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至孝,昔為章賢太子時遷居東宮,然常于夜中歸返永寧宮謁後。後曰︰「太子宜以國事為重。」太子對曰︰「晨昏定省,兒之職也。今兒臣不能時拜謁母後,已是不孝,夜中安能不定省磅?」後太子繼位為孝德帝,每逢後之壽辰,帝必親持壽典,以慰後心。
(《孝德帝起居注•隆佑十八年•宮廷儀•皇太後壽誕》左史埃東風)
「燈油來啦,讓讓喲!」黑夜中,四名宮人正合力抬著一桶桶燈油,為宮廷里每一處燃著燈的地方添油點火,為肅穆的深宮添上幾許節慶的氣氛。
筆宮里里外外都張燈結彩,看來比平時更為童緩堂皇。紅色彩緞與花燈懸掛在宮檐下,將白雪覆蓋下的宮殿妝點出歡樂的氣氛。
而宮殿里外往來的宮人,身上都穿上了御賜新裳,臉上懸著笑,愉快地忙碌著,準備迎接皇太後的祝壽大典。
這一年是天朝隆佑十八年,政通人和,百事俱興。
這位于西土大陸上的泱泱大國,在歷任有為國君的統治下,政治清明,市井繁榮,鄰國紛紛前來朝貢,一股前所未有的盛世風景即將出現在這治世當中,人人臉上都洋溢著某種對于盛世即將到來的隱隱期待。
太陰歷十月十六是當朝皇太後的壽辰。這一天,天子與後妃必會帶領其他皇子皇女親自前來太後所居住的白稚宮為太後祝壽。
這是帝王家的盛事,也是宮廷里,宮人們的盛事。
為了這一天,宮中里里外外早已忙成一團地籌備著太後的祝壽大典。入夜後,宮燈一一點亮,將宮里照耀得燈火通明。
忙碌地來回穿梭著的宮人,每一個都腳步不停地奔走著,仿佛連一瞬間的偷懶都會被視為大不敬,以至于當一個縮在回廊邊的小丫頭為了閃躲提著燈油或其他東西、各司其職的宮人,並訥訥地出聲詢問時,幾乎沒人停下來理會她,好像沒有人有那個閑工夫。
小丫頭貼牆而站,矮小的個子讓她得辛苦地仰首看著那些忙碌的宮人們,並且艱難地找尋問話的機會。
「那個,請問這位管事姊姊——」小丫頭再度鼓起勇氣開口,但那位管事大姊正指揮著一票宮女端著大大的盤子往太後的寢宮走去,完全沒注意到小丫頭的存在。
小丫頭再度被擠到一旁狂汗去。她抹抹臉,相中一名總管模樣的男管事,連忙湊上前去。「請問這位總管大人,那個……雲蘆宮該怎麼走?」
太監總管分神看了她一眼。「新來的?」
小丫頭連忙用力地點點頭。「對、對,我是新來的,我叫作——」
她叫作什麼,忙到快昏頭的總管委實沒興趣知道,只揮揮手打發地說︰「往那兒走就是了。快別擋路,還忙著哩。」
小丫頭連忙讓出路來給總管及其底下一伙人通過。
往那兒走……那兒是指右邊還是左邊啊?順著總管指示的可能方向,小丫頭東張西望地找尋著「雲蘆宮」的所在。
但諾大的王宮中,每一處宮室的建築看起來是如此相像,以致于個兒小小、年紀也小小的她實在記不起該怎麼回到她當值的「雲蘆宮」去。
再找不到路回去,她鐵定會丟了這差事的。愈想心里就愈急,心里一急,腳步就跟著急切起來;急急忙忙轉過幾個轉角,卻只是讓她愈加驚慌。
轉過一個廊角,她停立在一株被冬雪壓得低了頭的柳樹邊,努力地辨識自己目前的所在地,才赫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走到了一個人煙稀少的宮院角落,遠遠地離開了忙碌的人群。這、這里是哪里啊?
她左看右看,一雙圓圓的大眼恍如受驚小鹿般,盛滿慌張。
強迫自己回想先前春雪姊姊的交代。「妳記好了,蘭潯宮隔壁是柳渡宮,得在那之前往右手邊兒轉個彎,再穿過一個有著朱紅色柱子的回廊,沿途會看見一處花苑,後頭有座橋,再往前走就是咱雲蘆宮了。妳摘了花之後,就趕緊回來哪……」
可問題是,蘭潯宮在哪?柳渡宮在哪?而這里,又是哪里啊?
夜色中,隱隱傳來宮廷專有的鼓樂之聲,定是太後的祝儀開始了。那公主早先要插在鬢邊的鮮花……
小丫頭無語問蒼天地看著手里以金盤捧著的鮮花,忍不住抽噎了起來。
「嗚,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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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遠方傳來祝壽的樂歌時,少年突然停下腳步,只手撫著額際喃喃出聲︰
「糟了,沒趕上祝儀,這下子我的耳朵可有罪好受了。要是現在過去的話,鐵定會被罵得很慘。既然如此,倒不如晚一點再去賠罪的好……也罷,就這樣吧,反正也不是頭一遭啦。」
做下了決定,匆忙赴宴的心思暫時放下後,他這才注意到自己周身所在。
這里離白稚宮有段距離,皇祖母喜歡幽靜的地方,因此前幾年就從永寧宮遷居到這位于宮廷北苑的白稚宮來。
雪夜中,懸掛在遠處回廊的宮燈透出微弱的光,層層白雪融進夜色中,別有一番幽靜。
「今夕是何夕,共此良夜何?」想到一位前朝進士所作的詩句,他自得其樂地賞起這夜雪來。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有人在哭?
少年微挑起眉,抬頭環顧四周,卻只听見隱隱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而不見任何人影。
此時此刻,幾乎所有人都往白稚宮忙碌去了,會是誰跑到這種地方來哭泣?還哭得這麼傷心?
忍不住想起從前听說過,這片柳樹林中,曾有受冷落的宮妃在林中尋短,因此到了深夜里,經常有宮人在此看見那美麗而哀傷的幽魂。
筆祖母特別鐘愛這片幽靜的柳樹林,春暖時節常到這里來賞春。但平時林中人跡卻不多,頂多只有偶然經過的宮僕小婢罷了。
到底是誰在這里傷心哭泣?難道真是失寵妃子的魂靈嗎?
沒多作考慮,他的腳步已經自動循著那啜泣的聲音尋去。
聲音從一處雨花石鋪成的假山後傳來。
少年腳步輕巧地繞過假山,撥開一叢覆雪柳枝,細雪紛紛灑落下來時,他訝然看著蹲坐在地上的女孩。
她身穿一襲白色冬服,梳著兩丸丫頭髻,兩條烏黑發辮嬌俏地垂在腮邊,腰間系著一條鮮紅色的腰帶。是宮女常見的服色。
只見她絲毫沒發覺他的接近,自顧自地抹著眼楮抽抽答答地抽噎著,看起來好不可憐。
真是,還以為真有什麼幽魂在這里呢,原來是個小爆女啊。
那孩子般抽噎的聲音使他忍不住笑了出聲。
這一笑,哭泣聲戛然停止。
眼楮紅腫如核桃的小爆女終于察覺有人,猛地抬起頭來,眼神里的驚惶使他突生一股逗弄她的念頭。
「怎麼了,被人欺負了嗎?」他笑笑地問。
在宮里,這種大欺小、老欺新的事情不新鮮,只是他還是第一回遇見像她哭得這麼慘的。
小丫頭沒想到會有人出現,一時間嚇得答不出話來,只好一味地搖頭,原本捧在懷里的花也散了一地。
他瞧了一眼,是那在冬天里綻放的茶梅。
彎身拾起一枝梅枝,一股淡雅的幽香若有似無地沁入鼻端,讓他有些失神。凝神再度看向那小丫頭時,薄而寬的唇咧開一抹笑。
「如果不是被人欺負的話,那妳到底在哭些什麼呀?」難道是想家嗎?瞧她年紀小小就入宮來,鐵定是出身貧寒,家中養不活才送出來的吧。
她幾歲?看起來似乎不到十歲?
小丫頭抽抽噎噎地回答說︰「我……我迷路了。」說完又哽咽起來。
也許是終于找到一個肯問她發生了什麼事的人,她口齒不清、背書般地又說︰「春雪姊姊要我去摘花,說蘭潯宮再過來就是柳渡宮,在那之前往右手邊兒轉個彎,再穿過一個有朱紅色柱子的回廊,沿途會看見花苑,後頭有座橋,再往前走就是雲蘆宮了……可是我繞了半天,還是找不著路,嗚……這件事如果被我哥哥們知道,鐵定會笑死——」
她一邊抽噎,一邊將話說得飛快,他听不清楚她在嚷些什麼,只覺得她又急又慌的樣子有些好笑。想了想,決定揮手打斷她的話。「停,停啊。」
小丫頭果然停了下來,不再碎碎念了,兩只眼珠子含著水光,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仿佛擔心自己會惹出大麻煩一樣,下巴羞澀、憂慮地往後縮了一縮,眼神卻忍不住往他身上瞧去。
這個人,是誰啊?
幽微的宮燈下,他身穿一身白色羅衣,頭發整齊柬起,發髻上結起一塊晶瑩的玉飾,看起來好像是個很高貴的人。
可今天這時間,在這深宮內苑里,所有高貴重要的人應該都在白稚宮那兒替太後祝壽才是,而他身上穿的衣服,又不像太監一貫穿戴的青服……那、那……他會是什麼人呀?好想知道,可是又有點怕……
听說、听說這深宮里,常有宮女姊姊在夜里看見飄蕩的幽魂,他該不會「正好」是個鬼吧?
眼神慌張地在雪地上找尋他的影子。
棒,有個影子,不是鬼,還好、還好……不過,他到底是什麼人呢?
小丫頭滴溜溜的眼神里寫的兩個字是「好奇」嗎?少年眨了眨眼,測試地問︰「妳知道我是誰嗎?」宮里頭若還有不知道他是什麼人的,那肯定是新來的。
丙然,小丫頭用力地搖著頭,仿佛得這麼用力,才能讓人明白她的意思。
少年又笑了。「哦,那麼妳想知道我是誰嗎?」
小丫頭點點頭。一樣很用力。
少年不禁再度微笑。「那妳先告訴我,妳叫什麼名字吧。」
小丫頭眼神一亮。終于、終于有人想要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了。于是她好開心地大聲宣布道︰「我、我叫做福氣,福如東海的福,春風和氣的氣,我爹給我取的。」很自豪、很驕傲的說。
少年忍不住一再被她那神情給逗笑。天爺,這丫頭沒偷哭的時候還滿有精神的嘛。
埃氣呀。「是個好名字。」他說。雖然有些俗氣,但貧寒人家的女兒能取出這種名字,也算是很不簡單了。總比民間常見的「阿春」、「阿花」來得有墨水多了。
埃氣、福氣,取這名字的人,八成也是希望她能多帶點福氣吧。
「是啊,我爹很有學問呢。」她點頭認同地說。
「那好。福氣,妳告訴妳的名字了,現在我也告訴妳我的名字。」仿佛能得知他的名字是天大的榮幸似的。
埃氣點點頭,屏息以待。
「妳听好了,」頓了頓。「我叫作黃梨江。」說罷,他仔細觀察著福氣的表情。
「呃……」福氣一臉茫然。黃、梨、江?
「沒听說過?」他挑起眉。
「你很有名氣嗎?」福氣有點不好意思地問。哥哥說得沒錯,她確實很孤陋寡聞。的確是該好好檢討了,再這樣下去,她鐵定一輩子沒長進。
「應該算有名吧。」這可是今年新科狀元郎的名字啊,借用一下,應該沒關系吧。反正本人也不知道。
「喔。」福氣點點頭,努力記住這個名字。黃梨江、黃梨江……可是,好奇怪喔,為什麼她會有點兒沒辦法把這名字和眼前這人給兜在一起呢?
像她大哥叫作福東風,二哥叫作福西風,三哥叫作福北風,四哥叫作福南風,剛好是東西南北四方位,她向來可以輕易地辨識出外貌相似的哥哥們的特征。
扮哥們總說她愣歸愣,直覺卻還滿靈敏的。可眼前這自稱是「黃梨江」的人,她卻很難看著他的臉叫出那個名字。真是怪哉。
「妳看起來好像沒有很驚訝的樣子。」他仍然保持微笑地問︰「難道妳沒有听說過我的大名嗎?」
她突然發現,他臉上好像一直都掛著笑呢。大大的微笑、小小的微笑,開口笑、閉口笑,抿著子鄔笑。咦?有什麼事情那麼好笑嗎?
「呃,我是沒听說過。我該很驚訝嗎?為什麼?」不太懂呢。不過,不怕,哥哥們說過,遇到不懂的事,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繼續裝懂,一個是問。所以她問了。
埃氣直率的回問,讓少年略略錯愕了半晌。
憊以為黃梨江算是夠響亮了,沒想到會有宮女沒听說過這名字。宮里頭的女人不是閑來無事都會拿好看的男人來當嗑牙的題材嗎?看來這丫頭入宮一定沒幾天,而且八成是打鄉下來的。
既然不打算去白稚宮祝壽了,他頗有興致地看著小丫頭道︰「妳當然該驚訝,因為我可是今年最炙手可熱的新科狀元啊。」這下子總該嚇一跳了吧。狀元多難考啊,千萬人當中才出這麼一個奇葩呢。
「喔。」福氣很配合地點點頭,可是還是搞不懂為什麼該驚訝。「狀元郎……很了不起嗎?」
他失笑地看著她。「當然了不起啊。要當狀元郎,首先得通過朝廷把關的層層考試,最後還要能夠獲得天子的欽點,前前後後的考試長達三年之久,如果不是才華奇高、學識淵博,還考不上哩。」
「喔。」雖然她知道這些事,不過福氣還是很受教地點點頭。「那你怎麼會在這里呢?難道說,你也迷路了嗎?」忍不住轉動著腦筋想著可能的理由。「啊,我知道了,想必你也是從沒入宮過吧。這後宮好大啊,對不?還有一大堆看起來長得很像的屋檐和回廊,這兒也得轉,那兒也得轉,轉來轉去,轉得我頭部暈了。」
想必這名新科狀元郎也是為了同樣的理由迷路了吧?嗯、嗯,那她會迷路,也不算可恥啦。這樣一想,心里就踏實多了。
「我迷路?哈。」他哈哈笑出聲。「據說我這名狀元郎,可是跟當今七皇子一樣,有著過目不忘的好記性呢,我可沒有迷路。」哪像妳呀,小爆女。
埃氣不大相信。「不然你說說,這兒是哪里呢?」全然不覺得在一個很聰明、很了不起的狀元郎面前姿態要很謙卑。
自稱是個了不起的狀元郎回答︰「這里是白稚宮外的柳園,妳剛說妳要到哪里去?說不定我可以帶路喔。」
聞言,福氣沮喪的表情一掃而空。「真的嗎?你可以帶我回雲蘆宮?」救星啊。一整天沒人理會的福氣忍不住靶動地揪住少年的衣袖。
少年笑道︰「當然可以。雲蘆宮就在……」他開始指示方向,但看見福氣的表情又開始皺在一起,像團烏雲,便中途作罷。
看樣子,她已經問了很多次路,也吃了不少閉門羹了吧。可如果都已經問了路卻還找不到雲蘆宮的方向,那麼這小丫頭在認路方面肯定很有麻煩。
「妳在雲蘆宮當值嗎?」他改問。
埃氣點點頭。「對呀,因為我剛入宮,所以內務府總管派我到雲蘆宮當灑掃丫頭。」
「哦,那里是不是住了一個很美的公主。」不是問句。
「是啊。可是……」
「公主脾氣不太好?」
「唔……你怎麼知道?」福氣訝異地張大眼楮。公主是很美沒有錯,但脾氣也真的不太好。才進宮沒幾天,她已經從摔碎的瓶瓶罐罐中得到深刻的領悟;也正因為如此,沒能即時將鮮花送回雲蘆宮,才會使她焦急得哭了。怕公主一個不順心,就把她給攆出宮了。到時她會沒臉面對哥哥們的。
「嗯,就說我消息靈通吧。」他回答。「那妳現在回去的話,會不會有問題?」
埃氣面露苦笑。「大概會挨一頓罵吧。因為公主想戴鮮花去祝壽,可是花卻還在我這兒……呀,糟!都掉在地上了。」趕緊彎下腰將散落的茶悔一一拾起。
少年幫著撿了幾枝放進她手上的金盤里。「不用太擔心。听說那公主雖然脾氣不好伺候,卻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妳不用著急,如果有需要的話,我也可以幫妳說說情。」
埃氣感激地看著少年道︰「你人真好。黃梨……呃,我該叫你黃大人嗎?」他看起來很年輕,長她沒幾歲,叫大人,總覺得怪怪的。
少年猶豫了片刻,才揮手道︰「不用。就叫我梨江好了。畢竟,能在這雪夜中相遇,也算是有緣吧。」
「有緣……」福氣喃喃念著這詞兒,因煩惱而糾結的眉頭突然舒展開來。
注意到她神色的改變,少年感興趣地問︰「又怎麼啦?」
埃氣將頭搖得像博浪鼓一樣,而後笑開道︰「沒有啦,我只是覺得,我今天會迷路,說不定真是為了要遇見你喔。」
「哦?妳怎麼會這麼想?」這丫頭的想法還滿有趣的。
埃氣笑說︰「因為我爹啊。」
「這跟妳爹又有什麼關系?」少年好學地問,很想知道有沒有人對這丫頭說過,她講話很欠缺首尾?這樣會讓人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的,更甚者,說不定還會當她是個傻子。
「因為我爹老說︰「人跟人的緣分有多少,都是上天給注定好的,莫強求也強求不來。」」
「喔,所以?!」
「所以說,因為我根本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你啊。既然我沒強求,那我想我今天會遇見你,梨江……大人,肯定是老天爺注定好的。」呃,還是稱他一聲大人好了,免得被人認為她很不懂事啊。不過,她還是高興地比手劃腳地說著。
「莫強求嗎?」看著眼前這比手劃腳的小泵娘,心中不是非常認同她的想法,是以他反問︰「那麼如果有一天,妳非常非常想見一個人,卻又偏偏沒辦法見到他的時候,是不是也要跟自己說,是上天注定好你們不能見面,所以妳就會放棄了?」
他的話使福氣臉上的笑意霎時凝住,一雙鹿般的眼楮竟又涌出淚來。
憊來不及阻止,小泵娘淚水已再度決堤。只不過,這一回已不再是為了迷路而哭泣。
她嗚咽著︰「嗚,我好想回家。我想爹、我想哥哥啊……」
眼淚說掉就掉的速度,真教他看傻了眼。「啊,妳怎麼又哭了!」從沒安慰過人的他,雙手一時間不知道該擺在哪里。
真是的……都進宮了,怎麼可能有辦法回家啊。一入宮門深似海,特別是像她這樣的貧寒姑娘,大概打入宮起,就再也沒有出宮的可能了。
除非有人能作主將她送給別人當姬妾……然而即便如此,那也不過是從一個牢籠換到另一個牢籠罷了。
在宮里這麼多年了,他听過、也看過太多像福氣這樣,年紀小小就入宮,卻一輩子等不到出宮機會的女子,更遑論是得到婚嫁的機會了。
她不是第一個。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他該鐵石心腸地告訴她這冷酷的事實嗎?
「唉。」嘆息地,他問︰「福氣,妳多大年紀了?」
埃氣一邊揉著紅腫的眼楮,一邊抽噎道︰「我今年十三歲了。」
「十三?!」她的模樣看起來好小,他還以為她該只有十歲左右呢。依天朝律法,女子十五,男子二十即成年。十三歲在本朝,都快是個成年人了。
「嗯,所以我不能再賴在家里干吃飯不做事,不然會變成米蟲……」
「嗯。」這就是貧寒人家的苦處吧。所以說,如果這小泵娘在宮里頭能夠無災無難過一生的話,未來至少三十年到五十年不等的時間(就看她能活多久),她都不太可能見到她的家人了。
「所以雖然四哥說我可以不用那麼早出來做事,但是我想為家里盡一份心力啊。」福氣繼續傷心地說。
可憐的福氣。真是個懂事的好姑娘。他不禁同情地看著她。
埃氣恍若未覺地繼續道︰「我也不能讓四哥一直犧牲下去……所以、所以我一定要堅強一點才行……嗯,要堅強。」話說到這,她突然用力地就著衣袖抹了抹兩只紅通通的眼楮,稚女敕的臉孔上出現一抹決心,也不再哭了。
他著迷地看著她的反應和轉變,看她想哭就大聲地哭了出來,不再想哭時,就挺起肩膀,努力表現出堅強——雖然還是有點不太成功——瞧,她肩膀因強忍悲傷還在顫抖呢,但總歸是努力過了。
這名喚福氣的小爆女,實在很有意思。
今晚在這雪地中與她聊天,比去祝壽好玩多了。
就著幽微的宮燈,他隱約看見她臉上的表情變化。
只見她在自怨自艾一番後,因為想說服自己堅強而強自鎮定。不久,鐘樓傳來報更的鐘響,使她差點跳了起來。怎麼了?
他看見她臉上又抹上一絲驚惶。
「糟了,原來已經這麼晚了,我得趕快回雲蘆宮才行……」
啊,是了,時間已經不早了;得送她回去的念頭,竟讓他心情有點復雜。
他不常去雲蘆宮,以後想在宮里遇見她,恐怕不容易,
「呃……梨、梨江大人。」
他沒有反應。以為他沒听見,她又喊了他一聲。「梨江大人?」
這回他緩緩地看向她。正面地,眼對眼的。
埃氣趕緊說︰「時間很晚了,我想我還是趕快回雲蘆宮去比較好。」她有點擔心待會兒如果公主回來,發現她還在外頭晃的話,下場貶很淒慘的。「你、你能不能帶我回去啊?」剛剛他好像有說他認識路呴……
終須一別嗎?他噙起一抹嘲弄的笑。「樂意之至。來吧,我帶妳回去。」
天之意,莫強求嗎?也對。如果有緣,總會再見面的。
只不過,他並非真正的黃梨江,福氣要在這後宮深院中再度遇見他,恐怕得有很好很好的運氣,以及跟他很深很深的緣分才行。
「跟上來,福氣。」他領頭走,送她回雲蘆宮。
埃氣急忙跟上。
但他腳程快,她步伐小,沒一會兒,福氣就遠遠落後地辛苦追著他的身影。
等到他發現她落後太多而回頭等她時,她已經氣喘吁吁、急喘如牛了。
「唉,你走好快。」她喘著氣說。
他只是笑了笑,說︰「所以我才說跟上來啊,福氣。」轉身繼續帶路,只不過,這回他稍稍放慢了速度,並隨時側耳傾听小丫頭凌亂而失去節奏的腳步聲。
身後傳來「咚」地一聲。
跌倒了?唉,她真的有辦法在深宮內苑里好好地生存下去嗎?
特別是,雲蘆宮里那位美如天人的公主可是出了名的壞脾氣呢。服侍這樣的主子可不討喜。
彬者他該直接將她帶回自己的宮殿里當值?可那樣,他就無法知道福氣到底可以在險惡的環境里存活多久了。
況且平白無故地幫助別人,不是他一貫的原則。
可听見身後又傳來「唉唷」一聲,他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妳還在嗎?福氣,沒跟丟吧?」
「沒、沒。」嗚,他一定得定這麼快嗎?這里的燈不是很亮啊,路很暗啊。
嗤笑一聲。他轉過身,伸出一條手臂。「來,捉住我,這條路很暗。」他真是好心!
一雙小手感激地揪住他的衣袖。「謝、謝謝。」
「不用謝。」他微笑地說︰「因為連我都不知道我有這麼好心……」
「咦?你說什麼?」好像沒听清楚。
「沒,我沒說什麼——哪,妳看著,前頭不遠就是雲蘆宮了。趁公主去祝壽還沒回來,妳快回去吧。」他帶著她走過一座小橋,並在橋上停住,伸手指著前方一座植滿白蘆的宮殿。
埃氣睜大眼,看著雲蘆宮的外牆,心情好生激動。終于回來啦!
「我就不過去了,妳自己回去吧。」他說。
「喔。」福氣提起裙襬,準備偷跑回宮,但還是偷偷回頭看了少年一眼。「真的很感謝你,梨江大人。你是今天唯一一個肯為我帶路的人。福氣在此預祝大人前程錦繡,咱們,後會有期了。」
少年失笑。其實,應該是「後會無期」吧。他一點兒也不認為他們會有機會再見面。他們的出身相距太大,況且,雲蘆宮已經很長一段時問不歡迎他出現了。
因此,最後他僅是揮揮手,看著福氣一路溜回當值的宮中,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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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他意欲轉身離開時,一個訝然的聲音使他唇邊的笑意凝結住。
「七皇子?真是罕見的貴客啊。」
他重新勾起唇畔,轉過身,朝那說話人微微作揖。「三公主,許久不見了,妳還是如此耀眼。春雪,妳氣色也很好,在雲蘆宮過得滿不錯的吧。」
「托福,皇子。」打燈的宮女春雪微微福身,行了一個正式的宮廷禮。
「這贊美我收下了,可惜還不足以使我原諒你。」被喚作「三公主」的佳麗身穿一襲正式的金紅色朝晉禮服,站姿挺立,語氣冷淡地說。
「我知道。但是我也不會討饒的;這,妳也應該知道。」
「皇祖母今天一再問起你。為什麼沒去祝壽?」沒打算回應,她質疑地問。
「或許是因為,我不小心迷了路吧……妳放心,我總會找出時間去陪罪的。」
「隱秀!」三公主斥責出聲,秀眉因為說不出的憂慮和易怒性格而蹙結。
少年不但沒收斂起笑容,反而笑得更張揚。「有什麼關系?蘆芳,皇祖母一向疼愛我的。」
當今天朝的三公主蘆芳,氣惱地看著少年,以她那雙舉世聞名的碧瞳。「別以為你能永遠受到疼愛。」
「我不敢這樣想。只不過,我現在受到疼愛也是事實啊,既然如此,又何必假裝?再說,壽宴應該還沒結束吧,妳又怎麼會出現在這里呢,尊貴的公主殿下?」
聞言,蘆芳公主用力轉過身去。「我身體不適。」
「老招了。」他笑著指點︰「下次最好換個說詞,不然會讓人覺得很厭煩的。」
「……」蘆芳公主霎時憤怒得說不出話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別發怒、別發怒。」他安撫道。「妳該學學我啊,要笑口常開才會吃得開啊。再說,天下第一姬的名號如果因為妳太常生氣而給丟了,不是很可惜嗎?」
「閉嘴,隱秀。」
「好好好,我閉嘴。」說是這樣說,可是——「蘆芳,天下事哪能盡如人意,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閉嘴。」
「我也很想閉嘴,可是我真的很少見到妳——」不生氣……
「只要你先道歉,我就準你重新踏進雲蘆宮。」
「然後違背我的原則,為不是自己的錯而道歉?」他想了想,笑說︰「我得考慮考慮。」
「偏偏我不能等。」公主冷硬地說︰「春雪,送客。」
春雪雖然為難,但還是忠誠地擺出送客的姿勢。「七皇子,請讓我為您掌燈,護送您離開。」
「那就不打擾了。」少年忍不住大笑出聲。「勞煩妳了,春雪。」不待春雪將燈籠提近,他率先邁開步伐走離雲蘆宮的地界。
是的,他不是新科狀元黃梨江。
他是當今天朝的七皇子,賜號琺玉,字隱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