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還微有恍惚。
頰面溫熱的感覺是清晨的陽光照拂臉上——他的臥房窗戶面向東方。有人把窗簾拉開了。
是晴天?
動了動雙手,發現手腕上的束縛已經解除。
想起昨晚他差點就……手臂猛然撐起身體,床單滑落腰間。
面色微窘,擔心臥房里也許會有人看見他的果身——那可惡的女人!不,他不會出聲喊她。
一時找不到昨晚強被月兌下的睡袍,他一把將床單抽起,假想倘若有人躺在床邊另一頭,也許會嚇一跳,甚至滾到地上。報復的痛快油然而生。
然而,床單毫無阻礙地卷在他腰間,臥房里,一片寂然。
「這女人……」居然一大早就不在?
忍不住發起起床氣,一腳踢開擋路的東西——管它是什麼。
才用力一踢,那東西便飛得老遠。
不確定到底踢飛了什麼,他蹙眉,順著方向尋找,雙手探索半晌,才勉強辨識出是一只體積不大不小的填充玩偶。
他不記得自己擁有這玩偶……又不是小阿子了。
是誰把這蠢東西放在他房里?不知道他現在眼楮看不見,可能會被絆倒嗎?
家里佣人不可能違逆他,八成是寧海那個女人故意放的!
終于在沙發椅背上找到睡袍,他丟開床單,披上睡袍後,才赤足走向臥房門口。這里畢竟是他熟悉的天地。
空氣中傳來炒蛋的香味,他想起自己昨晚根本沒吃晚飯,不覺饑腸轆轆,便順著香味,小心模索地扶著樓梯扶手緩緩往樓下餐室走去,但才試探地走了幾步,記憶便涌上心頭——
他想起來了。
陳嫂和錢管家他們老早在前幾天便被寧海那女人給辭退了,這時候哪還會有人在廚房里為他準備早餐。
先前她已表明得很清楚。她不喜歡屋子里人多嘴雜,所以把佣人都辭了。
那麼此時在廚房里的人,又是誰?
貶是一向忠心耿耿的錢管家嗎?錢管家跟在他身邊多年來對他一向忠心耿耿,不可能輕易受那女人威脅,真放他一個人孤伶伶住在大宅里,什麼都不管的。
一定是錢管家回來了,準沒錯的!
打從寧海住進這屋子的三個月來,他從沒見她下過廚。真不知她到底是從哪里蹦出來的,從前都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盡避同住一個屋檐下已有一段時間,但他對她仍然稱不上了解。一開始他會答應與寧海結婚,也只是為了圓他姨母臨終前的心願罷了。
有感情的婚姻都不見得能長久維系了,一場沒有感情的婚姻又能維持多久?這婚姻遲早要破局,對這權宜性的關系放入過多私人情感,未免太傻氣……
正思量著,一陣濃香伴著輕盈腳步聲朝他而來。
他全身一凜,寒毛跟著豎起,立刻知道來人不是錢管家,而是他的「妻子」。
「你起來了。」那偏冷的聲音說道。不是個問句,只是禮貌性的招呼。
他不答話。還恨著昨晚她對待他的方式。
寧海微揚起唇角,也沒理會他耍老爺脾氣,步履輕盈地行經他身側,手上只捧著一人份的早餐。
不甘被漠視,他在她肩膀擦過他手臂時,出手攫住她手肘──準確的。
寧海轉過身來,笑覷他一臉堪稱復雜的表情。
「怎麼?喔,對了,我忘了。」她故作歉然。「早安,陸先生。」
陸靜深抿了抿唇。「就這樣?」只是忘了禮貌地問聲早?
寧海餓極了,手中筷子夾起一口女乃油炒蛋便往嘴里送,匆匆咽下後,才道︰
「不然呢?」思慮半晌,她恍然大悟。「啊,還有,我今天一整逃詡會待在樓上,你可以照顧自己吧?」說完,她端著盤子往戶外走去,腳下不曾遲疑。
「……」陸靜深放她離開。不然他還能怎樣?
總不能說,因為她辭退了家里佣人,放他一個瞎了眼的男人在大屋子里,既沒辦法打理自己,也沒法子弄點東西來填胃,而她這個霸道的女主人既然要辭退佣人,就必須負責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包括替他洗澡、煮飯,當他是個小嬰兒般地照顧他,說不定還要喂他喝女乃吧?
要他開口求她,他做不到。
退回自己熟悉的領域里,陸靜深站在臥房向陽的窗邊,遲疑半晌才推開窗戶,讓晨風吹進房間里。
臉上感受到微風涼意的當下,他擰眉想到︰這是什麼季節的風?
有點忘記他躲在這屋子里多久了?三個月、半年,還是……啊,近一年了。
這一年來,他不看新聞、不讀報紙,完完全全與外界隔離。
打從他瞎了眼之後……
寧海坐在向陽的草地上,一邊吃著簡單的火腿三明治和炒蛋、喝著新鮮的柳橙汁,一邊瀏覽攤在大腿上的英文報紙。
這屋里的男主人不喜歡看報紙,嚴格禁止有人在屋子里談論新聞時事。
不僅是個痛恨記者的男人,還是個很會耍脾氣的大老爺。
接連瀏覽過幾則新聞標題,卻一直無法專心在文字上。
寧海知道自己不專心的原因。
她在偷听。
這位置靠近他臥房窗戶,她听見他打開緊閉的窗子,在臥房里跌跌撞撞。
他低咒了聲,丟開某個不明物體,那不明物體飛了出去撞倒床頭台燈,台燈倒在地上,幸好有厚厚的地毯保護著,沒摔壞,只發出乒乒乓乓的噪音。
她撇撇嘴。可憐的班杰明……
暗忖那男人還要發多久的脾氣,接下來又會怎麼做?她就忍不住泛起一陣期待的哆嗦。
就在一個禮拜之前,盡避他瞎了眼,卻仍有一群佣人爭相當他的眼楮。
他樂得就算看不見也不會餓死,總是有辦法衣冠楚楚地擺出大老爺的姿態,用鼻孔跟她說話,彷佛她是一只停在死肉上的蒼蠅,言語間充滿蔑視與自厭。
苞印象中風趣爽朗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陸靜深,天海集團的「前」董事長。
一年前,各大媒體還炒作著他與第一名模的緋聞,孰料一場車禍奪去他的視力,還好名模未婚妻並未因此離棄這男人,甚至在病榻前殷勤照料,實是感人。
然而消息才曝光沒多久,這男人董事長的地位在董事們投以不信任票後,被逼宮退位。
不過,故事最悲慘的結局還不是這個,而是他的名模未婚妻另結新歡,神乎其速地和天海集團的新任董事長傳出好事將近……
而後,國王不再是呼風喚雨的國王,他躲進自己的城堡里,鎮日與青蛙說話——從此不再對人開啟心扉。
瑪莉每回談起他,臉上總有抹驕傲的光彩,像一個慈藹的母親把自己孩子當寶那樣……瑪莉深深愛著這個男人。因為瑪莉的緣故,寧海多少知道一些那男人的往事,是以不認為如今的陸靜深跟以往的他,還是同一個人。
今非昔比,他變得憤世嫉俗了。
以前的他,似乎並不是這樣子的……
總算,頭頂上的窗口內沒再傳出任何聲響。
靜下來了,是又躺回床上悶頭大睡,還是……
「寧海!」頭頂上突然爆出低吼聲。
她差一點舉手喊右。他喊她?
「你欺人太甚!」陸靜深對著天花板怒吼。
啊,原來只是在咒她,並不是要低聲下氣向她求援。
看來折磨他的樂趣還能品味好一段時間。
啃掉最後一口三明治,她將杯盤及報紙從後門收進廚房里。
上閣樓工作前,趁著經過他臥房,她偷瞄了一眼。
啊,太好了,門沒關,不必拿備用鑰匙——雖說她早已逼錢管家將這屋子里大小房間的鑰匙全交給她。
要知道這可不容易。倘若陸靜深是這城堡里受到詛咒的野獸國王,那麼,那白發如銀的錢管家,就是這城堡里的守護神獸。論起對這個國王的忠誠,錢管家若不稱第一,絕對沒有人敢稱第二。
浴室里的水聲嘩啦嘩啦,看來大老爺已經轉移陣地,將自己關在浴室里了。
寧海悄悄走進臥房,將東倒西歪的玩偶——她的班杰明撿起,放在沙發上。
而後,瞟了眼被他隨手扯到地上的床單,本想順手撿到洗衣機里,但一想到這場戰爭還沒結束,如果她對敵人太好,恐怕最後會輸了自己。
床單再度扔回地上……
如果他想睡在沒有床單的床上,那就由他好了。
她可不能寵壞了他。
燙到了。
陸靜深迅速收回試水溫的手。
想關掉流個不停的熱水,一時間卻找不到水龍頭開關。
忍著皮膚熱燙的痛楚模索半天,總算關掉熱水。將浴白里過熱的洗澡水全放掉後,才改用比較安全的冷水盥洗。
雖是夏天,但他沒有洗冷水澡的習慣。
之前錢管家會先幫他將洗澡水的溫度調勻,並將沐浴用品準備妥當後,才讓他進浴室洗澡。
看來過去他是太享受了!
有寧海在,只怕未來的每一逃詡會是洗冷水澡的日子。
她存心不讓他好過。
找不到洗發精,他手模到一塊滑溜的香皂,便湊合著洗了頭發和身體。
浴室地板被水濺得濕滑,赤腳踩在拋光磁磚上時,差一點摔倒。
是雙手反射性捉住一旁的毛巾架,才及時穩住自己。
本來想刮個胡子,也找到刮胡刀了,卻因為看不見自己的臉而險些割到脖子,一不小心便在下巴上刮出一條條細細血痕,惹得他頻頻詛咒。
「該死!」光是這個早上,他便已不知詛咒多少次了。
想逼他投降,沒這麼簡單!
想起過去半年來,他從漠視她,到無法不迎接她的挑釁,乃至如今劍拔弩張……陸靜深不認為他的妻子會滿足于他的俯首稱臣。
若不把他踩在腳底,令他匍匐于前,再狠狠嘲諷一番,她是不可能放過他的。
倘若當初答應跟她結婚時,他曾多花些心思了解寧海的事,也不至于輕率地答應姨母臨終前的要求,與她結為夫妻。
他不知道,一向疼愛他的姨母怎麼會認識像寧海這樣的女人。
但他可以肯定,姨母必然不知道寧海在婚後會如此百般折磨他,否則姨母絕不可能讓她靠近他半步。
如今一紙婚約將他們綁在一塊,而他卻是個連生活起居都無力自主的瞎子。
這教他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他不過是想躲起來清清冷冷地過完這可悲的一生,為什麼她非得擾亂他平靜的生活?
彬者,打從在聖壇前昧心許下婚誓的當下,便已注定此生他將永無寧日?
假若時光能夠倒流,重回半年前……
半年前。
憊是幽冷的冬天。
在杜瑪莉受洗成為教徒的那座鄉間小教堂里,華神父站在聖壇前,為一對新人主持婚禮。
此時杜瑪莉已經相當虛弱,卻仍堅持坐在第一排座位上,含笑地看著新人交換戒指,互許婚誓。
這場遍禮的見證人不多,但總歸是一場正式婚禮。
在神的面前許下婚誓後,再沒有人可以拆散這對新人。
新娘穿著簡單的白色及膝洋裝,發上戴著杜瑪莉堅持要她戴上的梔子花冠。盡避表情有些不耐,似乎隨時想要逃跑,但最終還是乖乖地說出誓言,把今生托付給身旁的男人。
新郎則穿著白襯衫,搭配鐵灰色西裝褲與同色外套和一條黑色領帶,面容有些瘦削,但看起來依然十分英挺。當神父宣布可以吻新娘時,他略略皺眉,勉強微俯下臉,正好吻到新娘自己湊上來的臉頰,算是吻過了。
在場的賓客除她以外,便只剩新郎的管家和幾個佣人。新郎龐大家族里的親屬幾乎無人到場,顯然新郎並未將消息告訴其他人,使得這場面有一種繁華落盡皆寂寞的唏噓。
盡避很想為這對新人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但杜瑪莉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能夠像現在這樣,坐在一旁,親眼看著這對新人在神的面前結為夫妻,就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
如此,她便能放心離去,回歸天父的身邊。
有寧海在,她知道一切都會好轉的。
遍禮完成後,她讓新郎的管家開了一瓶紅酒,大家一起舉杯感恩祝賀一番,誰知一杯酒才要入唇,就有人出聲喝止。
「等等,姨母,醫師說你不能喝酒。」新郎沒有焦距的眼神投向這頭來,薄唇一抿,一臉嚴肅地「看」著杜瑪莉。
靶受到那失焦的眼底仍藏有一份尚未失去的溫柔,杜瑪莉雙眼微彎,牽動了左眼皮下一顆天生的淚痣。
「在我最愛的甥兒婚禮上,我當然可以喝一點酒。」端著玻璃酒杯,杜瑪莉拍拍新郎的臉頰,扯動唇角,有些頑皮地道︰「小深,姨母這杯酒,祝福你跟海兒從此幸福快樂,天父永遠與你們同在。」
新郎陸靜深怔站著,久久不踫杯,臨時被叫來當見證人的錢管家和幾個佣人也不知該不該對著自家主人說上幾句恭賀的話。
這雖是一場遍禮,卻畢竟來得有點突然……
「呵,乾杯。」伴隨著一綹清笑,酒杯脆聲相擊。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穿著一身稱不上正式的白色短洋裝的新娘,正極之開懷地拿著酒杯與杜瑪莉夫人踫了杯。
當杯中酒一飲而盡,兩人都是一臉歡容。
陸靜深皺起眉,正要提醒姨母的病情和魏醫師的交代,卻听見那剛剛成為他妻子的女人低聲道︰
「這下都如你意了,杜女士。雖然魏醫師說你只剩下不到三個月的生命,可是如果你敢在我還沒得到幸福以前死掉——」
「你胡說些什麼!」因為站得近,陸靜深一字不漏地听見了他新婚妻子說的話,伸手一捉,正好捉住她手腕,五指緊收便牢牢扣住了她。
寧海轉過頭來,瞧見他臉上怒容,她微聳肩,也沒掙開他箝制,自顧朝杜瑪莉笑道︰「說好的哦,以後我們就不相欠了。」
「你欠了我姨母什麼?」陸靜深追問。
雖然早就猜測過,到底是什麼原因竟會讓一個妙齡女子答應嫁給一個陌生的瞎眼男人,但此時听她親口提起,個中原因顯然離不開金錢利益,陸靜深不覺心生鄙夷。
沒料到是姨母開了口為她緩頰。「小深,你別胡思亂想。海兒一向喜歡開玩笑,以後你就會知道的。」
陸靜深尚未釋懷,便又听見那名叫寧海的女人脆聲笑道︰
「那可不。我欠了你不少,要是生在古代,大概也只能賣身還債了。」
這句話才剛說出,寧海與杜瑪莉都笑了。
陸靜深卻不覺得好笑。
這是一場權宜婚姻,對幸福已不抱期待的自己,不過是為了實現姨母臨終前的心願——她想看他結婚,才勉強答應的。
而她,寧海,今天站在這里,在神的面前許下誓言,又是為了什麼原因?
倘若是從前,他還是天海集團的負責人,也許會認為她是貪圖他的財富。可如今他不過是陸家一枚棄子,又失明了,生活起居尚且需要他人照料,她卻在這時答應姨母的要求嫁給他……若不是涉及了龐大的金錢交易,還能是為了什麼?
丙不其然,她說她欠了姨母……欠的,正是一大筆錢吧?
他實在不懂,姨母是打哪兒找來這樣一個勢利的女人?
娶這個女人為妻,真能令她安心嗎?
雙手突然被握住,陸靜深低下頭,感覺到老婦人握住了他的手,但力道渾不似過去那般溫暖有力。
她是真的病得很重了……被診斷出罹患了癌癥後,她隱瞞病情,直到醫師宣布她剩下不到三個月的生命,她才來找他……如果她早一點告訴他……
「小深,相信我,你跟寧海……會幸福的。」
他說不出拂逆的話。
也或許,他早已不想再花力氣抵抗任何事了。
結婚與否?娶寧海或者其他人?于他都沒有意義。
他不在乎,也不覺得有必要在乎。
他只不過是想讓姨母安心,讓在這世上唯一真正給過他溫暖的女人安心。
他無法不實現她油盡燈枯前的最後心願……如果能夠,他願意傾盡所有以換她一朵微笑。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們會幸福的。」他喃喃說出這話,只是想讓她安心。
一旁的寧海噙著微彎的唇角看著他,半晌後也走近身來,將雙手覆在老婦人瘦可見骨的手背上,微微一笑,如星光灑滿夜色般,撒下白色的謊言道︰
「是啊,放心吧,瑪莉,我們會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