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那一日,他們竟在宮中待到了戌時。身為典客,皇甫月不過是連上朝都不用的小闢,但文武百官卻對他十分「看重」。
彷佛是刻意說好似的,每隔一個時辰,就會有大臣「正巧」經過書齋,因而「順道」進來寒喧問候。就如同譚大人三人一樣,所有人的目的都一樣,全是為了阿諛奉承而來。
他們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頭大肥羊,她在一旁看著,不免都覺得厭惡,可他卻能神色自若與人交談,彷佛早就習慣這樣的巴結。
進退之間,他從容有度、彬彬有禮,看不出厭煩,卻也讓人看不出他的想法。無論是何人,他總是藉口公事繁忙,幾句談話,就把人送到門口,不過就算他「送客」功夫厲害,但人來人往的,也耽誤了不少時間,更別說,他還得時常抽空到御書房,和皇上商討國事。
連續幾日,他總在戌時回府,沐浴餅後,府里還有不少大小事需要他處理,往往等到就寢時,幾乎都是子時過後的事了。
難得這麼一日,他沒進宮,沒想到有人卻追到了府里。
瞥了眼前的幾位大臣,印倍蹙了蹙眉頭,隨即將目光栘到一旁奉茶的丫環身上。
自從變成皇甫嗥月的貼身丫環後,她的工作就明顯變少,府里的事有總管打理,飲食上有大娘照顧,侍候的事則有樓西,而她,卻只能跟在他身邊,陪著他辦公、用膳。
同樣都是貼身僕人,樓西的居所在偏北的日知閣,而她,卻被安排在他住所鄰問的偏房。
她明白他是因為不信任她,才會將她留在身邊監視,只是這樣無事可做,實在悶人,成天听那些大臣說謊拍馬屁,她更是倒胃!眼看丫環沏上新茶,她順手接過漆盤,福身就想離開,誰知一股燙熱卻圈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離開。
談話聲忽然中斷,大廳里,頓時一片寂靜。
印倍愕然回頭,順著那深藍的袖袍向上望,卻對上一雙太過深邃,也太過溫柔的黑眸。
「去哪里?」噙著淡笑,皇甫嗥月低聲詢問,大手沒有放開。
他的語氣雖然溫和,掌心的溫度卻好高,那灼人的熱氣,綿密地包裹了她的肌膚,迅速地滲透了她的體內。
她斂下長睫,回避了那深邃的目光,聲音不自覺的變得好小懊小。
「灶房。」
「為何突然想去?」
「幾日沒見到大娘她們,我想去看一下情況,順便幫忙。」她只說出一半事實,沒說出,大廳的氣氛讓她不舒坦。
巴結的話她可以忍受,討好的嘴臉她可以忽略,可那些人,總愛偷偷模模地瞧著她,那種被人窺視的戚覺,讓她覺得相當不舒服。
銳利的視線細細的在小臉上搜尋了一圈,皇甫月臉上雖然還是帶笑,眼里卻閃過一抹闇光。
「也好,就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嗯。」她輕輕扯手,卻發現他不放手。
「這兒有樓西,你不用擔心。」他仔細交代,另一只手,順勢拈起她耳畔的一繒長發,溫柔的替她塞到耳後。
那樣親密的動作,看得各家大臣目瞪口呆,就連奉茶的丫環們也差點將手中的茶壺給摔得粉碎。
從頭到尾,只有樓西一臉無動于衷。
他雙手環臂,眼觀鼻,鼻觀心,連個眼都沒眨,鎮定得像尊沒生命的木雕。「我知道。」她點頭,清艷的小臉不禁也閃過一抹不自在,珍珠般晶瑩的耳垂,也悄悄的染上一抹粉紅。
她就是明白樓西身手不凡,才會決定暫時離開,他自然也明白這一點,又何必多此一舉?「別只顧著幫忙,有空,就先把午膳吃了。」他忽略她困惑的眼神,微笑中又細心叮囑,神情溫柔,仿佛她是什麼易碎的寶物似的。
那樣的呵護,實在太過明顯,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個個臉色青白交錯,精彩得不得了。
「我明白。」她捺下困惑點頭,忍不住又抽了抽手。
雖然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在師父的教養之下,她也不似一般女子矜持羞澀,只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牽牽扯扯,似乎還是有點太引人注目了。
「那就好。」這一次,皇甫嗥月總算松了手。
幾乎是得到自由的那一瞬間,她也迅速的將手收回。
蚌略眾人怪異的表情,她冷靜的福了個身,然後才拿著漆盤,轉身離去。
結果團團、圓圓不在灶房里。
由于府里桃花開得正燦,跟著大臣們同行而來的千金們,此刻正在澄心園賞花,團團、圓圓正巧被派去送點心,去了兩刻鐘,這會兒還沒回來,也不知是迷路,還是怎麼了。
眼看灶房忙成一團,印倍本想幫忙,但由于她的身分「特殊」,雷大娘有所顧忌,只好派她出來找人。
才來到澄心園,遠遠的,她就看見那對姊妹小跑步地跑到一棵桃花樹下,兩人小腳一踮一踮的,抬頭不知在找些什麼。
來到樹下,她不禁也看向樹上。「在找什麼?」
沒料到背後會傳來其他人的聲音,姊妹倆立刻轉身。
「歡歡?!」
「你怎麼來了?!」
姊妹倆默契還是那麼好,一見到印倍,眼兒一亮,立刻就像是兩只熱情的小狽,開心地跑到她的身邊。
「你們沒回灶房,大娘要我來找人。」看著那如出一轍的天真笑顏,印倍的眼里不禁也閃過一抹笑意。
雖然相貌不同,但兩姊妹天真可愛的個性,總讓她想起一塊長大的印心和印喜,因此打從入府的第一天,她就把這對姊妹花當親姊妹看待。
繼柴房的事件之後,她相信在大娘的監視下,菊兒那伙人應該是收斂不少,只是幾日不見,她還是忍不住擔心,所以就過來看看。
「啊!對了,要準備午膳!」經印倍這麼提醒,團團才想起這重要事,嚇得蹦了一下。
圓圓也蹦了一下,不過隨即沮喪地垂下頭。「可是我們還沒找到手絹……」「什麼手絹?」看著兩姊妹一臉慌亂,印倍不禁關心問道。
「是曹大人千金的手絹,不久前被風吹走了,我們要幫忙找。」圓圓認真地說,一雙圓滾滾的大眼連忙往大樹左方看去,不禁期盼能快點尋著手絹。「可是我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圓圓也跟著解釋,圓滾滾的大眼也沒放過右邊的樹干。
兩姊妹在樹下繞了一圈,最後,竟然決定往上爬!眼看兩姊妹貼在樹干上,四肢像守宮般伸展彎曲,印倍略施巧勁,立刻將兩人拉回。
「別急,先告訴我,手絹是什麼布料做的?」拉著兩人的手,她好氣又好笑的詢問,唇畔浮漾的笑靨,如芙蓉出水,清艷無瑕。
兩姊妹雖然急著找手絹,卻還是忍不住被那美麗的笑容迷得頭暈目眩,竟就這麼呆呆的看傻了。
久久等不到回答,印倍只好又問︰「不知道嗎?」
「不、不是的!」兩姊妹猛地回神,如出一轍的小臉上,不禁浮起兩抹可疑的暈紅。「是絲綢做的……」
「什麼顏色?被風吹到哪個方向?」她又問,語氣又緩又柔,奇異的安撫人心,姊妹倆听著,忽然不那麼緊張了。
皺緊眉頭,團團用力想了一會兒,這才想起手絹的顏色。
「是杏花的顏色,上頭還有牡丹花的刺繡!」
「就是被風吹到這個方向來的!」圓圓也迅速回答,圓潤的小指頭堅定地指著大樹的方向。
「很好。」印倍滿意點頭。「我來找。」
「好!那我們也一起找!」沒料到印倍願意幫忙,兩姊妹綻開一抹憨笑,不由分說,又趴到了樹干上。
印倍又好氣又好笑,連忙將兩人拉回。「你們就待在這兒,別亂跑!」
「可是——」
「我到上頭找,一下就能找著了。」
「上頭?」兩姊妹一頭霧水。
「你們不會爬樹,所以干萬別亂動,很危險的。」又叮嚀了一次,印倍才提氣飛上了樹頭。
沒料到印倍會像只鳥兒般,兩姊妹登時瞪大了眼。
「歡歡飛走了!」團團立刻發出不可思議的呼聲。
「所、所以歡歡是鳥嗎?」圓圓很驚慌的轉頭問。
「咦?可、可是他們說歡歡是刺客啊。」
想起府邸里,近來傳得沸沸揚揚的流言,兩姊妹面面相覷,圓女敕女敕的小臉上盡是不解,絞盡腦汁思考了好一會兒,才下了結論。「歡歡才不可能是刺客呢!」兩手握拳,團團篤定地搖了搖頭。
「沒錯,歡歡應該是鳥!」圓圓也說。
「對!倍歡人漂亮,心腸又好,她一定是仙女變成的鳥!」
想起入府後,印倍對自己百般的照顧,兩姊妹相視一笑,很快就達成了共識。「喂!憊沒找著手絹嗎?」
綁方,忽然傳來倨傲的嚷叫,團團、圓圓聞聲,立刻迅速轉身。
在丫環們的簇擁下,兩名嬌貴的年輕女子,款款的來到了桃花樹下,兩姊妹一見到來人,立刻恭敬的福身。「曹小姐,毛小姐。」
「我不是拜托你們,幫我家小姐找手絹嗎?怎麼卻站在這兒偷懶哪?」其中一名丫環插著腰,很不客氣的質問。
「奴婢不敢偷懶,奴婢有在找的。」團團、圓圓惶恐的回答,對于眼前的貴客很是畏懼。
雖然資歷不深,但是對于曹、毛兩家千金的「美名」,她們可是听說不少。原來兩位表姊妹因為父親關系,經常到府中作客,只是由于官家小姐的身分,兩人對食衣住行都相當講究,有時光是挑剔吃食,就能讓府里的丫環跑斷腿,偶爾要是遇到兩人心情不好,受氣挨罵更是免不了。
听見兩人又上門,灶房里一群人你推我,我推你,根本沒人願意出來侍候,因此資歷最淺的她們,只好又被犧牲——呃,又被派出來了。
「那東西呢?」
「呃……」團團害怕極了,扭著手遲疑了幾秒,才敢回答︰「還沒找著。」害怕會被責罵,一旁的圓圓立刻接著補充︰「不過歡歡去找了,應該很快就能找著了。」
「歡歡?」一旁的曹家千金,不禁敏銳的挑起柳眉。「她是誰?」
兩姊妹還沒來得及開口,柔軟圓潤的嗓音倒是無預警地插入——「皇甫月的貼身丫環。」
所有人立刻轉頭望向印倍。
漫天萬紫千紅中,她踏著芬芳而來,一襲月牙色的衣袂在風中搖曳飄擺,柔軟的絲綢將她的身軀勾勒得更加窈窕。當她斂眉欠身時,那清冷如梅的氣質,不禁讓所有人紛紛屏住了氣息。
「是這條手絹嗎?」她輕聲問著,在陽光的照拂下,光潤粉女敕的肌膚竟映著一層淡而晶瑩的光輝,美麗得出塵,讓人不禁懷疑,她是不是從逃邙降的仙女?「對,就是那條手絹。」兩姊妹開心極了。
「不對。」曹家干金卻出口否認。「不是那條手絹。」瞪著清艷無雙的印倍,描繪得精致的水眸里,瞬間盛滿濃濃的護色。
「是嗎?」印倍表情不變。
「雖然只是條手絹,但卻是公主御賜的,弄丟了可不好,所以麻煩你再幫忙找找。」一旁的毛家干金,也恨得牙癢癢的。
放眼整個金鉉王朝,哪家閨女不傾慕皇甫嗥月?雖然身體不太好,但地位相貌都是一等,更別說還是個王爺!為了攀上這門親事,家里有閨女的各家大臣,莫不使出渾身解數,找盡藉口登門拜訪,就是為了能讓自家閨女有露臉的機會,可皇甫嗥月向來恪守男女分際,從來只在主廳論事,至于其他女眷,則一律請到他苑歇息。
幾年來,各家千金明爭暗斗、用盡手段,卻始終沒人能順利的接近皇甫嗥月,誰曉得這半路殺出的「貼身婢女」,卻拔得了頭籌!睿王爺身邊收了個絕色丫環的消息,早在幾天以前,便在朝中不徑而走。向來不近、清心寡欲的睿王爺,竟然會收個絕色婢女在身邊,朝里議論紛紛,每個人莫不在私下猜測著兩人的關系。
只是百聞不如一見,這下親自見到,還真證實了傳言不假——這丫頭果然美得太凝眼了!若不好好教訓她一頓,恐怕她還真以為,自己能飛上枝頭作鳳凰呢!「公主送的?」一旁的團團、圓圓不禁叫了出來,嚇得立刻跑到印倍的身邊。兩人低頭仔細瞧著那手絹,怎麼瞧,就是覺得手絹準確無誤。
「唔……是這手絹沒錯啊,曹小姐,您要不要再瞧一眼?應該是沒出錯啊。」「不用瞧了,我說不是就不是。」曹家千金冷聲道,看都不看手絹一眼。「可是……」
「怎麼?難道你們是在懷疑本小姐說謊?」曹家千金不悅地眯起眼,目光螫得兩姊妹猛搖頭。
「不、不是,奴婢沒有那個意思。」「最好沒有。」冷哼一聲,曹家千金立刻將矛頭對準沉默的印倍。「能夠當上睿王爺的貼身婢女,想必你也不是個簡單的角色,我瞧你一臉聰明,手絹的事就拜托你了,畢竟你也是個丫環,找個東西應該難不倒你吧?」
雖然嘴角噙著笑,但任誰都听得出來,話中的貶損,一群人不禁搗嘴低笑,就只有團團、圓圓一臉莫名。
「曹小姐,不如奴婢也幫忙找吧。」兩人相當講義氣,連忙自告奮勇。
「不過就是條手絹,一個人找就夠了。」曹家干金立刻拒絕。
「啊?可、可是這事原本就跟歡歡不相關——」
「誰說不相關?」一名丫環忽然叱喝出聲。「同樣都是丫環,我家小姐想拜托誰找手絹,有你們置喙的余地嗎?」
「這……當然沒有。」兩姊妹嚇得臉色都白了。
「既然沒有,那還不趕緊去幫忙換茶?這天這麼冷,沒熱茶可喝,要是我家小姐著涼了,我看你們拿什麼賠!」那丫環又吼人。
「對不起,奴婢這就去換!」兩姊妹這次再也不敢遲疑,一接到指令,連忙就往前沖,誰知手腕卻在下一瞬間被人抓住。
「別急。」握著兩姊妹的手,印倍噙著淺笑,制止了兩人的腳步。
「可、可是……」
「大膽丫環!你竟敢同我家小姐作對!」那丫環不分青紅皂白,馬上就替印倍扣上了罪名,一旁曹、毛兩家干金,臉色也倏地一沉。
見狀,兩姊妹更加驚慌失措,想開口幫忙說情,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急得就快哭了,幸虧印倍鎮定,非但不畏不懼,還能伸手安撫兩姊妹的情緒。
「你誤會了,我並沒那個意思,我只是認為外頭風涼,小姐們若是擔心著涼,不如移駕到附近的挹春閣,到時我們再奉上熱茶。」她噙著淺笑,有禮的解釋著。「我家小姐想待在哪兒,輪得著你一個丫環來決定嗎?還有,是誰準你以你、我與我家小姐稱呼?別以為當上了睿王爺的貼身丫環,就這樣放肆!」
「……我沒那種想法。」
「還說沒有!來者是客,我家小姐也不過拜托你找條手絹,你就推三阻四的,還說不放肆!」
丙然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
看著自一開始就明顯對她存有敵意的一群人,印倍輕輕的在心中嘆了口氣。自從成為皇甫嗥月的貼身丫環後,除了譯文、編書、政事,她從未見過他多瞧了哪名女子一眼,更遑論親近過哪名女子。
如今,好不容易總算有兩株「桃花」上門,可他非但不欣賞,還將人給「外放」到澄心園賞花,這天高皇帝遠的,她自然也不奢望他能蹦出什麼桃花劫。只是話說回來,端著官家小姐的身分,卻任由底下的人毫無教養的大呼小叫,將他人當作是狗看待,連她听了都不高興,莫怪皇甫嗥月要避得遠遠的。「請小姐們別誤會,關于手絹,我——」
「看看,這不又頂嘴了!」不待印倍將話說完,那丫環又嚷嚷了起來。「看來不給你點教訓,你是不會把我家小姐放在眼里!」挽起袖子,那丫環驀地露出令人發寒的陰笑。
這下,團團、圓圓可再也忍不住了。
早在眼眶打轉許久的淚珠,立刻如小雨嘩啦嘩啦的落了下來,圓潤的嬌軀也開始一抖一抖的打顫。
「曹小姐、毛小姐,歡歡是新來的,許多規矩都不懂,請您網開一面,饒過她吧!」即使嚇得要死,兩人還是鼓起薄弱的勇氣跪趴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幫印倍求饒,可惜曹、毛兩家干金非但無動于衷,還各踹了兩人一腳。
印倍立刻沉下臉來。
這群人借題發揮說了這麼多,無非就是想要安個罪名到她身上,好順理成章的出氣。雖然她大可出手反擊,只是對方不過是尋常人,恃強凌弱未免可恥,況且她要真的反抗,恐怕還會連累到團團、圓圓。
看來,最好的辦法就是她讓那丫環打個痛快,讓她們氣消就沒事了。
反正她是練武之人,挨幾個巴掌,就像是被蚊子叮,一點也不礙事。
望著右手高舉的丫環,她不躲也下閃,靜靜的等待巴掌落下——「這是在做什麼?!」
伴著一聲低沈的叱喝,皇甫嗥月無預警的出現在眾人面前。
以往,無論是遇見任何場面、任何人,他總是那般的溫和有禮、玉樹臨風。可如今——溫和有禮不見了。
玉樹臨風也消失了。
雖然俊美的臉龐仍舊讓人著迷心動,但那過分冷寒的目光,以及緊繃的下巴,卻讓人充分感受到那股深沉的怒氣。
當下,除了印倍,所有人都嚇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