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正當中,雖是春日煦陽,但那熱力也是夠瞧的了。
馬車被兩匹馬拖著,平穩地馳騁于石板地上,領行在馬車前方的是一騎黑馬,也是韓霄的愛馬「黑影」
馬車前端的駕車人當然是朱追闊了。由他額間的汗看來,他們已上路好一段時間了。
是的,今日清晨,在韓夫人再三的挽留下,他們依然起程了。而昏睡中的雲淨初在不明白情況如何下,半睡半醒地看了姨娘一眼,又陷入黑甜鄉中,也可以算是她一直未曾醒來過;但韓霄認為她高燒已退,不再有事,便上路了,招來頗多怨言。
朱追闊是全然信任大哥啦,但那個暫時「內定」為未來朱夫人的範小余可是力持反方向意見,一路上照應雲淨初並無所謂,但人家身子骨禁不禁得起這番折騰才是大問題。
掀開門簾一角,她探出俏麗的臉蛋與朱追闊嗑牙︰「大朱,你大哥到底是不是鐵石心腸呀?自己妻子病體未愈居然就這麼上路了,也不怕若有個閃失萬一的」
「呸呸呸!我大哥行事自有分寸,你可別咒人。我那嫂子早上不是醒來與家人道別過了。」
「我呸!那叫道別?那叫回光反復唔——」範小余的「更正」遭到一顆石榴圍堵。
「小余兒,你這種人想闖江湖只怕不到三天就上西天了,還是乖乖地跟了我吧。」一如每天慣例,訂正她「不當」言行時順便勸她嫁他。
懂得「求婚」,這男子頗有新新好男人的美德。
「你慢慢等吧你!」
範小余嗤叫一聲,縮頭回馬車內,正想為雲淨初添件毯子時,卻見到佳人早已坐起身,正一臉惶然地不明自己身在何處︰她移身過去︰「雲姊姊,你可醒了。」
「範姑娘?這兒是……」雲淨初好一會才明白自己是坐在馬車上的。怎麼回事?為何她一點印象也沒有?之前唯一的記憶是怒氣沖天的韓霄離開了她,而她在雨中一邊又一邊地喚他……
「雲姊,咱們在馬車上,馬上就要抵達向陽縣了,今晨咱們已離開踏月山莊,你家相公堅持要走,完全沒有體貼你的身體。」範小余開始告狀。
雲淨初輕問︰「他呢?」︰「在外頭領路。別理他了,倒是你身子有沒有事才要緊。」範小余又是探頭又是模手的,發現沒什麼不適,才動手替她梳妝,她的手相當的巧。神偷世家靠的就是一雙樣樣精通的巧手,尤其雲淨初的秀發如絲緞,色如黑玉,將一把象牙梳放在頭發上,便會自動一路滑到發尾,完全不會糾結干澀,百年難得一見。
「這怎麼好意思?我」雲淨初想拒絕,但不得不想到自己根本無力打理自己,在沒有女僕的情況下。
範小余笑道︰「別放在心上,朋友是做什麼用的。以後我會教你一些簡單、並且萬無一失的梳髻法,你不必看都可以自理得很好;而且,我相信你家相公之所以不接受隨侍的丫頭,就是篤定路上有我,你就別客氣了。」
「謝謝你。」雲淨初輕聲謝過,凝神屏息地去听馬車外頭的聲響,不知哪一聲馬蹄聲來自他的座騎?
他是否氣消了?是否原諒她了?可有……在那樣的怒氣之下傷害了自己?
躊躇再三,猶豫著該不該向範小余探听,但似乎又有所不妥,畢竟這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聲音流轉在喉間,遲遲傳不出唇。
不過,馬車簾幕很快被打開了。韓霄走了進來,嚇了範小余一跳,不禁咋舌不已,在這樣快速疾行的馬車未曾減緩或停止的情況下,韓霄居然能不動馬車分毫地上了來,可見輕功之了得。更別說他是由「黑影」的背上飛過來的。
以一根紫竹簪穿過發間,固定好發髻後,範小余很知趣地打算退了出去;除了不想打擾人家夫妻之外,也不太想理會這個不體貼妻子的男人。
「謝謝你。」
矮霄誠懇的謝詞傳來,讓她楞了一楞。也許這男人尚有可取之處。她聳了下肩,揮簾出去。
馬車內,對坐著夫妻二人。雲淨初斂眉低首,一方面是身體尚虛弱,一方面也是不知該怎麼開口才好,怕他余怒未消。
他握住她雙手,緩緩貼在他雙頰,總是眷戀這樣的溫柔、溫暖的撫慰,滌去他滿面的風霜。她是既充滿力量,卻又如此脆弱。
「還好嗎?」
她點頭,收不回的雙手直直滑向他頸後,將他拉低靠在她肩上。這是她那日唯一想做的,她不要他負傷時一味地走開,她要他來到她懷中,傾瀉他的痛苦。
他明白她的用意,雙手牢牢地圈住她腰身,深吸一口氣。
「對不起,害你受風寒。」
她搖頭。
「是我不對。但,請你相信,我從未有嫁表哥的念頭,姨娘那日只是急壞了,口不擇言,你一定明白的,對不對?」
矮霄將她抱坐在自己腿上,讓她不必受馬車顛簸之苦,才道︰「都讓它過去吧。我們已出了那個門,種種一切是非恩怨,無須介懷。我只能說,那宅子令我無法平靜,而外頭的世界中,總有屬于我們的天地。」
反正都出來了,她還能說什麼?但此刻她恍然理解,對于曾發生過的事,他不是不介意,而是讓它麈封沉潛在心底深處,不去觸踫,但也不會遺忘;他會原諒他人,但絕對不會忘記他人曾經做過什麼,所以他毅然決然地走出自己家門,不讓過去的人事景物,困擾住他傷痛的記憶。
這個男人善良卻也記仇,也讓她知曉,他容不得背叛。尤其在對愛的要求上,苛刻到嚴厲的地步,所以才會在那日,爆發那樣的狂怒。
他,令她想起了另一個人是的,她的姥姥。
他們並不相似,但對情感而言,有著相同的渴求與苛刻。
姥姥是她生命中一段擾人的記憶,是她十歲以前恐懼的制造者。母親總是一直一直地在向她說明姥姥那性格來自可憐的遭遇。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處,每當她因失明而悲傷時,總一再說服自己不要去恨她。
記憶中,姥姥是個殘忍又佝僂的老人,但母親說過,她們的容貌完全承襲自她老人家。在她年輕時,她美麗不可方物,裙下拜臣何問只萬千,可是……
「在想什麼?」韓霄放開她,一手托起她臉蛋,問著。
她有些苦笑地搖頭。「沒什麼。」
一句「沒什麼」並無法打發韓霄,他眉頭微擰地追問︰「我要知道。」
「只是很遙遠的記憶罷了。」她嘆口氣︰「你知道我姥姥的事嗎?」
必于雲淨初的身世,連帶雲家所有恩怨過往,在成親之前,韓霽已盡其所能地告知,但畢竟韓霽未曾身歷其境,許多更深刻的東西領會不多。
他凝想了下,回道︰「知道,但不多。」
在他胸膛尋了個舒適的地點安置自己,她問︰「有興趣听听我的童年嗎?」
「當然有。」
「我的姥姥,曾經被封為大漠第一美人,在四十多年前。這樣被眾星拱月的女子,眼光難免高些」要談她的童年,必須由姥姥的遭遇來談起,可以說,接連二代下來的不幸,全由姥姥的遭遇所主導。
當她怨恨心起時,總不免涌上一層悲憫,也讓自己的心趨于平和。母親在世時,常常一再教她要原諒,要她在恨人之前,先思考他人可恨的原因;不會有人天生便是壞人,通常背後皆有一段傷心史。不讓悲劇一再上演的方法,就是「原諒」。
太過于偏執,便會成為姥姥那樣的人。
當姥姥生命中第一個男人出現時,是以多情溫柔加上多金,擄獲了大漠美人的青睞。溫柔多情的男人,或許令女人心折,但活潑外向的美人兒很難由一名江湖女子立即適應為富家少女乃女乃,鎖入深閨不問世事;文質彬彬的丈夫看久了也會當成溫吞懦弱,而外界的誘惑又如此多。產下了一女之後,她過膩了無聊的富家生活,總是在半夜時潛出外邊,對江湖風波存著更大的依戀。尤其各色各樣的男人全當她是寶,生活有趣得多!錦衣玉食的生活是很好,但得賠上青春鎖在深院,丈夫又忙于生意,無法全天全日地陪她哄她,加上她出身井,又是江湖中人,即使有心安于平凡,公婆妯娌之間,也難免有輕視排擠之意,令她倍覺委屈。大漠第一美人怎能過這種生活到生命終了?
尤其在婚後一年,公婆竟執意替自己的丈夫納妾,以她生不出男丁為理由,要迎娶一名書香世家的小姐入門;這教自視甚高、對愛情絕對專斷的她如何接受?爭執加速了夫妻情感的破裂,在全宅子一致決意下,她竟教公婆休了去,淪為下堂。
一年多來的委屈瞬間爆發,被驅出家門,丈夫竟一句話也不說。失望令她徹底絕了夫妻情分,在迎親那日,她潛入宅內,抱出女兒,並且放火撓了宅子,全然不管是否會有人被燒死;當然,孑然一身的她,再度淪入江湖,不過看到前夫一家子財物盡岸一炬倒也覺得痛快。
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對男人寒心。
但第二個男人的到來,才徹底地毀了她的一生,造就了後來幾十年殘忍且無情的姥姥,毀去自己女兒幸福以及孫女的光明。
那男子,是真正的女性殺手。充滿了蠱惑的邪媚之氣,亦邪亦正、且狂且寒,有絕對的溫柔與絕然的冷淡,這種男人會令女人發狂。
他是江湖上聞名的劣跡斑斑男子,擁有一座山寨,光明正大地殺人放火,並且歡迎他人前來「鋤惡鏟奸」。
在一次劫鏢中,她不幸經過,並且教他看中,扔上山去,待她由昏迷中醒來時,已教他污去身子。
他是個英俊到邪惡的男子,但她是高傲的大漠美人,斷然不會如同尋常女子死心依了他;不斷地反抗,不斷地與他對立,竟反而得到他的專注,一心一意地把心思放在征服她上頭。這是他短期內尋樂的方式。
不幸的,她最後臣服于他,可是他終于也膩了她,認為自己浪費太多時間在女人身上。他又專注于江湖上的打打殺殺。
這些其實還能忍受,但當他不念她懷著他的骨肉,拿她當獎品,做為比武的交換物品時,她怎能忍受下去?更加上他新看上的女子,美貌沒有她的一半。
幾乎是發狂地在半夜揮刀入他房中行刺他,反正是霍出去了,她還有什麼顧忌?先刺死了他的新歡,再砍傷他一條手臂,但她也在他的爪功之下,毀去了無雙的容貌,含住最後一口真氣,她點了他死穴,滿身浴血地抱著女兒,躍上最快的「我想起了江湖上的一段傳說。」他偏著頭打量妻子,由她絕俗的容姿上去想像當年的大漠第一美人。
此刻他才明白,原來當年有「血西施」之名的雲之艷,居然是淨初的姥姥。那麼他知道的,恐怕比她多一些。
容貌被毀的雲之艷,在數年後,竟以一身奇異的高強武功,再入江湖殺了當年馬。原以為可以逃得了,但那男人並沒有那麼容易死,率眾追殺她們母女,以千萬銀兩懸賞她的人頭。
徼天之幸,那男人並沒能得逞。她在逃亡中誤闖入一個奇異的時空……
「後面那一段過往,姥姥不曾說過。但她就是在那時得到了‘九狐斷仙草。’她本身的故事,以她本身的立場去說,難免多了幾分偏頗,可是,有那樣的境地卻是真實的。愛情這東西,有時相當害人。」
雲淨初說到一個段落,發現丈夫沉吟不語,低問︰「怎麼了?」
昂她的男人,全山寨的人也連同陪葬,雞犬不留,震驚了全江湖,首度令黑白兩道欲聯手撲殺她,但她在背負數百條人命後,從此消失,成了三十多年前江湖上的一段懸案。不過,他不打算讓妻子知道這些後來的事。
「霄?」她不明白他的想法。
「這麼說,你母親與姨娘的父親並非同一人了?」
「是的,你在想什麼?那段傳說又是什麼?」
他笑。低頭聞著她頸間的馨香,久久才道︰「不相干。只是,不同父親的心性,造就了不同的命運,你姨娘在情感上較為不顧一切,而你母親較為保守善良。」
她不安道︰「你還在怪姨娘介入你爹娘……」
「不,我只是玩味著整件事情的演變。」
「那是一連串的悲劇。」她嘆息。
他摟緊她,承諾道︰「由我們這一代徹底終止。」
任何的不愉快;就由此煙消雲散吧!悲劇已經太長久,沒能由母親手中結束,就由她來吧。怨恨心只會讓傷口更加擴散,所以母親總是教她原諒。
但願,下一代,是全新的開始。
這是他們此刻衷心之所盼。
到了向陽縣,不知為何要停留三日。而韓霄與朱追闊分別出了門,留下兩位婦孺在「怡賓客棧」,也不怕會不會有什麼宵小前來劫財劫色的,看不上她範小余這個「小」美人,總還有一個雲淨初這個「大」美人吧?這兩個男人太放心她們了吧?
想著想著,範小余又心理不平衡了起來。反方向來想,也許她正是中了朱追闊的奸計也不一定,要不是僅存的良知讓她無法撇下雲淨初,她早溜了,哪還真有心留下來陪他們一同攪和。她還想闖江湖呢!才十七歲就被訂下來當老婆,這一輩子不就完了?不行不行!
「雲姊,你覺得大朱這個人如何?」心中是堅持不肯跟著他,但嘴上依然好奇地想探知他人對他的觀感。
雲淨初梳著秀發,緩聲應道︰「是個漢子。」
「他是男的沒錯呀,我不會忘記這一點。」
雲淨初笑著搖頭︰「不是每個男人都當得起那兩個字的。」
想了一想,也覺得挺對。
「他很奇怪,身上具備的特色居然可以同時當成優點與缺點。」
「咦,你竟已這麼了解他了呀?這是口口聲聲誓言討厭他的小余兒嗎?」雲淨初忍不住取笑了起來。
範小余哇哇大叫地辯解道︰「我是很討厭他沒有錯呀,人家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把他當仇人看,當然要了解他才行,而且我又沒說他的好話。」
什麼叫愈描愈黑?此刻正是最佳寫照。
雲淨初心下萬分肯定這兩人必定會成為一對眷屬,如果有所爭吵也會愈吵愈甜蜜。世間夫妻的型態千萬種,難以數盡,但她以往所耳聞的大多為相敬如賓,表面上守禮不矩,但私底下恐怕沒那般平和,否則怎會妾室一房一房地娶進?那是富有人家慣常可見的景象。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若一味執意鎖深閨,眼界斷然不會開闊,這定是韓霄的一番心意吧?
只是之前太多的錯綜復雜令一切顯得迷茫。但此刻呢?未嘗不是另一程度的難解?他是喜歡她的,但步伐的不一致,總難免有不及他之感;苦苦追趕,也只夠得著他的背影。她是他的妻子,卻又覺得有所缺憾。
到底是什麼呢?近來,她的沉靜中有一絲寂寞無助。忙碌使得韓霄沒有捕捉到她的不安。
提起了些許精神,她握住範小余的手。
「小余,你是值得欽羨的,一個女子能這般自由自在地過活,當真是幸運。」
範小余不太明白她的感觸,只道︰「凡事有利必有弊,我能過得好當然是看得清楚自己能有什麼、能要什麼,以及不去妄想自己原本就得不到的東西,一如我欣羨姊姊的美貌,但我不會企望自己比你美,我就是我,我也只能是我。這就是各人的命。」
「追闊是值得你去把握的男子。」
「哎呀!憊早啦,看他誠意嘍,好生追求我二、三年,也許我可以考慮考慮。」說到那只「朱」,她口頭上的姿態可高了。
雲淨初正想調笑一番,不料範小余低呼︰「外頭有打斗聲!」
一把抓過掛在牆上的帷帽,替雲淨初戴上。所有人都認為雲淨初得遮面,以防美貌引來不肖之人覬覦;連女權思想的範小余也雙手贊成,非關保守封建什麼的,只因危險。
「雲姊,別慌,我去窗囗看一下。」地拍了拍雲淨初的手,將她扶到內室去坐著,立即閃身出去。替她覆面無非是怕有外人闖入瞧見她。
雲淨初雙手放在心口,努力地以耳力去打探外頭的情況,除了隱隱的風颯聲,她實在是听不出打斗的聲警,除非風聲來自衣袂拂動的勁風,那麼,來人可能是江湖高手了?那麼,所謂的江湖人,其打斗又是何種特異之處?唉……她看不見,也沒有畫面可資想像。、她只能惴惴不安地揣測來人不善的來意,而她的丈夫尚未歸來。
矮霄……
外頭忽又寂靜起來,不一會,傳來範小余的聲音︰「咦,高掌櫃,沒想到您老真是高人不露相哩,兩三下打跑了那些人,都不必我出手。」
一個男子的聲音沉穩內斂地回應︰「韓公子將其夫人與範小姐托予高某,高某斷然不容許二位遭受一絲一毫的不測。」
「我就說那韓霄哪里會放心丟下他那大美人妻子在客棧,原來篤定了高掌櫃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範小余的聲音充滿了興趣,可以料見她一雙大眼正上下打量著人家,一邊嘖嘖有聲的咋舌。
雲淨初模索出了內房,在屏風處輕喚︰「小余,咱們該好生感謝高掌櫃的幫忙。」
範小余跳了過來,扶住她,眼珠兒轉了幾轉︰「是呀是呀!如果不麻煩,也許可以請這位高手陪我們出客棧逛一逛」
站在門外的高掌櫃拱手打斷︰「萬萬不可,韓公子已交代過了。」
雲淨初拉住範小余︰「不要為難人家。高掌櫃,剛才多謝您了。」
清雅多禮的聲音,以及薄紗下若隱若現的絕世麗顏,令高掌櫃忙低首拱手,心旌神動地告退︰「應該的、應該的,在下告退了。」
雲淨初是看不到那個大個子的狼狽樣啦,但範小余可快要笑疼肚皮了。
「別笑人家了,你可曾看到來人的面貌?當真是沖著咱們來的嗎?」
範小余上住笑,道︰「看身形有點像女子,因為蒙面,所以看不清是誰,也不知道來意為何。但因為打斗的地方是在咱們上房的庭院,姑且當成她是沖著我們來的吧!不知道是你家相公招仇太多,還是對方闖錯了門,反正結束了,該留心的是你家相公。」
女的?會是什麼事呢?又針對誰而來呢?
「走入江湖,就是這種日子嗎?」她不能不承認自己是嚇到了。所有的未知,都彌漫著危險的氣息,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執意涉入此中,一如韓霄那般呢?
範小余摘了片榕葉含在唇上,吹了幾聲細哨。漫不經心地笑道︰「不知道,我也才剛踩入‘江湖’。」
「江湖」這玩意兒好不好?她並不知道,但她卻能肯定雲淨初只能是個貴婦閨秀,完全與「江湖」不搭軋,真不知道韓霄在想些什麼,把柔弱的妻子拖著到處晃,即使太平無事,也會令妻子吃不消的。
雲掙初模索走到窗口,拿下帷帽,失神地將頭額抵在窗框上,心悄悄悄地沉重起來……
矮霄帶了一名大夫回客棧,在听到高明的敘述時,他立即派朱追闊去追查來人,並且奔回房內。
他不願承認他的妻子可以使他大失方寸,尤其明明得知她安然無恙的此刻,他更不必這般失態,但他居然仍是丟下大夫,飛快地沖到上房想好好擁住妻子,平緩自己擔憂的焦心;想安撫的,是自己的驚惶。
進入內室,妻子正在小憩。安詳地躺在床上,氣息輕淺;睡得不沉,所以他的腳步聲一進來,她便緩緩轉醒。還沒來得及坐起身問來人,身子便已被熟悉的胸膛所淹沒。
「霄?」
「你受驚了,是我大意。」韓霄低啞地開口,聲息中有著自責與憤怒。
「我沒事,高掌櫃幫了大忙,讓我連一點驚嚇也沒有受到。霄……我快透不過氣了……」他的手勁快揉碎她身子了,令她難受地低喃。
他蘧烈狂動的心口在她耳畔吶喊著。需要安慰的人是他,否則他不會在大白天忘情地摟她,重摟到手勁太強卻無自覺。
矮霄松了點力道︰「對不起,我太心急去找醫生,太放心這兒沒有任何認得的人,以至于疏忽了你安全」
她住他的唇,搖頭︰「你安排得很妥當,因為高掌櫃是你信任的人,你才會安心出門。一如你所料,我安然無恙,即使有什麼事,我也被保護得安好;你會氣憤只因事發當時,你這個丈夫不在妻子身邊罷了,對不對?」她溫柔的聲音,像淙淙的甘泉,涌入他急烈的心,漸漸安撫了他趨于平靜。
「怕嗎?」他問。一邊探手抓下屏風上的披風替她套上,將她秀發攏在身後,以布巾綰住。
「來不及怕,事情便已了結。」
只是,整個屬于丈夫身處的大環境讓她顯得格格不入,有心融入其中也永遠不得其法,刀光血影的生活她永遠也適應不了,可以說她怯懦,但誰能不怕呢?既融入不了,那她永遠無法跟上他的腳步,與他並行同心。這事,令她傷懷,但他會懂嗎?
掬取她的落寞,韓霄神色閃過一抹陰郁,但終究什麼也沒說,低道︰「到前廳去。我請來了目前江湖排名三大神醫之一的曲寬,來向陽縣是因為打探到他人在此等待一株奇花結果,準備用來配藥。」
醫生嗎?雲淨初並沒有太多喜悅︰「我也希望早日復明,不必再拖累你,但,你可知道我的眼疾並非單純的下毒失明,而是加上了巫咒?霄……我真的……很抱歉……」怯怯的聲音終至無言。
室內一陣陰沉的無言,她可以感覺到她又惹怒了他,可是,她必須一再讓他明白,復原無望是老天注定的事,不要抱著比她更高的希望,她承受不起。
他閉了閉雙眼,幾乎想狠狠一拳向床柱,但他不能嚇著她,更不願看到她的淚。他也對自己發過警,這輩子絕不令她傷心,而她的自卑也不會因為他的怒氣而消失。
只能摟她吻她,將嘆息壓在心底。
「淨初,我的淨初。我要你復明,不是因為我拒絕妻子有殘疾,而是,倘若你一日看不見,你那深到海底的自卑便不能消除,我知道要你肯定自身的獨一無二,除非給你完美的身心。某種程度上,你的標準比我更苛刻。」他吻了她許久,終于放開︰「無論如何,我都不放棄希望。走吧,讓你重見光明,是我這輩子唯一的目標。」這是他的承諾,堅如鋼鐵,絕不罷休。
雲淨初無言地任他摟出去,任他在自己臉上覆上一層紗,沉思著他的話,一時之間理不清。但唯一可以肯定的,他一定會失望。
丙然,連神醫曲寬都皺眉失神,久久說不出個所以然。
望聞問切還不夠,破了他以往以眼楮看就能對癥下藥的招牌。甚至到後來還不怕逾越地要求韓霄要檢查她的眼。
大凡各種行業之人,一旦被稱為「神」字輩的東西,平凡普通的工作斷然引不起他們的興趣,反而愈有挑戰性的東西,愈能教他們廢寢忘食,沒日沒夜地投入其中,至死方休;砸了招牌也不在乎。
結果韓霄考慮了一下午,雖然說醫者父母心,不能以男女授受不親來論之,但教一名男子即使是老人,踫到他嬌妻絕麗容顏,無論如何他也難以答應。
在他老兄考慮時,老醫生教藥僮扛來兩櫃醫書找資料。剩下的朱追闊與範小余就坐在門檻上嗑瓜子閑聊了。
也合該是什麼人交什麼朋友。範小余自覺近日來看到韓霄所結交的朋友都是一群怪得可以的人!喏,奇怪的醫生、深藏不露的高手卻安于當一個小掌櫃的高明先生,以及一些看似井莽夫,卻有不凡氣度的人。
奇怪,真是奇怪。
「喂,你家大哥朋友多不多?」
「不多也不少。」
簡直是廢話。她一手搭上他的肩,以方便听不下去時,可以下手捏他。
「以前我未入江湖時听說韓霄孤僻怪異到沒半個朋友,不與白道人同路,也不與黑道人合污,怎麼真正見著了,才發現他居然有一些朋友?」
朱追闊丟了一顆花生米入口,笑道︰「黑白兩道之外的人就不是人了嗎?什麼道都一樣啦,還不是多事人在區分,我們交朋友不會因為什麼道而決定交不交。小娃兒,你不會懂的。」
「虧你們是江湖人,竟講這種不屑的話。」範小余也學他要丟花生米,不料丟在半空中立即被攔截了去,落入朱追闊的大嘴巴中,並且示出一囗白牙示威。
她擰了他一把,倒像給他抓癢似的,不過他倒是挺配合地裝出受虐的表情,逗笑了她。
唉!這個男人,拿來當丈夫,會有怎樣的生活?又帥又厲害的韓霄,又是出身世家,自有一股迷倒天下女子芳心的風範,條件好得不得了;可是為什麼在她眼中,這韓霄就是不完美呢?
而眼前這男人基本上沒有條件可言,卻教她愈看愈順眼。怎麼回事?是老天沒眼,還是自己眼光長在腳底板?有胡人血統、高壯粗獷;長相嘛,就將就著以「正氣凜然」盍之好了,換言之,不好看之外又有嚇哭小阿的效果,壞人見了也不敢上來找麻煩的。
愈看他愈覺得自己果然有些偉大,忍不住笑得更開心。好吧!就是他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嘛!她居然有地藏王菩薩的慈悲心腸,死後一定會升天的。
有點奇怪,居然是韓霄這一對郎才女貌的夫妻給了她心甘情願「看破」而打算委身于眼前這名平凡男子。
敗合作的,這次她完全沒有拒絕朱追闊的趁機求婚,以一個大大的頷首嚇掉了他的下巴于是,在今日,一個平凡普通的午後,在門檻上,一邊說笑一邊嗑花生米與瓜子的時刻,朱追闊莫名其妙地求婚成功。
嚇到歸嚇到,朱追闊仍善用時間地趁結拜大哥「考慮」的空檔抓他與雲淨初即刻替他們主持一個小小的文定儀式。曲神醫便適逢其會的觀禮了。
所以,一整個空白的下午,並不算浪費掉了,真是善用光陰呵!
朱追闊終于不再孤家寡人一個了。
失望是必然的結果。
自幼看過無數名醫術精湛的大夫,在不斷地失望後,對于這一次,她當然不會抱太高的期望。可是,她掛心的,卻是丈夫的反應。
傍晚時,曲醫生在她眼上看了又看、測了又測,最後以低啞挫敗的聲音要求與韓霄借一步說話。
事情當然是不好的。後來又因朱追闊文定之喜,兄弟倆到前方的食堂慶祝了去,一時之間沒給他們夫妻獨處的機會。
他一定相當失望吧?
由沉思中驚醒,是感覺到屋內有人,若非她太專心于思緒,必定不會在來人進門後才有所覺,那股不善的氣息有些嚇人。她退了一步,問︰「誰?誰在門邊?」
但她的問話只能這麼多了,倏地一陣風襲來,她肩胛一麻,立即陷入昏迷狀態,讓一名黑衣女子扛上肩,企圖不著痕跡地將人擄走,奔出房門沒兩步,三道身影形如鬼魅似的出現「哪里走!」
在來不及眨眼的瞬間,黑衣女子只覺身子一麻,整個人動彈不得,而原本扛在肩上的人早已落入韓霄寬廣的懷抱中,那股子顯而易見的呵憐,教被定住身子的黑衣女一雙露在面罩外的眼眸結成冰霜,益發惡毒起來。
矮霄並不急著知道來著何人,只擔心被點了昏穴的妻子會因被點穴的力道而有任何不適,急忙抱妻子回房。
那黑衣女子,自然是由朱氏未婚夫婦看著辦了。
範小余以納涼的姿態靠著朱追闊問︰「嘩,當真有這麼笨的人呀?白天失手過不快些檢討自己的失敗,竟又挑了晚上又來?真沒趣!原本我還想再過一刻就要嘲笑你大哥料事失敗哩,原來真有其笨無比的女人苟活于世,太丟女人的臉了。」
「我大哥自是沒有十成的把握,但只要有五成的預測,就可以卯起來賭了。小余兒,有些人真的是這麼笨,你別太傷心。」朱追闊好心地安慰未婚妻。
耙情今夜的喝酒慶祝留雲淨初落單是有預謀的呀?不錯。敢在客棧公然闖入擄人,基本上就像是不高明的人會做的事。韓霄想了又想,認為刺客必然不甘心失手,應會伏于暗處伺機而動,所以才設了陷阱,以逸待勞。
他們三人故意在食堂內表現出酊酩大醉的情狀,其實打後院有狀況,他們便已閃身而至了。
不急著卸下刺客的面罩,範小余繞了刺客一圈︰「我說大朱,你猜這女子為什麼會想擄走雲姊姊?」
「該改口叫嫂子了,你不知道大哥不喜歡你叫嫂子為雲姊嗎?」朱追闊不悅地糾正。然後才回道︰「照我看來,恐怕是江湖上已有人知曉大哥娶妻的事了,而有些自命美人的江湖女子總認為自己必然可以坐上韓夫人寶座,一旦希望落空,當然會有各種不甘心的反應了。最差的就是自動找上門的這一種,搞不好妒恨嫂子的容貌,想擄去毀容。」
「喲,好狠呀。待我看看是何方「俠女」!」範小余一把扯下來人的面罩,看到了一張相當美麗的面孔,但那一雙惡毒兼冒煙的「牛眼」破壞了所有的美好。
朱追闊詫異地月兌口而出︰「是你!」
「誰?」範小余好奇地問。
「是‘太原霸虎’的千金,馮金娥。」朱追闊拍開她一個穴道,讓她得以開口。才道︰「馮姑娘,不知夜半來訪,有何貴事?」
「還不快些放開我!」馮金娥氣虎虎地低吼,全然忘了自己為何被定在此處。
範小余搖了搖頭︰「不急不急,至少你必須說出夜闖此處的目的。」
「笑話,這兒是客棧,我有錢就來得了。」
懊蠻橫的回應。朱追闊笑問︰「那是沒錯。可,你進來的地方早被我們租了下來,你再無見識,總也該知道私人的地方來不得的吧?」
範小余不禁咋舌瞠目地轉頭問她的未婚夫︰「大朱,她這人算是江湖俠女嗎?」天哪,如果女人混江湖全會混成這般德行,那她真得好好思考一番才行。怎麼都是非不分哪?
「別太灰心,自稱俠女的人不少,但真正的女俠受人敬重者也不是沒有,只是太多承家蔭的人以此自居。俠女!俠女!久而久之,幾乎全是這般假俠義之名、行宵小之實的人了,男女皆有。」這是事實,而他也很高興能讓未婚妻知曉,免得她三天兩頭老說要闖江湖。
「快放開我!我爹馮地霸不是好惹的。他不會放過你們的」馮金娥的大叫終止于韓霄的出現。
矮霄緩緩走過來。
「在下只想明白馮姑娘的來意。」
「我只是好奇你那瞎子妻子的長相罷了。」她一點也不羞慚地回應,彷佛自己的行為天經地義,一雙眼眸又怨又恨地死盯著他。「江湖上傳聞韓公子娶了令弟的未婚妻,令其弟含羞而遠走,我倒想看看是怎樣狐媚得可以令韓家兄弟反目成仇。
懊厲害的一名瞎子!」
「喂!你說話給我客氣一點,我」範小余沉不住氣就要沖上前揍她三拳,但朱追闊手快地勾住她柳腰。有正主兒在,哪有她出頭的分?
「即便是那般,又與姑娘何干?」韓霄冷言逼近她。
「我只想知道我輸給一名瞎子的理由!」
真是教人開了眼界!巴這女子打一起頭就說不上有所交集,了不起也只能說兩年前武當山論劍時,見上那麼一面,與太原霸虎馮地霸吃上兩次飯。如果沒有刻意去記,連朱追闊也快忘了這麼一號人物,怎麼此刻這個女人一臉被欺騙了感情的表情?
矮霄怒目一瞪,甩袖轉身︰「追闊,送馮姑娘上路。」修養使得他對這般厚顏女子口上留情,但性格上的火爆又教他壓不下怒氣。真不知招誰惹誰了!
自動送上門的女子一直都有,但如令他已婚,益加不能忍受女人開放無恥的舉止。當初他未接受,如今更是不會。如果接下來一直會有這種事,那他當真必須考量一番了,他必須顧慮到妻子的感受。
實在是那些自恃容貌過人,武功一流的「俠女」們並沒具備女俠該有的德行。
但雲淨初不會明白,搞不好還道他行走江湖十年全是做些拈花惹草的勾當。
總而言之,他不願讓雲淨初因此而亂想,然後悶在心中獨自神傷。
「韓霄」被解穴的馮金娥依然嬌橫地叱叫。
朱追闊扣住她腕脈,輕易使她無法動彈。
「走了吧,姑女乃女乃。」
死命掙扎的馮金娥在幾乎要被拖出庭院拱門時,終于如願以償地看到雲淨初對韓霄的重要性有多少;這一看,教她心如死灰,再也激不起一絲怒濤了雲淨初出了房門,尚未叫喚出聲,韓霄已飛快地飛身而至,扶住她,不讓階梯摔著她。
「怎麼出來了,不是叫你休息嗎?」責備聲的背後是外人永遠得不到的萬縷柔情。
雲淨初輕聲道︰「我沒事的,那位姑娘」
「叫追闊送走了。我並不認得。」
淡淡的回應有著些許解釋的意味。她側耳傾听聲音的消失,不禁低問︰「江湖,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地方?」
不管是怎樣的地方,都是不適合雲淨初這潔淨不染織麈的女子去見識涉足的。
矮霄凝神了會,望著月下妻子晶瑩的芳容,居然涌上了退隱的念頭。
江湖呀!從來未曾令他眷戀,此刻,更該有所定奪取舍。
他是該好好想一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