覺問,已被領到濯春園的大廳。
放眼四周,大廳內外皆有下人等侯吩咐的身影,邀月湖四周的小亭、小堂,也被布置得美輪美奐,樸實的圓桌鋪上了美麗的繡花錦布,冰冷的石椅也體貼的擺上了精致暖墊,舒適又溫暖,在總管的指揮下,所有貴客都受到了最好的禮遇。「皇上駕到!」
此刻,以皇甫韜為中心,一名老太監、六名護衛、十二位宮女正浩浩蕩蕩的朝大廳而來,一路上,所有下人皆恭敬下跪,所有賓客見狀,也迅速來到大廳外。「吾王萬歲萬歲萬萬歲!」就在皇甫韜來到大廳外頭的同時,所有人也朝他行跪拜大禮,態度又敬又畏。
「各位小王、眾卿快請平身。」皇甫韜笑著擺手。「今日朕以皇叔名義,邀請各位到此一聚,乃是為了賞花同樂,來者是客,諸位無須如此多禮。」
「謝吾王恩典。」雖然皇甫韜態度客氣,但所有人還是恭敬的鞠了個躬,才敢自地上起身。
此刻,美景在前,氣候又是涼爽舒適,理應是愜意賞花詠春的好時機,可在皇甫韜的注視下,所有人皆不敢多話,只能屏氣凝神的等指示,而跟在後頭的眾家千金、屬國佳麗,更是連眼兒都不敢多眨一下。
雖然這場賞花宴,是為了睿王爺選妻而設,可誰都明白皇上的權力更大,因此為了讓他留下好印象,所有環肥燕瘦努力壓抑著緊張的情緒,全都紅著臉,靜靜的垂頭佇立,溫婉嫻靜得就像是一株株美麗的花。
「皇上,時間也差不多了,是否準時開宴呢?」一旁的太監忽然輕聲問。
筆甫韜沒急著回答,只往人群里看了一圈。
「睿王爺呢?」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他這個皇帝人都杵在這兒了,那做東家的正主兒卻是連個影兒都沒瞧見,實在太失禮了。
一旁的總管趕忙向前。
「稟報皇上,王爺因為有要事耽擱,所以……」他誠惶誠恐的壓低聲音,不敢把話說得大聲。
筆甫韜忍不住皺眉。「究竟什麼事,能比這場宴會重要?」
「呃……」
「皇上莫怒,微臣這不就來了。」就在總管不知該如何回答時,姍姍來遲的皇甫嗥月這才自長廊的另一端現身。
他的體態精壯頎長,眼神炯然內斂,一舉手一投足皆是優雅,乍見來人,皇甫韜不禁露出欣喜的表情,可下一瞬間,那欣喜的笑臉卻被濃濃的驚艷給取代。薄亮晶瑩的晨曦中,印倍就跟在皇甫嗥月身旁。
一襲粉珍珠色的典雅衣裳,將她膚色襯托得更加晶瑩白皙,即使胭脂未施,那清艷絕俗的小臉,卻遠比頭上那對銀釵水玉還要光彩奪目,然而最讓人移不開目光的,還是她那冷中帶艷、艷中帶柔的姿態風采。
不若一般女子總是羞怯的低著頭,無論何時,她總是筆直的凝望一切,那澄澈的目光,仿佛有種魔力,容易讓人失去神魂——「讓皇上久等,微臣失禮了。」很快的,皇甫嗥月便來到皇甫韜的面前。「微臣為了處理一些事,所以耽擱了一些時間,還請皇上寬恕。」他笑著解釋,同時將正打算離去的印倍,又拉回到了身邊。
他的動作是那樣的霸道,印倍瞬間露出不自在的神情,但礙于場面,卻無法開口抗議,只好乖乖的待在他身邊。
不只一旁的皇甫韜,所有賓客也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一個就要選妻的男子,卻在宴席上帶著一名女子在身邊,這豈不擺明給人難堪嗎?更別說這場宴會,听說還是由皇上主辦的……
所有賓客皆不著痕跡地看向皇甫韜,小心翼翼的觀察著他的反應。
「怎麼會。」皇甫韜臉色鐵青,可礙于場跋,他只能皮笑肉不笑,勉強按下滿肚子的怒氣,沒當場發作。「皇叔來得正是時候啊!」他咬牙切齒道。
「多謝皇上不怪之恩。」皇甫嗥月還是笑,那溫和的笑容,永遠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皇上,既然王爺已到,那……」一旁的老太監,幾乎是抖著聲插話。
「開宴!」噙著假笑,皇甫韜長袖一甩,總算宣布宴會開始。
剎那間,所有人都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