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孤雪十五歲冬天
又是冬天!又是天殺的冬天!
常孤雪像是在跟這般嚴寒的天候賭氣似的,僅著一件不甚厚的棉衫,杵在薄雪里死命的劈柴。兩個時辰不間斷下來,早已汗流浹背,濕透了衣衫。
「常哥哥,下雪了,爹要我問你要不要進屋休息?」
七歲的鐘萍全身上下包得密不透風,儼然像顆灰色的球,再加上原本就肥肥的臉蛋,活似一大一小的圓球拱在一塊。要是不小心跌了跤,還真無法計算她必須怎麼滾才會均衡。
劈劈劈!他充耳不聞的繼續勞動,活似打算把明年冬天要燒的柴也一塊兒劈完,簡直勤勞得不可思議。
「常哥哥、常哥哥!」
「閉嘴,肉球。」常孤雪咬牙瞪過去一眼。
「你……嗚……你罵我!」
「我罵你?」他不可思議地問,索性丟下斧頭,走近她,彎,兩根手指首先捏出她臉上的肉道︰「這叫肉。」然後再點了點她的頭與身體︰「這叫球。」為了表明出自己並無胡謅,他更推了一下,就見她滾呀滾的,還真滾了好幾尺遠。
「就是肉球。下次別人再這麼說時,別以為那是罵人的話,他們只是在叫你的名字而已。」
「嗚哇……阿爹,常哥哥打我……哇……」小肉球抽抽噎噎的哭回破屋里找大人告狀去。
常孤雪看也不看一眼。如同其他步入少年期的男孩一般,巴不得甩飛那些幼椎的小表頭。誰耐煩理他們?能整得他們逃得遠遠的,才是大快人心的樂事。
偏偏那顆肉球每逃詡要來自討沒趣一次,煩!
苞鐘家父女生活在一起,已有……三年了吧?他不自覺的想著。時間飛逝,印證在他的身長上,記錄在他的體格上,他從一個瘦弱的小表,抽拔成高壯的少年了。
在他當乞丐的第二年,差點失手溺斃了一個搶他食物的老乞丐。原本他該冷血的任由那個叫李四的乞丐淹死的。在他們的世界,不乏為一口飯而被活活打死的例子。何況李四搶人食物的行為,是被默許致他于死地的。
也不知是哪根筋出了問題,他最後拿了根竹竿救他上岸,又分了一半的食物給他。揍了李四一頓就當恩仇兩消,真是仁慈得教自己無法置信。
然後,他遇到了軟弱仁慈得一塌糊涂的鐘南山。
鐘南山原本出身殷實小康人家,但因生性仁慈,禁不起別人說兩句可憐,就開倉贈糧;加上壞朋友的拐騙,家業交到他手上不到三年就敗光了,最後淪落成一個乞丐,加上妻子生完女兒後不久即病亡,父女倆就開啟了浪跡天涯,有一頓、沒一頓的困苦日子。
當了乞丐,仍奇異的抹不去鐘南山慷慨的本性。
乞到好吃的,女兒先吃,再分贈給虛弱到無法出門乞討的老人,如果再僥幸些沒給別的乞丐搶走,最後才送到自己早已饑腸漉漉的腸胃里。
常孤雪從不與任何同行往來,有一年他與其他乞丐共同棲身在一處無人的破屋里過冬。他也只是冷眼看著老好人鐘南山做著可笑的善行,並且毫不介懷(或不敢?)于其他壯年乞丐搶他食物的惡行。
直到常孤雪不慎染上風寒,沒人敢靠近他,他又冷又餓的幾乎以為自己將成為這屋子里在今年冬天第八個病死的乞丐……
但鐘南山救活了他。不斷喂他熱粥,又給他拭汗擦身,終于驅走了病魔,兩人從此成了忘年的患難之交。
不知不覺便走在一起、生活在一起了。
已是第三個冬天了……
他們仍行乞維生,但他逐漸厭煩這樣的生活型態,然而鐘南山是個軟弱無大志之人,似乎覺得一輩子這樣過下去也不錯。
但他不,不想一輩子這樣。
昨日經過西街的「威西武館」,見到一群熊腰虎背的人大喝著聲練武,長期的鍛煉,或可上京去考個武狀元當大官;或也可役軍營當士兵、建功績;也可以……
當個為所欲為的俠士或大盜……
他想學會那些功夫,他想要當人上之人,想要成為沒人敢隨意欺凌、唾他口水的大人物!
他要抬頭挺胸走在路上,不再哈腰跪地的求人施舍一碗餿飯,任由別人打罵不敢反抗就算是當個大惡人也在所不惜。
他想學武,想要變強……
手指撥動著地上的新雪,不意的寫出「盜」這個字。
拜鐘南山所賜,他學會了一些字。雖然無法閱讀太艱澀的文章,但在市井中行走倒是綽綽有余了。
盜、匪、劫、掠、搶……
「咦?你識字?」突如其來,卻又一副理所當然存在的聲音沒有預告的加入他寂然的世界里。
「喝!」被重重一嚇,常孤雪蹲著的身形往後跌坐入雪堆中,一雙虎目狠狽的瞪著那個不知打哪蹦出來的怪女人。
「哎唷喂!淨寫這些邪惡的字眼,莫非已注定你是山大王的命?」梅嘖嘖有聲的盯著地上的字看。
「你……」有點面熟!他是否曾見過她?
常孤雪努力從腦子里挖掘過往的記憶。
對于這種莫名其妙出現,又恣意妄為的女人……他應該有過刻骨銘心的體會……至于這種受驚嚇的情況,肯定不只是第一次,因為此刻的他並沒有太生氣,像是……無可奈何的習慣了,全然不同于他對待其他人會產生的厭煩排斥,只是有一股梗在胸臆中的抑怒揚起……
啊!是她!就是她!
「你是──梅!」那個在他十歲時,棄年幼孤苦弱小的他于不顧,逕自走人的家伙!
梅點點頭,伸手揮了揮。
「不錯嘛,你終于長記性了。」看他感動得渾身顫抖,真是有成就感,不枉她對他煞費苦心。
「你……出現了!」她竟然還敢出現!
「哦!千萬不要。」梅害羞地道︰「不要對我叩拜,也不要給我立長生牌,更不要蓋廟供奉我,我沒那麼沽名釣譽的,我只是一株不被羈絆的梅,我非常了解你想膜拜的心惰,不過請你務必明白我淡泊名利的心願。」哎呀呀!被人感恩掛記的感覺真好,莫怪許多神仙們樂于下凡濟世。
常孤雪只能啞口無言的瞪她,覺得自己體內的火氣快燒到頂點,接下來就要從頭頂心轟出岩漿了,她……她到底在胡說些什麼?
「其實你只要好好的當一個大善人,我就很開心了。還有哦,脾氣改一改,千萬別成為那種暴躁易怒的人種,那對你的喉嚨很傷呢……」
叨叨絮絮,嘰里呱啦,常孤雪早已口吐白沫的氣昏,梅依然善盡她執行任務者的責任……
「原來你十五歲就養成無可救藥的壞脾氣了。」梅拉了拉耳朵,不明白他做什麼老要對她練嗓門。她已經再三表明過她的听力非常好,一點問題也沒有了呀。
瞧瞧,嗓門沒練好,又破聲了吧,所以今天像個啞巴。
「好心的老爺、夫人哪,可憐可憐我這孤苦無依的要飯的呀……」
「我已經三天沒吃了,老爺救命哦……」
「夫人,好心有好報,子孫萬代富貴如意……」
今日一場大雪剛下過,城里有市集,乞丐們各憑本事的齊出動為自己的肚皮努力著。
相較于其他乞丐們唱作俱佳的表現,常孤雪可就遜色太多了。瞧瞧,又不開口,也不哈腰,一張誰欠了他黃金萬兩的冷酷表情,就算是對人性不太有研究的梅也知道他這樣子恐怕連一口餿飯也要不到。
偏偏常孤雪像是沒感沒覺似的,一柄打狗捧扛在肩上、一塊破碗兜在腰帶上,若不是渾身髒且破,別人還當他是來逛大街的。
如果要說常孤雪失職得太超過,那麼梅可就是純粹的無聊份子了。
她跟在他的後頭走,一心想觀摩乞丐的求生本領,順便跟十五歲的常孤雪聊聊,也好勸他脾氣改一些。但顯然他不想理她,不知道在別扭什麼。
不過,梅並不氣餒。反正他一向就是這麼陰陽怪氣嘛,她多體諒一些也就沒事了。
「你肚子不餓嗎?」已經過午了,許多乞到飯菜的乞丐們各自窩在角落吃將起來,就見沒乞到半滴水的常孤雪驀地停在一座大宅院的偏門前。
她被他眼中突然迸現出的渴望光彩吸引了過去。究竟是什麼東西這麼稀奇?
那是一間武館,里頭的人正三三兩兩的對打切磋,將棍法使出漂亮又花稍的招式,教人眼花繚亂。
梅探手入袖,拿出一包梅餅,塞了自己一口,也喂向他唇邊,「開口。」
他不自覺的照辦,直到發現自己居然理會她了,怒火又再度向上冒,「走開!」他發過誓,再也不要理她、不要吃她的東西、不用她的物品、不再不再讓她有機會丟下他,因為他根本不會理她!那麼她要來要走,也就與他無關了。
張口欲吐出口中的食物,不料卻又給了她更多丟食物進去的機會。
「唔──」滿嘴的餅,沒有發聲抗議的空隙,除非他吃下那些美味的甜食,一如記憶中那甘美的味道……
事實上也由不得他拒吃,那入口即化的餅不必細嚼,早已隨著唾液咕嚕嚕的滑進肚子中了,何況他早已餓得不得了,怎麼也抗拒不了把食物吞下月復的求生本能。
「別再對我做這種事!我不是你的玩物,任你愛玩便玩,愛丟便丟!」他低吼。
「不好吃嗎?」梅覺得還好呀,再吃一塊,仍是美味。
「這跟食物無關!你忘了我昨天所說的了嗎?我不要你再出現,我希望你滾得遠遠的!你到底明不明白呀!听不懂人話是不是呀!」為什麼她永遠搞不清楚別人生氣的真正原因?為什麼她出口的話都那麼讓人想抓狂?!
到底是他表達錯誤還是她腦袋有問題?
「可你明明是吃了梅餅才生氣的,不是在怪東西不好吃,難不成是怪別人都不給你飯吃?那我可得說句公道話了,你又沒把碗拿出來──」「夠了!你有完沒完哪!」
「喂,你這樣不好哦──」干嘛?工作不努力還敢惱羞成怒呀?可惜她沒能把話說完。
「姓梅的!我不是你尋開心的對象。」常孤雪冷聲咬牙道。雖然發現與她談話比對牛彈琴還枉然,但她又死巴著他不放,他還是得想辦法把一些話塞入她異于常人的腦袋中,乞求她偶爾表現一些正常人會有的理解力。
而,他已氣到沒力,氣不下去了。
因為她,他才知道自己脾氣有多壞。
也因為她,他也才明白氣瘋到極點,若沒有暴斃,就只能氣到無力,然後隨她去。尤其面對著這個瘟神!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做什麼,但你該明白我只是個乞丐,什麼也沒有,爛命一條。除非你想要我的命,不然我真不知道你每三、五年出現一次是為了什麼!」
「我想要你當好人。」她很誠實的說出目的,才不像他只會亂吼一些有的沒有的。
「哈!懊人?」他假笑了下。「我只是乞丐!沒什麼好人壞人的選擇。你該去找全城首富或萬惡劫匪當目標,而不是我,你懂不懂?要我當好人,等我成為大壞人時,你再來勸我吧。」
「說得好像當了壞人之後就會听我的勸似的。」她低哼。如果可行,她何苦巴巴的回到這兒找年少的常孤雪下手?
「反正你給我滾遠一點──」「喲!懊標致的小泵娘,怎麼跟一個廢物在談話咧?臭乞丐!鱉得不耐煩了,竟然敢對姑娘出言不遜!找死!我銀崇今天就替天行道!」
常孤雪被出其不意的打背後一踹,重重撲跌到地上,趴成大字形。他立即爬起身;經常遭受欺凌的身軀,對疼痛的忍耐力是超強的。一看竟是武館里的人,他向來堅強的心產生些許畏怯。
武館里走出四、五個二十來歲的男子,仿佛刻意展現滿身肌肉似的,竟只著一件半敞的單衣,任由大片胸膛露了出來,公然在女子面前招展,十足十的輕薄。要是一般姑娘早尖叫的掩面而逃了。
但梅從來不是一般女子。就像人類對豬羊的赤果毫無感覺相同,她這個花神對人類的赤不赤果也不太有感想,更別說她唯一有興趣的人類是常孤雪,對其他人她是沒半點搭理的興致的。
「小泵娘,莫驚,我樂赦替你把那個唐突你的臭乞丐教訓一頂吧!」
「喂喂!樂赦,不必你多事,沒看到我銀崇已打得那廢物不敢再吭一聲了嗎?
我才是小泵娘的救命恩人!」
正當兩個男子巴在梅的身邊爭功時,另一個男人也不懷好意的走向常孤雪──
「臭乞丐,敢在‘威西武館’的眼皮下逞凶,看來你需要更多的教訓才會明白什麼叫惡有惡報,就讓費悟大爺我來替天行道!」倏地揮出手中的棍棒,兜頭打向常孤雪的腦袋。對于這種低賤的下等人,死掉一個兩個,官府是不會追究的。
但費悟的第一棒卻因輕敵而落空。就見常孤雪狼狽的閃開,「喀」地一聲,木棍敲擊在石板上。
「哇哈哈哈!費悟,你丟人哪,居然打不中一個臭乞丐!」其他看戲的師兄弟們轟然大笑。
「可惡!再吃我一棍,看老子我打得你腦袋開花──」惱羞成怒的費悟才不管對方只是手無寸鐵又不諳武術的少年,一心只想討回顏面,使勁全力的猛打。
而常孤雪雖然不諳武,但多年來躲避別人惡意的毆打,或與其他乞丐打架以守護自己的食物,倒也練出了較為靈敏的身手,才使得他可以避過剛才那一棍。
但現下可慘了,十棍打來有七棍命中,他除了死命護住要害外別無它法。因為他根本奈何不了那些有武功的人,只能任由疼痛一棍棍附著在他身上,只能……
承受!
梅忍不住皺眉。怎麼老看到他被打呀!都幾歲的人了還這麼弱,他就不能厲害一點嗎?
「姑娘,我們武館內有茶水點心,請進來坐一下吧。」銀崇殷勤的說著。
樂赦也不甘示弱︰
「別擔心,我們一定會好好教訓那個臭乞丐的,你里面請吧,等休息夠了,容我送你回家……」
「喂!少來,我才是該送她回家的人……」
「胡說!我才是……」
兩枚呆瓜再度吵了起來,沒看到他們覬覦的女子早已移動腳步往打斗的那一方走去。
看不下去!真的太看不下去了!
雖然知道若沒有經歷過這一頓狠打,他就不會被奄奄一息的丟到亂葬崗去等死,也就不會遇到那個收他為徒的殺人狂──王二麻子了。
「知道」與「身歷其境」的感受是不同的,眼下她能忍受的就只到這邊了──
常孤雪已被打得吐血。
又來一棍!
肩背中棍的少年被那力道掃退了七、八步,癱跌在地上,鼻尖抵著一只雪白的繡花鞋,血漬在那白鍛上染出數點暈紅,像是初綻的紅梅……
誰?
常孤雪已被打得雙目昏眩失焦,勉力抬起眼皮,隱約看到一張女性的臉……
「走……走開!」
不要!不要被她看到他這個樣子……不要!
以為自己還能站起來,但這只是他昏倒前的最後一抹妄想……
城外,落雪的黃昏,奄奄一息的少年,好吧,雖然沒有那麼奄奄一息,但他身受重傷至少是不爭的事實吧?
梅喘著氣,好不容易死拖活拽的才把這個與她同高,而且肯定比她重的少年給帶到城外了。在人多的地方正大光明的使用法術,別說修道界不允許了,連她自己也會覺得相當的不妥當,所以她只好勞駕自己手無縛雞之力的弱體來協助他了。
在不能驚嚇民眾的原則下,她想從眾人棍棒下救回常孤雪這條小命還真是費煞心神。最後只能在武館內暗放了一把火,讓所有人再也無心欺凌小乞丐,全奔回武館里救火。如此這般,她便把人拖來此地了。
原來的版本是奄奄一息的常孤雪被丟到亂葬崗等著遇到殺人狂,然後從此對人性充滿譏誚的小表便發誓要學成高強的武藝,把那些曾欺凌他的人全部殺光,就算付出一切代價也在所不惜。
梅無意擅改他的命運。但因為武館那些人正忙著,她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人來將他抬起丟到城外,那麼戲就唱不下去了,所以她只好自己來了。
現下好不容易出了城,四下不見人煙,接著就好辦了,她只需找出亂葬崗的地點,然後丟下他就成啦!而且可以使用法術哦!
「好啦,你可別醒來,太早醒來就沒機會見到那個王二麻子,然後學成蓋世武功嘍!這可是你的理想呢。」施法讓他的重量減去十之八九,此刻拎著他可輕松多了,比抱一只小豬仔還輕哩。
她揪著他的衣服,慢慢的拖著他走。後來看他這樣半個身子拖在雪地中凍著也不是辦法,只好吃虧一點,背著他走嘍。
「唔……」他似乎快醒了。
「呀!別醒哪。」她轉身要看他的情況,一時忘了這種姿勢無法看到他,結果,她還是轉身了,「叩」地一聲,身後的那個人被她轉身的動作搖得去撞上一棵樹,使得好不容易清醒的意識又陷入昏茫中。
「呀!撞到樹了。」梅終于理解到自己做了什麼好事,將他放下來,確定他……呃……還在睡,也就心安了。雖然他頭上那顆腫包看得她很心虛,但那又有什麼關系呢?反正他身上的傷口太多太多了,他八成不會介意多這麼一處的。就像一個身家千萬的富翁,又怎會把幾文錢看在眼里的道理相同。
是的,就是這樣。
沒事沒事,繼續往亂葬崗的方向出發。他未來的師父就快要出現了哩,千萬別耽誤了時辰才好。
半個時辰後,她終于找到亂葬崗了,吁──好累!
不知道有沒有來得太晚?她很想看看那個王二麻子長成什麼樣子耶。
如果她沒算錯的話,是今天沒有錯。
將常孤雪放在地上,滿地的冰雪令他昏迷中的身軀仍無意識的抖瑟,她一時心軟,便變出一張躺椅,以及一件暖呼呼的棉被,讓他舒坦一些,也不管這里是陰森森的墳場,而她變出這種不該會出現在這兒的東西有何不妥。變都變了,那就多變出一盆炭火給他煨暖吧。
唉,她對這個小表愈來愈好了,真是個善良的梅仙子呀,希望他以後別堅持要給她蓋廟膜拜才好;她一向那麼低調、那麼為善不欲人知,他若是那麼做了,會讓她很困擾的耶。如果因為人類太歌頌她,而造成她輕易獲選為花將神,那就太勝之不武了,她……嘻……她一向淡泊名利、不枝忮不求,一定要叫他別那麼做……呵呵呵呵……
兀自想得很樂的梅並沒有察覺到亂葬崗已出現一道陌生的人影,在發現她這方奇怪的景象時,收住了原本匆匆疾行的腳步,轉了個身,往她這方而來。
幾個飛縱起落,便已近在眼前。
梅看到了一張冰冷且殘酷的面孔,炭火的微光照出了此人臉上滿布的麻子。非常顯而易見的,這人正是,王二麻子。
所以說人長得有特色就是吃香,完全不必自我介紹,別人一眼就可準確叫出他的大名。比如說,常孤雪口中的肉球;再比如說,眼前這個王二麻子。
「嘿嘿……看來老天爺認為我今天該有更多的收獲。」
沒錯,正如梅所猜測的,此人正是王二麻子。在一個時辰前,他一口氣屠殺完「燕寨」百來口人,趁漢子們全出門打劫,他潛入只剩婦孺的寨子里滿足自己屠殺的,順便盜走他們全山寨的金銀財寶。不過可惜盜匪們返回得太快,他且戰且走,雖是逃了出來,但也身中七、八刀了,其中幾刀還喂了毒,吃了解毒丸後,目前僅覺得稍有暈眩,並無大礙。但由于被追殺得狼狽,一口窩囊氣梗在胸口,非要再殺幾個人來平復不可。正好……這邊有兩個。
他最愛听女人、小阿的哭叫求饒了,然後由著他一刀一刀刺穿他們的身體,看他們的眼神從恐懼、絕望,最後轉為空茫……多美妙的過程呀……哈哈哈……
「王二麻子?」梅試探的問著。畢竟天下麻子何其多,倒也不見得全該姓王吧?
王二麻子倏地止住笑,對被認出來一事感到不悅──
「沒有人能在認出我之後還活著。」
「有差嗎?那些沒認出你的人也死啦。」
呃……也對。不!不對!這女人的反應太奇怪了,她應該開始求饒才對!
他抽出腰間的刀,邪笑道︰
「天堂的路你不去,地獄開門走進來,我今天──」「錯了,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梅好心的糾正他。但有人顯然不領情──
「閉嘴!反正你今天死定了!」咻!大刀不留情的砍過去,決定先劈她個身首異處,再回頭料理躺椅上那個受傷的少年。
梅覺得新奇好玩,第一次有人拿武器要傷害她耶,以前都只是看別人對常孤雪打打罵罵,這次可以身歷其境耶。左閃、右閃、跳,不困難嘛。
「臭婆娘,你別跑!棒呼……」砍不到人的王二麻子,更加的凶性大發,但渾身的沉重昭示著他身上的毒禁不起他這般劇烈運動,漸漸有些不支了。
不行!他必須速戰速決。
「吃我一刀‘狂風掃落葉’!」他大喝。
「你做什麼?!」一個少年的怒吼介入其中。
「哈──」王二麻子一時反應不過來,正想轉身──
砰!
少年以他倏忽爆發出來的神力,凶猛的抄起腳邊那盆炭火,飛奔向歹人,丟出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哇!呀!」
別盆正中王二麻子的臉,里頭的炭侵襲他全身。
從此以後,世上再也沒有一個叫王二麻子的人了。
「我……我殺了人了……」少年的聲音里充滿恐懼。
「怎麼辦?我到哪兒再找個王二麻子給他當師父。」梅憂郁的嘆息。
「我親手做出了那種事。」雖是救人,但仍無法釋懷。
「早知道應該將人送到地頭就快快離開的,沒事去好奇麻子的長相做什麼。」
唉……
城外,一座無名的小土丘上,一男一女各據一方,垂首吁嘆著自己人生際遇里的挫敗。
他們默默的坐著,誰也沒聊天的興致,直到一陣陣的香味傳來……
「喂,好了。」少年悶悶的聲音傳送給火堆另一邊的人知曉。
梅抬眼看過去,見他正從火堆里挑出兩顆黑抹抹的東西,不知道他沒事玩石頭做什麼。
少年遞過一顆已吹得不燙手的黑團到她面前。
「給你。」
「為什麼?」
「吃呀!」他以粗魯的吼聲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天曉得他干嘛給她吃,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挖到的食物呢。
「謝謝,我沒有啃石頭的嗜好。」梅客氣的推拒。
「這是地薯,不是石頭,你有沒有見識呀!」
「是嗎?」她伸手拿過,張口就要試味道!
常孤雪一把搶過,高聲叫道︰
「要剝皮啦!你笨豬呀!」他將地薯剝成兩半,指著里頭香味滿溢的黃色部份。「吃里面這些。」
她抬眼瞄他,沒吃也沒開口。
他挺起胸膛,看她想怎樣。他可不是以前那個逆來順受的小表了,別以為她替他包扎傷口,他就要對她恭敬不已、唯命是從。他已經是大人了!
終于,梅開口了︰
「你怎麼知道豬很笨?」
「呃?」他怎會知道豬笨不笨的問題?
「你跟豬相處過嗎?」她不知道人類可以跟其他生物和平相處它。
「你又在胡說八道些什麼?閉上嘴,吃地薯!」他決定在自己被氣死之前,先明智的打住她的問題。聖人都會給她氣到發瘋,何況他只不過是區區凡夫俗子,沒有招架她的能耐。
也對,反正豬是不是很笨又不在她的任務範圍內,她還是想想怎麼把他的人生撥回正軌去走吧。唉……煩惱哦……張口吃下甜滋滋的地薯,仍然在努力的煩惱著。
「唉……」常孤雪也是邊吃邊嘆氣。
梅瞄他,不明白他在哀怨些什麼。
「喂,你嘆什麼氣?傷口在疼嗎?」
「不是……我殺了人……」
「誰?」什麼時候的事?明明就是他被別人追殺,那輪得到他殺別人的份?
「三天前在墳場飽擊你的人。」
「哦。」她揮揮手。「你頂多讓他從王二麻子改名為王二花子而已,殺了他的名字又不是殺了他的人,嘆什麼啊。」回想起來仍是覺得壯烈,那盆熱燙的炭火砸在王二麻子臉上所造成的後果是一張麻子臉被熨得面目全非,待那哀號的家伙趕忙撲入雪地中散熱過後,整張臉花花糊糊的,麻子早已不復見,只余花臉統稱之。
「但他,死了呀!」他不是沒見過死人,但從沒有一個死人出自他手中……
「拜托!是那群追殺過來的強盜砍死他的,又不是你。要不是我們逃得快,恐怕你就要陪他共游黃泉路了。」
「我沒有殺過人……」想過,但沒做過,今後也不想……
「放心,以後會的,不急于一時。」她慷慨的安慰他。他日後將是個大土匪,不愁沒人可砍。
「什麼以後?!你亂說些什麼?!我不想殺人,一點也不想!雖然我常罵別人去死,但那不表示我會拿刀子傷人,什麼叫不急于一時?我哪有急!」非常、非常不想吼,因為喉嚨會很痛,而且對她根本沒有用!但面對她的搞不清楚狀況,他無法不跳腳。
梅訝異的退了好幾步,拿看怪物的眼神看他。
他……他……他……
怕了吧?雖然很意外,但常孤雪終于開始享受起吼聲被尊重的成就感。這女人也是听得懂人話的嘛……
梅開心的大叫一聲,緊緊抱住他的頸子!
「哇!你改邪歸正了,太棒了!我成功了!」她沒听錯吧?他說他不想殺人、不要殺人耶,也就是說從今以後不會出現一名叫做常孤雪的大壞蛋了,那表示,任務成功了!
「來,再告訴我一次,說你不會殺人!」
被她瘋狂的舉動弄得一頭霧水,再加上她貼在他身上的……軟呼呼女性軀體……他整個人都暈眩了,只覺得渾身熱得不得了,似有什麼東西要沖出來──
「哎呀!我叫你說話,你干嘛噴鼻血啦!都把我的衣服弄髒了!」她推開他。
「你……你管我要不要殺人!那關你什麼事?!」待她離開後,他才得回呼吸的權利,也才能開口。
「當然關我的事呀。如果你不殺人、不當壞人,那我就不必再出現你面前了嘛。這幾天你老是一副恨不得我消失的表情,可見你這個決定對我們兩人多重要哇……」
常孤雪一怔,胸口不知為何窒悶得難受。
「你每隔三、五年出現就是怕我成為壞人?」
「對呀。」她誠實的點頭。
「如果我當了好人,那你就不再出現了?」
「完全正確。好啦,你當好人啦,保證以後你不必再對我練嗓門了,一舉數得喲!」多棒的利益共享呀。
像是認為不言不語的常孤雪以沉默表示同意,梅開心的跳起來,迫不及待的想馬上奔回他二十四歲看看情況轉變成什麼樣子。
為了嘉賞他的乖巧,她伸入袖子中掏出吃的、穿的、玩的、用的,一古腦兒全塞入他懷中。
「乖,記住呀,做個好人,做個好脾氣的人;不可以當土匪,就這樣了。祝我順風!」
快快!快回去看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