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喀噠喀噠的聲響中前進,武青昊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身旁的副官魏大海一路聒噪個沒完,但他也只是左耳進、右耳出。
車外景色從荒蕪的郊野、滿植作物的農村風光,然後是小鎮、大城,再轉進繁華無比的京城,最後來到至高無上的皇城所在;行人的服裝也從簡樸的農稼衣裳,慢慢轉換至奢美無比的華服美裳,顯見城鄉之間的嚴重差距。
但武青昊對這些人的衣著打扮並無多大興趣,只有在一些軍戎打扮的男子闖入眼中時,眼底才稍稍升起一絲波動。
離開邊城這麼久了,弟兄們不知可安好?
武青昊自認對下屬訓練嚴明,加上近幾年外族不敢稍加妄動,想來邊城絕對平靜得很,可一想到自己將離開這麼長時間,仍不免感到擔心。
馬車前進速度稍微變慢了些,這是因為進了皇城後,不斷受到檢查哨攔阻的緣故。
筆城戒備森嚴,警戒關卡更是一關設過一關,越接近中心,守關的人也益發增加,然而武青昊的馬車卻一路暢行無阻,顯見他的身分非凡,絕非常人。
可他對此等尊榮禮遇完全沒有欣喜之情,如果可以選擇,他寧可留在偏僻遙遠的邊關荒城,也無意回到這滿是紛擾的地方。
但天不從人願,即使他心中千百個不願意,每隔五年他還是得回京一趟述職,幸好他只需停留短短數月,徹底滿足各部的好奇心,就可換得未來五年的安寧。這麼一想,這趟返京之行就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
蚌地,一聲轟然巨響,讓他搭乘的馬車硬生生震了兩下。
武青昊畢竟是身手俐落的武將,他瞬間穩住自身,一手搭在隨身劍柄上準備應付突發狀況。
但一旁的副官就沒這麼好運了,因為到方才為止他還比手畫腳說個沒完,冷不防一個震蕩,害他從座位滾了下來,狼狽的模樣,令人很難相信他是武青昊的副手。
「什麼?什麼?!發生了什麼事?」副官魏大海一臉茫然,不曉得自己怎會突然從座位摔下。
此時馬車早已停止不動,車外響起爭執的聲音,而爭吵還越演越烈,似乎一時半刻不會停下來。
魏大海帶著怒氣下車,他們可是奉皇命入城,怎能在此耽擱?
一開始,武青昊以為事情很快便能解決,可過好一會兒,除了益發吵嚷外,什麼也沒等到。
再這麼耽擱下去,絕對會誤了皇上召見的時辰,武青昊決定下車了解狀況。
下車一瞧,才曉得竟是兩輛馬車相撞,他這邊車身被對方的馬兒迎頭撞上。他的馬車被撞出一條深深的裂痕,車身上黑漆也掉了好幾塊,露出底下的原木色澤,看起來頗為淒慘。
而對方顯然也沒好到哪去,拉車的馬頭破血流不說,還癱倒在地,拖著一團韁繩抽搐著。雖然馬兒的前蹄不斷扒抓著地面,似乎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身,可疲弱的動作顯示了它的力氣正逐漸流失。
武青昊站在一旁,低頭不語。多年的軍旅生涯與馴馬經驗讓他非常清楚,這匹馬已經不行了,再拖下去,只是徒增馬兒痛苦。
「小霞,事情還沒解決嗎?」
清亮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武青昊回頭,只見一名穿著簇新官服的清瘦男子緩緩步下馬車。只見那人扶著額頭,幾要遮去半張臉,指尖下可看到露出一角布料……
武青昊微微眯起眼,方才的撞擊該不是讓這人受傷了吧?
「小……少爺!您怎麼下來了?!您還在流血吶,快回車里休息,事情很快就能解決了。」看到受傷的元湘下車,小霞驚叫一聲,險些沖著她大喊「小姐」,幸好在最後一刻還記得改口。
小霞沖到元湘身旁,擔心她會因失血而昏厥。
因為方才的沖撞,不僅馬兒受了傷,就連小姐也不小心磕傷額頭,當場血流如注,嚇得她連忙撕了塊袖子讓她止血。
她下車查看究竟發生什麼事,卻沒想到為他們拉車的馬兒居然倒地不起,在沒有馬匹可供替換的情況下,她只好與對方商量借匹馬來用用,希望盡快讓元湘接受治療。
小霞從小就跟著元湘,哪能忍受心目中如天仙一般的小姐有絲毫損傷?雖然小姐自稱已放棄嫁人的念頭,但如果今天的意外害小姐破了相,那她也不想活了。
「我沒事的,不過是流點血罷了,你不用這麼著急。」元湘微微一笑,低聲安撫著情同姐妹的丫鬟。「倒是你有沒有好好向人家道歉?」
元湘問著早已知道的答案,果不其然看見小霞愧疚地低下頭,她只顧著想借馬送小姐去治傷,哪還記得要道歉啊?
「是我們先撞上人家的,應該好好道歉。」元湘溫聲告誡。
「但是小……少爺,明明是他們莫名其妙沖出來,我們才會撞上的啊!」小霞不服氣地說。
雖然她們才剛搬進京城,但對皇城內規畫的車道路線,卻已背得清清楚楚。這個時辰明明就只準南北通返,這輛突然出現的馬車明顯已違規,怎麼能說是她們的錯?!
「別逞強。」元湘拍了拍小霞,安撫道。
筆城里滿是達官貴人,沖動行事只會得罪人,今日沖撞到的也不知是誰人的馬車,就怕得罪了最惹不起的人物,到時豈不違反她想低調行事的初衷?
元湘轉頭看向武青昊,一拱手,低首歉聲說道︰「全是我們的錯,沖撞了大人的座車真不好意思。能否請大人借匹馬兒給我?日後元英定當親自上門奉還。」
武青昊還沒開口,副官魏大海早已忙不迭斥喝道︰「你們沖撞了我們的馬車,車子被撞成這副德性,難道你沒看到?!居然還敢厚著臉皮向我們借馬,你以為我們大人是什麼身分?我們現在可是要去面見聖上,車身弄壞已屬失禮,再借你一匹馬是絕不可能的!」
小霞不快地擰起眉,瞬間忘了元湘的忠告,再次沖口罵道︰「你說車子損壞,但我們可是連人都受傷了,更別說馬兒還倒在地上爬不起來,反正你們有四匹馬,借一匹來用真有這麼困難嗎?!」
也只是借他一匹馬嘛,這個男人也真小氣。
「你這女人未免太強詞奪理——」
眼見兩人再次吵了起來,元湘忍不住想嘆氣。她偷偷覷了武青昊一眼,想瞧瞧這男人對這次紛爭有何意見,只要對方願意讓步,事情應該很好解決。
「魏大海,給他們一匹馬。」武青昊面無表情地說。
聞言,元湘和小霞滿臉驚喜,直道他真是個好人,魏大海則是難以置信地想說服長官收回成命。
「大人,真是太謝……」
元湘笑咪咪想向武青昊道謝,豈知卻瞧見了令她畢生難忘的畫面——
男子從腰間抽出長劍,毫不猶豫地向下劈斬,瞬間血花四溢,馬兒的嘶吼聲成了它生命的最後哀歌。
「你在做什麼?!」元湘難以置信地尖叫出聲。
這個野蠻人居然斬殺了她的馬?!
武青昊這陣子耳邊總是不斷听到一個名字——元英。
听說他是今年的新科狀元,文采驚人,讓閱卷的考官無比驚艷;听說他的相貌俊美又風度翩翩,是眾家女子心中的乘龍快婿,不少達官貴人都屬意讓他與自家的千金閨女見見面……
種種傳聞不斷傳入武青昊耳中,不管他被邀請到哪里,那位新科狀元的名字總是被人掛在嘴邊、不曾缺席,簡直就像是元英本人如影隨形般。
時日一久,武青昊不由得開始對這位人人稱贊的新科狀元感到興趣。
然而可惜的是,對方雖也是各種宴席、聚會邀約不斷,卻每每與武青昊失之交臂,有時武青昊前腳剛走,元英後腳就到了,或者是相反的情形……無論如何,這兩人似乎總踫不在一塊兒。
另一方面,元湘也處于相同的狀況。
元湘自知現在的自己無異是皇上跟前的紅人,不管她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與自己相關的種種傳言,雖然目前所听到的全是好話,卻不代表他們會永遠認同她。
但「鎮遠將軍」武青昊就不同了。
即使遠離朝廷、即使已五年未曾返京,但朝中大小臣子提起武青昊時仍不免豎起大姆指,贊一聲「鐵錚錚的漢子」、「一門忠烈、名副其實」。
彬許會有人認為,這些溢美之詞听听就算了,元湘卻非常信服這些話。
原因無他,只因武青昊這人早已遠離朝中爭權奪利,加上近幾年四海升平、安樂祥和,既無內亂,更無外患,一名將軍的權力地位幾乎與宮中武官無異,因此,費心討好武青昊根本沒有必要。
這麼想來,這些贊美的可信度更高了,元湘也開始對這位人人稱贊的鎮遠將軍感到興趣,更加期待能與他相見的時機。
這個機會來得很快,這日適逢九皇爺祿韶壽辰,文武百官自然齊聚九皇爺府邸,不似平時總是各自招宴,互較勢力高下。
但這麼一來,卻也顯得九皇爺權勢驚人,竟能讓滿朝文武放下派系之爭和平共處,就算只有一日的表面和平也屬難得了。
「元英,快來跟九皇爺打聲招呼,他一直等你過來。」翰林學士胡大人開心地拉著元湘上前招呼。
說起這個新科狀元,胡大人就覺得與有榮焉,說來也屬巧合,兩人皆是出身江城縣,只不過胡大人早已舉家遷居京城,然而他看到同鄉出身的元英總是覺得分外親切,也因而照顧有加。
其實除了同鄉之誼外,胡大人還藏著另一份盤算,他女兒待字閨中、正值青春年華,若能與狀元郎成其好事,那可真是親上加親。
「九皇爺,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元湘深深一躬,抬頭時,不由得對眼前男子的年輕大吃一驚。
這些日子以來听聞種種的傳言,讓元湘以為九皇爺應該是個滿月復奸詐的中年男子……唔,皇上看起來也不過中年,他兒子怎麼可能比他老呢?元湘不由得為自己荒謬的想法失笑。
「元大人,什麼事這麼有趣?何不說出來與本皇爺分享一下?」九皇爺挑了挑眉,不解新科狀元何以笑得如此歡快?
「不……沒什麼。」元湘勉強止住了笑,怎麼可能說出實話。「我只是瞧今天萬里無雲,像是春日的腳步近了,所以感到高興。」
「喔?」九皇爺再度挑眉,也不知對這話究竟信了幾分。
反倒是一旁的胡大人慌慌張張地代為解釋。
「元大人家住溫暖的南方,對于京城的氣候還不大習慣,瞧他這副穿著打扮,就知道他有多不習慣了。」
聞言,九皇爺認真瞧著一身厚襖的元英,雖然屋里燒著爐火,但對元英來說,似乎仍稍嫌不足,本就較普通男子細瘦許多的肩縮得更小了,簡直教人懷疑這間華屋是否擋不住窗外的冬末冷風?
「元大人,需要再給你一個懷爐嗎?」九皇爺好笑地問道。
「下官自己有帶,不勞九皇爺費心了。」元湘說著,真從袖里掏出一個錦布小包,緊緊抓著的模樣,不難想見若失了這小爐,肯定寸步難行。
「元大人,南方人真有這麼畏寒嗎?」他記得朝中不乏南方官吏,怎麼就沒看過這麼夸張的?
「呵呵……讓九皇爺見笑了。」元湘干笑著將小爐收回袖中。
京城的冬天怎麼這麼冷啊!不都說是冬末了嗎?怎麼還能冷成這樣?
安林學士胡大人也在一旁陪著干笑,當年他剛到京城時亦有諸多不適,今日看到元英的模樣,總讓他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模樣。
不過新科狀元似乎真的太怕冷了些,也難怪九皇爺取笑了。
元湘正想把話題從自己身上轉開,已有人先一步上前準備向今日壽星祝賀——
「唉呀,竟然能讓鎮遠將軍為我祝壽,本皇爺的面子似乎不小。」來人還沒開口,九皇爺已經笑咪咪地招呼著。
「九皇爺說笑了。」武青昊一拱手,雲淡風輕地應道。
他其實已經厭了回朝時總有參加不完的宴會,可他又得與各層官員打好關系,好讓駐守邊關的弟兄于日後能得到充足配給,免得在駐守同時還得分心下田耕種,只求能夠溫飽。
「鎮遠將軍?!」聞言,元湘倏地抬頭。
她總算有機會一睹人人稱贊的鎮遠將軍了嗎?
她滿臉興奮地左顧右盼,到底哪一位才是鎮遠將軍呢?
在元湘的想像當中,鎮遠將軍肯定是個了不起的大英雄,才能讓文武百官口徑一致地大力稱贊。
身旁一抹高大的身影吸引元湘的注意,那人要比她高大許多,站在他旁邊,元湘甚至還不及他的肩高,而那粗壯的手臂比她的大腿還粗上一圈,光看這兩點,簡直就是武將應有的模樣。
所以……應該就是這人沒錯了吧?
元湘努力抬起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堵厚實寬廣的胸膛、方正不阿的下巴線條、緊抿的唇看不出男人的真實情緒、濃眉大眼,不怒自威……
「你、你、你……你不是上次那個野蠻人嗎?!」元湘慘叫著。
她心目中的大英雄,竟是這個濫殺馬兒的可惡凶手?!
文武百官是瞎了眼嗎?怎麼會認為這個冷酷無情的混球是英雄豪杰呢?
「嗯?」耳熟的慘叫聲讓武青昊挑起一眉,最近只有一個人會指著他大罵,該不會……
「是你啊,小白臉。」果然是他!武青昊不置可否地冷眼瞧著元湘。
雖然武青昊知道文官泰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輩子可能沒拿過比筆還重的東西,外型自然較武將瘦弱。
但這個小白臉就似乎太夸張了。
在那張不足武青昊巴掌大的小臉上,配著的自然也是小小的五官,細細的彎眉下是一雙大大的眼楮,微翹的鼻梁下則是小小的唇口,就連個子也小小的,手啊腳啊的雖然全藏在厚襖下,但光看袖子里露出來的手掌……也是小小的。
眼前這真是個男人嗎?說他是小白臉可能還算恭維了。
「誰、誰是小白臉啊?!」元湘像是被踩了痛腳似的大叫。「還有,我有名有姓,我叫做元英,為什麼你就是不能記一下別人的名字?!」
他就是元英?
武青昊有絲訝異,沒想到小白臉竟然是廣受好評的新科狀元,不過這也表示自己的猜測準確,他果然是文官。
可武青昊也覺得有絲惋惜,原以為新科狀元應該是個值得結交的翩翩公子,但實際與本人交流之後,他恨不得這輩子都別再看到這家伙了。
一個大男人的,為什麼總在小事上婆媽個沒完?
「看到幾滴血就大吼大叫,你是不是男人啊?」武青昊只是單純地陳述自己的意見,豈知自己正好觸及元湘最深沉的秘密。
「正常人會突然拔刀殺了別人的馬嗎?!到底誰才是大驚小敝的那一個?!」元湘一臉狼狽地罵道。
「那匹馬已經不行了,留著它,只會讓它繼續痛苦,還不如一刀給個痛快,讓它早死早超生。」武青昊不知道為什麼要解釋這麼多,或許是因為眼前這個小白臉激動得幾欲昏厥的表情,讓他覺得不解釋不行吧!
武青昊自認已經解釋得非常完善,無奈元湘壓根兒不領情。
「誰說那匹馬不行的?!它可是我從家鄉帶來,陪我走過千山萬水的好馬,你憑什麼隨隨便便殺了它?你是大夫還是郎中?既然都不是,有什麼資格胡亂殺生?難道你以後若認為哪個人不行了,也會砍他一刀,不給他治療的機會?!」
元湘氣得面紅脖子粗,上回這個野蠻人以「聖上召見,不得有誤」為借口溜了,這一回她絕不會再讓他逃走!
「我不是這個意思。」武青昊擰眉。為什麼話題會扯到這兒?
「不是這個意思,又是什麼意思?還是說,人不能亂殺,但馬就可以?」元湘不放過任何一絲可以打壓他的機會。
「少無理取鬧!一個大男人為一匹馬鬧個沒完,你是娘兒們嗎?!」武青昊也上火了。「事前我也給了你一匹馬,一馬抵一馬,不成嗎?!」
「你以為賠一匹馬就沒事了嗎?!」
元湘不是故意要潑婦罵街,實在是那匹馬對她意義非凡,畢竟是陪她一路從家鄉走來的,怎麼可能用尋常的馬兒代替?
那匹馬就像她府里的僕佣,看著它,她就可以幻想自己還在江城縣的老家,不曾遠離,那是當她思鄉時的依靠,這男人憑什麼任意奪走?
「不然你想怎麼做?」武青昊瞪著這婆媽的家伙。
「我要你好好的向我的馬道歉!說你不應該隨便奪去它的生命。」元湘毫不退卻地瞪回去。或許她的人沒他高,但她的志氣絕對比天高。
「你……太可笑了。」武青昊不敢相信,居然會有人提出這種理由。
「我是認真的,我也不會放棄的,我一定會教你道歉!」
鎮遠將軍與新科狀元,至此確定了兩人糾纏不休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