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劉令我困擾。
他人不壞,甚至可以算是一個不錯的工作夥伴,但是他令我困擾。
也許發過牢騷後,心情會好一點,但我不知道我可以向誰發發牢騷。
我考慮過向楚羽說,但他太年輕,他不會懂;而且他又要升高中了,這種非常時期不適合讓他替我煩惱。
每次我看著螢幕上那一抹瑩藍色的柔光,我就有一股想要與她交談的。但我終究沒有那麼做,我們維持這樣沉默的情況已經有半個月了。
我已經習慣了別姬的沉默,我不敢引她開口,我怕我會失望。
今天是楚羽生日的前一天,我們約好在他學校校門口見面,由我先幫他慶生。
下午,我跟學長老板告了假,打算在見面前去剪個頭發。
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剪頭發了,因此發型早已全無造型可言。
離開公司時,小劉拉住我問︰「你今夭要早退啊?」
我點點頭。
「你怎麼不先跟我說一聲呢?我本來打算今晚要帶你去吃晚飯的,連位子都訂好了耶。」他不高興地說。
我愣了愣。拿開他的手,試圖溫和地告訴他說︰「看來只好請你取消訂位了。我今天晚上另外有重要的事情,沒有辦法陪你。」
他愣了愣,臉色變得陰沉了些。「你有什麼重要的事,不可以為我取消嗎?」
為他?怎麼可能。「很抱歉,我不能取消,我有重要的約會。」我急著離開,是以采低姿態。
他追著問︰「你要跟誰約會?」
我一愣。「這是我的私事。」沒必要告訴不相干的人。
「不然我陪你好了,你要去哪里,我開車送你。」
我眼楮一瞪,意識到事情不能繼續這樣發展下去,語氣頓時冷淡了起來︰「小劉,我想你對我有很大的誤會,我認為——」
「你等我一下,我去填外出單。」
他根本沒听我說!
看著他匆匆離開的背影,我猶豫了片刻,最後,我決定先把這件事暫時擱著,今天楚羽比較重要,我不想讓他等。
不等小劉回來,我拿了皮包便沖下樓。
一出大樓,我攔了輛計程車,要司機直接送我到一家美發沙龍。
見小劉沒跟上來,我這才松了口氣。
真不曉得這個誤會是怎麼造成的,原以為他只是湊合著大家一起玩鬧,對我並不是很認真……
我希望他能夠清醒一點,因為我並不愛他。
幫我剪發的設計師叫Molly,有著一頭勁爆的鋼絲頭發型,年紀很輕,大概二十出頭。
她先幫我系上毛巾,用手指熟練地耙梳著我的頭發,問我想剪什麼樣的造型,或者由她來設計?
鏡中的我,頭發已經長到蓋住脖子了。「就照著原來的發線修短一些就可以了。」
她小心翼翼地梳著我的頭發。「哇,你的發質很好耶,又軟又細又光滑,你一定很少吹風整燙吧,有沒有考慮留長發?長頭發會很適合你哦。」
我笑了笑,說︰「不了,天氣熱,還是剪短一些吧。」我已經過了綁辮子的年齡了,短發比較不累贅。
Molly笑了笑,不再勸我把頭發留長。「好吧,那我剪嘍。」
「嗯。」
她先把我的頭發用水噴濕,然後便開始修剪,動作非常迅速且自信。
我透過眼前的鏡子看著她俐落地操控剪刀,不禁好奇地問︰「當設計師辛不辛苦?」
她輕快地說︰「那要看每個人對辛苦的定義嘍。」
我想了想。「你學了多久才當上設計師?」
Molly手中的剪刀停了一下。她看著我說︰「有興趣加入這一行嗎?」
「只是問問。」我說。
頭上的剪刀又開始飛舞。她的聲音從我頭頂上方傳來︰「我在這里是先當了三年的學徒才慢慢升上來的。一開始的時候非常辛苦,當學徒幫客人洗頭,天天要接觸那些洗發精和藥劑,就連手月兌了好幾層皮都還不能夠休息;每天站著工作,腿都快站成O型腿,累得像條狗似的。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挫折得想放棄……」頓了頓,她聲音又恢復原來的輕快。「不過一切總算都過去了。但還真不曉得當初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
剪刀來到了額前的劉海,我閉上眼說︰「我想你一定很堅強。」
Molly咯咯笑出聲。「才不呢,我最愛哭了。」
「呃?是嗎?」
「嘿嘿,你別看我嘻皮笑臉的,平常遇到一些比較挑剔的客人,我常常被罵哭呢。」
我困惑地問︰「為什麼要哭?客人挑剔不見得是你的錯呀,沒有人叫你堅強一點嗎?」
剪刀已經離開前額了,我張開眼楮,看見Molly困惑的表情。
「為什麼要堅強呢?堅強又沒有什麼好處。」她眨眨眼,像分享秘密似的,神秘地說︰「如果你堅強,你就不能在想哭的時候,偎進情人的懷里讓他安慰;如果你堅強,不小心受了傷的時候,誰替你擔心著急?如果你堅強,一切都要自己來,誰來替你打蟑螂、通馬桶、搬家具?誰在台風天接送你下班?誰在你覺得最失落的時候,告訴你,你是獨一無二的寶貝?而且,當一個男人愛上兩個女人,最後被放棄的,一定是比較堅強的那一個——我又不笨,我為什麼要堅強?」
「呃?」是這樣嗎?那為什麼從我有記憶開始,每個人都要我堅強?
Molly的臉出現在鏡子里,看著我問︰「你說我講得對不對?」
「呃……」回憶過去,我發覺,Molly說得好像都是事實。「可是……」我還記得他們說「如果你堅強,你未來一定可以過得很好」,因為堅強的人是不會被生活中的小挫折所擊倒的。
Molly拿起置物架上的電動刮胡刀,輕輕壓下我的頭,小心地剃掉頸後一些過短的發根。
「問題是——」她說︰「享受現在生活中的快樂,不是比在未來可能可以過得很好還要吸引人嗎?一個人有幾年好活?這短短幾十年里,真正自由快樂的時光,又可以有多少年?」
我的心怦然一跳。
面對Molly一連串的問句,我發現我心中竟沒有可以回應的答案。
MOlly修完最後一刀,拿起一面大鏡子站在我身後,愉快地說︰「好了,剪好了,看看滿不滿意?」
我看了看,只是點點頭。
接下來洗發、整發,我都沒有再開口說話的心情。
☆☆☆
剪完頭發,再搭個車,等我到達楚羽學校時,剛剛好是學生的放學時間。
下課鐘聲一響,數不清的學生從校園里沖了出來,一個跑得比一個快,活像逃難似的。
這個年紀的孩子,學校之于他們,大概就像座監獄吧!
遠遠地,我便瞧見楚羽飛快地朝我奔來。
「姊!姊!」
我連忙奔向前。「別跑那麼快,楚羽,慢一點。」我大叫。怕他跑太快,氣會喘不過來。
但他已經沖鋒陷陣地殺了過來,兩條手臂一張一收,抱住了我。「姊!」
我有些難為情,稍稍抽開身的同時,注意他泛紅的臉色。「跑這麼快沒有問題嗎?胸口會不會痛?」
他甩甩肩上的書包,翻了翻白眼。「拜托,老姊,我好得很,別這麼大驚小敝好不好?」
看起來好像真的沒事。我說︰「好吧,我不說。不過身體是你自己的,你得自己負責。」
楚羽拍了拍我的肩,笑說︰「對嘛,這才上道。走吧,我們去海吃一頓,我帶你去吃五星級餐廳的料理,我請客哦!」
我微微笑問︰「你有那個「摳摳」嗎?」
他神秘地看了我一眼,笑說︰「偷偷告訴你,你要替我保密,這可是我私底下打工賺來的血汗錢哦。」
我愣了愣。「打工?」
「對呀。」楚羽拉著我的手說︰「因為用自己賺來的錢請客比較有誠意嘛。」
我皺了皺眉。「什麼樣的工作呀?」
「哎呀,很輕松啦。」
想四兩撥千斤?
別傻了!
我試著板起面孔。「既然你都已經大嘴巴地說溜了嘴,我勸你還是乖乖地從實招來吧。說,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什麼工作?」
「你是當真的對不對?」他抓著頭皮。
我翻了翻白眼。「當然!」
他撒嬌地抱住我一條手臂,搖蔽著。「姊,你看看我,我又長高了耶,已經比你高兩公分了哦。」
想打岔?我笑。「我注意到了。」
他眼兒彎彎地眯著說︰「這樣我們並肩走在一起,人家會不會誤以為我們是情侶啊?」
「拜托,你想太多了,我那麼老了。」
楚羽調皮地說︰「會嗎?才差八歲呀,現在好流行姊弟戀的!姊,難道你都不看電視的嗎?你沒听說過一句話嗎?沒常識也要看電視呀。」
楚羽活潑開朗,我總是招架不住他。
我手上的小皮包看不過去,K了他一下。「少滑頭了,快招,你還沒告訴我你在哪里打工。」
「你真的要知道喔?」
「當然。」我雙手插腰。
「好啦,我告訴你就是了,可你別讓媽知道喔,不然她會剝了我的皮。」
「有那麼嚴重啊?」已經到了剝皮的地步了,看來楚羽這回有些過分了。
他可憐兮兮、委屈萬分地說︰「你也知道的嘛,他們老是把我當成病人,這不能做、那不能踫的,什麼都要管、都要限制,結果一個未來可能出現的職籃選手就這樣活生生地被扼殺了,甚至連籃球賽都不讓我參加。」
我斟酌後說︰「球賽是真的太過激烈了……」
「姊!」楚羽大叫,紅著脖子看著我。
「好吧,如果你覺得你自己沒有問題,那麼應該就真的不是問題了。」我對他似乎太縱容了。
他終于滿意了。「就是說咩。」
我們一起走進捷運站里。我推了推他手肘︰「口罩呢,拿出來戴上。」
楚羽煞住腳步,為難地看著我說︰「很拙耶。」
「捷運站人多,戴上吧。別忘了我們待會兒還有活動要進行,你不戴,我們就站在這里耗時間。」我不允許他在我面前發病。
他鬧了一會兒別扭,終于還是不甘不願地從書包里拿出密封在無塵袋里的口罩戴上。「這樣看起來真的很拙說。」
「對,是很拙。」我從皮包里翻出一枚口罩,也戴上。「好啦,兩個人一起拙,可以平衡了吧?」
楚羽總算笑了。他拉下我的口罩,笑說︰「姊,你不要戴,不要遮住臉,我好久沒有見到你了。」
我聳聳肩。「听你的,不過別岔開話題,我們剛剛說到哪?」
他嘆了嘆,拉著我到候車區排隊。「你知不知道你好固執。」
我笑說︰「這是原則問題,快說吧,不要拖拖拉拉,我不可能會忘記的。」
「車來了,我們先上去。」他叫了聲。拉著我依序排隊上車。
這時間是尖峰期,搭乘捷運的人以學生和上班族為主。車廂內十分擁擠,幾乎連站的空間都沒有。
沒有空的座位,我只好把楚羽推到靠著座位的角落,以免他被推擠,呼吸不順暢。
車廂里擁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似的,我暗暗忍受著被擠迫的不適,對接觸到身上某些不適當部位的踫觸不敢做太多聯想。
擁擠車廂內的性騷擾有時候可能只是自己過度敏感——我期望只是自己過度敏感。
憊有四、五站才會到目的地,我開始覺得度時如年,同時盡量往里面站。
站在身前的楚羽突然瞪大眼,怒氣在眉間涌現。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經把我拉到里邊,自己則站到我剛剛的位子,為我阻絕後頭那一大片乘客的推擠。
我怔愣地看著他,繼而擔憂起來。
「弟……」
我瞧見楚羽在列車即將靠站時,身體有意無意地往身後重重一撞,一聲悶哼緊接著傳出。
我揚首一看,發現一個猥瑣的中年男人捂著鼻子,踉蹌下車。
這楚羽……
我輕輕捶他一記,他對我笑了笑。
姊弟倆心照不宣。
但隨即他又板起面孔。出站後,他追著我問︰「為什麼要忍受?你可以告訴我,讓我好好教訓他呀。」
真是好弟弟。心情大好,我說︰「因為我不確定是不是真的遇上騷擾了呀。」
他還是不高興。「幸好我發現得早,不然你就虧大了。」
我大笑了出來。在他的瞪視下,順著他的心意說︰「好啦,感謝你。」
他摘下口罩,瞪著我說︰「你這樣子,會讓我這個護花使者很沒面子耶!以後你可不可以不要一上車就把我往擠不到人的地方推,別忘了,我要保護你呀!」
小男生的尊嚴。嗯,我記住了。
我放柔了眼神,拍拍他的臉頰說︰「謝謝你,以後我會注意的。」
「真的?」他懷疑地說。
「嗯哼。」
「打勾勾。」他伸出左手小指。
才不。「這是小阿子玩的。」
「不管!」他捉住我的手,用力地蓋了印章。「蓋了章就不能反悔了。記住喔,你們女孩子是要讓男生來保護的,你不要太逞強。」
「喔,好吧。」懶得跟他辯。「對了,楚先生,你到底要帶我到哪里吃飯啊?我的肚子在抗議嘍。」
楚羽笑說︰「我們去旋轉餐廳,我訂了位。」
「這麼奢侈?」我訝異。「看來你真的賺了不少,嗯?快快從實招來。」
「你還沒放棄呀。」
「想得美。」
「哼,又是原則問題。」
我笑。「沒錯,原則問題,快招。」
他舉手做投降狀。「OK、OK,我是利用周末下午的時間到民歌餐廳駐唱啦!」
「駐唱?你?」我不信。
楚羽一副受傷地說︰「你不知道嗎?你弟自從職籃夢破滅了以後,就改行當貝斯手了,嗚嗚,你都不關心我。」
我巴了他後腦勺一記。「小心我剝你的皮,「未成年少年」!」隨即我又想。「確定只有民歌餐廳?你沒有到PUB吧?」PUB環境較復雜,空氣也不流通,如果楚羽膽敢不要命到PUB去,用不著長輩剝他的皮,我第一個動手。
「我沒那麼大膽啦!」他畏縮地說,「又不是不要命了,我可是只去禁菸的地方哦。」
我松了口氣。「算你聰明,我饒你一命。」
楚羽諂媚地說︰「謝大姊不殺之恩。」
「你當心,別讓你爸媽給捉到了。」說完,我才想到楚羽的爸也是我的爸。抱歉抱歉,一時口誤。幸好楚羽沒發現。
「放心,我每次都有好理由。」
「哦?那今天呢,你編了什麼理由?」
他得意地告訴我︰「跟同學討論功課,會晚一點回家。」
我斜睨著楚羽,有點良心不安地說︰「我覺得我好像在教唆你犯罪喔。」
楚羽掛在嘴邊的笑容突然掉了下來,他伸手按住我的肩,異常正經地看著我︰「那就回家里住呀,我一直不知道你為什麼不肯住在家里,你從來都不說。」
一時間,我做不出適當的反應,只能僵硬地別開臉,避開楚羽那對晶瑩的眸光。
「姊?」
傍自己幾秒鐘的時間調適好情忻瘁,我才回過頭,同時改變話題︰「我真的餓壞了,我們先去吃飯吧,晚飯後,我們回我公寓去吃蛋糕,你的禮物我放在家里。」
楚羽配合地說︰「好啊,我已經等不及要看禮物了。走,我們吃飯去。」他伸出手,像個小紳士,輕輕對我打個揖。
我綻出笑容,將手放進他手里。「那麼今天就謝謝你的招待嘍。」
楚羽一笑。「保證讓小姐賓至如歸。」
我們並肩走進餐廳里。
這個穿著中學生制服的平頭少年,是我可愛的弟弟,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真實感受過的溫暖。
☆☆☆
晚上,我跟楚羽結束晚餐後,我們一起回到我租賃的地方,吃蛋糕、拆禮物。
我送給楚羽的十四歲生日禮物是我花了兩個多月設計的電玩軟體。
全世界只有這一套,別無分號。
用公寓的電腦大致示範一次使用流程給楚羽看了之後,楚羽問我︰「辛辛苦苦設計的軟體怎麼不拿來賣個好價錢?」
我笑說︰「這是你的禮物啊,我已經把它送給你了,怎麼還能拿它圖利呢?」
楚羽直罵我是天下第一字號大傻瓜,但看他興高采烈的神情,我知道他喜歡這個禮物。對我來說,這就值得了。
晚上十點多,送楚羽回家後,我沿著社區外的河堤步道慢慢散步回公寓。
步道兩側設有夜燈,雖已入夜,但附近仍有少數居民在活動。
車聲听起來很遙遠,昏黃的夜燈看起來就像是高懸在天上的明月。
夏季的晚風自身後徐徐地吹拂著我的裙擺,兩旁的草坪有蟋蟀在嗚叫。
這是個寧靜的夜。
原以為今晚可以有個好眠,但當我回到公寓看見站在樓下的劉翰青時,我就不這麼想了。
他兩手插在口袋里,兩只眼楮隔著厚重的鏡片仰望著我位在五樓的窗戶,不知道在看些什麼東西。
我遠遠地站著,觀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我發現我不能不走向他,除非我今晚不打算睡在我自己的房子里。
我放重自己的腳步,讓小劉可以發現我。
丙然,他轉過頭來。
「小楚?」他朝我大步走來。「你總算回來了,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我掏出裙子口袋里的鑰匙,找出最長的一只,打開公寓大門。
「你是上哪兒去了?就算是約會也不必弄到這麼晚吧。」
我看了看表。「還沒十一點呢。」
「十一點還不夠晚?我以為你懂得潔身自愛。」
我擰起眉、直起身子,沒有推開已經開了鎖的大門。「小劉,我想有些事情我們得談一談。」
沒想到小劉亦有同感。「對,是得談一談。」
「我想談的事可能跟你想的不一樣。」我想先給他一點心理準備。
「所以我們才需要談,你好像一點都沒有身為我女朋友的自覺。」
啊,我錯了。我要談的正是這件事。「事實上,我是沒有。」
「小楚?!」他瞪大眼。
我有些于心不忍,轉過頭問︰「要喝杯咖啡嗎?」听說咖啡因有助于鎮定情緒。
「喔,好啊。」
于是我請他上樓。「抱歉,這里沒有電梯,你只能爬樓梯了。」
他悶悶地說︰「你好客氣,我是你男朋友耶。」
我不予置評,拿出另一把鑰匙打開我公寓的房門。
請他進屋子里後,我讓他在客廳坐,自己則到廚房煮咖啡。
「你的咖啡要加糖和女乃精嗎?」
「我要一匙糖,不要女乃精,你有沒有鮮女乃?」他坐在沙發上,翻著我的雜志。
我在廚房張羅著,心想,這麼挑剔的男人怎麼會挑上我?不懂。
我給他一匙糖,一個女乃油球。「牛女乃剛好喝完了,你將就點用吧。」
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我端起杯子,喝了口純咖啡。
純咖啡,酸、苦、澀,每次入喉我都想加點糖,但每次我終于決定要加糖時,咖啡就已經見底了。加糖的事情一直不了了之。
小劉挑剔地喝著我煮的咖啡,喝完後,他放下杯子。我知道若要澄清誤會,現在是最適當的時機。
他咕噥著說︰「當你男朋友也當了幾個月了,到現在才喝到你煮的咖啡,卻又不合我口味。」
我忍著笑意。「小劉,為什麼你會認為你是我的男朋友?」
他愣了愣。「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想是該攤開來說了。「如果我曾經做過什麼讓你誤會的舉動,我向你道歉。但是我得坦自告訴你,我真的不認為我是你的女朋友,所以自然也不認為我需要向你交代我的行蹤或作息時間。」
他張大著嘴巴——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殘忍。
「你……你是說,你要跟我分手?」
分手?我搖搖頭。「當然不是。我們從來沒有交往過,怎麼會是分手?」
少數幾次我們一起吃飯或看電影,我都堅持各付各的,從來沒有佔過他一點點便宜。我真的不曉得他怎麼會誤會。
「可我一直都當你是我女朋友的。」
「小劉……」
「你真的沒辦法就真的當我的女朋友嗎?」他懷抱著希望地看著我。「你不喜歡人管,我可以依你;你不要人打擾,我甚至可以不煩你,但是你……小楚,我真的很喜歡你,真的。」
什麼叫「就真的」?我眨眨眼,有些困惑。難道小劉他一直就明白,只是不肯承認?
彷佛知道我在想什麼,他苦笑道︰「因為大家把我們湊成一對,索性我便死纏爛打,心想,早點把你捉住,也許下一刻你就會改變主意了……但是我似乎用錯方法了。」
見我不說話,他又問︰「你討厭我嗎?」
「不。」只是困擾。但除卻這點困擾之外,小劉可以算是個好同事。
「你另有喜歡的人嗎?」
「這是個私人問題,但我可以回答你——沒有。」
「那麼為什麼不能夠給我一個機會?小楚,我是真的很喜歡你。」
小劉的話听起來合情合理,如果我不討厭他,又沒有另外喜歡人,我為什麼不能夠給他機會?
我不知道。但問題在我就是不能,而我又不想傷害他。「小劉,我不想浪費你的時間,我覺得我們不適合。」
「凡事總得試試看啊。」他說︰「你不試一試,怎麼會知道不適合?」
「直覺。」我月兌口而出。
「如果直覺錯了呢?」
我捂著臉,不敢看他流露出任何哀傷的神色。「沒有關系,如果沒有試,我們永遠不會知道我的直覺是對還是錯,所以沒有錯的問題。」
小劉不放棄。「你真的這麼想?」
我點點頭。
「小楚……」
「很抱歉,小劉。」我並不認為男人一定會比女人堅強,即使是,我也不願意看見小劉眼中黯淡的神色。
「不要說抱歉,我沒打算放棄。」他站了起來。「小楚,你不記得了對不對?」
「記得什麼?」
「小時候啊,記得嗎?有一個調皮的男生最喜歡拉他前面女生的辮子。」他突然彎,撫著我剛剪短的發。「我以為我永遠不會再見到你,可是,當你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就知道,我不可能讓你再次無聲無息地從我身邊離開。」
記憶隨著他的話回到好久好久以前,我看著小劉,瞪大了眼。「你——」
他握住我一只手指。
「對,是我。我們真有緣,對不?」頓了一頓。「小時候,我是調皮了點,但是你一直不理我。」抬起頭,他說︰「我不想放棄你,小楚,我會一直等到你願意給我機會。」
說著,他在我錯愕的指尖上印上一吻。
「太晚了,我該回去了。記得把門窗關好,早點睡,明天還要上班呢。」愛管閑事的他,叨叨絮絮地走出了我的公寓。
我仰靠在沙發上,呼出一口濁氣,覺得這件事實在太巧了。
原以為今天把話談開便可以徹底地擺月兌小劉了,誰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我究竟該怎麼辦才好?
拒絕小劉純然是我的直覺反應。但,我今天拒絕他、明天拒絕他……未來的某一天,我有沒有可能會點頭答應?
我說過,我不懂愛,我不知道什麼叫情。
我不愛小劉,但我真的不愛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必須找個人談談,不管他是不是能給我一個答案。
下意識地,我打開電腦,連上網路,進到市塵居里。
這時間的聊天室正熱鬧喧騰,有數十名網客聚在線上閑嗑牙。
我在訪客名單里搜尋著一個熟悉的昵稱,期待能夠見到他。
沒讓我失望,他在線上。
我猶豫了一會兒,滑鼠輕輕點選了一抹瑩藍。
螢幕在我按下enter鍵後,我跟別姬的沉默世界,就此天翻地覆了。
霸王只對別姬說︰別姬,你在線上嗎?
傳出密語後,我開始擔心起來。
別姬會怎麼回應?
她會理我嗎?或者她根本就不在線上?
要是不說話的別姬根本只是一個網路騙子呢?
重重的疑慮像海潮一樣,一波波地涌上我的心頭。
終端機那頭的別姬,她會怎麼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