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夜晚。
深夜中,女圭女圭被窗外斷斷續續的撞擊聲所驚醒。
床尾立著一盞夜燈,燈微微亮著;再度听到那撞擊玻璃的聲音時,她下了床,來到窗邊。
窗外黑漆漆一片,她看不見外頭的動靜。
直到一只手推開她的窗戶,正要驚叫出聲,卻在下一刻看清楚那只手的主人。她連忙把窗戶打開。
「梓言。」
男孩站在窗外,半個身子鑽進她的房間里。
她拉著他的手,幫他跨過窗欄,而後她退開一步,扭開大燈。
燈亮了,清楚看見他的當下,她嚇了一跳。
「你怎麼了?」為什麼在哭?
眼淚像下不停的雨水般一串一串地從他眼眶里溢出來。
梓言舉起手臂,用衣袖揩了揩眼淚。「沒什麼。」沙啞的聲音里卻透露出相反的訊息。
終于注意到他背在身上的大背包,她又問︰「你怎麼半夜跑出來?你背那包東西是什麼?」
男孩還在揩眼淚;他吸了吸鼻子,紅腫刺痛的雙眼看著眼前的女孩。
她說過她要當他一輩子的朋友。
她說過,朋友就是不管什麼時候都要支持對方。
但他不相信。
他必須再問一遍。「女圭女圭,妳是真心要當我一輩子的朋友嗎?」
女孩用力點頭。「是啊。」
他再問︰「妳說過,朋友是要互相幫助、互相支持的?」
「是啊。」
「妳是不是也說過,是朋友就要永遠在一起?」
「是啊。」
接下來,他連續又問了好幾個關于「朋友」的問題。
女孩的回答都是肯定的。
他終于不再問問題,決定他或許可以相信她一次。
穿著粉紅色草莓圖案睡衣的女孩,頭發亂亂地披散在背後,看起來像個小天使。
她關注地看著他,看見他眼中有一份激狂,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而擔憂。
「有人欺負你是不是?」她掄起拳頭,準備去教訓那個膽敢欺負她朋友的人。
他不說話。
她又猜︰「還是又有人勒索你?」
想來想去,學校里最有可能欺負人的,也就只有龍虎二人組了。這陣子大家和平共處,還以為他們已經收山了。好啊,看她明天如何教訓他們!膽敢欺負她的朋友,就要有付出代價的心理準備!
可他還是不說話。
她開始急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誰害你傷心?」她視若珍寶的朋友、平常都不敢太欺壓的對象,到底是誰欺負他?
可左思右想,想了半天,卻想不到可疑的對象。
「梓言……」他怎麼都不說話?
闢梓言抹掉最後一滴眼淚,他咬著牙說︰「沒人欺負我。」
「那是為什——」突然問,一個念頭閃過她腦海,而後她明白了。「是你外公是不是?」這個世界上,也只有官老爺最有可能會害梓言難過了。
她真不明白,為什麼他們一老一小,血緣上的聯系明明那麼強烈,可卻彼此逃避、彼此傷害?
她沒有辦法二十四小時跟梓言貼在一起,沒有辦法在他回家後繼續保護他。
而他的「家」,卻是一個會為他帶來傷心難過的地方。
梓言好可憐。
她不止一次要求小媽讓梓言跟她們一起住。
可小媽說,法律上,官老爺是梓言的監護人,沒官老爺的同意,他不能跟她們一起住。
梓言一听見外公兩字,眼楮先是圓瞪,而後又咬了咬牙。「不要提到他,我恨他,我好恨他!」
「恨」這個字,早在他學會怎麼寫之前,就先學會了恨一個人的感受。媽媽說,不可以恨別人,可是他就是無法、無法不去恨……
女圭女圭不禁伸出手,捧著梓言的臉,溫柔地替他揩淚。「別恨,梓言,別恨。我小媽說過,恨一個人只會為自己帶來痛苦,不要讓他傷害你,所以不要去恨他。」
生命里過度缺乏溫柔的男孩,突地一把擁住女孩,心中仍然激動不已。
「我知道,可是我忍不住啊!他說我媽是我害死的,我外婆也是我害死的……可是這不真的,對不對?這不是真的!」
他從來沒見過外婆啊,又怎麼會害死她呢?可媽媽……媽媽會生病,都是他害的吧,是不是?是不是?
有好一瞬間,她的胸口痛得好像有一把刀子插在心頭上一樣。什麼樣的人會對自己孫子說出那麼殘酷的話?官老爺真的是梓言的外公嗎?
女圭女圭擁緊她的朋友,為他感到心痛。「當然不是真的,你怎麼可以相信他的話?我小媽說,你外公是個可憐的老人,他因為不能原諒自己,所以才會傷害你。」
盡避安慰著他不要怨恨,可她也著實有點恨起會對梓言說出那種話的老人。那太殘酷了。她不懂,為什麼一個無法原諒自己的人,必須要藉由傷害別人才會快樂,這樣不是太可悲了嗎?
「我才不在意他怎麼樣!」此刻梓言完全听不進去,也無法體會為什麼老人無法原諒自己。他只是強烈地知道,自己再也無法跟他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了。
他捉著她的肩膀,眼淚又快冒出來。「听我說,女圭女圭,我沒有辦法再住在那棟房子里了。」
「好吧,那你搬來跟我住。」即使要跟所有人對抗,她也要留下他。她下定決心不再讓人欺負他,誰都不可以。
但梓言只是搖頭。他捉著她的肩膀,眼神看起來好憂傷又好認真。「那行不通的,我們都知道的——我、我要走了,女圭女圭,我是來說再見的,以後我不能跟妳當朋友了。」
女圭女圭吃了一驚。「為什麼?!」
男孩挺直了身體,說出自己的決心。「我決定要離開這里。」他要回去他跟媽媽以前住的地方,那個地方才是他的家。他迫切需要一個「家」,需要知道屬于一個地方、屬于一份不會變動的事干。
女圭女圭瞪大眼楮。「你要離家出走?」他背的那包東西原來是他的家當?
他先是點頭,而後又猛地搖了搖頭。「不,不是離家出走,是要回家,回我真正的家。這里不是我的家,從來就不是。所以、所以……」天啊,她眼里都是水霧,她要哭了嗎?狠下心,他繼續宣布︰「總之我就要走了,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不行!」她猛地大喊出聲。「你不可以走!不可以!」
「女圭女圭,再見了。」他轉過身,好想掉眼淚,跨出一只腳準備爬出窗戶。
可一雙細細的手臂從身後牢牢抱住他的腰。「你不能走。我還沒答應你可以跟我說再見,你不能走。」開玩笑!他們已經說好了要當一輩子的朋友,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就分離。她絕對不同意!
除了媽媽以外,從來沒有人像這個女孩這般地需要他。他真心相信她掉眼淚是為了他即將離開,他也不能接受其它的可能性。
他們要很八點檔地分手、說再見後,就永遠不再見面。
心語……女圭女圭……他不會忘記她的。他發誓他永遠不會忘記,她曾經為他挺身而戰,是他英勇的女戰士;為了他與邪惡奮戰,義不容辭。
他感激她給了他美好的回憶,使他有辦法撐過最困難的那一段,可現在,他還是要走。
「我已經決定了。」他扳著她的手臂,可是她抱得太緊,他扳不開。「女圭女圭,妳放手吧。」
「不放不放不放不放!」絕對不放,死也不放,就算叫拖車來拖走她,她也不放!萬一放了手,就再也見不到他,那怎麼辦?她不要不要哇!嗚。
「我一定得走。」就算是為了自己的尊嚴,他必須走。
「你一定不能走。」為了留住最好的朋友,他不能走。
「我一定要走。」為了實現自己的承諾,他得走。
「我一定不準你走。」即使得在地上打滾耍賴,他就是絕不能走。
兩個孩子就在窗邊拉拉扯扯了好半晌,最後兩個人都決定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總算,她退讓一步,先放了手。「好吧,我讓你走。」
原以為她還會再留他,听她願意讓他走了,不知為何,他反而有點失落。
「好吧,那我走了,妳多保重,沒事不要打架,免得受傷。」她每次都不顧慮情勢就「見義勇為」,也不想想她那麼瘦小,萬一有一天踢到比她硬的鐵板怎麼辦?
「謝謝你的提醒,不過我的事不用你來操心。」她冷冰冰地說。
被她冰冷的語言凍著,他的心仿佛在下雪,令他渾身打哆嗦。
「那……我走了,妳多保重。」講來講去,還是一句多保重啊。
再也不敢回頭,他轉過身。他走了,他真的要走了。
「站住!」見他就要爬出窗子,她忙喊住他。「雖然我說你可以走,但是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她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飛快地套上一件外套和一雙鞋,長長的辮子扎得松松散散的。
他急切地轉過頭來。
只見她慌慌忙忙地扎著辮子,一邊拉出一只遠足用的背包,塞進一些有的沒有的玩意兒。
「妳在做什麼?」為什麼在收拾東西?
她邊收東西邊回答︰「我要離家出走。」
他嚇了一跳,沖到她面前。「妳怎麼可以離家出走?」
「為什麼我不可以?」就他可以出走,她卻不行?這似乎不怎麼公平吧。
「可是……妳小媽很愛妳啊。」她有一個溫暖的家,何必離開?
「她是很愛我沒錯。」而且是非常非常愛,就跟她也非常非常愛小媽一樣。她們的愛是相互平等的,沒有誰愛誰比較多的問題。
「那妳為什麼還要離家出走?」
「笨蛋!我當然不想啊。」
「那為什麼——」
「還不都是因為你。」
「啥——」
她不給他說話的機會,直接打斷他的問題。「我不知道小媽生活里可不可以沒有我,可是我很肯定我不能沒有你,所以如果你要離家出走——好,可以——條件就是得帶我一起。」
有點生氣的擰起眉。他不相信自己對她來說有那麼重要。「除了我,妳還有很多朋友。」
什麼話!她比他更生氣的擺出嚇人的鬼臉。「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
「那少我一個又會怎麼樣?」他根本不重要吧。
他真牛!為什麼就是不肯相信他是獨一無二的?她方心語就只有一個叫作官梓言的朋友啊。「我就是不能少你這一個啦!」
「為什麼?」
「因為我不能沒有你!」
他真有那麼重要嗎?他不敢讓自己相信。他瞪著她。
他為什麼不肯看清楚自己到底有多重要?她給他瞪回去。
他們互相瞪著對方,直到早已流不出眼淚的眼楮變得好干澀。
這回,還是由她率先打破沉默。
「不知道離家出走要帶些什麼?」從來沒做過這種事,不知道要怎麼準備?早知道有一天她會離家出走,她平時就要多留意這方面的資訊。
他嘆了口氣,揉了揉眼楮。「老實說,我也不知道。」
「那你都帶了些什麼?」她作勢要打開他的背包,但被他阻止。「我帶了衣服、水和面包……」還有一個小豬公撲滿,里頭是他全部的財產——以及,她給他的泰迪熊……
發現她根本沒在听時,他愣了一下,只見她在櫃子里東翻西找,口中念念有詞。
「我的美少女戰士公仔放到哪兒去了……」剛剛怕他一個人跑了,她只好胡亂塞些東西,結果把房間都弄亂了。
「喂!」離家出走不用帶那種東西吧?
「不行,我一定要帶。」那可是她心愛的寶物,一定要放在身邊。她習慣把屬于自己的、珍視的東西都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包括物,也包括人。
她的佔有欲真的很強,她承認。
終于在棉被底下找到她的美少女戰士公仔,興匆匆地塞進背包里,勿忙中又隨意抓了幾樣東西,直到把遠足用的小背包裝滿,她才滿意地道︰「好了,我們可以走了。」
「我還是希望妳留下來。」帶她一起離家出走,跟他原本的計畫不符。
「除非你也不走。」要當牛是吧?雖然她不屬牛,但必要時刻,她也是跟他一樣固執的。
兩個人像斗牛一樣,又互瞪了好半晌。
最終,拗不過她,他只好勉強答應了。
他先爬出窗子,再回頭接她。
草草在枕頭上留下一張紙條後,她追上他。
「官梓言,我說過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將手放進他手里。
「我記得。」就算他以前有過懷疑,但從現在起,再也不了。他相信她說到做到。「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真是好不容易啊。終于得到他的承諾,她感動地咧出笑容。
站在暴風雨即將來襲前的黑暗中,她看著眼前唯一的光。「現在,好朋友,我們要去哪里?」
其實他也沒什麼概念。他們沒有交通工具,只能用走的,而唯一一條連接小鎮與外界的道路很長很長,他從來沒有走完全程過。
「我想我們要走得愈遠愈好。」盡避他不認為會有人來找他,但女圭女圭不一樣,她有一個愛她的小媽。他知道心語小媽會擔心,可是他已經同意要帶她一起離開,那麼他就會說到做到。他發誓他會保護她。
第一次離家出走,兩個人都是生手。
站在黑漆漆的夜色里,看著昏黃的路燈,女圭女圭不敢承認她有「一點點」怕黑。
吞了吞口水,她鼓起勇氣道︰「你帶路。」
「當然是我帶路。」女圭女圭是路痴,不能讓她走在前頭領路,不然一下子就會迷失方向。
「那好,我們走吧。」習慣性地率先邁出步伐。
「等等。」他拉住她的辮子,將她轉個方向。「往這邊。」
「呃,哈哈哈哈哈,其實我是在考你,看你知不知道方向。」尷尬勒。
「幸好我知道。」他訕訕地說。
「哈哈哈,很好很好。」
于是,他們就真的走了。走進一場暴風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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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過後,暴風雨就侵襲了夏日小鎮。
心語小媽被風聲吵醒,擔心女兒會怕,打著呵欠模黑來到女兒房間,卻發現女兒房里的大燈亮著。
難道她仍然怕黑嗎?她還以為,隨著時間的流轉,女圭女圭已經漸漸淡忘自己小時候曾被關在櫃子里的那件事了……
那時候,他們常常要在半夜里起床,帶她去上廁所;她房間里的燈也關不得,只要一待在暗處,她就會全身抖個不停,又哭又鬧。
這些情況一直要到她開始相信他們會待在她身邊,永不離開後,才稍有改善。小女孩甚至很驕傲地宣布︰她可以關燈睡了。(她說她不想當膽小表)
懊幾回他們悄悄在半夜里起床,偷看女圭女圭是不是真的可以不用亮著大燈睡覺了。答案是肯定的。但有時她仍會作惡夢,所以他們折衷地在她睡著後,替她在床尾點亮一盞小夜燈,從此這習慣一直延續到現在。女圭女圭似乎真的克服了幼齡時的心結,不再怕黑了。
可現在,大燈卻亮著,房里燈火通明。
「女圭女圭?」都這麼晚了還沒睡嗎?
納悶著走進房間里,卻嚇了一大跳。
房間里沒人。
只有洞開的窗戶不斷地打進風雨。
窗簾都濕了大半。
燈影搖蔽著。
而後,她看見了那張紙條——
小媽,原諒我不告而別。我必須遵守我的諾言,即使那表示我必須跟梓言一起離家出走。要想我,因為我會很想妳。天啊,我要哭了,我會再也見不到妳嗎?不行,對不起,我得走了!
女圭女圭
「老天……」心語小媽呆愣地看著外頭黑壓成一片的天空。
頒隆一聲雷鳴,打醒了她的理智,她猛地沖向最近的電話,用電話鈴吵醒鎮上每一個在暴風雨中熟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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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愈來愈黑。
可是晚上的天空本來就應該是黑漆漆的吧?
她很勇敢,她不怕黑。
美少女戰士是不會怕黑的,她們要對抗入侵地球的邪惡黑暗勢力,不可以輕易向黑暗低頭。
包何況,她也不是第一次走夜路——只不過,以往小鎮晚上路燈大多會亮著,把馬路照得跟白天沒兩樣。
她不怕黑的。
可是,為什麼身體還是無法克制地抖個不停?
「妳冷嗎?」牽著的手持續地傳來顫抖,官梓言關切地詢問身邊的女孩。
「不ㄏ——」女圭女圭正要否認,可又不願意承認黑暗勢力對她的影響。「嗯,是有點冷。奇怪,今晚風好大喔。」她搓搓手臂,像是剛剛才發現今晚的氣溫有點涼。
「把外套穿起來好了。」他把她剛剛月兌下來的外套又披回她身上。
邊穿外套,邊抬頭看了眼黑壓壓的天空。「咦!梓言。」她喚他。
「怎麼了?」
「雲好低喔。」因為晚上的關系,之前一直沒注意到雲層的高度有點不對勁。烏雲像壞掉的過期女乃油一樣,整片整片地迭在一起,像要從矮矮的天空垂掉下來。
「真的耶,雲真的好低。」之前根本沒注意到天氣變化的男孩,終于也留意到今晚的風稍微涼了一點。壓下心中那份不祥的預感,他催促她︰「我們走快點。」
他的步伐比她大,為了跟上他,女圭女圭努力跨大自己的步伐。
「我們走多久了?」
「一、兩個小時有吧。」先前一心只想著要離開,根本沒去留意時間。
「我們走多遠了?」不一會兒,女圭女圭又問。
「應該很遠了吧。」今晚的路燈壞了好幾盞,天空暗得讓他幾乎分辨不出自己所在的位置。
小鎮的每一條路在今晚似乎都變了個樣,彎彎曲曲的,像座大型迷宮,使人不確定究竟該怎麼走出自己的方向。
他只能相信自己正走在最大的那條路上,那條路是離開小鎮唯一的一條對外道路,只要順著路走,他們很快就可以離開鎮上。
他看過地圖,知道這條路會先經過一座叫做小夏嶺的小山,爬過了山,外頭就是另一個世界了。
這個座落在山谷里的小鎮說小不小,說大卻也不大,但就像是個牢籠般,囚禁著他的心。他一心掙扎著想離開,不願意想象自己被困在鎮上一輩子、到最後變成一個像外公一樣的孤僻老人。
要走。
一定要走。
而且還要走得遠遠的。愈遠愈好,不再回頭!
「梓言,你慢一點,我跟不上了!」女圭女圭辛苦地追著男孩。一開始她悶不吭聲地跟著他的速度前進,可是不知怎地,他愈走愈快,到最後甚至幾乎要跑起來了。她喘息著想跟緊他,卻發現自己漸漸辦不到。
她有一點點累了。
闢梓言猛地回過頭來,發現女孩正辛苦地喘息。「對不起,我走太快了。妳還好嗎?要不要休息一下?」
女圭女圭搖搖頭。「不用了,你走慢些就好了,你剛剛幾乎跑起來了呢。」
他訝異。「真的嗎?」腳下的速度不由得再放慢一些。
她點點頭。「這樣好多了。」總算回復到她能接受的速度。
棒吸不再困難後,她拉了拉他的袖子,對他咧了個笑。「梓言。」
「嗯?」
「我不怕。」
「嗯?」他訝異地看著她。盡避已經很習慣她時常會冒出無厘頭的話,但有時他還是覺得自己模不清她的思緒。
女圭女圭臉上有著一百萬伏特的光芒,耀眼得令他移不開視線。
「我是說真的喔,我們美少女戰士是不怕黑的,你大可放心。」
放心什麼?
憊沒弄懂她的話意,下一秒,她又對自己說︰「我真的不怕,因為不管天再怎麼黑,風再怎麼大,可是我知道你在我旁邊,我不是孤單一個人了,所以我不用害怕……」
被開在密不透風的櫃子里整整三天的記憶還新得像是昨天才發生一樣。小媽他們以為她已經忘了那件事,但其實她並沒有忘記。
斃恍惚惚間,她仿佛又變回那個很小敗小的自己,一個人被鎖在衣櫃里,不知道天,也不知道地。她喊破了喉嚨,希望有人來救她出去,但終究等不到釋放。
慈愛育幼院的歲月,在她的記憶深處成了一團黑色的霧,直到兩個爹爹在櫃子里找到了她,她的生命才有了陽光。
她熱愛光明,不喜歡黑暗。可是有光的地方就有陰影。上自然課時,她知道這是大自然無法改變的物理現象。
人不能逃避黑暗,就像不能永遠停止呼吸。
她要呼吸,她要活下去︰她不僅要活下去,還要無所畏懼地活下去。
懊難啊。
她才七歲,這世上有很多令她害怕的事情。
但盡避害怕,她還是要無所畏懼。
「女圭女圭。」黑暗中,梓言突然出聲。「妳把我的手捉得好緊。」
「是嗎?」她趕緊觸松,但那並沒有讓他好過一點。
她怕黑嗎?她剛說她不怕,不怕什麼?
他知道有時候當她說她喜歡時,其實她並不那麼喜歡。
而有時候她說她討厭,但她並不真的討厭。
也許剛才她說她不怕,可能是在告訴他︰她很害怕。
其實他何嘗不怕?
天這麼暗,雲低得像是世界末日來臨前的場景。
整條大馬路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和漸大的風聲,眼前可能有一場即將來臨的暴風雨。
一道突來的閃電更加印證了他的想法,緊接著而來的是轟隆隆的巨大雷聲。
理智告訴他,他們最好回頭。
可是情感上他知道他不能回頭。
掌中的小手捉得更緊。
他也用力地回握她。「妳怕嗎?女圭女圭。」
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我不怕。」勇敢的美少女戰士不會懼怕任何事物。
「妳不用怕,我會保護妳的,我保證。」
女圭女圭很想跳到他前面,雙手叉腰然後對他哈哈大笑說︰「別開玩笑了,美少女戰士不需要平凡人的保護。」她才是要挺身為他擋去風雨的那個人;可他的承諾、他急切地想讓她感到安全的語氣,卻讓她只想好好握緊他的手。
「我、我相信你,我不怕。」原來,被保護的感覺挺不賴的。可是……「梓言,你有沒有被雨滴到?」
拔止有。
彈去落在眼皮上的一滴雨珠,他拉著她跑了起來。
「我們快跑。」
要下大雨了。要找地方躲雨才行。
女圭女圭沒有抗議地跟著跑了起來。
奔跑中,他的手始終緊緊地捉著她,這種感覺就好像他們要奔向一個從來沒有人發現的夢幻島一樣。
她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出各種奇妙的幻想。一會兒她覺得自己像是個被拯救出高塔的公主,一會兒她又覺得自己像是在一片巨大森林中奔馳,有時候她變成一只小鳥,而他是她溫柔的獵人;下一瞬間她又從鳥兒變成一條魚,在無邊無際的海洋中迷失方向……
鎊式各樣奇奇怪怪的畫面在她腦中一閃而逝,讓她頭重腳輕,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來到一棵好大好大的大樹下,而且全身濕答答。
雨一開始下就沒停止的打算,伴隨著雷電狂掃過山谷中的小鎮,這場夏季暴風雨愈來愈大。
梓言試圖撐起傘,但雨傘不一會兒就被狂風吹走。
他只好拉住外套的兜帽蓋住她的頭,同時快跑快跑。
等到他們終于停下來時,他們已經爬上了小夏嶺山,山的一邊是小鎮,一邊是另一個更大的世界。
山上毫無遮蔽的地方,不得已,他們只好躲到路旁山坡上一棵大橡樹底下。(注一)
大樹茂密的枝葉提供了一點點遮蔽,擋住些許不斷吹襲而來的狂風暴雨。
雨水很冷,還不時夾帶冰雹落下,被打到會很痛。
迸忙中,他拉著她躲到山坡上唯一的遮蔽處,身體縮進虯結的巨大樹根底下,緊緊地抱著她。
她很冷,她全身都在發抖。她攀著他的手臂,看起來好瘦弱。
「雨好大喔。」她抖著唇說。
憊有閃電和雷聲,真是精采刺激的一夜。
他翻找著兩人的背包,有零食、點心、玩具,獨獨找不到任何可以遮風蔽雨的東西,唯一的一把傘老早被風吹走。他咬了咬唇,跟女圭女圭一起肩並肩地靠在老樹根上。
兩個人就這樣相擁著取暖,祈禱著這場暴風雨快快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女圭女圭突然出聲大喊︰「一等士官長,報告我軍座標!」
從沒見過聲音抖得這麼厲害的總司令。
「報告司令官,我軍目前被圍困在一棵橡樹下!」
「上官長,請判斷該橡樹確切座標!」
「報告司令官,橡樹位于夏日鎮邊界的小夏嶺山上!」
女圭女圭立刻想起大爹那幅巨大的油畫,再睜開眼時,她已經知道自己就在畫中那片山坡上的那棵大樹底下。
大爹曾說過有關這棵樹的故事。據說這棵樹是一對百年前的情侶種下的。男子要遠行,與伴侶一起種下這棵樹,發誓會再回來實現愛情的諾言,以樹為證。于是女子日日灌溉這棵樹,但男子始終不曾歸鄉,直到小樹變成大樹,紅顏轉為白發,諾言猶在耳邊,但從未真正實現。
她把這段故事告訴了身邊的他。「……最後女子變成了橡樹的守護神,好繼續等待下去。她始終相信他們的諾言終有一天會實現。」細瘦的雙手突然緊緊地捉住他。「告訴我你絕對不會丟下我。說你不會。」
「我不會。」他趕緊承諾。
然後她就哭了起來。沒哭一會兒,聲音便漸漸停息,沒有注意到自己早已語無倫次。
「女圭女圭?」他喚著沒了聲音的女孩。
但女孩頭靠在他肩膀上,沒有回應。
梓言擔心地用手測了測她的額溫,擔心她冷到發燒了。
冰冷的手一觸到散著高熱肌膚,幾乎像被燙著一般。
「女圭女圭,快醒醒!」他嚇了一跳,開始推她、搖她,卻沒有半點反應。
他慌了、急了,更用力地搖她、叫她。「別睡,女圭女圭!快醒過來,不準睡!」
但女圭女圭只是將頭重重地倚在他身上,怎麼喚都喚不醒。
「女圭女圭!心語……方心語……」
他的聲音離她愈來愈遠,她努力想抬起手捉住些什麼,但始終使不出力。她還在努力掙扎,但黑暗已經吞噬了她。
她連眼楮都睜不開。
這時候,男孩終于知道自己錯了。
他不該離家出走的,尤其不該選在一個暴風雨的晚上。
現在他只想趕緊回去,把身邊的女孩完好無缺的送回家。
可雨下得好大,又是閃電又是打雷的,走進雨中情況可能更糟。
女圭女圭千萬不能有事。該死!雨趕快停吧!
他已經開始後悔了。
他祈求著,但無情風雨只使情況愈來愈糟。
突然,一道巨大的閃電打向小鎮的中央,轟隆一聲過後,遠處山谷中的燈火倏地熄滅。
小鎮停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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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們在風雨中搜遍全鎮,好不容易終于在山上找到兩個孩子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大橡樹下,兩個孩子縮著身體緊緊地抱在一起。
男孩雙手抱著女孩,像是要為她擋去風雨,而女孩則蜷在男孩懷里,臉色蒼白。
當下最先發現他們的年輕警員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他忙用無線電聯絡其他人,而後沖上前去,解下自己身上的雨衣披在孩子們身上。
顯然,這兩個孩子都凍壞了。
女孩看起來更是嚴重的失溫。
雨衣一披下,梓言立刻從一個夢里清醒過來;夢中他跟女圭女圭正坐在橡樹下,山坡上無風也無雨。夢中,一股暖暖的感覺傳遍全身。他竟然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他雙目圓睜地看著年輕警員,覺得似曾相識。
年輕警員在檢查孩子們的狀況時喃喃道︰「這可是我第二次救你了,小憋子,你還真會找麻煩呢。」
然後他便想起來了。這個警員就是上回在山溝里找到他們的那一個。
「女圭女圭病了。」終于完全清醒過來,他急忙說。
年輕警員將自己的帽子摘下,戴在梓言頭上,擋去雨水。「你可以自己走嗎?」
梓言急切地點頭。「可以!」
「那好,跟著我,我們得快點送這位小泵娘去醫院。」
年輕警員一把抱起女孩,並且不時回頭看男孩是否有跟上。他小心翼翼地踩著步伐,以免在泥濘的山丘上滑倒。警車就停在山坡下的道路上。
能找到兩個孩子純粹是運氣。
鎮上停電了,一根最主要的輸電電線桿被閃電打中,路燈都不亮了。
要在風雨夜中找人,簡直就是件不可能的任務,連警犬都因為雨太大而嗅不到氣味。
要不是路上有個年輕女人攔住他,說她看見兩個孩子往山上這邊走來,他也不可能找到這個山坡上來。
現在回想起來,事情還真有點奇怪。
風雨夜中,那女人撐著傘站在路邊,像是在等人。
但大半夜的,又下著雨,怎麼會有人站在偏僻的馬路旁呢?
只是,一時之間他也無法細問,找孩子們要緊,所以當時也就沒留意那女人的長相;當他想到要問時,女人已經不見了,而他也不可能回頭去找。
再接著,他就發現躲在樹下的孩子們了。
老一輩的人都听說過那棵橡樹的故事。
但對他來說,那也就只是一個故事而已。小鎮跟著日新月異的大環境漸漸地開發,馬路也一條條地開闢出來,鎮上唯一一條通往其它城市的道路就通過那座山丘。
這是一個沒有神話的時代,人們心中只剩下無法取信自己的傳說。
所以他不可能是撞見了什麼什麼的,是吧?
總之,現在第一要事就是得先把渾身冰冷的小女孩送到醫院里去。
小鎮的輸電系統剛剛已經搶修好,電力又恢復了。坐進車里,他一邊用無線電聯絡醫院,一邊察看後座的男孩和女孩。
女孩依舊昏睡不醒,男孩則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兩個孩子像是分割不開的連體嬰一樣,每次有誰出了事,另一個一定在身邊。
「唉,小子。」
聞聲,男孩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