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遠近馳名的醉顏樓,一如往常高朋滿座,熱鬧非凡。
樓外,景致繽紛,夕陽燦爛,水光山色迎人悅。樓內,伴著胡琴拉開的音調子,兩名歌妓曼妙地擺動身段,唱著曲兒,聲聲嘹亮,音音清澈,听得眾人如疑如醉,欲罷不能,一聲尖而利的高拔音後,曲子終了。酒樓內頓時掌聲大作,高聲叫好。
「來,洪老爺,我敬您一杯……」
客桌上酒壺斟滿杯子,院里的姑娘向來懂得討客人歡心。馨香婀娜的嬌軀倚在男客人的身上,縴手一抬,柳腰一動,立刻迷得眾人意亂情迷。
「好,好,好,香一個!炳哈!」
「這位客倌,小女子也敬你一杯……哎呀,死相!酒杯在這兒,你怎麼老盯著人家的胸部瞧?一個不注意就讓您給模去了!」
「你不是喜歡這樣嗎?我的小美人,嘻嘻……」
老遠的酒樓一片鬧烘烘,可月雙雙的院落──月坊,卻是一片靜悄悄。
主閣里,一向朝氣蓬勃,像只小母雞似的月雙雙轉性了,她死氣沉沉地席地而坐,雙臂巴在貴妃椅上,無神無神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唉……」終于,她動了。吁出一口氣,她吟誦道︰「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是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喲!月小姐,你在吟詩啊,難得!難得!」
一個衣著簡樸年紀約莫十五、六歲的男童跨進了廂房,來不及放下手中的糕點茗茶,已嘻嘻地笑開一張嘴。
「大寶,月小姐本來就精習四藝六經、琴棋書畫,什麼‘難得’不‘難得’,你當全世界所有人都跟你一樣蠢嗎?讓開!別堵在這里礙手礙腳的。」
捧了一疊衣物的侍女一喝,用力推開玄關上的那一團「東西」,左右扭動臀部,立刻像只花孔雀似的進屋。
「啊,小心!」大寶抓緊托盤,差點沒糕餅、熱茶滿天飛。
「混帳木薰!你還不是半斤八兩,除了‘之乎者也’,又懂多少才藝了?」一站穩,他立刻破口大罵。
耙笑他?!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德行,臭大臀娘!
「你說什麼!」木薰瞬間變臉,扭頭瞪他。
「難到不是嗎?你若真那麼厲害,倒是把月小姐剛剛那首詞的意思解釋來听听。」哼,竟敢大言不慚,不知羞愧。
木薰粗魯地捉住他的胸口,凶巴巴地說︰「你以為我不懂嗎?」
「那你解釋呀!我掏干淨耳朵等著听哩。」
「你──」
「呵呵,有人啞巴吃黃連嘍!」大寶算準她不懂,仰起下顎來嘲笑她。見木薰氣得臉紅脖子粗,他樂得好想鼓掌歡呼。
「好了啦,你們兩個。」雙雙瞄了他們一眼,臉蛋黏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著圓扇子。「每次一見面,除了斗嘴還是斗嘴,你們不累,我嘴巴都替你們酸了,唉──」
帶著幾分愁思,她抿著小嘴,嗓音甜美地咕噥幾句。
這兩人從在醉顏樓初見的那一刻起,便互看對方不順眼,平日在走廊上擦身而過,都要停下腳步互白對方一眼才甘心,他們上輩子八成是仇人,才會每每見面分外眼紅。干脆她做個好人,哪天給他們一人一把刀來個一了百了算了。
「月小姐啊,可是他那種態度,看了就令人討厭,擺明瞧不起人嘛!」
「月小姐啊,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寶扁扁嘴,咿咿呀呀學她的口吻,順勢把茶點擱在桃木桌上,免得這女人粗手粗腳地將東西打翻。
「木薰啊、大寶啊,我快被人家賣了,你們倆有心情在那里拌嘴,不如來替我想想該如何是好?」雙雙伸長雙腿,坐直腰桿地凝望他們,一臉頹喪。
「哇!有紅包拿嘍──哎呀,好痛!」
「你胡謅什麼鬼話!」木薰怒斥道,用力在大寶頭上劈一下。「月小姐是咱們醉顏樓的花魁,向來賣藝不賣身,你當她是掛頭牌的南班子呀?!開苞好,開你的死人頭啦!」
「你干麼打我,很痛耶!」
「嗯,木薰說得對,我不是南妓。」雙雙心有戚戚焉地點頭,眨眨靈動水燦的大眼楮,突然跳起來宣布。「所以……我想背叛艷姨娘,逃離醉顏樓,去找尋我的幸福!」
決定了!她的人生,她要自己過!
木薰被嚇了一跳。「天啊,月小姐,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月小姐雖然自幼生長在這龍蛇雜處的地方,但她就像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永遠純稚樂天,俏皮可愛。她就仿佛是老板娘的開心果,總是繞在她的身旁,艷姨娘長、艷姨娘短的喊叫,為什麼突然……再說,去找尋所謂的幸福,她要去哪里?能去哪里?哪里是可以收留她的地方?
「喔,知道啊。」雙雙應了句,伸了個懶腰,然後一臉「誠懇」地道︰「我是真的、真的有心報答艷姨娘的養育之恩,可是……可是凡事總有個限度、有該適可而止的時候,不是嗎?多年來,送往迎來的日子已經夠苦澀、夠悲哀了,倘若最還淪落到像貨品一樣被‘待價而沽’,那豈不太可憐了?」
我把你們養了這麼大花了多少心血,當娘的要嫁名滿京城的女兒,收豐富的聘禮有什麼不對?
不管你們要不要,我說了就算,沒得商量!
艷姨娘先前說的話,依稀縈繞在耳,雙雙眨巴眨巴晶亮的大眼楮,不禁難過地搖搖頭。
艷姨娘平常一直告訴她們,始終會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地對她們好,結果一提到錢,什麼都不一樣了,真教人傷心!
「月小姐……」木薰的心緒也悵惘了起來。
同是天涯淪落人,她又何嘗不能體驗那種無奈的感觸。人就是人,人不是東西,不能用錢衡量,偏偏在這樓里的姑娘又是何其的不值,不停被人用錢買來買去,也難怪月小姐想造反!
懊!她要支持月小姐。「月小姐我──」
「此話當真?!」大寶轟然一聲打斷木薰,嚇得木薰眼淚還不及掉下就已經先縮回去,還險些失聲尖叫。
「當──真!」雙雙忙不迭地點頭,答得理所當然。「我是有人格、有自尊的現代女性,我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所以……她突然紅著臉絞扭著雙手──我要自己找相公。對方一定要是正人君子,那……我才要把自己當成最美的禮物送給他……討厭啦,干麼一定要人家明說嘛……」羞死人了。
她嬌滴滴地一笑。急急搖扇子□風,怎麼天氣突然熱了起來?
大寶湊到她的耳邊,賊頭賊腦地說︰「我就猜你是打這種主意,否則豈能說‘背叛’呢?月小姐,怎麼樣,我夠了解你吧!」好歹他也是她的親信之一。
雙雙笑意盈盈,用力點頭。「嗯,就瞞不過你。」
「不過呢,若只是單單猜透你的心機,那可就不稀奇啦!」
大寶得意地以下顎挑她一眼。「最重要的,我還猜中你一件事,那就是──你根本不曉得如何遠走高飛,你這顆傻腦袋,就像過熟的菜瓜──空空如也!」
「啊!你真聰明,被你猜中了!」她拍手鼓掌。
「別這麼說,別這麼說,大家心照不宣就行了,嘻!」
「欠揍!」木薰听不下去,一拳倏地捶下來。「剛剛月小姐才要咱們替她想辦法,你這分明是在誑騙,得意個什麼勁兒?」
「大寶,听你的口氣,你一定有主意,快說來給我听。」雙雙一句話,令木薰停下拳頭與斥責,一起正色盯著這半大不小的小表頭。
「沒問題,附耳過來。」大寶邪氣地眯起一只眼,伸出食指勾勾她們。
雙雙與木薰對望一望,不加思索地傾耳過去。于是,一切的計劃,全在吱吱喳喳聲中听進兩人的腦中,可兩人越听臉色卻越難看,最後當大寶得意地說出最重要的關鍵時,兩人尖叫一聲,詫異地彈退開來。
「天啊!」木薰嘴巴張得活像水牛大張口。「你少開玩笑了!」
「嗯,萬一失敗怎麼辦?」雙雙馬上附和,有沒有比較溫和的方法?
「喔!這是為你好,如此一來,你不但一勞永逸地離開醉顏樓,而且還是在神不知鬼不曉的情形下逃走。到時候,就算艷姨娘發現你開溜,想逮回你恐怕也毫無頭緒;再者,尚可試探對方可靠不可靠。你說,這是不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呢?」
「可是……」
「你就放膽去試吧,我支持你。」他一派正經地拍拍她的肩。
「可是……會痛耶──」
「一點點嘍。」
「雙雙,接客!白皓,白公子來捧場了──」月坊外,艷娘笑吟吟的嗓音傳來。
「你看,又來了,沒完沒了。月小姐,你真想走,這就是你唯一的機會,孤注一擲,值得的!」大寶加重語氣說道。
「我……好吧!你們等我回來。」
雙雙沒再多想,舉起步伐便迎向她的最後一票客人。
★★★
夜色映滿了天空,醉顏樓溜出來的三個人,正躲在一里外的荒野道路旁交頭耳,商量以何種方式出擊最可能成功。
「月小姐,你千萬記住,我們主要的目的是要讓你被馬車撞到!所以!等會兒有馬車經過時,你一定要奮不顧身往路中央沖,砰的一下,讓馬車猝不及防,狠狠把你撞開。」
大寶指著地點給她看,說得是口沫橫飛。那絕佳的位置是他實際觀燦つ輛馬車奔走過後,目測出來最完美的地方,任何人只要往那里一站,肯定被撞得四腳朝天、口吐白沫。
如此,月小姐想逃離醉顏樓便不是空想。因為基于惻隱之心及道德責任感,這名肇禍者,一定會對月小姐負責而將她救走,然後只要月小姐楚楚可憐地告訴他,她原先是來江南投親,可怎料親人全不知去向,眼淚這麼一灑,他就不信誰能拒絕!
當然,對方亦可能馬上逃走,那麼,這種沒良心的人也敬謝不敏了!
「大寶,你確定行得通嗎?」雙雙心揪緊了,萬分恐怖地看著他。「馬蹄無眼,馬車如果沒把我撞開,我可能會被踩成人肉干。」
「放心,馬車再快也有一定的速度,撞不死人的!」他挑著眉答話,得意地以腳尖輕輕打拍子。
「你放心,我不放心,月小姐身子這麼瘦弱,甭說可能被踩成人肉干,我看這一撞,她的骨頭大概也全散了,你的主意,我實在不敢□同。」木薰害怕地說。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有沒有其他方法?」雙雙再問一次。
「大姊,難不成你想站在路邊招呼他們停下來,請他們好心的載你一程?」大寶眼珠子一轉,大搖其頭。「你這麼美,他們可能就直接把你推進草叢里了,傻丫頭!」
雙雙全身一震,愣了兩秒才皺起一對柳眉。
也對。唯有這方法才能判定人心的好壞,男人邪惡的模樣她看太多了,多少人乍看之下衣冠楚楚、能言善道,可一進了醉顏樓,狐狸尾巴全露出來了,、下流、齷齪、婬穢,說有多不好就有多不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做吧,不管了!雖然她始終覺得這計劃漏洞百出。
「月小姐,我看你不要冒險了,趁艷姨娘還沒發現你不見之前快回去,反正還有一些時間,我們從長計議,不急在這一刻。」
「你別再說了,我不怕,我今晚就行動!」她決定了。
「這才對!」大寶欣慰地點頭。「月小姐,你別想太多了,沒那麼嚴重,我和木薰會躲在暗處替你注意,若是情況不對我們一定沖出來保護你,放心。」
「好,我們開始吧!」
「記住我說的話,馬車一來,就跳!」
「嗯,我會的。」雙雙認真地抿緊雙唇。
「加油,我們精神上支持你!」大寶抓著木薰往樹林里躲。
雙雙回神一望,煙塵飛揚,白沙茫茫,眼前就一輛馬車飛馳而來,她屏氣凝神,全身做好備戰狀態,然候──
「啊?!」她張大嘴巴,奮勇跳出去。
風在她身邊快速吹過。雙雙眨眨眼,奇怪,怎麼沒事?
「白疑!你走路不長眼楮呀!」馬車狂奔向前,車夫舉高手中的馬鞭,怒不可遏地回頭咆哮。「撞壞了老子的車,就拆你的骨頭當車架,臭娘們!」
原來她跳的距離不夠遠,只嚇了車夫一大跳而已。尷尬地笑笑,被罵得有點無地自容,臉直紅到耳根子去,糗斃了?
待那輛「無緣」的馬車走遠後,大寶才猛抓頭發地走出來。
「大姊,你要跳就跳遠一點,你跳個小碎步是裝飾用嗎?再來一次!這一次一定要大步跨出去,才能一勞永逸!知道嗎,大姊?」
「喔,我明白了。」
「明白的話就用力跳,把你追求幸福的熱情全跳出來!」
「好。」她頻頻點頭。
「唉。」大寶臨走前瞥她一眼,希望她好自為之。
雙雙干咳兩聲,清清喉嚨,開始擺起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神色,坦然地站定路邊。沒錯,這一次她的氣勢與勇氣與上一次都不一樣,一定可以辦得到!
不久後,第二輛馬車出現,這馬車的速度比前一輛快。遠遠地便听見車夫忘形的喝駕聲,蹄聲震耳,風馳雷掣。
「月小姐保重!」木薰心荒意亂呢喃,說完這句話,便害怕地捂住臉。
「就是現在──跳!」大寶喊出來,激動得折斷一旁的樹枝。
雙雙揪高裙擺,專注的神情遍布在臉上,當那預料中的龐大物急速出現在眼前時,硬起心腸,迅雷不及掩耳地跳出去。
「我來了!」她放開喉嚨大喊,吶喊出最後的恐懼。
「天啊!啊──呀──」
淒厲至極的慘叫聲穿透黑夜的寂靜,車夫倏然收繩,一個急轉,駒馬尖銳地嘶鳴出一陣激吭。說時遲那時快,「砰」地一聲,整輛馬車連人帶車撞上與她所站位置完全相反的大樹干,車廂翻了,馬受傷了,車夫一臉豬肝色地抱頭飲痛,實在慘不忍睹!
突然間,喀嚓一聲,後輪從車上滾出來,在原地畫了一個弧,接著不太平順地從她眼前滾過去。
「不會吧……連輪子都掉了?」這場景令雙雙瞠目結舌。
「月小姐別發呆──快跑!車夫拿刀追殺出來了!」
「咦?啊!怎……怎麼會?!」雙雙驚愕,眼楮睜得圓大,咋舌望著壯漢氣急敗壞從車上爬下來,一路舉高手中的砍柴刀指著他們咒罵。
「王八蛋!陷害我!我砍死你們!」
雙雙嚇得魂都飛了,要不是大寶和木薰一人一邊拖著她的雙臂逃命,她根本動不了,只怕要愣在原地等著對方砍殺泄恨。
「不要逃!有膽害大爺翻車,就給我站住別動!」
這三個醉顏樓的叛徒,不約而同做了一個很「衰」的表情,一邊竄逃,一邊鬼叫著︰「我們不是故意的,大爺,你大人有大量,饒命呀!」
「別跑,給我站住!」
「救命啊!」
「混帳東西!傍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