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令敏看著自己的手腕,笑了笑,也打算回教室了。這幾天,她的日子都過得渾渾噩噩的,覺得那四十八年的人生像夢一樣不真實,然而現在的「存在」也虛幻到像是隨時會消失。她覺得自己踩在雲端、飄在風里,整個人是沒有定位的。
天曉得這是怎麼一回事。然而就算她再笨,也知道這樣詭異到無法解釋的事不能對任何人說,如果她還想過太平日子的話。那麼,她只能讓自己的心定下來,好好面對一切,然後慢慢想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來讓自己接受……
才走了幾步,發現似有若無的音樂聲從左側傳來,那弦律正是她喜歡的那首Greensleeves——綠袖子,她早上還彈奏過呢……
「這是……管笛類的樂器吧?吹得真不錯。」側耳傾听,腳步不由自主地朝聲音的方向走去。主要是想確定吹奏這首曲子的人,用的是笛還是什麼樂器。
這里是學校比較荒涼的地區,除了有垃圾場之外,還有一塊小園圃,被園藝社用來種一些花草青菜,平常甚少有人會過來這里。
莫名的好奇讓她忍不住要去弄個清楚。要是以前,她是不會這樣的,然而,今日,她沒有跟著周又鈴去經歷她人生中應該經歷的蹺課,既如此,她不介意以別的經歷來充實這本來就不應該循規蹈矩的一日。
「好棒好棒!你真是個天才!接來下,嗯,就吹自發吟好不好?」
「該練習你們要唱的歌了吧?」
「不用急啦,反正時間還多,我們有一個下午呢!」
「我的白大小姐,你再這樣把我們當點歌機下去,所謂的一個下午,就要被你揮霍光啦!」
「才不會咧,我會控制好時間。林大哥,你吹白發吟好不好?」
沒有人接話,三秒之後,一道女聲小心勸解著︰
「梅可,你別這樣。林大哥已經在你要求下吹綠袖子了,這樣就很棒了,不要再……」
「那首綠袖子是他去年參加雙簧管比賽得獎的曲子,我們當然要再听一次!不過,我還想听听林大哥吹別的,最好是沒有吹給別人听過的,我很喜歡自發吟,林大哥,你就吹嘛,在你吹時,我可以唱給你听。好不好嘛,林大哥?」被稱為白大小姐的女孩,不放棄地要求著。
「不了,我沒吹過這曲子。」終于,那名被要求吹奏的人開口了。清清冷冷的嗓音,但听起來並不冷漠,反而有點儒雅的溫潤。
只要再轉過一道牆角,就能看見那些正在說話的人了,但因為這清冷的聲音,章令敏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
這樣的聲音……不管來自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都能在第一時間內吸引住她全部的注意力。
說不上來為什麼,也許她就是所謂的音控吧!她向來對聲音很敏感,很容易能從各種不同的聲音表情里去察覺出對方的性格與情緒。自然,也就會有喜歡的音色與不喜歡的。而,這樣清清冷冷卻听起來不冰冷的聲音,正是她的死穴,讓她無法抗拒那種。
不管對方長相人品如何,只要擁有了這樣聲音的人,她就會先入為主地投注予三分好感,沒有半分出自于理智的思量。沒辦法,她就是忍不住對這樣的音色著迷。
她對男人相貌的美丑沒有太大的感應——上輩子她的夫婿江明紹被媒體封為「當代富豪世家第一美男子」,而且這個封號從他二十五歲時,相片第一次被登上媒體之後,直到四十歲時都沒被超愈過;而四十歲之後,他則被改稱為「最有魅力之富蒙名仕NO.1」。到她亡故時,也依舊穩穩拿著這個名頭——即使他在上流社會的名聲如此狼籍。
可見江明紹確實是個貨真價實的美男子。然而,身為他的妻子,章令敏就是從來也沒有覺得他有多麼美貌。在她眼中,他就是長相特別端正順眼,沒別的了。嗯,當然,這是她的問題,她對相貌的感受度是極度遲鈍的。
如果現在的她,正在活著第二次生命的話,那麼,或許許多事情都在改變中,而唯一不變的,恐怕就是她這個「音控」的病癥是沒法醫治的了。她依然毫無抵抗能力的,輕易被這樣的聲音給吸引,不管對方是誰,都能引發她強烈的好奇心。
所以她停住了步伐,只為了想多听听那聲音。倒不特別想見到聲音主人的長相,她向來不容易記住人的相貌,見了也大多是白見啊。
上輩子……她的兒子也是這樣的嗓音呢!好懷念啊……
「林大哥,你別這樣嘛!不會是害羞了吧?你真的很有才華,我對你的崇拜欣賞也是真的,你就盡情地演奏吧,你的雙簧管真的很棒!如果不是你已經跳級保送到T大,我真想建議你朝音樂的路上走去,你一定可以成為了不起的演奏家的!」
那清冷的聲音並沒有回應女聲的熱情吹捧,好一會後,才有人接話,是原先那個顯得活潑輕浮些的聲音︰
「白梅可大小姐,老實跟你說吧,你就是把他捧成莫扎特二世,他也不會任由你點歌的。別說他不近人情啊,剛才給你磨去了一首曲子,就已經很給面子了,再要求那些額外的,也就太過分了,強人所難也不是這樣。」
「我只是太喜歡林大哥而已,才不是強人所難。再說這有什麼難的?任何曲子對他來說,都是輕而易舉的吧!」
「梅可,好了好了,我們開始練唱吧。」另一個一直在打圓場的女聲連忙說道。
「好吧,不吹其它曲子給我們欣賞也可以,不過,我希望下星期三歌唱比賽時,是林大哥來幫我們伴奏。如果林大哥答應的話,那我們現在就可以練唱了!」
「梅可!」一男一女的聲音同時發出,都是不贊同的語調。
「你們別開口,我只要听林大哥的答案。」那名叫白梅可的女生帶著點不耐煩阻止旁人開口,很強勢地對上那個始終極少開口,聲音卻是最為好听的那人。
牆角陰影處,章令敏抬頭看著天空。小心翼翼地呼吸,就為了能夠听仔細,生怕錯過那一直惜字如金的清冷聲音。
「你已經有伴奏了。今天只是因學長所托,所以我過來代為伴奏練唱,僅此而已。」很明確的拒絕,而那聲音除了清冷依然外,並沒有帶著任何情緒。任誰也分析不出他對于白梅可的胡攪蠻纏,有何個人想法。
「我不管,你比我表哥厲害多了,我就是要你來幫我伴奏!下周三那天的下午你又不必上課,一定有空的,你就答應我吧!」
那清冷的聲音沒有回應,習慣性地創造冷場。于是四人組合、理應很熱鬧的氛圍,仍然斷送在這個言簡意賅的男孩子身上。
這男孩,簡直像個強效滅火器……
呵……章令敏腦中突然這樣想著,于是忍不住微笑起來,又意識到自己不應該笑出聲來,于是很快抬起一手,小心搗著嘴。
「林森大哥!」白梅可嬌女敕的音色再也不掩飾她壓制已久的怒火,「我這樣求你,還求了你這麼久,你怎麼這樣鐵石心腸?你那天有事嗎?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讓你這樣月兌不開身?」
……又是好幾秒的沉默。
然後——
「啊,那個,林森……」驚訝語氣里帶著一點笑意的男聲。
「林、林大哥,你你你怎麼在收拾樂器?」結結巴巴的女聲。
「林森大哥!你這是在做什麼?」驚慌低叫。
「如果你不想練習了,那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一陣收拾東西的悉悉索索聲之後,隨著一聲落扣的聲音,腳步聲起,向章令敏這邊的方向傳來……
當章令敏想到那人是往自己這個方向走來,而自己肯定會被撞見「旁听」的事實時,想要毫無痕跡地退走已然來不及,才心慌意亂了一秒,便撞入一雙深咖啡色的瞳眸里……
慌亂的黑眸與微微驚訝的深咖啡色眼眸,在這一刻,毫無心理準備地、牢牢地,被對方攫住。
那一刻,可能短暫得只有一秒,但那留下的印象,卻像把尖刀,干淨利落的一扎就將心口穿透。于是,一秒,便定格成永久。
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吹過來的風,將她的長發掠起,飄向他,拂掃過他的衣領,這一點微小的動靜,終于將兩人從四目相對的錯愕里給解放出來。
那擁有一雙奇特深咖啡眸色的男孩,微微垂下他的眼,看向她的發。
幾乎是同時地發現兩人站得有些太近了,才會近到四目相對會如此錯愕;才會近到她的發,可以拂上他的衣領——于是兩人同時向後退了一步距離。
因為這個充滿默契的動作,兩人的目光又對上了。眼中意味難明,分明是因為彼此不識,卻又像是能理解對方心思到透澈,于是一時心緒有些凌亂了。
只是,陌生人啊。兩人都微微蹙眉。
也沒有相識的必要。兩人心底理所當然地想道。
然後,男孩身後終于追過來的人,打破了這奇異一刻的心意相通——
「林森!」
「林大哥!」
「林森大哥!你不要走!」
當三人轉過牆角,追上男孩時,章令敏再無留戀地轉身即走,沒再給那男孩一記眼神。畢竟不認識,也就沒有點頭打招呼的必要。
她的腦袋還一片混沌,為著自己是一只夢游蝶還是一鍋正在蒸煮的黃粱還頭大著呢,再無心思去理會其它,包括去認識一些她「命中」從來不曾認識過的人。
在理清一切之前,還是讓命運不要有更多的偏差了吧!
這個因為聲音太萌,而引起她做出「旁听」壞事的男孩,既已滿足了好奇心,就不用再掛懷了吧。
這個叫林森的男孩,有著一副超迷人嗓音的男孩,不過是一張見過之後,轉頭就要忘掉的臉譜,不會在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跡。
章令敏很快走開,沒有注意身後那些人因為看到她而抓著男孩追問著「啊!是章令敏!她怎麼會在這里?」、「那個乖乖女怎麼會來這邊?」、「林森大哥,你認識那個大小姐嗎?」之類的談話。
章令敏沒听到別人在談論著她,她只是轉頭就走,一直走,朝記憶中教室的方向走去,一邊準備遺忘這些不須記憶的名字與臉譜。
那張臉,忘了……其實根本沒看清他長怎樣,只記得有一雙好看的眼。
那聲音,忘了……如此惜字如金,想銘記也難吧。
那名字,忘了……她總是不太記得住人名,就如同記不住臉一般。
所以這個叫林森的男孩,她會很快忘掉……吧?
不過,這個名字,為什麼愈來愈覺得……有點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