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
十年是一段很漫長的時間,它足以讓一個男孩長成了一個男人,但卻仍不足以磨滅一段刻骨銘心的思念。
寧靜的夏天天空中繁星點點
心里頭有些思念思念著你的臉
我可以假裝看不見也可以偷偷地想念
直到讓我模到你那溫暖的臉……
甜美嗓音繼續唱著,夏天的思緒再度游離……
跌入山溝進了醫院的第二天,爸爸來了,他開口要求讓爸帶他走。
他沒和寧靜告別,因為他知道他會很快再來,而且,要用一個健健康康,看得見、走得穩的嶄新面目再次出現。
那天在貨車上,他听見了她不斷自責的聲音。
事實上他一點也沒有怪她,他只是怪自己沒能將她照顧好,還累得她為了他也跌了一跤,還累得她得這麼拚命自責。
從在操場上模著她臉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愛上她了,愛上這個他連臉都不曾見過,又老愛妄稱自己為老大的小女生。
他甚至還想就這麼住在村子里,守著她,等著她長大,讓她成為他的新娘。
那一跤卻摔得他必須面對現實,如果他連守護妥當自己心愛的人的本事都沒有,那麼他憑什麼能擁有她?
爸來了,他要求回美國亞歷桑納州,在那兒的一間私人醫院里,他有個尚未完成的手術,一個曾被他拒絕了的手術,但為了寧靜,他必須逼自己去面對。
三歲起開始學音樂,會學,是因為好強的母親也曾是個知名樂手。
夏天的母親原是個前景燦爛的音樂好手,卻在毫無預警下懷了孩子,人生舞台驟然由鋼琴轉換成了女乃瓶、尿布,剛開始時她是有著抱怨的,直到她發現自己的兒子兩歲能哼曲、三歲能彈琴後,她的夢想終于另有了出口。
要成為一個業余的音樂愛好者不難,但要成為個中好手,那就要比尋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及辛酸。
三歲起,夏天告別了童年。
在別人玩棒球、射飛鏢、呼朋引伴到處搗蛋時,他被押在鋼琴前,一遍一遍彈著卡農,彈著布爾格彌勒,熟背著琴譜,一個錯誤一下手心,他那時候還小什麼都不懂,只知道努力彈好才能夠換來母親的笑容。
五歲時除了鋼琴外,母親又為他多加了一項小提琴,並且發現她的兒子在小提琴上資質不凡,他開始四處參加音樂比賽,夜以繼日地練琴,只是他很少笑了,他變成了個不再像夏天的夏天了。
九歲時他接受母親的安排,到了維也納。
母親陪他到維也納,在幫他辦妥了住校手續後便離去,將他獨自留在了異鄉。
在那處處彌漫著音樂的城市里,他去參觀過了「平靜的貝多芬」紀念像,也去到了貝多芬作出「第3號交響曲」的英雄巷,以及作出「第9號交響曲」的邁爾酒館。
他懂母親的意思,她想讓他終將一日成為這個都市的傳奇之一。
在異國的生活是辛苦的,但他還是熬過來了,他在學校中備受師長注目,成績名列前茅,人人喊他天才,但他自知不是,他那所謂的「天才」是用比別人更多的努力所換來的,他拉琴不單是為著自己,更為了他那好強的母親。
十五歲時母親再度來到他身旁,這一回母親已辦妥了移民,帶他搬出學校,兩母子在外頭賃屋而居,而父親則因為工作尚留在台灣,之後整整的一年里,母親到處為他報名國際間的鋼琴及小提琴比賽,爭取著任何一個可以登台、可以藉此磨練兒子的機會。
他贏過,當然也曾輸過,畢竟天下好手比比皆是,他不可能永遠拿第一,更不可能永遠是個不敗的天才。
他開始感受到了沉重壓力,幾個與他有著同樣遭遇的年輕人,有人靠抽煙、靠喝酒,甚至靠 車、吸毒去發泄,但他什麼都不會,他只會彈琴,他拚命彈、拚命彈,卻是愈彈心里愈感到空虛,他十分茫然,這真是他所想要的未來嗎?他不知道,畢竟他不曾有過別的選擇機會。
那一天是他的十六歲生日,母親為了替他慶生帶他飛到美國,還租車來到了大峽谷。
在車上,媽笑問他要什麼生日禮物。
他告訴母親,說他什麼也不要,他只想變回一個平凡無奇的少年,他想要放棄音樂。
母親在車上歇斯底里的尖叫,他們爆發了一場敗嚴重的爭執,長這麼大他頭一回叛逆不馴,母親尖叫和他對吼,他說他再也不要當她可以炫耀的棋子了。
在激烈爭執間,沒人留意到一輛迎面而來的大貨車,他們的車子被擦撞墜落山崖,母親當場死亡,他則是被送進醫院,父親由台灣飛來處理後事,等到他能離開醫院時,已然雙目失明。
其實他的眼楮還能有機會復明的,可是得耐心等待眼角膜捐贈,但他拒絕了。
誰都來勸過了,但他全都不听,他的傷口在心上,那是誰也治愈不了的,為了他的叛逆,天懲他失去了母親,既然如此,那就索性一並拿走他的眼楮吧。
若非寧靜,他真的會寧可就這麼在黑暗中過一輩子的,但寧靜開啟了他的心窗,給了他重生的力量,為了她,他必須好好地活著,所以他要求去開刀。
不告訴寧靜,一來是想給她驚喜,二來手術畢竟不是百分之百會成功,他不想讓她陪著一塊失望,所以他什麼都沒說,一心只想帶著健康的身體再度回到她眼前。
到了美國進了醫院,但那一回的手術卻失敗了。
他被迫留在美國繼續等待著新的眼角膜捐贈者,三個月後,一個因車禍而過世的男孩替他圓了夢。
他的眼楮雖然復明了,但拆線的時機卻得視眼角膜愈合的情況而定,按往例,半年到一年是最恰當的時間。
所以等到他終于能夠憑著自己的眼楮走出醫院時,他已經離開了她整整一年以上。
一出院,他就迫不及待買了機票回台灣,興匆匆地包了輛出租車來到村子口外。
進村之前他的心起了強烈的恐懼。
在心底,因著強烈且堆累的思念,他幾乎已將寧靜神化了,他有些擔心,擔心真實的寧靜會讓他有些失望。
而他居然真的失望了,非常非常的失望。
失望的原因不是來自于寧靜的長相,而是她,不見了。
坐在老山東雜貨鋪前,夏天呆愣著未能回神,只見老山東不斷搖頭嘆氣。
「老天沒長眼哪!餅年時的一場車禍帶走了寧兒的爸媽,幾天後來了個和她幾年沒見過面的親戚,說是她堂叔,那家伙流里流氣活像個流氓,听說以前每回上門找寧先生就是為了借錢,這回得到消息說小寧兒成了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就立刻找上門來,還開口說是要領養她,唉,誰都看得出來還不就是為了她爸媽留下來的那些錢。」
老山東欷吁不已。
「我還特地為了這事上了法院,可法官說,干爹只是名義上的,法律上不具效力,所以他還是把寧靜判給她堂叔,那家伙一拿到法院裁決就立刻變賣了寧家的房子,強拉著小寧兒要她走。」
老山東拭了拭老淚。
「走之前我和寧兒說了,讓她有空就打電話給我,她那堂叔也不知道是在做什麼的,居無定所,小寧兒打過兩次電話來,一次在宜蘭,一次在台東,電話里頭的聲音很沙啞,我問她是不是哭過了,她還推說沒有,只讓我別擔心,說她過得很好……」
老山東嘆氣。
「唉!懊與不好不用講,光听聲音就知道,小寧兒肯定是受了苦,可我知道她的脾氣,就算過得不好她也不想害人擔心的,她上次打電話回來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從那之後,她就再也沒和咱們誰聯絡過了。」
被言之,已經沒有人知道寧靜在哪里了。
夏天心頭一陣刺痛,空蕩得難受。
他問了老山東可有寧靜的照片?卻看見老人家窘得直搔頭。
「小天哪,別說是你,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天咱們大家問了問,才發現咱們這里誰也沒有寧兒的照片,以前是因為反正是鄰居,大家日日可見,誰也沒想過要拍個照留念,之後她父母猝死,屋子被賣,東西被扔,咱們又都顧著和她堂叔搶人,誰也沒想過其它的事,都想著很快就能見她回來,誰知道……唉……」
所以,夏天心頭空蕩更深,他甚至連張可以藉以思念她的照片都沒有嗎?
強自振作,他留下了自己的所有聯絡方式,再三拜托,如果寧靜一有消息,就要立刻通知他。
離開前,夏天拜托老山東再刨了碗「嗚啦嗚啦」冰。
冰送上來,他閉上眼楮細細咀嚼,前一陣子他眼楮剛好,人還住在醫院就四處上網去搜羅食譜材料,果真有效,他很快就猜出了那最後的一道配料。
它叫河詮沙圓,那是一種中間包有河詮沙餡的湯圓。
老山東搖頭,目露懷念。
「小寧兒還替這玩意兒取了個「滿月復相思」的名,它外頭裹層透明粉皮,里頭包著河詮沙餡,河詮又叫相思,一口咬破,相思餡全漫進了嘴間,半天消不散。」
夏天無語,很能體會這種感覺。
他猜全了十五種配料,卻已經找不到人來兌換獎賞了。
離開台灣後,他重新拾回了失明前的歲月,並在數年的努力後,在音樂界里打出了一片屬于自己的天空。
他必須感謝母親,因為他其實是愛著音樂的,只是那時練琴的苦加上年少時的叛逆,以及從未有過自主權的悶惱,讓他以為自己是恨透了音樂的。
他還要感謝寧靜,為了她,他重獲了光明,並讓他的音樂在人前發光燦爛。
他從不曾忘記過寧靜,他常打電話給老山東,但一年、兩年,幾年過去,他的寧靜卻始終未出現。
在這麼漫長的歲月里,他自然也曾結識過其它的女孩,甚至還曾同她們上過床。
只是他有個習慣,在床上時他一定要關燈,因為他喜歡在黑暗中摩挲那些女人的臉,然後,在激情終結時感到失望。
沒有人,沒有任何人的臉和他的寧靜一樣。
身為一個藝術家,他對凡事都有著超乎常人的敏銳,這其中也包括了,在的國度里,他向往的是靈肉合一的境界,但他的靈魂卻根本無法去愛這些女人,他的心,早在多年前給了那個將他從黑暗中拯救出的女孩了。
他愛著一個女孩,一個他的手認得,眼楮卻不認得的女孩。
寧靜的夏天天空中繁星點點
心里頭有些思念思念著你的臉
我可以假裝看不見也可以偷偷地想念
直到讓我模到你那溫暖的臉……
音樂繼續流轉,他的心,一陣陣抽慉。
演奏成功。
在一聲聲的安可中,夏天已經退到了舞台後方,並趕在那些媒體記者及瘋狂樂迷來到之前,褪下了演奏時穿的禮服,套上一件長風衣,戴著墨鏡,由側門離開音樂廳,他只負責演奏,剩下來的就是杰米瑞的事了,他沒興趣。
外頭有些涼,是台風過後帶來的涼意。
他拉高衣領半掩著面匆匆離去,明天是他留在台灣的最後兩天,他已經和杰米瑞說好要去探望老山東了,明天整整一天是他的私人時間。
他原是已經走開了的,卻在經過捷運站口時,被兩個爭執的聲音拉住了腳。
天雖涼,但他明明已經披上了風衣,卻為何他還是全身起顫?
「妳這奇怪丫頭!都說了這海報是不能撕的,妳怎麼听不懂?」
「嘿!你才真的很奇怪呢!這上面的演奏會時間都已經過了。」女音潑蠻,並不因當場被逮而有愧意。「一張過了時效的海報,你干嘛要那麼小氣?」
「這不是小不小氣的問題,這是規矩,活動辦完自然會有專人來清海報。」
「笨!你不會睜一眼閉一眼?到時若真被問起,就推說是被台風刮跑了!少一張海報,你就會人頭落地了嗎?」
不擇手段,女音甚至替對方出了餿主意。
「什麼叫做睜一眼閉一眼?我兩只眼楮都看見了妳在偷,怎麼能裝作沒看到?嘿!我想到了,咱們這兒前幾天貼的海報也都不見了,是不是都是妳偷的?」
「喂!你很無賴耶!之前被偷代表你看門的本事不夠好,不好也就算了,現在倒索性全賴上了我?沒過期的拿走叫做偷,已經過期的拿走叫做清垃圾,你還應該謝謝我。」
「哇哇哇!瞧瞧妳,人哪,生得不起眼,嘴呢,倒是伶牙俐齒得緊,我就硬是要賴妳,妳又能夠怎樣?不消前面幾張,光妳手上的這一張就夠我拉妳到警局說是現行犯了。」
咄咄逼人,男人一把捉起「現行犯」正想排開看熱鬧的人群到警局,卻突然一只強而有力的手從天降下,一個緊握,逼他松開了女子。
「別踫她!」冷音危脆。
男人被阻,滿臉不悅,「喂!你哪個單位的?憑什麼插手管我這里的事情……」
只見對方用另一根手指壓低墨鏡,那張臉,竟然和海報上的小提琴王子Summer一個模樣。
「海報是我要給她的……」夏天淡漠出聲,「若有人問,你就這麼回答。」
在四周旁觀人群回過神來之前,夏天拉起女子快步匆匆離開了人群。
他拉著那明顯不情願的女子,先過了馬路又拐了個彎,將她帶進了不遠的公園里,再找了個有路燈的無人角落,終于松開了她。
死寂、安靜,除了草間蟲鳴。
他死盯著她,她卻只是將目光四處游移,沒打算抬眼看他。
「妳干嘛不看我?」
「有什麼好看的?」女子嗤之以鼻,表情卻遠不如聲音來得沉穩。
「既然不好看……」他低頭瞥了眼她還捏在手心里的海報,「那妳還拿?」
女子終于肯抬頭了,似是自知躲不過,那就索性大眼瞪小眼吧。「我住的頂樓加蓋鐵皮屋被台風刮走了一塊鐵皮,我要拿幾張海報貼著好擋風。」
「貼正面還是背面?」他語帶玩味,故意逗她。
「呿!」她語氣不屑,用字極度粗俗,「貼哪一面干你什麼屁事?」
「我只是想要知道……」他目不轉楮地看著她,留心著她的反應,「妳到底有多麼想念我。」
「誰想你了?」
她的表情不自在到了極點,眼神再度游移,像極了只只要逮著空隙便要逃走的小老鼠。
他伸手先摘掉自己臉上的墨鏡,再去定住她的肩頭。
他拿掉她臉上的大眼鏡,再閉上眼楮緩緩地、緩緩地撫模著她的臉。
由下巴往上,滑過雙頰,滑過耳垂,滑過梨渦,滑過鼻梁,滑過眼楮。
他的長指沒有放過她臉上的任何一個細微角落,他的長指雖然形似強勢,卻是微微顫抖著的。
丙真是她!
其實在听到聲音時他就已然確定了,只是在有關于她的事時,他絕不容許自己有一丁點的錯誤,所以,他必須用最熟識她的手指來做確認。
片刻後夏天張開了眼楮,他不知道十年前的小寧靜是什麼模樣,他只知道這個長大後的寧靜,讓他乍見之下有些失望。
她削短了的發緊貼著頭顱,讓她像個小男生一樣,一點女人味也沒有。
她臉上還戴了副四十年代的人才會戴的黑框大眼鏡。
雖然拿掉了眼鏡,但他還是看不清楚她的眼楮,因為她在眼眶周圍畫了幾圈眼線,活像一頭剛剛被人叫起床的熊貓,至于她臉上,不論是額頭還是雙頰,甚至是下巴上,密點著大大小小的褐色斑點。
至于身材,那叫做一團模糊,她穿著大尺寸的市場牌T恤,也不知是怕冷還是怎地,里頭似是塞了好幾層的衣服,從外頭看來圓圓滾滾的,活像一頭胖小豬。
他從不知道他的寧靜是這個樣子的,他如果還是個瞎子,那就可以用想象來掩蓋一切,但他現在看得見了,卻只感到頗受驚嚇。
如果有人拿她現在這模樣的照片跟他說,說這女孩就是他苦思了十年、苦等了十年的少女,他一定會揍人的,但她現在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他不得不感到有些無措了。
夏天咬咬唇思索,好看的眉頭鎖了鎖,失望與困惑交集涌上,卻突然,一個直覺告訴他,所謂的「眼見為憑」其實並不真確。
他抬高修長的手掌,瞥見指月復間淡淡的色漬,那是他方才摩挲過她臉龐所留下的痕跡,他的眸底升起了玩味。
他沒有猜錯,有些事情,果真是不能單看表面。
可失望是一回事,不管她變成了什麼模樣,他對她都只有一種感覺。
「妳不想我,我卻想妳……」他溫柔地將她擁進懷,嗓音深情沙啞,「我親愛的小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