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柳兩家延宕了三年的婚事,終于重新開始籌辦,並在近期之內就要完婚,給柳家一個交代。
交代?沒錯,曹堇睿的確是這麼想的,無關情愛,只是給個交代,他可以對柳丹詩好,但他想,那只會是家人般的關愛。
這都是他自己所認為的,但……實際上呢?
為了趕婚期,曹柳兩家最近都忙碌不已,大張旗鼓的在辦理喜事,兩家聯姻也成為大家茶余飯後閑聊的焦點,談都談不膩。
「少爺,明日就要迎娶少夫人了,你今日還是早早休息吧,別再忙得七晚八晚的。」
斜陽輝映,剛從米行走出來,阿泰就忍不住「提醒」少爺,他可沒見過新郎官到了結婚前夕還在到處忙,像是忘了自己明天要娶妻一樣。
「阿泰,你該不會也被魏管家收買了吧?」曹堇睿沒好氣的回頭瞪了他一眼,「每個人見到我都要我早早休息,別再忙東忙西,听了就煩,你們當真以為我忘了要成親的事?」
「魏管家也是關心少爺嘛,反正米行、船運的事情,擱著一、兩日也不會跑掉,少爺何必如此的……拚命?」
不是他們要緊張,是少爺的反應真的太奇怪了,把所有婚禮的事情丟給魏管家一個人去處理,自己則不聞不問,繼續埋首工作,連半點即將當新郎官的開心模樣都沒有。
面對阿泰的質問,曹堇睿頓了一下,才言不由衷的說︰「反正婚禮的事有魏管家做主,不需要我擔心,我當然像往常一樣處理事情。」
「像往常一樣?」阿泰不敢苟同的連連搖頭,「應該是比往常還拚命吧。」
耙反駁他的話?曹堇睿馬上冷眯起眼,「阿泰!」
「是是是,像往常一樣,的確就像往常一樣。」唉,奴才難為呀!
「少廢話,繼續走。」
「遵命。」
率先走在前頭,曹堇睿才將刻意板起的臉孔放下。說實話,自從決定婚期之後,他就刻意把自己的心思專注在工作上,盡量不去想成婚的事情。
內心奇怪的感到慌亂,隨著婚期的接近越是嚴重,像是不安、像是困惑、又像是遲疑,無法厘清的思緒讓他感到有些煩躁,只好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藉此逃避問題。
他到底在逃避什麼?他說不出來,也沒有人可以回答他……
行進間,路經一家專賣珠寶首飾的鋪子,瞧著三名年輕姑娘笑意盎然的從鋪子內走出來,互相詢問自己的耳環,頭飾好不好看,開心得一路討論一路離去,不知道為什麼,曹堇睿的腦中瞬間閃過柳丹詩的笑顏,原本疾走的步伐也頓時停下。
「少爺,你在發什麼愣?」阿泰瞧瞧一旁的珠寶鋪子,「啊,這間鋪子很有名耶,听說許多姑娘家都非常喜愛里頭的飾品,客人總是絡繹不絕。」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也常常听府內的丫鬟討論到這間鋪子的東西呢。」
沒來由的,他一時興起,在阿泰錯愕的注視下踏進鋪子里,大概是接近黃昏的關系,鋪內除了他和阿泰之外,就沒有其他的客人了。
外頭的夕陽照射進來,讓里頭的珠寶首飾閃爍著炫耀奪目的光芒。他隨意掃視了一圈,突然視線停在一支小發簪上,伸手就拿了起來。
那是一支手工精巧的小發簪,中間瓖著一朵含苞待放的金邊紅辦牡丹花,藍色葉形襯底,花的四周還有長短間雜的小碎花陪襯,隨意搖蔽,小碎花也會搖擺起來,可愛極了。
瞧著瞧著,他居然淡揚起一抹笑,心想這發簪插在柳丹詩頭上應該會很好看,而收到東西的她一定會笑得非常燦爛。
內心有種溫情緩緩流動,讓他毫不猶豫的將牡丹發簪交給店員,「幫我把這發簪包起來。」
「好的,這位公子,請稍等。」
阿泰夸張的大開著嘴,沒想到少爺居然會買這種姑娘家的東西,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天要下紅雨啦!
曹堇睿一回過頭,就看到阿泰那像是見鬼的模樣,只覺得可笑極了,「你那是什麼表情?」
「嗄?」他尷尬的笑笑,「沒事,沒什麼,少爺你就別管我,繼續挑吧,繼續。」
「許公子,你瞧瞧,這是我特別幫你留下的上等首飾,包管你滿意。」
在等待店員包裝發簪之際,一旁小棒間內傳出有人談話的聲音,只听見店老板殷切的介紹各種飾品,希望能從那位客人身上大撈一筆。
「老板,其實我對女人家的東西沒什麼主意,還是你幫我挑一個吧。」
「這樣也好,就不知……許公子是打算送給誰的?」
被喚作許公子的人猶豫的頓了一下,才開口,「柳家千金。」
「柳家千金?許公子指的是……明日要和曹家結親的那位?」
曹堇睿認出了聲音的主人,是許家米行的少爺許晉安,而他們還提到了柳丹詩,這讓他不由得仔細聆听,原本的愉悅臉色沉了不少。
只听見許晉安苦笑幾聲,「她要出嫁了,我不方便出現,只好挑樣禮物送過去柳家,好表達我的一番心意。」
「哦,對了,听說柳家小姐和許公子從小就有所往來,大家都在說,要不是曹家先一步去提親的話,該是你們許家和柳家聯姻才是。」
「老板,事已成定局,就別再多說了,我現在只擔心……她嫁過去之後幸不幸福。」
「為什麼?柳家也是大商賈,靠山硬得很,難道曹家敢欺負柳小姐?」
「不是欺不欺負的問題,而是……曹堇睿對她根本就是不理不睬。」
「真的?」
曹堇睿冷眉一挑,一股氣突然在胸中蔓延開來。他憑什麼在私底下議論他們的事?
「如果不是她心情郁悶時總跑來向我訴苦,我也不會知道,其實近來她一直很不安,不知道嫁過去後會被怎樣對待,還頻頻出現退婚的念頭,只可惜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啊?這麼糟糕?」
心情郁悶?想退婚?她常和許晉安見面?曹堇睿越听越不敢置信,不自覺的雙拳緊握,像是在壓抑什麼,內心那股悶氣越來越濃厚,他突然有一種沖動,想沖入小棒間內,對著許晉安咆哮,質問他憑什麼說出這些話來!
他是知道柳許兩家一直以來關系非常好,可是柳丹詩和許晉安……他們難道真的……
沒想到會在成婚前夕听到這麼令人難堪的對話,阿泰緊張得瞧著自家少爺,果然見他的臉色是出奇的糟,只差沒發火而已,「少爺……」
他努力壓住怒火,當下命令,「你就當剛才什麼都沒听到,知道嗎?」
「是。」
卑一說完,曹堇睿馬上轉身離開店鋪,再也不听里頭的人後來又說些什麼。
阿泰擔心的趕緊跟上,店員卻在這時攔下他,「等等,這位小扮,剛才那公子要的簪子……」
急急收下簪子,付了錢,阿泰沖出店鋪,連忙追上,「少爺,等等我呀,少爺……」
直到兩人都遠離之後,許晉安才從小棒間走出來,忍不住揚起一抹笑容,「總算讓我等到機會了。」
「許公子,你怎麼會一時興起,突然要我陪你演出戲呢?」店老板此時也從隔間出來,「咱們剛才明明談合作買賣談得好好的,沒想到你卻話鋒一轉,差點讓我反應不過來。」
「沒什麼,只不過……有點不甘心而已。」
有點不甘心而已?豈只是有點,其實是非常不甘心!許晉安心情大好的瞧著門外夕陽,不知道被他這樣一鬧,他們明日的婚禮還辦不辦得下去?
不管辦不辦得下去,他想……曹堇睿鐵定會非常不好過的,哈……
***
遍禮照常進行,但曹堇睿的態度卻是異常冷淡,大家熱熱鬧鬧的辦喜事,就他一個從頭到尾板著臉,不知道在想什麼,讓眾人是滿腦子納悶。
懊不容易婚禮結束,客人陸續散去,夜也深了,曹堇睿卻一個人坐在書房內喝酒,顯然沒有回新房的打算。
魏管家焦急的在房外來回踱步,真搞不懂少爺到底在想些什麼,趕緊把阿泰給拖來,要他一起想辦法,說什麼也要把少爺給「請」入新房,不能讓新娘子在新婚夜就獨守空房。
「嗄?魏管家,你、你要我去送死呀?」阿泰有苦難言,只好隨便找借口推托,「少爺只是暫時心情不好而已,我想……再過一會就沒事的。」
「暫時心情不好?你以為我瞧不出來呀,他從昨晚回來心情就一直不好到現在,再過一會就會沒事?騙三歲小阿子比較快!」
「魏管家,你相信我啦,少爺真的還需要時間調適。」
「人都娶進來了還調適什麼?我不管,你快給我進去,一定要逼著少爺進新房才行!」
「唉,我說魏管家……嗄?」
懶得再听阿泰找借口,魏管家直接打開門,把他給推進去,逼得他不得不面對曹堇睿,簡直尷尬至極呀。
整座曹園只有他知道少爺在悶些什麼,「少爺,這個……」
「阿泰,你來得正好。」曹堇睿將一疊資料交到他手中,「收拾一些簡單的衣物,咱們就出發。」
「什……什麼?」阿泰以為自己听錯了,「少爺,你、你要出發到哪去?」
「去台灣府。」
「台灣府?哪時候?」
「現在。」
「啊?你說哪時候?」他強烈認為自己有幻听。
「現、在!」
「嗄?現……現在?」
現在?在洞房花燭夜?天哪,少爺他一定是氣瘋了!
***
「你說什麼?他離開曹園到台灣府去了?」
這是哪門子的洞房花燭夜?新婚丈夫拋下妻子,連夜驅車下台灣府洽商,他到底在搞什麼鬼?
新房內,瞧著柳丹詩震驚的表情,魏管家非常尷尬的開口,「少爺最近想把曹家的事業從米業擴展到鹽業,下台灣府本來就是預計中的事,但沒想到,時間卻提……提早了。」
「時間提早?挑在咱們新婚的這個節骨眼上?」她哼笑一聲,「魏管家,你說這有道理嗎?」
「這……」是沒道理,他也不知道少爺突然發了什麼神經。
「小姐,姑爺怎麼這麼過份?」小春憤憤不平的替她大罵,「這一定要告訴老爺夫人,然後請他們老人家替小姐做主!」
「不行,不能讓我爹娘知道這件事!」她馬上斥責小春,接著吩咐魏管家,「交代下去,今夜的事情絕不能傳到外頭,要是誰多嘴泄露半句,等著家法伺候!」
魏管家知道這事的嚴重性,攸關到曹柳兩家的聲譽及關系,所以對她的處理方式非常願意配合,「是的,少夫人。」
「然後,趕緊派人追上相公,不管他要不要回來,總得問清楚……他真正的理由。」
「知道,我這就馬上派人去。」
直到魏管家離開新房之後,柳丹詩原本強撐的氣勢頓時頹喪下來,本來是滿心歡喜的等待新婚夜到來,怎知事情會發展成這麼離譜的地步?
「小姐,你、你別傷心。」小春趕緊出聲安慰,「或許這其中出了什麼問題,要不然我想……姑爺應該不會這樣對待小姐的。」
她喪氣的扁著嘴,頭靠著床沿,有氣無力的問︰「小春,你想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呢?」
「這、這個嘛……」
什麼問題?一定是曹堇睿的腦袋有問題啦!
***
一連好幾天過去,派出去追曹堇睿的人卻遲遲沒有回來,這讓魏管家等得心急,柳丹詩等得心煩,根本無法放開心好好休息。
「該死、混帳,曹堇睿你這個大笨蛋!」
圓月當空,正好倒映在柳蔭大池的中央,波光粼粼,柳丹詩氣憤得睡不著覺,只好一個人在園內四處走走,排解煩悶的心情。
蹲在池邊,瞧著池面發愣,她覺得這幾天就像離譜至極的幻夢一樣,或許她在下一刻就會從夢中醒來,然後發現這全是鬧劇一場,現實中的她早已和曹堇睿完婚,並甜甜蜜蜜的生活在一起,誰也離不開誰。
「唉,甜甜蜜蜜?這才絕對是我的幻想吧。」
他現在到底在哪里呢?為什麼會拋下她不管呢?她好傷心,卻有苦說不出,所有煩悶只能自己一個人默默吞下。
「哈哈哈……這不是表嫂嗎?怎麼這麼晚了還在園內閑晃呢?」
盧婉婉惡意嘲笑的聲音讓她馬上擰起柳眉,站起身,雖然現在的她難過得很,卻絕不在盧婉婉面前示弱,讓她得意。
「婉婉表妹,麻煩你笑得小聲點,如果讓下人听見你這麼沒氣質的笑聲,丟臉的可是你喔!」
「你──」盧婉婉氣惱得呼吸一窒,不示弱的轉而笑睨著她,「沒氣質就沒氣質,我再怎樣也好過你,新婚之夜就被睿哥哥拋棄,他鐵定不喜歡你!」
「請你閉嘴!」
「我就是不閉嘴,你又能怎樣?」看到她臉色越變越難看,盧婉婉更是得意的來到她面前,好看清楚她悲慘的模樣,「他甩掉你是不爭的事實,你光霸著曹家女主人的位置是沒有用的,最後還不是讓大家看笑話,還有下人在傳,或許等睿哥哥從台灣府回來後,就馬上休了你。」
「你胡說!」柳丹詩又氣又怨,卻又找不到有力的話反駁她,「他不會這麼做的,絕對不會。」
「你又怎能肯定?」
「我、我……」
「哈,說不出話來了吧?」盧婉婉得意的瞧著她茫然的神情,「所以說,睿哥哥是我的,你憑什麼和我搶?現在吃到苦頭了吧,活該!」
「不,就算沒有我,他也不會選擇你的,你少痴人說夢了!」
「柳丹詩,你──」
一氣之下,盧婉婉像是著魔,伸手狠狠將她給推入池子里,頓時水花四濺、求救聲不斷。
「啊──救、救命……」柳丹詩拚命在池中掙扎,「我……我完全不會泅水呀。」
「哎呀,你落水了耶。」盧婉婉一點都不害怕,反倒笑得駭人,「怎麼辦?四下無人,僕人又都睡著了,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救你?」
「盧婉婉,你……」
「我什麼都沒瞧見,你自求多福吧!」她馬上轉身離去,根本不管柳丹詩的死活,「對了,我也跟去台灣府找睿哥哥好了,現在的他一定很寂寞,只要有我陪在他身邊,他一定會非常感動的,呵……」
「盧、盧……」
氣力用盡,柳丹詩沉入漆黑的池水當中,再也沒有任何聲音,連原本頻泛漣漪的池面也平靜無波,像是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她被吞沒了,就在這圓月的夜晚,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
「丹詩!」
一道涼風吹開窗戶,讓客棧房內的油燈閃了一下,坐在桌前小憩的曹堇睿突然驚醒過來,心髒莫名的急速跳動。
他剛才好像听到丹詩求救的聲音,但不可能啊,他離曹園非常遠,所以……那應該是他的幻覺吧?
「少爺,怎麼了嗎?」阿泰輕推開門詢問,他剛才好像听到少爺驚呼了句什麼,但是沒听得很清楚。
「我……沒事。」搖搖頭,曹堇睿甩開心中的不安感,繼續將注意力放在看了一半的資料上面,「你先去睡吧,別管我了。」
「少爺,你似乎有些心神不寧。」曹堇睿從出門開始就一直如此,這讓阿泰非常擔心,「其實……你如果想暫時冷靜冷靜,犯不著離開曹園,頂多……暫時先和少夫人分房。」
「你只出一張嘴,說得當然輕松。」眼神不由得幽黯下來,「如果待在曹園內,兩人一定得踫上面,我不想在還沒厘清思緒之前見到她,那只會讓我更加煩悶而已。」
許晉安的話一直停留在他的腦海里,恍如陰魂不散的幽靈,怎樣都不肯散去,他無法冷靜下來,只好暫時逃離,要不然他怕自己不知道會沖口說出什麼殘酷的話,傷害柳丹詩。
他原以為自己會對許晉安的存在完全不在乎,但听到那段話後,他赫然發現,自己根本是該死的在乎極了。
但他在乎的到底是什麼?是因為攸關曹家的名譽,還是……因為柳丹詩?
瞧著少爺的迷惘神情,阿泰是旁觀者清,非常清楚問題在哪里,「少爺,你在逃避。」
「我逃避什麼?」
「逃避你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感受。」
他納悶的微蹙起眉,「什麼感受?」
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呀,真受不了耶,「那你說說看,現在的你心中正想著誰?」
驀地一陣莫名心虛,他拒絕接受阿泰的試探,「什麼都沒想,你可以滾回去睡覺了。」
「是是是,我回去睡,少爺你就繼續苦惱吧。」不用看也知道,少爺絕對又是徹夜失眠,就像前幾日一樣,唉──
聒噪的阿泰一離去,房內又變得安靜,但他的詢問依然盤旋在曹堇睿的腦海中,像是死都要問出他藏在心中的答案一樣。
現在的你心中正想著誰?
「該死的阿泰,我會失眠,你絕對是幫凶!」
是的,他可以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自己,此刻他心中正在想的,就是那個被他拋在曹園里,痴痴等待他的小女人。
離得越遠,越是掛記著她,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所以他很困惑,但此刻的他卻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完全沒個主意,窩囊至極。
闔起鹽務資料,曹堇睿早巳無心觀看,瞧著窗外的圓月,他的心逐漸飄遠。
「不知道……她過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