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粹的愛情?你這樣定位,覺得珍貴非常,所以你一點也不覺得該對我感到抱歉,是嗎?」章令敏輕微的聲音,像是僅僅用于低喃。
周又鈴直直看著她,對于章令敏的反應有些生氣。
「令敏,我喜歡林森,我不會為了喜歡他而跟你道歉。我也知道你是真的喜歡林森。你沒談過戀愛,從來沒跟男孩子出去玩過,雖然學校男生班那邊很多人在暗戀你,但他們都沒有機會走近你身邊三公尺以內,所以我知道你對林森是很認真的。我不會要你退出,我希望我們公平競爭,以後不管誰成功誰失敗,都不要怨恨對方,至少,還可以是朋友,好嗎?」喜歡一個人很美好的事,它不是個錯誤,自然無須抱歉,那是對她感情的侮辱,不是嗎?
章令敏別開頭,閉上雙眼,決定還是好好養神吧,今天的精神夠差了的。她不想費心去應付周又鈴,讓周又鈴滔滔不絕地將她的喜歡合理化。似乎,對又鈴而言,只要在她這個「情敵」面前開誠布公、直接坦率,兩人就可以是平等競爭的對手了,而不必背負著「搶好友男友」的罪名。
然而,周又鈴從來沒有發現,當她心虛時,就會一直說話,說得很大聲、很流利,然後就把一切合理化了,把自己都說服了,于是理虧的人就變得有理了,可以振振有詞地面對一切了。
所以,周又鈴是知道自己這樣的行為不道德的。她巴著章令敏不放,不是為了偉大的友情,而是想給自己找到一分心安。
「令敏,如果你對林森也是真愛的話,那麼,今天如果是我先遇到林森,與他交往,現在就該換成你在對我說這些話了。」
「……不可能。」章令敏不是周又鈴,這樣的行為,再給她第三個人生,她也做下出來。
「你現在當然可以這麼說。」周又鈴冷哼。
「我不會做那樣的事。」就算不看在友情的分上,也會為了不帶給林森困擾而不做這樣的事。甚至願意催眠自己所有的心動都是假的,刻意遺忘自己認識過這個男人的事實,並且,一生都不再想起……上輩子,她就是這樣做的,也做到了。
「如果你真的愛慘了林森,卻可以一輩子都不去說出來的話,那你就太虛偽了!」周又鈴受不了章令敏一臉雲淡風輕的表情,這簡直像得了便宜還賣乖,太虛偽了!忍不住出言攻擊。
虛偽嗎?
章令敏,你這個虛偽的女人!
啊,是了,上輩子臨終前听到的那一句罵語,不就是來自于周又鈴嗎?
「也許是虛偽吧。不過,人生有很多事情,比放縱自己去快意情仇更重要。」
「沒有什麼事會此爭取自己的愛情更重要!」周又鈴忍不住推了推章令敏的肩,硬聲道︰「你睜開眼看著我,我們正在談很重要的事,你別這樣漫不經心的,這樣太過分了!」
「嗨,兩位美女在聊什麼呢?」好不容易終于掙月兌女性包圍的江明紹,在即將抵達目的地之前,來到了她們這邊。一只胳膊很瀟灑地擱在前頭的椅背上,以著帥氣而悠閑的姿態,出現在她們面前。
章令敏張開眼,看著江明紹那張年輕而張揚的俊臉,多麼意氣風發,像是全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中,由他愛要不要、愛理不理的,沒有挫敗、沒有頹廢、沒有絕望到以聲色犬馬來麻醉自己……
見過了他這麼囂張傲氣的樣子,誰能相信他二十五歲以後的人生,是以那樣糟糕的方式過著——依然有錢,仍舊有名,花天酒地,荒唐得人盡皆知,像活在一個醒不了的惡夢里。
這輩子,她沒想過要認識江明紹。就算之前已經見過面了,也不願跟他多有接觸,只想著,反正已經用了一輩子來證明,她無法帶給他幸福,那麼,這輩子就別與他有所糾葛了吧!
但現在,看著這樣一張賣弄帥氣、努力放電的……可愛的臉孔,章令敏竟是有些不忍心了,畢竟,他上輩子對她滿不錯的。不算是個好丈夫——反正她也不需要,但給了她足夠的尊重,以及友誼。
如果這輩子注定了要相識,那麼,就當朋友吧。也許,她還能在那件丑聞未發生之前,幫他躲過這一劫。
這個囂張的花花大少,如果注定風流一生,那麼,就讓他像個真正的紈褲子弟那樣去恣意地揮霍他的人生吧,而不要像上輩子那樣,純粹只是在墮落。
在周又鈴奇特的目光鎖定下,章令敏愉快地過了一天,她接受了江明紹殷勤的招呼,與他談得頗為投契,不到一個小時,就被江明紹引為知己,覺得這輩子再沒有人可以跟他聊得這麼知心了!于是對章令敏的興趣更大,不再是為了招展自己男性魅力,而是覺得她跟別的朋友特別不一樣,她簡直太了解他了!
章令敏每每接收到江明紹眼底閃過的驚奇光芒時,都在心底偷偷暗笑,她認識他二十四年,嫁了他二十三年,要說她比他的父母更了解他,還真不為過。她知道怎麼投他所好,知道他的理想與熱愛的話題,知道怎麼談話會讓他舒心,知道怎樣的勸告他能接受。
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幫他躲過那場桃色災難,但只要他們成為朋友,她就能盡己所能地去做到。
這輩子,她不會成為他的妻子,但會成為他的朋友。
周又鈴高調地在班上宣布她遇到了她今生的真愛,發誓一定要努力不懈地追到手!
「嘿,周大小姐,先前那個江大少,你還沒追成功吧?怎麼,就這樣算啦?這不像你的個性吧?」唐存秀翻了個白眼,一點也不將她的宣言放在心上。只覺得此女發情期甚早,而且一發作就是霰彈式的,東看上一個、西看上一個,個個都不放過。
現在是班會時間,正經八百地以二十分鐘討論完班務大事之後,就放牛吃草了,反正導師也沒來這兒坐鎮,正在會議室開校務會議呢。唐存秀這個班長並不介意把剩下的時間留給同學哈啦玩鬧,畢竟隨著聯考的腳步愈來愈逼近,她們這種升學班幾乎是每一節課都在隨堂測驗,都被一大準試題淹沒了,沒個喘氣的時間。所以一有放松的機會,她都會放任大家玩樂。
「江大少?誰啊!我已經不記得了。這種路人甲的角色,請大家以後別再提了,誰沒有年少無知的時候呢?」周又鈴站在講台上揮揮手,像在揮蒼蠅似的。
「靠!那個極品帥哥居然就這樣被你喜新厭舊地當成路人甲看了,耶他真是死得太慘了。」一名曾在F大運動會時同去玩的同學叫道。
「切!我看是追不著,只好放棄吧,在這兒說大話呢!」另一個女司學嗤道。
周又鈴大度地不理會她們的揶揄。逕自道︰
「怎樣都好,反正以後不要再提那什麼江大少了,我們無緣啦……不過我們的章令敏同學,倒是跟江大少滿有緣的說,上星期天我們一起去陽明山玩,江大少對她超熱情的。」目光不懷好意地轉向章令敏,笑得有點邪惡。
「嘩!這莫非是傳說中的橫刀奪愛?」所有人的目光一下于都聚在章令敏身上。
章令敏從課本里抬頭,直直望著台上的周又鈴,而周又鈴早就在那頭等著她了,唇角撇著不馴的笑,擺明了就是要讓她無法置身事外。
「喂,令敏,江大少跟我確定是無緣了,如果你對他有點意思的話,就試試看吧,也許他才是你命中注定的人哦。」
「喂喂,周又鈴,你怎麼會這麼大方啊?有陰謀,對不對!」旁听的同學笑著起哄,完全把周又鈴的話當成開玩笑。
「不是陰謀,是陽謀。我跟令敏是死黨,有什麼事,我都對她坦白,絕對不會背著她做手段,就算……我這個好朋友一點也不領情︰心底有話也不肯對我照實說,我也不會放在心上。」挑眉,目光仍盯著章令敏看,像是非要等到章令敏的回應不可。
但章令敏仍然沒有說話,低下頭,繼續看書了。
氣氛一下子顯得冷場,有種奇怪的僵持意味在擴散,許多忙著起哄笑叫著的人,不由自主收斂了些許,小心翼翼地在周又鈴與章令敏之間來來回回地打量,不明白這兩人發生了什麼事……莫非,她們吵架了?
唐存秀彎起一臂撐著下巴,懶散地對台上的周又鈴道︰
「除了特意宣布你不追江太少,以及有了別的想追的人這兩件消息外,你還有什麼新鮮的馬路消息要詔告天下嗎?時間不多了,留點機會給別人上台表現一下吧。」
周又鈴自然是看到班長好友眼中的淡淡警告之意,也就不再去招惹章令敏,但也沒有下台。大剌剌地依然佔據著講台,接著宣告道︰
「不管還有誰想上台、想報告什麼馬路消息,我深信都絕對沒有我手上的消息來得有趣,所以我還是繼續接著說吧。大家反對嗎?沒有,好,那我說了——」裝模作樣地咳了聲,道︰「我決定以T大物理系為我的第二心願,請大家為我加油,謝謝!」
嘩!在一秒的張口結舌之後,是爆炸般的哄堂聲,整個班級一下子像是有一千只雞鴨在咕咕呱呱亂叫,每個人想表達的驚嘆語句或許都不相同,但意思都一樣——這個周又鈴,一定是瘋了吧?以她那個從來沒及格過的理化成績,居然妄想考進全台大專院校第二類組前三名志願的T大物理系?
身處在雞鴨群里的章令敏,仍然安靜,對于周又鈴丟下炸彈式的消息,她只是頓了下,沒抬頭去迎上早已等在講台上的挑戰目光。
還是物理系啊……就不知道,這次,還會不會是落到地理環境資源學系的結果了。
近水樓台,以及,死纏爛打,確實有用,如果,她,章令敏沒有出現在林森生命中的話,周又鈴只要再努力十二年就會所願得償了……
今天是星期五了,今晚,會有他的電話吧?他會打來跟她約著周末的安排,或者說明他不克前來。昨天沒有等到,那就是今天會等到了。從林森第一次約她出門以來,周周不落,成了固定的模式,彼此都滿意這樣的步調。
由于是升學班,在下午四點半放學之後,全班仍然得留校輔導到六點才能離開學校。不過周又鈴向來是升學班里的黑羊,成績中上,狂野難甽,師長頭痛,家長管不了之下,最後只好放牛吃草,由著她在她認為不重要的課堂上消失不見,課後輔導隨她愛來不來,反正前途是她自己的,自己都不在乎了,別人也沒必要幫她跳腳不是?自從周又鈴開始追求林森之後,就再也沒能在課後輔導上見到她了。
六點了,秋末的黃昏通常在五點半多就褪得夠干淨,天空覆上一片灰灰黑黑的夜幕,沒有星星,偶爾可以看到白慘慘的月亮。月不夠亮,天不夠黑,秋風倒是夠涼的……
走出校門,就被一陣秋風給卷得所有人都忍不住縮著脖子,拎緊衣領。搭校車的人就只消在校門口等個一兩分鐘,就可以上車了,其他通車的,或有私家車來接送的,就得沿著坡道走一小段路下去。
章令敏在側校門口等著校車,一邊跟認識的同學點頭打招呼道再見,一邊往人最少的地方退去,一直退到無人的地方,才站定。這時,有人從她背後以手指輕輕點了點她的肩,她微笑回頭,以為是哪個同學,卻不料竟是林森!
「你……怎麼來了?」校門口足夠亮的燈光,將林森俊雅的面孔清晰呈現,看得太清楚了,于是不小心被電到,臉熱熱地紅了……
「來接你放學,如果你可以晚點回家的話,或許我們還可以一起吃晚餐。」
章令敏喜出望外,連忙道︰「好的,我等一下打電話回家說一聲就可以了。」
見她雙眼晶亮笑成彎月的模樣,林森也跟著微笑了,也不急著走,說道︰
「這一陣子在忙的實驗今天中午全部結束了,下午跟著森林系的同學到山上采集植物標本,剛剛才回來。」他的一只手始終背在身後。
章令敏好奇地忍不住張望,本來想開口問他藏什麼在背後的,但鼻子已經先告訴她答案了!
「有香味……這是,桂花!」
「是桂花沒錯。」林森不再藏著左手,將左手上拿著的一小袋由白紗網做成的袋子放在她手上。「今天在山上采的,放到明天就不香了,所以就立即拿來給你。」
這是林森給她的第一分禮物。一個非常樸實的、用來采集植物時常見的紗網袋子,就是它僅有的包裝了。被包裝的,是一般絕對不會用來當送禮用的花,有金桂,有銀桂,裝了滿滿一袋手掌大的馨香,也裝著他的心意。
「謝謝,我很喜歡。」她雙手輕輕將那袋馨香收攏。像是生怕香味散得太快,很珍惜地攏住,低頭,輕嗅。
「這是秋天的味道。」林森道。
她看著他,笑了。不,從此桂花再也不代表秋天,而代表林森,成為她生命中銘記著屬于他的第一個味道。
校車來了,他們站得較遠,校車停在校門另一邊,一群學生依序上車,很快將等在站牌邊的學生都收上車了,又等了半分鐘,確定沒人要上車後,才駛離。
直到校車再也看不見,林森才側著臉對她道︰
「走吧。」
「嗯。」她漫應,仍對著雙掌里攏著的桂花戀戀不舍,低頭嗅聞,沒有動作。
「不走嗎?」林森半轉個身,與她面對面,微微彎著身子與她的雙眼直視。
「等等。」紗網袋遮著她小臉,只露出她一雙笑成半月的眼。
「等到花香散了才走嗎?」他揶揄地問。
「那我們只好在這里等到冬天了。」
兩人同時輕笑出聲,他的笑眼望著她的笑眼,也不知道誰眼底的波光映照進了另一人的眼底,想看得更清,卻在更近之後,發現一切更加模糊了……
當他的雙手輕輕攏上了她合掌的雙手,桂花的香味被他們共同守護在手心里。當她仰起臉,正好承接住他等候在那兒的唇。
沒有擂鼓般的心跳,只有一片溫柔的寧靜,仿佛一道甜美的甘泉從彼此的唇,往心底最炙熱的地方淌流而去。
這個吻,她想,她已經等候了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