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梨江匆匆止步在一面白泥牆後方。
沒再往前走,是因為遠遠就瞧見了那素來與他不合的秦家二公子,及他身邊的友伴。
他入太學不過半年,原以為可以在此結交到好學的朋友,卻沒想到太學里,竟然多是像秦無量這般,遇弱則強,性喜逢迎巴結的世家子弟。
平時不知用功,放著聰明才智不肯好好學習,只盼著祖輩庇蔭,將來在朝中謀得一官半職,好保住一世榮華富貴。
道不同,不相為謀。平時他對秦無量這些人,是能避則避,無意深交,也不想招惹。
彬許爹說的沒錯,想讀書,到處可讀,不必特地到太學里拜師。
偏偏太學里的祭酒是那聲望崇高的雲間先生董若素啊!
雲間先生德行高潔,學識淵博,長年隱居在雲間桑山,當今君王听聞此人有德,親赴雲間郡迎回先生,請入太學之中,拜為祭酒。
若非為了親炙先生之學,他又怎會執意入籍太學,親身目睹這些世家子弟的逢迎丑態!
前方有秦無量擋住去路,少年原想轉頭離開,但先生有事找他,除了眼前這條路以外,他無路可走,只好暫且避在牆後,希望這群聚在庭院里、不知道在閑聊些什麼的世家子弟能快快離去。
一陣帶著秋意的風兒吹起,將不遠處的談話聲送進了靠在牆邊、快要打起瞌睡的少年耳里。
「太子……」
他眨了眨眼,听見了這兩個字,腦子清醒過來,探頭一看,那群世家子弟還在閑聊。都聊多久了啊!
怕讓先生等候太久,很失禮,他略咬唇,猶豫半晌後,硬著頭皮走出牆後,眼觀鼻、鼻觀心,瞪著青色長襦裳下的黑色鞋尖,想假裝沒看見任何人地穿過庭院,直接拐進先生平日起居的院落里。
又一句話飄進他耳中——
「听說太子將親自來太學挑選侍讀……」
太子?那個入主東宮三年,存在感卻很薄弱的明光太子?
腦中飛快搜尋著對太子的淺薄印象,少年腳步仍然不停。
「听說明光太子——咦!是?!」秦無量眼尖地瞥見那飛快穿過中庭的矮小身影。
矮小。沒錯。因為這小子的個頭兒在太學里是最矮小的。
「我沒听見、沒瞧見……」少年嘀咕了兩聲,彷佛想說服自己什麼都沒瞧見,像爹一樣,不管人情世故,不用勉強自己停下腳步和不對盤的人打招呼。
「黃梨江,好啊,竟偷听我們談話!」秦無量追了過來,一把揪住他寬袖子,身邊友伴也圍聚過來。
少年勒住疾行的腳步,仰頭瞪著比他足足高了一個頭半的秦無量。
「放手,拉拉扯扯的做什麼。」只怪他天生個兒比人矮,連用命令語氣說出來的話都不怎麼有威脅性。
兵部尚書家二公子秦無量橫立少年面前,兩人站著一比,一個是人高馬大、手腳粗壯,才十五歲就已有一般***的身量;另一個卻是唇紅齒白,斯文俊俏到幾乎會讓人誤會他性別的程度。
若不是黃翰林在長子出生後,曾公開舉行過家宴,讓盛京中人知道他青年得子,黃梨江那承襲自母系的美麗容貌,恐怕要為他招來不少誤會——不過,事實上,迄今為止誤會也不曾少過。
周晬時捉鬮,還在襁褓的黃梨江小手一模,好死不死竟模到了御賜的鳳麟筆,隱然有繼承父親博學能文的預示;兼之他五歲時就因為能對御詩,被譽為神童子,甚至得到當今天子特許,明明年紀才只十二,卻入了最低年限至少要十四歲門檻的太學。此人未來前程似乎一片光明,怎不教人為之……憎惡啊。
看著黃梨江那雙黑玉般的墨瞳,秦無量惱火一起,也未必是針對他,就只是單純的一股厭惡之情,畢竟這人竟敢在他面前直視不諱,甚至從未表現出畏懼的神色。他用力甩掉捏在掌中的袖子,哼聲睥睨著小矮子道︰
「這家伙……偷偷模模听我們談話,看來也是懷著想被太子選入東宮侍讀的野心吧?」
誰不曉得太子侍讀這職位看似沒啥地位,但是倘若有朝一日太子得以繼位,昔時陪侍身邊的人,當然最易得到青睞,有機會飛黃騰達,在朝中舉足輕重。
是以雖然僅僅是個侍讀,但這侍讀可是在當今皇後娘娘懿旨下,日日陪伴儲君身邊的人啊。
消息自宮中傳來時,太學中已有許多生員摩拳擦掌,準備攀上東宮這一條****快捷方式,正紛紛打探太子的喜好呢!
唯獨這書呆……這幾天不見他到處奔走,只見他鎮日埋首書堆,必定是對這消息全然不知吧?否則怎會如此輕松。
丙然沒听錯,他們方才的確是在說太子的事。但腦海里思緒一閃而逝,也就僅止于此。黃梨江仰臉瞪著擋住他去路的秦無量胸前,平鋪直敘道︰
「我不是有意偷听,也沒想入東宮侍讀,先生有事找我,可以讓我過去嗎?」否則被人高馬大的秦無良……呃,是秦無量,擋去唯一的去路,他著實無路可走。
听見這麼無關痛癢的語調,秦無量不覺又一把無名火升起。他不準有人這麼無視于他所看重的事物,特別是眼下這個人。
「……祭酒先生找做什麼?」
逼梨江依舊瞪視著秦無量胸前。」不知道。」只知道先生找他而已。
「……好處都給佔盡了,還說不知道!」秦無量氣急敗壞,指著黃梨江道︰」先生賞識,總是對最關注、教最多,卻如此不當一回事,這可是在嘲弄我們?!」
這指責來得突然,使黃梨江蹙起眉。」我確實不知道先生找我有什麼事。」
平時他也不覺得先生的心是偏的,太學生員听講同樣的課業,也都能在有疑問的時候尋找博士或先生的指教,說他嘲弄他們,根本是莫須有的指控,頂多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
他不欣賞秦無量這群人是一回事,但基本的禮數終歸是放在心上的。既然如此,又何來嘲弄之說?
見他露出困惑的神情,秦無量又要發作,但身邊友伴忙拉住他。
「算了吧,無量兄,他這人是不懂人情世故的,跟他說這麼多,只是浪費口水而已啊。」
「神童也有不懂的事?」秦無量啐道。
逼梨江眯起俊眸,還未及回應,秦無量身邊的友伴之一不知碎聲說了什麼,惹得秦無量哈哈笑起來,回頭看著面前的矮個子,笑謔道︰
「看來確實還是有的。」說著,竟仰頭大笑,率著他一群友伴倡狂離去。
「……莫名其妙。」黃梨江嘀咕一聲。
不就是在談論」雲水鄉」麼,以為他不曉得那是盛京里素負盛名的游藝場所?
嗟,也太小看他了吧!
不管那些,可莫讓先生等久了,他急急就走。
被秦無量拖住了幾刻鐘,待他趕到太學祭酒所居的院落時,董先生已從屋里走出來。
「梨江,來了。」董先生的聲音十分溫煦,不帶半點尖刻,只有圓融的涵潤。
「學生來遲了,請先生見諒。」黃梨江連忙道歉。
董先生笑道︰」無妨。只是現在恐怕沒時間與詳談了,咱們邊走邊說吧,隨我到中堂去。」隨即領頭往中堂走去。
董先生沒開口,黃梨江也不敢莽撞發問,只是亦步亦趨地跟隨著。
兩人尚未走到中堂,就听見太學里的木鐸響了起來。
逼梨江微露訝色,忍不住問道︰」今天不是不講學麼?」
「是啊,」董先生回應道︰」但有要事宣布,得召集所有的生員到中堂,所以請人鳴鐸了。」
「……那麼,先生喚學生來,是為了……」
「太子奉皇後懿旨,將親自到太學里遴選侍讀;但皇後听聞在太學,有意傳入東宮,所以想先問的意見。」董先生如實告知。
「原來如此……」所以,只要他立時答應,也就不會有太子來遴選侍讀一事了?倘若果真如此,秦無量那些人會很失望吧。
董先生撫著灰白的長髯,轉過身,眯眼笑道︰
「父黃乃文名滿天下,五歲能對御詩,也不比父遜色,如今在我門下受業,我見勤奮好學,應是志在千里。如何呢,梨江,是否願意入東宮?」
身邊的少年面容上有種超越他年歲的老成,一雙俊目此時怔怔眯起。
「學生確實有意于仕進。」他坦承,隨即想到先前秦無量忿忿不平的那番話——入東宮任侍讀,將是官場捷徑。
如今皇後又透過董先生傳達旨意,他若欣然接受,或許就可等著一帆風順。
「正因為如此,所以學生才不能接受。」他恭敬地說︰」入東宮陪伴太子讀書,固然有機會一躍千里,然而這樣平順的仕途未免太過無趣,並非學生志趣所在。」
「平順無趣……是麼?」董先生笑看著他太學中年歲最輕的生員。
「能跟在先生身旁學習,學生已是十分歡喜;倘若未來有機會以正式考選的方式入朝任職,結交志同道合之友,輔佐聖明國君,使天下大治,那才是學生一心所願。」少年說起自己立定的志向,不禁意氣飛揚起來,雙目炯然,有如振翅欲飛的大鵬鳥。
董先生臉上的表情依舊帶著微笑,突然,他伸手模了模少年頭頂,笑問︰
「梨江,才十二歲,想成為天朝最年少的狀元郎嗎?」
科考雖然沒有訂下最低年限,但天朝開國數百年迄今,尚未出現如此年少的進士啊。
逼梨江猛然被這樣一問,不禁有些怔。董先生可從來沒這樣模過他的頭哩。
他模著頭頂,認真回答︰」有機會的話,試試也無妨啊。」
並非一定要成為最年少的狀元郎,只是想證明自己的能力確實已經達到某個境地。事實上,在先生提起這話題前,他還不急著應試科舉。
「應試科舉,或是入東宮當侍讀,顯然心里已有答案;然而梨江可知,宮中皇子共有幾人?」董若素低頭瞧著少年若有所思的表情。
逼梨江自是知道的。」共有一十七人。」
他爹黃乃任職大內,常在翰林院供奉,即使再怎麼不問政事,這等常識他還是有的。當今天子多情,連同太子在內,共有一十七名皇子,且年歲相距約莫在三、五歲之間。
「那麼應該明白,即便東宮伴隨太子讀書,也未必真能平順無波。」頓了頓,他垂首看著少年又道︰」不過,當然得以自身想法為先,倘若真不願意,那麼為師還是請太子親自來遴選適合的侍讀吧。」
逼梨江仔細听著董先生的話,而後領悟過來。
「先生已經代學生婉拒宮里人了麼?」所以方才木鐸鳴響,是因為要當庭宣布此事?先生一向洞悉世情,應是早就知道他的決定了吧。
董先生笑答︰」年方十二,雖然天資過人,但讓涉世未深的入宮,我是不放心的;然而倘若今日欣然答應,我也並不反對。至于方才鳴鐸,是因為太子將親自到太學來,無論是,或者是其他人,一定會有人入東宮,這件事情需要讓生員們都知道。」
「听起來似乎頗急切呢。」黃梨江疑惑地道。只不過是一名小小侍讀,有或沒有,差別很大嗎?
「這麼說吧,是因為皇後已對太子下了懿旨的緣故。」董先生說著,逕自笑了。他遞出手給身邊的少年。」來吧,孩子,咱們一齊到中堂去。」
「唔……」遞出手的當下,黃梨江忍不住又問︰」先生,知道太子是個什麼樣的人麼?」
董先生沉吟半晌。」可以說……是個溫柔的人。」
溫柔……這是個優點吧?
由于無意入東宮當侍讀,董先生當庭宣布太子將來太學遴選侍讀時,黃梨江並沒有認真在听;太子何時要來,他也沒放在心上。
心思恍恍飄到他最近研讀的私家史冊上。
由于對過去在西土大陸上建立政權的年代興亡史生出興趣,因此他已經連續數日無課時便埋首書堆勤讀,甚至屢屢忘了午食。
是日,肚月復發出雷鳴,發現已經過了用餐時候,肚餓難忍,黃梨江這才離開學舍,到專供太學生膳食的廚房里覓食。
他不挑食,找到幾塊面餅。配茶水干啃起來。
填飽肚子後,散步回房,卻見到中堂前聚了一群人,不知在熱鬧什麼。
走過人群時,發現是在品評詩文。
太學生之間互相標榜彼此文章,藉以位抬名聲的情況屢見不鮮,他不喜參與這樣的活動,因此很少參加生員間的結社。
眼下,八成又是在吹捧某位高才的曠世巨作吧。
瞧,遠遠就听見秦無量不自然的拔高聲音喊著︰
「真是高作啊,太有才氣了!」
其他人則紛紛附和,沒有一句批評的言論。
到底是什麼樣的「高作」,能得到眾人一致贊許,連句微詞都沒有?黃梨江不禁停下腳步,好奇的往人群方向瞥去。
中堂前的庭院砌著一面灰白牆板,作為平時布告之用,可供人在上面任意書寫,每至月底則會重新上漆,名曰「粉壁」,頗有效法前朝「月旦品」的用意。
但太學里的這面粉壁,通常卻只用來品評詩文,並沒有真正的引導太學生走向談論國事的道路,是頗為可惜的。
逼梨江快步自人群邊緣走過,臨去時瞥了一眼大刺刺以黑墨寫在牆面上的數行詩句,雙足不禁頓住。
一目十行的緣故,他一眼看盡全詩,忍不住笑出聲來。
「什麼高作,這詩寫的比六歲小兒還不如,分明是一首打油詩,只有字跡倒還可取。」心直的他,直覺說了出口。
評論的聲音不大,卻沒有料到在眾人屏息下,他說的話被听到了八、九分清楚。
秦無量率先反應過來,跳出眾人,指著他鼻尖支吾︰「、,好大膽子,竟敢這樣批評這首高作。」
斑作?秦無量好歹也在太學里受業幾年了,雖然他武勝于文,但應不至于真看不出這不過是一首打油詩吧?連平仄用韻都捉的紊亂呢。
對于詩文的敏銳度比常人還高的他,實無法忍受有人顛倒黑白到這等地步。黃梨江不避諱的走到粉壁下方,當眾念出全詩︰
「白狗非狗狗非白,苟非白狗是何狗?狗苟是狗苟是白,狗白應即是白狗。」
他聲雖不大,在中堂前卻清晰可聞。
念罷,他俊眉微挑,眾人一時鴉雀無聲。
彪然不覺不遠處一雙眼楮正打趣的打量著他。
身量不高的黃梨江站在人群之中,卻絲毫掩不住他一身卓爾不群、暖暖含光,有若碧鏡。
「韻字復用,音節錯拗,文辭鄙陋,思想全無。」黃梨江音聲瑯瑯,就詩論詩說︰「勉勉強強有一點趣味,卻不過是打油之作,六歲小兒都可能寫的比這詩好,諸位同年對這樣的打油詩贊賞有加,要是傳出去教人听見了,豈不以為如今太學堂盡是些不讀書的世家子弟,貽笑大方?」
近年科舉晉身的官員,出身太學的人是愈來愈少了。
倘若今天太學祭酒並非他敬仰的雲間先生,他是不會多嘴的;有違他自身的原則。
「說什麼傻話呀」秦無量雙目瞪大如牛眼,雙手忍不住揪著黃梨江衣襟道︰「、曉得這是誰寫的麼?」竟然將此詩批評的如此貼切!是真不知,還是假裝不知?
「該不會是董先生吧。」
逼梨江最近發現秦無量很愛揪他衣襟,不禁蹙眉伸手撥開他的粗掌,況且他不過是就詩論時,對于寫詩人是誰,沒有知道的興趣。
「這傻子!這是太子殿下的詩作啊。」
午時前一刻,太子率隨從駕臨太學。
當時黃梨江這書呆埋首書堆里沒出來午食,故不知道這件事。
太子揮毫題詩在粉壁上,讓太學生品評,說是評得最好的人,就選為侍讀。
就算這是一首不成樣子的打油詩,當場誰不把它吹捧上天?
才一轉瞬,什麼曠世巨作,蘊含深意,不流于俗,清新若葉上初霜,卓卓如雞立鶴群,古今絕倫無法再有的絕妙好辭等等的夸張美評都出現了。
當眾人陶醉在將被太子選入東宮,從此仕途一飛沖天的美夢之際,這人卻偏偏點破了隱在其中的滑稽,殺風景至此,實在令人惱極。
太子的詩?聞言,黃梨江不禁一怔。
見他表情略怔,秦無量忍不住壓低聲量,卻語帶惡意道︰「總算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蠢事了吧,沒瞧見太子殿下就在一旁麼?」
順著眾人目光所指,黃梨江微微偏過頭去,這才留意到一片黑鴉鴉人牆之後,立著一個手執玉扇的紅袍公子,身旁還跟著兩名帶刀護衛。
先前因為粉壁前聚了太多人,以致于沒有留意到有旁人混雜其中︰也可能是因為他年幼,身量不如人,視線有死角,總之竟然沒有看到太子在場。
如今,也許是眾人怕沾了他的晦氣,紛紛讓開擋住他目光的位置。
他視線終于對上了焦,卻見那紅袍公子也正定靜端詳著他這方向。
那公子,一雙濃眉似楊葉略長,眉尾微挑,鼻梁高挺,長目深邃,雙唇未啟先笑,不同于天朝俊美男子慣見的斯文,眉宇間展露舒朗雋爽之氣。
沒想到天朝未來儲君的相貌竟是如此。
帶桃花。黃梨江心里閃過這三字。他心想︰不似帝王之相。
穿著紅袍的太子微彎著唇道︰「是何人?」清朗的音質似帶著些許笑意。
逼梨江正要回答,卻不料身邊人高馬大的秦無量突然扯住他的衣袖,強按住他的頭頸,迫他折腰謝罪。
「殿下恕罪,這人是新入學的生員,見識淺薄,一時口快冒犯了殿下,還請殿下別入在心上。」開玩笑,這家伙誰不去冒犯,偏偏冒犯了儲君。他往後還想不想在朝廷里混口飯吃!?
「呀。」黃利江掙扎月兌身,微微詫異地看著秦無量。他這是在替他說話?他不是一貫憎厭他的?怎如今……好似在替他緩頰?
只見太子又問︰「看來該也是太學的生員……」掃視了周遭一眼,發現再沒有人個子比他更矮了,應是年少尚未長成的緣故。
眼前這個小少年,年約十二左右。早在來太學前,就听母後說起,京中素負盛名的神童子正在太學受業︰那個名喚黃梨江的翰林之子,會是眼前的他嗎?
若是,日前太學祭酒董若素已代為婉拒母後的提議,不準備讓神童到東宮侍讀,盼他另選新人……這其中轉折,連帶到今日之事,豈不十分有趣?
太子突地幾步上前,以握得有些發熱的扇骨輕輕挑起小少年的下巴,將他的相貌端詳個仔細。嗯,柳眉俊目,膚白唇粉,確實如外傳的那般漂亮。過去只听說過這孩子早慧之名,不曾親眼見過,但黃在朝中素負文名,他的長子想必也有不世出的才能。
倘若要選擇一個連母後也挑剔不得的新侍讀,黃家神童必是最適當的人選吧。
「是黃翰林家的公子?」太子黑眸鎖住小少年的身形,輕聲詢問。
若他回答「是」,那麼為了彼此未來著想,他最好趕緊放開他;然而一思及母後施加的壓力……
下巴被人挑起,以著不舒服的角度看望趨近的面容,黃梨江蹙起眉,下意識伸手撥開扇骨,後退一大步,才拱手道︰「太學生員黃梨江,拜見太子殿下。」
唉,果真是神童黃梨江!
辦袍公子藏住心中懊惱,噙著嘴角道︰「方才,听見嚴詞批評本太子詩句,那是本意麼?」
「不是。」黃梨江毫不遲疑的回答,教在場人個個生出不同的反應。
總還算識相。秦無量想。不過黃梨江先前的卓爾不群,原來只是裝模作樣罷了,還真令人有些失望。
「是麼?」還以為……太子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一抹可惜的神色。
逼梨江遙望著粉壁上那首歪詩,負手身後,隨即正色地看著太子,道︰「先前,生員評論詩,並沒有考慮寫詩者的身分,倘若是一般佣生所作,那麼,我的評論自是中肯;可現在生員知道那是我朝東宮所寫,不免要以更高的眼光來看待。私以為,以殿下尊貴的身分寫出如此游戲之作,相當不可取,不是一名儲君應有的行止。」
逼梨江字字句句鏗鏘有力,連想為他緩頰都沒留轉圓的余地。
不僅在場所有人都為之傻眼,就連太子也微微一怔。
案黃不曾教官場之道?差點這麼問出口,然而轉念思及黃翰林在宮中的表現,也許,不是不曾教,而是根本不諳其中奧妙。
逼並非一名懂得官場之道的官員,也因此,雖然素負文才,受人敬重,卻始終只是一名干涉不了政局,站在棋局之外的御用翰林學士罷了。
看來他的長子也有乃父之風呢。
有趣……只是這可真讓為難了。要放開這麼個是非分明的寶麼?
以神童直言不諱的態度來看,倘若留他在身邊,往後兩人相處,必然「十分精采」。這該如何是好……
入主東宮三年來,不是沒用過別的侍讀,但最終都因故一一驅離了。若非忍無可忍,母後不會親下通牒,要他「自己」到太學里挑個「對」的人。
當然,他大可隨意挑選一個,交差了事。
但倘若這一回挑出來的人選又讓母後不滿意,決定插手干預東宮作息,只怕往後他這個東宮之主就再也沒快活日子可過了。
他很清楚,做任何事情,都得有一定的限度。
思及此,不禁再瞥了少年一眼。
才十二歲呀……真要就這麼將他推入虎口?
懊似怎麼選擇都不妥,頗為難人……
他「刷」地一聲,打開摺扇,輕輕搖了起來。
「殿下?」黃梨江突然訝異地看著紅袍公子。
明光太子這才「噫」了一聲,發現自己在陷入天人交戰之余,竟已緩緩伸手向他——
不可!貶誤了這少年前程。腦袋里一個警告的聲音疾出,然而身體仿佛不听使喚,依然不由自主地收起隨身玉扇,並且放進少年手中,強要他收下。
看來他果真身不由己了。
唇角微揚,他抿去一絲苦笑。
「三日後,帶此扇到東宮來。」說罷,他轉身往身後院落走去,怕自己隨時都會反悔。
得在反悔前,先向董祭酒討到人才行。
太子竟當眾贈他一柄玉扇!
在他那麼直接地批評他行徑不合宜的情況下?!
太子才消失在院落轉角,其他生員紛紛圍著黃梨江爭看那把扇,一句,我一句,好不熱鬧地談論起來。
「好大膽子,竟然敢出言侮辱太子。太子殿下要三天後到東宮增,必定是要好好懲罰的大不敬啊。」等著看黃梨江下場淒慘的同年,以看好戲的心態這般說。
「黃梨江,今天跟說話的人要是當今太子啊,怎麼連稍稍奉承些都做不到?這樣……實在不聰明。」平時與黃梨江沒有什麼過節的人,則忍不住出言相勸。
同儕的話,也正是黃梨江的疑問。他當眾頂撞了太子,說出那些話的時候,他心里已經有所準備會得罪人,但再怎麼也沒料到,他竟會贈他一柄扇子……
秦無量難得沒加入眾人口伐行列,他若有所思地盯著黃梨江手和那把玉骨折扇。好半晌,他領悟過來,瞪著黃梨江,月兌口道︰「原來這才是的目的,知道太子欣賞抗顏逆俗的說詞,所以才大膽批評,以引起太子的注意。不簡單,黃梨江,不簡單,太會作戲了!這人……」
不行,不能收下這把玉扇。黃梨江握緊扇柄,也不理會眾人底座,疾步追和太子剛剛消失的方向;得趕緊澄清才行,否則,等風聲傳到了外頭去,傳到眾口鑠金、三人成虎時,就來不及了。這把扇,萬萬不能留。
秦無量一席話,引得眾人追問︰「無量兄,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憊沒領悟?秦無量有點不耐地解釋︰「扇者,善也。太子贈扇的意思,是表示他極欣賞黃梨江那小子的評論啊!包不用說,那把扇玉為骨,「玉扇」即是「欲善」啊!唉唉呼,怎麼我沒早些看出來呢。」
是誰說當今太子喜奉承,好冶游,不學無術的?早知太子藏著這一層心思,也就不用昧著良心,把一首打油歪詩捧成曠世杰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