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元旦大典的結束,月兌軌的事情一樁接著一樁而來。
一邊是天朝太子一邊是皇朝之君,兩人一搭一唱,合力演出一場場月兌軌的戲
碼,叫旁人看了跳腳又心急。
首先是女帝破天荒在年節時踏遍群臣家門,聲稱是為了走春。
上元日,君王賜宴各地來使與臣下,準備送這一群遠道而來的使者返鄉。
宴會結束後,一個驚人的消息自皇城傳出,風聲不脛而走
「慘了慘了,殿下鐵定是被下符咒,得了失心瘋了!」帶緣在禮賓院的客館
里嚷著。「外邊人都在說、說殿下竟然、竟然在眾人面前跟那位女帝求親!」捉
著龍英和朱鈺,會聲會影地描述著從禮賓院僕人口中听到的傳聞。
逼梨江不發一語地整理著返國的行囊,盤算著還有幾日就能返回天朝。
見黃梨江表情鎮定,帶緣忍不住道︰「公子,你都不擔心麼?要是殿下入贅
筆朝,我們就回不去了。」還收拾行李哩。
真夜求親的時候,她也在場,很清楚當時的情況。
仔細想來,那不是真夜首次月兌軌的演出。
這一趟出使,從真夜自請旨意開始,就已有些端倪。出海後,他更是隨心恣
肆,沒半點委屈自己的打算,像是被關住太久的鳥兒,一朝得到自由,就迫不及
待飛向天際。
她覺得,他應該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必想當時,眾人剛喝了些餞別的酒,有些微醺,真夜頗突然地握住麒麟的手
,笑容滿面地說︰「不如,麒麟就跟我成親吧。」聲音之清晰,在場所有人都听
見了。
女帝麒麟听了這話,不僅沒生氣,還露出旁人難解的迷人笑容回答︰「我會
慎重考慮。」
麒麟對真夜頗有好感的傳聞早已甚囂塵上,求親一事發生後,議論更是沸沸
揚揚,沒有平息的跡象。
見黃梨江不曾稍停整理行李的舉動,帶緣忍不住拔了幾根頭發,不懂為何他
憊如此鎮定。「公子——」
「快來幫忙收拾殿下的行李。」黃梨江不打算隨小道消息起舞,她正色道︰
「記得點算清楚皇朝回贈的國信,那是要給回京獻給君王的,別疏忽了。」
「公子怎麼都不擔心——」
不是不擔心,而是擔心也沒用。黃梨江鎮定地說︰「三天後,我們就要啟程
必國了,到時候如果有人不肯上車——」她看向也頗憂慮的兩名東宮護衛。「龍
堡衛、朱護衛,我想你們應該會很樂意敲昏那個人,把他送上車吧。」
龍英有些遲疑。毆打太子,可不是東宮護衛該做的事。
「不然,敲昏那個人的工作,由我來做,你們負責把他扛進車里就好。」黃
梨江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
朱鈺這才與龍英一起松口道︰「那麼,有勞公子了。」
他們戰戰兢兢地等待著,直到三天後,真夜安分地上了馬,準備啟程返國,
隨從們這才松了口氣。
這沒想到,皇朝女帝親自前來送行,這一送,竟一路從帝京送到洛津,途中
憊遇到了許多波折。
途徑康州時,他們又遇到先前在大街上企圖擄人的那群惡棍,麒麟帝還因此
順道解決了康州城里的小小惡勢力。
到了洛津,送行酒過三巡,女帝竟又跟著上了船,似乎打算與真夜一路返回
天朝,當太子妃了。
不知道在皇朝律法里,誘拐帝王私奔是什麼罪?希望罪責不會太重。
一個多月後,航行岐州海域上,深夜,沒有月光,黃梨江站在船舷上,發現
有艘快艇以兩倍的速度接近他們所搭乘的船只。
看來,皇城那班朝臣終于忍不住了
只見不久後,有名黑衣男子攀上船舷,在沐清影的指引下,走向船尾。
微弱船燈下,她勉強看見男子臉上的面具閃過一絲銀光。
沒想到,竟是皇朝宰相親自追來。
這下可好,不知後頭有無追兵?等一會兒真夜會不會被當成誘拐女帝私奔的罪犯?
她偷偷造近船尾,想一探究竟。只見麒麟——她堅持直呼她的名字,麒麟也學真夜叫她」小梨子」這個她非常無奈的稱呼。
筆朝君臣對陣,正要看到精彩處,那宰相伸手摘下面具——
她一雙明眸卻突然被大掌捂住。
有夠討厭!
逼梨江被人攔腰抱住,往後拖去,直拖進天朝太子的艙房里。
艙房門落鎖的當下,她坐在床沿,不意外看見那雙總盈染著笑意的眼楮。
「小梨子,我不知道你有偷窺的癖好。」真夜站在床前,俯身看著她說。
人家君臣間有事商談,哪輪得到他們外人窺視。
偷窺?才不承認哩。」我也不知道你有跟蹤人的癖好啊。」不然怎能無聲無息出現在她身後,並在關鍵時刻拖著她離開現場?
「想轉移話題?好伎倆。」真夜嘖嘖稱贊。
若想在這樣一位太子身邊善盡職責做好分內的事,首先必得先練就一張厚厚的臉皮。可惜,她天生臉皮薄,只好躲進艙內油燈照不到的角落,用環境的優勢來隱藏自己的弱點。
「你一定得這麼咄咄逼人?」
「這一個多月,你對我好冷淡。」他答非所問。
逼梨江蹙起眉。」你誘拐人家君主隨你私奔,身為你的隨從,我覺得很丟臉。」
「覺得丟臉,是麼?」真夜趁黑,靠近她的身側,忍不住想踫觸她未束起的一頭黑發,但始終沒敢這麼做,只允許自己造近些,跟她斗斗嘴,讓她身上的香氣充斥鼻端。」騙人,小梨子,你明知道麒麟意不在我,我也沒誘拐她。」
貶跟著出海,是因為麒麟想要賭一賭,拿自己的未來與她的宰相一較輸贏。
逼梨江當然明白真夜所言屬實,因為這一個月來近距離的相處與觀察,她發現麒麟手上並沒有繩環,而且與真夜之間的交情看來更像兄妹朋友,完全沒有絲毫曖昧。
那麼,那一晚在帝京市街上,真夜買下繩環,就不是為了送給麒麟表示情意。既然如此,一切月兌軌的行徑看來應該僅是即興演出。
「但你還是說了不該說的話,你向麒麟求親,等回到盛京,若有人向君上提起這件事,你會很沒面子。」天朝太子求親遭拒,若傳出去,實在有損尊嚴。」那麼就別說出去,不就好了?」當時親眼見到他開口求親的天朝目擊證人,就只有眼前這名小女子。只要她不證實,任憑其他人怎麼說,一切就只是謠言。
「听起來,好像有某人打算收買某人。」
「別這麼說,不過是一點小小饋贈。」真夜笑說著,同時將某個環狀的東西套上某人的手腕。
扁線被他的身軀擋住,幽暗中,黃梨江伸出右手踫觸左手腕。
「這是什麼?」模起來像是繩子。
「這是皇朝的繩環,據說系上這種環,不僅可以保人長命百歲,運氣好到擋都擋不住,還有退煞阻厄的功效,帝京的老百姓管叫它「如意環」。我覺得挺好看的,就忍不住買下來。」雖說是花麒麟的錢,可朋友有輸財之義,倘若有一天麒麟來天朝拜訪,他一樣會供她花用。
聞言,黃梨江整個人倏地僵住,手指凝結在那手環上。
「……」一時說不出話來,她緩緩站起,走到燈光可照見的地方,才卷起衣袖看著細腕上那以五色絲線串上琢磨到發亮的深綠玉石,一線一線紡織成玄鳥圖案的繩結,約莫一指寬的結繩處還有絛紅色的流蘇裝飾。
真夜不知何時來的她身邊,舉起她膚白肉細的手腕細瞧,笑道︰」啊,我就知道你戴起來會好看。」
「你說這叫「如意環」?」
「正是。」
「可以保人長命百歲,運氣好到擋都擋不住,還有退煞阻厄的功效?」真神奇,跟她從夏官長那里听來的」效用」完全不一樣。
「啊,听說婦女戴了,還能安胎順產呢。」他繼續補充手環神妙的功效。」假若男子身懷隱疾,戴上這環,甚至可以壯陽補腎、活絡血氣,比喝了一百碗人參雞湯還滋補——」
「說不定還能返老還童?」
「呵,這我可就不肯定了。」說得太離譜的話,鬼才會相信。
「你被騙了,真有這麼神奇的東西,皇朝老百姓豈不個個身強體健,百病不侵?可我瞧他們連宮里都設有御醫呀。」
被戳破牛皮,真夜卻只是笑道︰」至少,它編織得很漂亮,戴在你手上又好看,你就收下吧。」
此刻,接觸到繩環的肌膚像有一把火在燒,又像是被蜜淋過,螞蟻爬上來在上面啃噬。
不管真放到底知不知道這繩環的意義,她既然明白如意環的象徽,怎還能假裝毫不知情地收下?可如果不收下,會不會反而啟人疑竇?
這並不是什麼貴重的禮物,也許真夜真的只是把它當成普通饋贈,說不定帶著緣的上也有一個,如果她把它看作是定情信物,從而拒絕……會不會顯得她太過在意……
可惡……好可惡……竟然給她出了個這樣的難題!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他怎麼可以對她做出這種事!
當年他送她一把扇子,已經改變了她的一生;如今他送她這如意繩環,是要她把後半輩子都賣給他麼?
「呃,」真夜注意到黃梨江臉上近乎猙獰的表情,有點懷疑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麼事。他不過……是送她一只如意環啊。」小梨子你不喜歡——」
「什麼都不要說!」她突然惱火地低喊一聲,越過她身邊快步跑開,也不管後頭有沒有人追來,一古腦兒跑回自己艙房後,將自己反鎖在里面。
冷靜,要冷靜。她告訴自己。但紊亂的心緒無論如何就是平靜不下來。好氣自己居然這麼在意這種、這種教她左右為難的事。
巴衣躺在硬床板上,縴細手指忍不住一再踫觸手上繩環的流蘇垂墜。
明知道萬不能收下,可是……這只繩環,她一看就喜歡……是她喜歡的配色——五色絲巧妙地編織成雙色繩紐,正面是紅底,反而黃底,兩面都有黑色的玄鳥圖騰,珠綠色的明玉瓖成鳥兒眼。
雖然沒有配戴飾品的習慣,但做工如此精細的繩環仍然令人愛不釋手。
假若這不是皇朝帝京平民男子用來求愛的飾品,而是真如真夜所說,只是個普通的祈福物,該有多好啊。
這樣,她就不會如此為難,不用明明喜愛得緊,卻還要裝作不喜歡了。
夜已深了,這是洛津出海後的第二夜。
明兒個……明兒個清早起來,就把這繩環還給他。
至于今晚,離天亮也沒剩幾個時辰了,應該還沒有人知道真夜送她如意環的事……這環,姑且就借戴一個晚上吧。
苞思亂想中,眼皮逐漸沉重,不知何時,黃梨江輾轉眠去。
睡夢中,戴著繩環的手因為海上天寒,不知不覺挪到胸口處,瑟縮著,環上玄鳥隔著衣衫緊貼著她心口。
她睡香港好,卻夢見自己變成鳥兒飛上了九重天。
是玄鳥啊!
玄鳥,在天朝,名為燕,一朝失偶,終身憂傷。
在她玄離的夢境中,那魂靈化身的鳥兒在天空徘徊,攸攸低鳴。
「公子,快開門哪!」
帶緣一邊敲著艙門,一邊急促地喊著。
逼梨江倏地從夢中驚醒,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只習慣性地攏緊衣衫,便匆匆忙忙披著散發,連鞋也沒來得及穿就打開艙門,一看見帶緣,劈頭就問︰」是殿下麼,他又怎麼了?」
只見帶緣愣了一愣,直覺答道︰」呃,殿下很好啊,他要我來叫你。」
聞言,黃梨江也怔了半響,這才冷靜下來,試著弄清楚當前的情況。
「殿下很好,他要你來叫我?」見帶緣點頭,她跟著又問︰」叫我做什麼?」
帶緣咧嘴笑答︰」公子一定想不到,那位女帝陛下要回岐州啦,此刻正在甲板上跟殿下和海童將軍告別哩!殿下說,要公子趕快到甲板上去,晚一步就看不見那位女陛下了喔。不過這事說來也真奇怪,本來還以為殿下真的要把人家陛下請回咱天朝當太子妃哩,還有那位老是戴面具的宰相到底是什麼時候上船來的呀?呃,公子……?」人怎麼不見了?
帶緣話還沒說完,黃梨江已倏地退回艙房里,鎖上門,隨即用最快的速度的點好門面,不到一刻鐘,她束起散發,衣冠楚楚地重新出現在帶緣面前。
埃上風大,才揚起手將一綹發撥到耳後,眼尖的帶緣不意瞥見黃梨江手腕的繩環,大驚小敝道︰」公子,你手上那是——」
逼梨江錯愕地用衣袖遮住手腕。」沒什麼——」
「是如意不吧!」帶緣笑著卷起自個兒衣袖子,黑瘦手腕上也戴著一只繩環,但款式與黃梨江手上的不同。」原來殿下也有送給公子啊。」他絲毫沒發覺黃梨江臉上的表情瞬間有多麼奇妙。」我還道只送給我一個人哩。想想也對,怎麼可能只有我有,等會兒也去問問龍大人和朱大人,說不定他們也都有哩。」
被句話說,這繩環,根本人人都有。
「帶緣,」黃梨江謹慎地問︰」你的環也是殿下送的?」見帶緣點頭,她又問︰」殿下是怎麼說的,關于這環的功效?」
帶緣毫不猶豫地回答︰」殿下說,戴上這環的人可以長命百歲,運氣好到擋都擋不住,還能退煞阻厄——」
「安胎順產兼壯陽?」她提示。
帶緣用力點頭。」對對對!有夠神奇。」
逼梨江哭笑不得。原來開始都是她自己想太多了。真夜根本就不知道這繩環真正的意義,只把它當成一般吉祥物隨意分贈給隨從們當獎賞。
她撫了撫手上繩環,不確定此刻心里的感覺是失望,還是松了一口氣。沒時間仔細探究,她舉步向前。
「咱們走吧,帶我去殿邊。」否則船這麼大,也不知道此刻他人在甲板上哪個地方。
帶緣機伶道︰」公子隨我來。」
麒麟笑意盈盈地站在宰相婁歡身邊。
這一回,是真的要分別了。在岐州與海夷交界的海域上,她舉酒向海童及真夜告別。
堡送天朝使者的般只暫時下了錨,大船旁,不知何時停泊了另一艘一模一樣的海船,正是岐州的水師。
「海童將軍,雖然四方夷主五年才須進京一次,但你我交情不薄,你若得空時,不妨經常來京里看我。」麒麟期盼道。她難得離京一回,這趟還沒走到海夷就得回頭了,實在有些可惜。
「若有機會,也歡迎陛下來我海夷作客。」海童誠摯地邀請。
其實,她們倆都明白,要再相見實是困難,身為一國之君與一方之主,她們都有自身的責任要背負,無法輕言離開。
但心中懷有一份期盼,總是好的。麒麟笑道︰」這是一定的,有生之年,我必定會走完皇朝每一寸國土,也必定會找機會拜訪將軍的島域。」
筆朝與四方夷之間雖有君臣名分,但實際上並不插手干預四方夷內政。兩方基本上可算是平等的。
「屆時,海童必定恭候陛下聖駕。」眨了眨眼,海童又笑道︰」或者,等陛下大婚之日,海童也將帶著賀禮赴帝京?」那一天,應該已經不遠了吧!
麒麟好不容易才得到她宰相的首肯,自然不會因為君臣戀情被人窺破而羞赧,她坦然又得意地知道︰」好好好。」
一旁的宰相大人卻有意見。」陛下,容臣提醒,大婚時日未定,還需讓卜師佔過吉日才行。」有時佔卜的情況若不順利,拖個兩、三年也是有可能的。盡避他已經對麒麟卸甲投降,但麒麟既是君王,就仍受天命的約束。
真也也道︰」至于我呢,就先預祝兩位永結同心。當然,我預贈的那份禮物,要等麒麟大婚時才能打開喔。」
筆朝與天朝兩國距離太遠,一來一往之間,至少要花上數月,能否再有機會踏上皇朝大陸,不是真夜一個人說了就算,是以早在離開帝京前夕,真夜已經預備了一份賀禮送給麒麟了。
麒麟笑道︰」我已經等不及想偷看真夜到底送了什麼給我呢。」
聞言,婁歡微微挑眉。」太子早已預贈賀禮?」麒麟就那麼胸有成竹?假使他一輩子不答應……
「不會的。」麒麟對心愛的太傅微笑。」我意志夠堅定,那九道聖旨,不也真的把你逼來了麼?太傅,你注定是我的人。」
「麒麟好不害臊。」真夜十分欽佩麒麟竟有這樣的勇氣。
只見這對君臣雖然沒有肢體上的接觸,但眼底深藏的情意與對彼此的關切,早已道盡千言萬語。
「真夜有一天也會如我這般。」麒麟笑道。
她心里坦蕩,不在乎未來史書上會怎麼記寫她這個威逼大臣為夫的帝王。
人,只有活在當下才是最重要的。她既然愛婁歡,就不容許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放棄自己一心的追求。
「遠隔兩地,我沒辦法夸口說,我會支持你這樣的話,因為說了也沒用,但我相信真夜必定會排除萬難,堅定信念走自己的路。」頓了頓,她眼神溫和道︰」我所認識的真夜是那樣一個內心通透的人,今日別後,也許難再相見,我誠心祝福你,多保重。」
真夜的確知道自己未來該走哪一條路,然而,那將是一條孤獨的道路。分別在即,他不談自己,只溫聲道︰」你也是,保重了。麒麟,我很高興能認識你。」
兩人雙手交握了片刻,眼中有著真摯的友誼。
一旁,婁歡提醒︰」三天後將有日食發生,殿下屆時應該還在海夷島域,據聞海夷人不畏黑日,海童將軍,真夜殿下與天朝使臣就請你盡力幫忙了。」對一名儲君來說,能在日食發生時避開全蝕的片刻,還是比較令人安心的。
「相爺請放心,海童知道該怎麼做。」
埃女尊夫、尊地、尊海,對大自然的變化再熟悉不過。她們明白天象的變化只是某些必然的現象,日食不必然代表君王失德。但大多數的國家對日食都有些忌諱,天朝應該也不例外。
真夜倒是不怎麼在意,他笑道︰」我天朝對日食的處理確實相當慎重,但我個人以為,日食的發生未嘗不是好事,成事在天,謀事在人,往往,人禍比天災更可怕,唯有時時省察自身的作為,才能避免無謂的災禍。」
聞言,眾人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此時,沐清影帶著岐州的水師將領一道走了過來。」陛下、相爺,船已經準備好了。」
婁歡點頭。」有勞州牧了。」
「這是應該的。」沐清影恭敬地說。」小司馬會代臣護送明光太子到海夷島域。」他抬起頭看了海童一眼,又道︰」海童將軍,後會有期了。」
「州牧心里想說的,應該是「後會無期」吧。」海童語帶嘲弄,正想撇開臉時,就見到真夜身邊那位美公子急匆匆往這兒趕來。
真夜也看見了。只一瞬間,海童就明白這位太子是如何看待那名女公子的。
這才是真正記掛一個人在心上的表現。
瞧,黃梨江才剛現身,真夜眼底的神采已跟前一刻完全不一樣,只不知他自己知道否?
匆忙趕到甲板上的黃梨江,一到場就發現自己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不禁有點嚴謹起來。」呃,殿下,您召見小人?」
「可不是,」真夜凝視他倉促理裝的美侍讀,調侃道︰」哪有主子都起身好一會兒了,帶在身邊的侍讀卻還在呼呼大睡的道理,更別說,我們是客,皇朝君臣是主,如今主人要離開了,客人怎能夠不出來道一聲再見?」
盡避,她若真的睡晚了,也是因為他讓她一整夜心緒不寧。
然而這些理由都不能成為藉口。沒反駁真夜,黃梨江恭順地向皇朝君臣行禮問候︰」陛下、相爺,請恕小臣來遲。」听說沐清影也將跟隨麒麟返回岐州,她又首︰」沐大人,這段時日,承蒙您照顧了。」
沐清影微笑頷首。
麒麟則笑道︰」小梨子,你確定不歸化我朝麼?以你這般人品,在我皇朝定能飛黃騰達,一世顯貴。」
「承蒙陛下厚愛,但小臣在天朝一樣能有飛黃騰達、一世顯貴的機會。」
盡避早知道黃梨江會這麼回答,可麒麟還是想逗逗她。
「要不,真夜你留下來,我是皇朝第一位女性帝王,應該也有權力像過去的國君一樣,坐擁後宮眾多美男。」話還未說完,連婁歡都微微皺眉,但麒麟絲毫不以為意,只笑著問︰」如何?你若願意留下,我就在後宮里給你留個位置。」
真夜不答反問︰」你覺得這個建議怎麼樣?」問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美侍讀黃梨江。
「說實話,殿下在天朝未必能像在皇朝這般逍遙自在,若能成為麒麟陛下的後宮男寵,必然十分愜意。」她這席話說得過于輕松了,這不是平時她會講的話。果然,她接著說,」可惜身邊天朝陪使,我們有責任護送殿下平安返國。」她回頭呼喊︰」帶緣!」
眾人順著她視線望去,只見帶緣與龍英、朱鈺站在一塊,手上還拿著一捆粗繩,仿佛隨時準備冒著死罪」以下犯上」。
「殿下是要隨我等回國,還是留在皇朝,當一名後宮男寵?」
「呵。」真夜笑了出聲,忍不住伸手揉亂少女頭發。」麒麟開玩笑的,你也當真?」
逼梨江怎會不明白麒麟與真夜不是在開玩笑。可是身為隨從,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轉過身,她再度恭身行禮道︰」小臣逾矩了,請陛下見諒。」
麒麟大方笑道︰」真夜身邊有你為他設想,我很替他慶幸。」不喜歡打官腔,她走上前,握住逼梨江雙手,低聲說著悄悄話︰」小梨子,好好照顧他——雖然我知道,你一定會。」
「呃,陛——」
「叫我麒麟。」
逼梨江叫不出口。麒麟用眼神再三催促,她才勉強喊了一次。」麒麟……」
「好听極了!我就愛自己名字從別人口中喊出來的感覺。」麒麟樂道,不意探觸到一個繩狀的東西,她了然于心道︰」啊,是如意環呢,你可知道繩環的功效?」
逼梨江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麒麟附耳低語︰」戴上這環,可以長命百歲、退煞阻厄,運氣好到擋都擋不住。你好好保管,日後定然能驗證它的神效。」說罷,她帶著掩不住的笑意走回婁太傅身邊,愉快地道︰」可以回去了。」
婁歡不自覺流露出一絲寵溺道︰」謝天謝地。」
再三告別後,他帶著麒麟與沐清影一起登上另一艘船,準備返回歧州,預備救日的行動。
而這頭,分道駛往海夷島域的船上,真夜有點無奈地看著帶緣、龍英和朱鈺一道卷起袖子,露出他昨晚送給他們的繩環。
四個人圍成一圈,仔細比較著繩環款式的差異。
此時他們壓根兒沒想到,皇朝的如意環會在不久後,成為天朝王都最流行的奇物。
五日後,當他們穿過海夷島域,來到島域極西的臨波港時,張將軍已經在港邊恭候使臣一行人。
真夜才上船便注意到。」張將軍,為何船員們耳朵里都塞著棉花?」
那將軍回答︰」啟稟殿下,海女的歌聲太難抵抗,不塞住耳朵,只怕船員們會棄船私逃。」
「原來如此。」真夜又問了一些天朝水師在海夷島域發生的事,張將軍治軍嚴謹,因此盡避海女歌聲動人,但僅有兩個船員想留在海夷,不回去了。這兩名船員在天朝時並未婚娶,家中也沒有人等著他們回去,因此真夜叫來了那兩人,仔細詢問後,同意讓他們留在海夷,與島上女子共組家庭。
最後,真夜又問起︰」我交代的事呢?」他們希望這趟回航的路上,又發生先前那種月兌衣驗身的事。
「末將已將那鳥祭師移送到另外一艘使船上了,回程路上,殿下不會再看見他。」
「很好。那麼,準備返航吧。」
返回天朝,去面對未來即將掀起的變數。
即將年滿二十,在太廟前行冠禮的他,沒有一件事情能逃避得了。該來的,總是會來。這段此生不會再有的海上旅程,是該結束的時候了。
「小梨子!」他突然喊道。
「殿下?」黃梨江飛快地出現在他視線內。在人前,她總習慣不叫他的名字,劃清主徒的界線。
「小梨子。」他笑嘻嘻又喊一聲。
只見他美侍讀略擰起眉,方要正色以對,真夜卻道︰」真好,你在這里。」
「呃?」什麼意思?黃梨江疑惑地看著真夜眼中一閃而逝的傷感。
「我有時忍不住貶想,若有一天我回過頭時,你不在我身後的話,我該怎麼辦?」
「……」
「小梨子。」他輕喚。」小梨子,你別惱,我只是有點兒……」寂寞。
「有點兒怎麼?」黃梨江難掩關切地問。
「我頭有點疼,你可以過來扶著我麼?」他可憐兮兮地說。
「是暈船麼?海童將軍的定海丹很有效。」黃梨江邊說著,邊要從腰際的小藥包里取丹藥出來。
真夜微笑地按住她忙碌的小手。」先不要忙,丹藥珍貴,這一趟回程的航路還要好一段時間,你和帶緣容易暈船,那定海丹你好好收著。」
「可是,你不是說你有點頭疼?」
「也不一定就是暈船啊。」
「那,我去叫隨行的太醫。」
「不必,我知道該怎麼治。」
「怎麼治?」
「你肩膀借我。」
「……做什麼?」她警覺起來,遲疑地看著有過太多劣行記錄的太子爺。
「你先說清楚要做什麼。」
真放覺得他美侍讀那略帶防備的表情非常有意思。
真怕以後會看不到這麼有意思的表情,怕她沒辦法永遠都站在他的身後,讓他一回過頭就能看見她。
「我想回艙房躺一下,床枕不舒服,想借你肩膀靠一下。」他離開甲板,果真往艙房方向走去。
逼梨江追在他身後。」你床枕是從東宮里帶出來的。」
當初就是怕他會認床,才會連同他慣睡的床枕也一並帶出門。之前可沒听他抱怨過床枕不舒服的事。
「所以說,以前就睡得不好了呀!」真夜抱怨道。
「啊,是麼?你睡不好?」所以才老是想要夜游?
「我還以為你知道呢。」真夜耍著太子脾氣,嬌慣起來,大步走進他專用的船艙里。
「你不講,我怎麼會知道!」黃梨江一路追進了艙房。
「我以為,你常陪我睡,應該會知道才是。」真夜往後坐在鋪著軟被的床榻上,耍著性子拆掉綁痛他頭皮的束發,任黑發披散而下。」可見你根本沒關心我。」
「我沒關心你?」這話他怎說得出口!她黃梨江自四年前入東宮以來,可說為他盡心盡力,鞠躬盡瘁,就連陪睡這種事,她也都做了。已經做得這麼多,而他竟然嫌不夠,竟還敢在她面前如此傲嬌!
「不然你怎麼不知道我會頭痛的事?」
「你說話老是顛三倒四,誰會信你。」
「……小梨子,我真的有點頭疼。」頭疼是真的,不過此刻主要是因為束發太久的緣故。但這一點,她不必知道。
見真夜臉上果真有那麼一絲痛苦,絞著手,片刻,她旋過身。」我還是去叫太醫——」
「別,」真夜一個箭步上前,手臂圈住亟欲離開的侍讀,長腿同時一掃,踢上艙門。」不要麻煩,陪我躺一會兒。一會兒就好。」好一段時間沒與她同睡了,等回到天朝後,或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被人熊抱住,又听他語氣有些哀求的意味,不該心軟的,但黃梨江還是嘆了口氣。」好吧,可是只能躺一會兒喔。」否則太子和侍讀大白天就窩在艙房里睡覺的事,若被別人知道了,鐵定往歪處想。
真夜沒想到她竟然真的答應了。
逼梨江回轉過身,催促著有些呆愣的他,往後頭床鋪退去。
看著黃梨江俯身為他整理被褥時,真夜良心有點忐忑地道︰」小梨子,我看還是算了,你的名節……」
「我哪還有什麼名節可言。」該睡的都睡過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名節這種東西對她來說根本沒有意義,她又不嫁人。
「話不能這麼說……你畢竟是個……」真夜頓了一頓,才道︰」是個名門子弟。」
她哪里還管得著名不名門。當她陪著真夜走完這一趟海路後,就算出身名門也不能改變她是真夜的侍讀這樣的事。已經沒辦法回頭了,盡避真夜確實是個不怎麼樣的太子,但他待她極好,她也是明白的。
這叫她怎麼開口,說她將離開他去赴考科舉,不想一輩子只當一個沒有力量的東宮侍讀。
手腳爽利地鋪好被褥,她月兌鞋上床,扯掉束發,拉開軟被一角,坐在床沿。
「快來呀,你不是想躺一會兒?」她催促道。趕快躺完,趕快放她走。
明知道他的小梨子心里沒有邪念,純粹只是一時心軟。
然而他是個即將成年的男子,而她又是個美人,此刻不僅披垂著一頭極美的青絲坐在他床邊,甚至還叫他」快一點」,實在很難不令人想入非非,蠢蠢欲動啊。
「你在磨蹭什麼?快過來呀!」等不及他遲疑,她倏地起身,拉著太子爺一起滾上床鋪。
將自己的手臂與肩膀大方借給真夜枕著,黃梨江半命令、半威協道︰」要是等會兒你還會頭疼,我就要去找太醫過來了喔。」
「小梨子,別這麼急。」真夜埋首她頸邊,哭笑不得地道︰」慢慢來會比較舒適。」
「我跟你睡,又不是為了我的舒適。」全然沒想到這番話有多麼引人遐思。
「那不然,是為了什麼?」真夜悄悄將手圈上她縴細的腰身,略翻過身軀,讓兩人得以並肩躺在床鋪上。
「當然是為了你的舒適啊。」不然她何須這麼犧牲!
若非他說頭疼……以前他也說過頭疼,可當時她沒相信……真夜說起話來,有時實在難分辨話中真假,但他晚上確實睡得不安穩,也許他說早起時會犯頭疼,也不是沒可能的事。
帶緣雖然伺候得十分周到,但這位大爺不見得每一件事都會讓人知曉。萬一他真有頭疾又不說……等一會兒還是去找太醫過來看看吧。
心又軟了。不僅讓他枕著她的肩,另一只空閑的手還主動探進他發絲里,按摩他緊繃的頭皮,令他連連發出愉悅的嘆息。
「啊,小梨子,好舒服。」她果真伺候得他極為舒適,讓他差點就要忘記了該把持的分寸。
她以指月復細心揉摩著他可能犯頭疼的部位。」老是像個孩子一樣,真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好。」忍不住嘀咕。
真夜從沒感覺這麼輕松愉快過。他由著她嘀咕,也由著她寵慣他,她的每一個踫觸,都溫柔得教他幾乎為之心痛。假如他不是太子,不是生在看似富貴奢華、實則人心險惡的皇家里,只是一名平凡人,可以盡情一切去實現年少時的夢想,該有多好!
「……小梨子,你喜歡我送你的如意環麼?」盡避不該問的,但還是忍不住想知道。
指尖動作稍停,她沒費事去看還戴在自己腕上的繩環。
「你是說那人人有賞的繩環?」回過神來。指尖撫過他長柳似的眉峰。這是一對毫無霸氣的眉形,卻意外地符合真夜的性了。
「呃,是啊。」人人有賞……
「謝謝。」
「為什麼道謝?」
「很好看,我喜歡。」既然人人有賞,她也決定只把它當一般饋贈來看。
「那,好極。」真夜放松地閉起眼楮,困意無預期襲來。」我睡一個時辰就好,別讓我晝寢太久……」這是他入睡前最後說的一句話。
我明白。她心里如是說道。但真夜已經睡著了,她不想吵醒他。
做個好夢吧,真夜。
這趟漫長的海路之行像一場夢似的,等回到天朝,就是該醒來的時候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