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深秋,西湖處處是火紅的楓葉,暮色中,遠方的船燈如點點星火,在湖上搖曳飄蕩。
而坐落在湖畔的美人樓,不管春夏秋冬,只要太陽一落山頭,那紅色的燈籠便會高高地掛上,沒有一天例外。
美人樓在江南可說是遠近馳名的煙花酒樓,近幾年打著「八絕美人」的名號,更是教男人們如痴如醉。
甚至到街頭巷尾問起美人樓,連三歲孩童也會背出一段順口溜,讓遠客知道樓里的「八絕美人」有多麼不同凡響——
塵坊——一笑絕塵,絕笑塵。
艷館——二笑絕艷,絕笑艷。
琴閣——三琴絕頂,絕箏妶。
棋園——四棋絕穎,絕棋穎。
詩苑——五詩絕祥,絕詩靈。
晝築——六畫絕藝,絕畫憶。
拌殿——七歌絕音,絕歇音。
舞軒——八舞絕倫,絕舞柔。
然而不久前,身為八絕美人中「一笑絕塵」、「二笑絕艷」的雙生姐妹才在五月五日離開美人樓。
據說這是因為樓主自小便與美人們約定,只要她們年滿十八,便可在出得起五萬兩的尋芳客中,擇一托付終身,從此不必再過陪酒賣笑的日子。
現下「三琴絕頂」的絕箏妶,也準備在近日大開「競美宴」,同樣引起了各方的關切。
今晚,「琴閣」中已有兩名一身華服、氣勢過人的男子入座暢飲,兩人銀杯一踫,豪氣地一口將酒液灌入喉中。
酒過三巡,身穿淡藍錦服的俊秀男子放下手上的杯子,開口說道︰「你二十年沒回來了,我想這次回來,肯定會讓耿府的人大吃一驚。」
全身衣著如夜色般的男人,俊美而五官深邃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兩道如劍墨眉之間有著重重糾結的愁。
「我還沒通知耿府。」黑衣男子斂眸說道,以長睫掩蓋他眸中復雜的情緒。
「你這趟的目的,是要讓耿府上下雞飛狗跳吧!」白衣男子呵呵笑著,那悠閑的神情與眼前的奸友痕玦完全不同。
「嗯哼。」痕玦終于扯出了一抹勉為其難的笑容。「听說現在府里主子換成了耿將倫?」
「何氏病了十幾年,已經被折騰得神智不清,竟日臥病在床、無法主事了。她兒子接手後,這幾年倒是把耿府經營得有聲有色。」白衣男子又啜了一口酒。「對了,你這會兒要用什麼理由回府?」
痕塊看向好友何陵,眼里有著森冷的光芒。「認祖歸宗這個理由,夠充分了吧!」
「哈哈,有你的。」何陵輕笑一聲,又為他斟了一杯酒。「決定何時進府?」
「就這幾天吧。」他呷了一口酒,又道︰「待我將耿府上下的近況打听好,便會開始實行計畫。」
「你打算在哪兒落腳?要不要上我的破屋窩窩?」
痕玦與何陵是多年故友,情誼深厚的他們還曾歃血為盟。
幾年前兩人在外地不期而遇,盡避曾經分別多年,他們之間願為對方兩肋插刀的義氣依舊不變,因此無論痕玦要求什麼,何陵都會全力支持。
「不必麻煩了。」痕玦搖搖頭。「我早就將城外的大宅子給買了回來,以後那兒就是我的別業,若在耿府找不到我,到那兒肯定找得到。」
離鄉二十年,痕玦也闖出自己的名堂,有了自己的商行,甚至還成為地方首富,而這些全是他咬著牙獨力闖出來的。
拔陵點了點頭。「不談這些了,我今晚包下「琴閣」,就是要為你接風洗塵,這「琴閣」里的美人兒,琴藝可是江南出名的啊。」
痕玦扯了扯薄唇,正要開口,前方突然降下一層鵝黃色的薄紗,將大廳隔出了一尺見方的空間。
不久,薄紗後有道窈窕縴細的身影從一旁的小房踏人廳內,款款地走向早巳放上箏琴的長桌,青蔥五指在琴弦上試了幾個音,由低而高、由高而低。
她正是琴閣主人—絕箏妶。
棒著紗帳,痕玦無法清楚地看見她的容貌,只能靠那蒙朧的身影去推斷她的長相。
試完音,薄紗後傳來她那清脆溫柔的嗓音。「兩位公子,箏妶獻丑了,今晚為您彈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兩人頓時被紗帳內的柔美女聲勾去所有注意力,當她靈活的縴指在弦上輕按慢滑時,那柔中帶剛、宛如天籟的樂音,更震懾了他們的魂魄。
他們沉醉在這只應天上有的美麗音色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一曲結束,絕箏妶緩緩放下雙手,然而滿室中似乎還繚繞著搦娘余音,讓人不忍發出聲響。
「好!」何陵率先回過神,鼓掌贊嘆。
絕箏妶此時站起柔弱無骨的身子,掀開了簾幕,朝他們兩人一福。「感謝兩位公子不嫌棄箏妶拙劣的琴藝。」她的聲音柔柔地,猶如春風般和煦。
拔陵和痕玦不約而同地,以專注到幾近渴望的眼光在她臉上打量著。
在他們眼前的絕箏妶果然是位國色天香的美人兒,有著一張小巧的鵝蛋瞼,淡筆描繪的眉如柳葉,眉下是一雙澄淨的似水瞳眸,隱隱透著柔弱,不如一般的窯姐兒那樣精明,舉手投足間,動作自然從容、絲毫不顯做作。
尤其當她微抿著粉紅色的**時,那楚楚動人的表情,更是教男人想將她捧在手心疼寵。
「絕姑娘的琴藝已是獨步江南,竟還如此謙虛。」何陵笑道︰「今晚听了絕姑娘一曲,果然名不虛傳哪!」
絕箏妶只是禮貌性地扯扯嘴角,朝他們欠身答謝。「承蒙兩位公子厚愛,箏妶在美人樓的時日也不久了,公子若真喜歡箏妶的琴藝,還請常到「琴閣」來听听小曲。」
「哈哈。」何陵輕笑幾聲,接著轉頭望向痕玦為他解釋。「絕姑娘是江南赫赫有名的美人兒,號稱「八絕」之一,擅琴、擅箏,想見她的人多如牛毛,要指名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自絕箏妶現身那刻起,痕玦的視線就未曾稍離,像是想挖掘出什麼似的,以犀利的眸光仔仔細細地評量著。
他在外奔波二十年,為了談生意,也曾走訪過上百間的酒樓、窯子。
女人嘛,不就都生得一副白白女敕女敕、縴細無骨的柔弱樣子?可眼前的絕箏妶卻帶給他不小的震撼。
她那清澈的眸子帶著澄明的水波,進對應退上雖無從挑剔,卻隱隱帶著疏離,與一般趨炎附勢的花魁下同。
只是這麼一眼,痕玦就覺得她與眾不同,那月兌俗的氣質猶如清蓮,出淤泥而不染。
絕箏妶當然也注意到他那抹精明的打量眸光,不經意地,她對上了他幽暗深邃的眸,心里突然沒來由地停了一拍。
她連忙壓下那股異樣的感覺,溫和地扯開淡笑,執起桌上的銀杯,蓮步輕栘地來到他們面前。
「美人樓中的規定,箏妶須敬兩位公子三杯薄酒,才可退場。」她雙手捧著銀杯,臉上漾著淺淺的笑。
拔陵當然忙不迭地站起身親自為她斟酒,給足她很大的面子。
「絕姑娘,何不坐下與咱們暍喝酒、談談天?」想到美人兒敬完酒就要離開,何陵還有些不甘心。
她仰頭喝盡第一杯薄酒,搖搖頭說道︰「美人樓有美人樓的規定,箏妶恐怕得掃公子的興了。」
「唉唉唉,可惜了。」何陵也很君子地不強人所難。「這三杯薄酒喝盡,便見不到絕美佳人了。」他悵然若失地嘆了口氣。
絕箏妶笑而不答,喝下第二杯酒。
飲更第三杯酒時,她芙頰已明顯地浮現兩抹紅暈,更突顯那美麗嬌弱的風采,直教兩人栘不開眼。
絕箏妶注視著保持沉默的痕玦,澄澈的眸子仿佛要看進他靈魂深處般。
那氣宇軒昂的濃眉間,有著道深深的愁怨,卻讓他隱藏得很好……
驀地,她察覺自己的失態,暗暗收回打量的目光,朝他甜美一笑。「公子,最後一杯薄酒。」未了,她一口氣飲盡。
敬完三杯酒後,絕箏妶朝他們一福,便默默地自薄紗後的小房離去,將琴閣留予他們。
滿室盡是屬于她的馨香,痕玦一言不發地盯著薄紗。
「哈,你喜歡她嗎?」何陵呷了一口酒,看了看依舊沉默不語的痕玦。「只可惜她賣藝不賣身。」
他回過神,並未否認,只是聳聳肩。「紅顏……都是禍水。」
見到絕箏妶,會讓他想起娘……
同樣生得傾國傾城,娘卻因爭寵而落得慘死的下場。今日的他帶著仇恨重回江南,只為薄命的娘親。
「嗯。」知道好友心里想些什麼,何陵輕嘆一口氣,沒再繼續說下去。「歡場女子只能逢場作戲,對她們認真不過是在為難自己。」他若有所思地說著。「天下女子何其多,別為了一朵花而放棄整座花園。」
痕玦只是笑了笑,沒有延續這樣的話題。
「愛情」二字,對目前眼里只有利益與仇恨的他來說,見不到、模不著,不過是一種虛無飄渺的幻影。
包何況,任何多余的情感,都只是他執行計畫時的累贅!
所以,這輩子他注定要無情,而且——孤獨!
甭獨地回到舊地、像一只獵豹,窺伺等待報仇的良機……
夜已三更,露水更加沁涼。
痕玦扶著暍得爛醉的何陵踏出琴閣,走在四季如春的園里,那撲鼻而來的花香伴著困脂酒味,令人不禁迷醉。
不遠處傳來的絲竹樂曲,讓痕玦想起稍早之前的絕箏妶,那錚縱的余音仿佛還在他耳邊繚繞。
他扶著爛醉的好友經過走廊,與兩名微醺的男子擦身而過,不期然地听見了他們的對話。
「,可惜今晚沒能見到箏妶姑娘。」
「是啊!」另一名男子亦可惜地嘆道。「要見她最好趁這幾日包下她,要不再過幾天,她就要離開美人樓了。」
一听到絕箏妶的名字,痕玦自然地緩下腳步,豎耳傾听他們交談的內容。
「若我有五萬兩,就能將她買下,一輩子長相廝守了。」
「哈哈,作你的大頭夢去吧!」
痕玦原本還想繼續听下去,可惜那兩名男子已愈行愈遠,後來的對話也逐漸模糊破碎,只得作罷,扶著喝醉的好友走向前院。
此時,一道婀娜多姿的倩影自長廊那端款款走來,身後跟了兩名婢女。
「絕……姑娘?」直到這一刻,痕玦才首次開口與她對話。
「啊!」沒料到會有人叫住她,絕箏妶霎時驚得退後幾步。「公、公子?」她還以為他們早巳安排好其他「節目」,沒想到竟會在長廊上相遇。
「呵,真巧。」絕箏妶不動聲色地拉開彼此的距離,臉上仍是那抹淡笑。「兩位公子要離開美人樓了?」
他依舊寡言少語,只是冶著臉點點頭。「嗯。」
「公子不留在樓內待上一晚嗎?」她勾起一抹巧笑,輕問著。
「不了。」他將好友又往肩上一提。
絕箏妶有些詫異,沒想到竟然有人不在樓中過夜。
听今晚服侍他們的婢女談起,這兩位公子除了召她彈琴之外,就再也沒有吆喝其他姑娘陪酒……這令她——感到驚訝。
「可是,天色不早了,兩位公子深夜獨行,若是遇上強盜……」她臉上有著擔憂的表情,不像是做作。
「若是不麻煩,就勞你幫我們叫輛馬車吧。」痕玦看了眼不省人事的好友,無奈地吁了一口氣。
三更半夜的,他的確不能就這樣扛著何陵,大剌刺地走上街。
絕箏妶點點頭,朝一名婢女使了個眼色,便見婢女往前院的方向奔去。
「要不要樓中的大漢幫忙公子呢?」她輕聲說著,瞧他這副辛苦的樣子,讓她忍不住想多管閑事。
他馬上拒絕搖頭。「不了,他這點重量我還撐著住。」
「那麼,我陪公子一同到前院吧!」她嫣然一笑,領著他走向前院。
痕玦無言地頷首,與她並肩走著,兩人之間雖然隔了一步的距離,但他仍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馨香。
那清淡甜美的芳香,與一般煙花女子的濃艷香味不同,竟奇異地令他感到一陣輕松,眉間的皺褶亦漸漸被撫平。
不過是一陣香味,就牽引出他最深處的悸動……
「听說你要離開美人樓了?」忽地,痕玦問出了心底的疑惑。
絕箏妶聞言怔愣了下,隨即點頭答道︰「是啊,過幾日樓主將會為箏妶舉辦一場「競美宴」,凡出得起五萬兩的人,便有機會為我贖身,帶我離開美人樓。」
「喔?」他挑了挑眉。「美人樓的主子做事倒挺有意思。」
她輕笑著,並未多做解釋。
「什麼人都可以參加嗎?」痕玦沉聲問著。扛著好友走了這麼大段路,也不見他露出疲態。
「嗯。」她點頭。「只要出得起五萬兩,不論男女老少……」這就是她的命,一輩子都要被人掌握在手中。
來到前院,馬車早巳停在一旁等候。
將何陵丟上馬車後,他突然轉身面對絕箏妶,用幽深的黑眸注視著她。「你可有意中人?」
「歡場女子是無權私定自己終身的,這太荒謬……也太可笑了。」
從沒有人關心她是否已心有所屬,絕箏妶雖答得苦澀,卻有一股陌生的暖流在心頭盤據。
「是嗎?」痕玦認真地望著她的表情。「這麼說來,只要出得起五萬兩,就算那人年過半百,你也會選擇他?」
「是呵。」她苦笑,眼里有著復雜的情緒。「環境所逼,只能隨波逐流。」
痕玦不苟同地哼了聲,俊眉之間攏起一座小山。「你就這麼甘心臣服目前的狀況?」
向來溫和柔順的絕箏妶只是無奈地回以一抹淡笑。
她知道,眼前這位氣宇軒昂的男子為自己心疼了。
這樣的心意她不是不感激,但就算他再特別,也只會是她生命中的過客,她不該對他說太多心事,也不該任由心底那異樣的情感繼續肆虐。
這些年來,看過那麼多姐妹們掙扎過、抗拒過,卻仍是身不由己,她早就看開了、麻痹了。
縱使曾對未來有過再多美麗的期待,如今也只能化成一縷輕煙,她放棄幻想,屈服于命運的擺布。
因此當媚娘告訴她,今年的「競美宴」輪到自己時,她的心已能平靜無波,沒有任何感覺。
她只希望能平靜地過完下半輩子,來世別再當女人了。
都說紅顏禍水,但事實上受害最深的,都是女人吧……
「公子請多珍重。」她藏起那愁苦的一面,柔順地欠身。「公子若喜歡箏妶的琴藝,來日有機會再敘吧。」也或許,他們只有這一面之緣。
痕玦別有深意地覷著她,扯出一抹邪笑。「低頭臣服于現實,並不是最好的做法。」
他這是在鼓勵她,抑或是臨走前的客套話?絕箏妶不解地眨眨眼。
她知道吐露太多的心事也是于事無補,畢竟他們只是萍水相逢,自己愈是敞開心胸、愈是信任他,對彼此而言就愈是一種負擔。
她甚至害怕,到時候會不甘心割舍這段際遇。
見她沉默以對,他只是淡淡地一笑,轉身躍人馬車內,拿一雙虎眸深深地盯著她。
直到她被看得面河邡赤,露出無措的神情,他才幽幽地道︰「我相信,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語畢,便要馬夫駕馬離去。
絕箏妶站在原地,蹙緊了柳眉怔愣許久。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為何還會讓她早巳如止水的心湖激起圈圈漣漪?
她實在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