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藍海線,日已西落,橘影滿天。
天色雖漸暗卻無損海禹人的快樂及興奮,共計三日的「哈比米斯帝」海祭本就是以夜晚時為高潮,愈夜人愈多,愈夜人愈鬧,尤其,今日又是第三日,海祭之末。
在以數十株檳榔樹干搭建起的祭壇,上頭高高坐著前任海禹王辛勤與其妻雷馨,此外還有個佐相趙籍及負責祈祀的祭司洛比。
祭司洛比戴著張青面獠牙面具,分別向東南西北默念禱詞,然後他手勢一揚,海邊立刻噴起了丈高的烈焰,海禹人民歡喜得吼叫陣陣,現場氣氛熱騰。
天色整個暗下了,星斗紛紛攀現,趙籍笑呵呵地偏過頭,卻詫異地未能見著前王熟悉的笑靨。
趙籍忍不住抱身詢問︰「前王,臣不懂,祭典明明一切順利,卻何以見您未展笑顏?」
埃禹國向來只有一王,父死子方繼,只有現任的王朝破了舊例,此破例實屬情非得已,但既然是同一個時間內有了兩個王,遜位的辛勤倒也不避諱,索性便讓臣民直呼他前王了。
辛勤搖頭凝睇著遠方,「趙卿家還不懂嗎?孤王愁眉,自是為了不知何時方能卸下肩上重擔。」
「臣愚昧!」趙籍蹙起眉,「太子既已奉遵王意繼承了王位,您何以還……」
辛勤擺擺手,「唉,你不懂,太子雖遵令勉強接繼了王位,但那顆想飛的心,卻依舊是躁動不安的。」
「我也是這麼想著的……」前王妃雷馨點點頭,「除非那孩子當真定下心來娶個妻子、生個孩子,咱們的心哪,才有可能安下。」
埃禹王儲代代單傳,到了辛勤時亦僅一子,偏生這位太子爺出生時身子骨過于孱弱,還險些沒了小命,嚇得辛勤派人千山萬水地去到中原,為兒子聘請了位武林高手來任西席,以十數載光陰讓兒子習得了中原武林上乘武學。
太子長大之後,既有結實體魄又有高超武學,成視邴雅、豐神俊朗,聰明睿智且恭謹守禮。
太子樣樣都好,只有一件事不好,非常非常不好。
太子西席師出少林,乃一得道高僧,太子除了武學外,自然還跟著師父聆听多年的佛法。
潛心向佛是好事,辛勤夫婦原也是樂見其成,還蓋了高聳入天的佛塔讓太子禮佛,直到听見兒子鬧著要出家當和尚時,他們才知道大事不妙。
埃禹國代代單傳,唯一的太子想要出家?
那還得了!
是以兩夫妻不斷向兒子曉以大義,並將西席「恭送」出海禹國,拆了佛塔,提前讓太子在兩年前二十歲時登基,這一切的一切,無非就是為著要斷了兒子那萬物皆空、自由為上的傻念頭。
太子亦曾多次反抗,卻拗不過父親的威嚇及母親的眼淚。
憊有更重要的一點,他無法拂逆臣民們殷盼的眼光,在海禹國臣民心里,辛氏王朝的地位就如同天神一般,少了他,國必亂。
最後太子屈服了,也登基了,他割去了對于自由的向往,乖乖當上了海禹王,只不過,他是個並不快樂的海禹王。
他不愛參加慶典,不愛興戰,不愛笙歌絲竹,他愛的是思考及安靜,他常會在宮中開辦佛學論壇,還會在夜里睡不著覺時爬到屋頂上說是要思考,長久下來眾人都知道了他的習慣,也就見怪不怪了,反正現任海禹王武功卓絕,連個貼身侍衛都不需要,所以眾人都由著他、順著他,只求他別再想要出家就行了。
太子雖然乖乖登基,但對卻依舊興趣缺缺,辛勤辦了幾次擇妃都沒有下文,這個樣子的海禹王,又怎麼能讓他們兩老心安?
「要不這樣吧。」趙籍想了想上前出主意,「趁著今夜海祭,咱們讓洛比問問海神喀赫齊可有良策因應?」
「嗯,這倒是個好辦法。」
前王妃雷馨也湊過來拚命點頭。
辛勤想了想,隨即喚了祭司洛比過來。
嘰嘰喳喳一陣耳語,洛比轉身閉眸凝息,一身黑袍斗篷的他捉高了法器,踏著旋風似的翻花碎步,舞得恍若天魔謫降,片刻後他駐足,清了清嗓正想說話,卻听見了祭壇底下一陣陣的尖叫。
吧嘛?
他都還沒大發神威呢!如此熱情的尖叫該是要慢點再出來的吧?
祭司洛比還在詫異,三道旋風同時撲過身旁,逼得他只得張開了眼楮湊上前往下瞧去,這一瞧,連他都忍不住瞠大了面具下的眼楮。
天色已黑,海面上一片闃暗,幸好海岸邊上有著成簇的火把,再加上剛剛完成的海祭儀式,那未燃盡的焰頭尚有丈許,可以容人將那矗立于海平面上的「東西」給瞧得清楚。
「是海神喀赫齊嗎?」
底下百姓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不是吧,這和祭司洛比所繪的赤煉蛇發、十來丈高、寬額闊嘴、強悍粗獷的喀赫齊根本沒半點相似的呀!」
「海神萬能,自然會幻化!要不,他又怎能穩立于海平面上?」
「可要說那樣的……的「家伙」是海神……」說話者搔首跺足,跺足搔首,「實在是叫人難以信服哪。」
只見以墨黑海天為背景,一位全身白衣兼白發、白須的枯瘦老頭倨立于海面之上。
老人微微側首仰面,雙手背負于身後,臉上微漾著傲色,力持著仙風道骨面貌,但因海風陣陣,海水冰冷,眾人只像是見著了一具骷髏排骨立于海平面上。
「洛比!」辛勤蹙眉轉頭,詢問著祭司,「這是怎麼一回事?」
洛比瞠目搖頭,以手勢安撫辛勤,「前王,您別擔心,讓屬下來問個清楚。」
卑一說完,洛比對著海面朗聲發問。
「喂!打哪兒來的糟老頭?膽敢在此冒充吾國海神喀赫齊!」
糟老頭?!冒充?!
老頭火惱地旋過正面,還差點跌了一跤。
「喂,你這青面獠牙的,敢情是被面具遮住了眼楮?誰要去冒充啥子海神了,海里的神能及天上的嗎?你瞧我這模樣,還看不出我是天上來的神仙嗎?」
「看不出來。」
不單是洛比,就連岸上的海禹百姓也都一致地重重點頭。
「有眼無珠!有眼無珠!全都是一群有眼無珠的廢物!」老人氣呼呼的,將矛頭轉向,「那麼辛勤你呢?你看不看得出?」
老人直呼海禹前王的名諱引來眾人不悅的鼓噪,但辛勤是見過世面的人,深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想了想,恭敬地揖身。
「不知仙家今日降凡有何貴干?端候指示。」
「這才對嘛!」老人捻須微笑,「這海禹國上下,總算有個是開著眼楮的了。」
「前王,這……」
洛比還要出聲駁斥,卻讓辛勤給以指抵唇噤了聲。
「恭請仙家明確開示!」辛勤再度揖身,卻在身後暗打了手勢,派出兩名善泳將軍下海潛近老人查個分明。
「夠上道,那我也不再故弄玄虛了。我會在此是因為听見了海禹前王的禱告,特意為了替你們解決問題而來的。」
「仙家是?」辛勤不解。
「月老。」老人傲然吐語。
一句話惹來幾聲倒抽氣,前王妃雷馨喜色滿面,上前揪緊丈夫的手,「王夫!是月老耶,咱們有救了。」
辛勤原也是喜形于色的,但畢竟較妻子來得謹慎,只見他凝眉再問︰「不知仙家可有證明?」
「證明?證明?!」
老人緋紅一張老臉,險些又要再摔一跤。
「凡夫俗子!凡夫俗子!我長得就是一臉神仙樣,還需要什麼證明?原來那備受稱譽,被說成是天下第一明君的海禹前王也不過爾爾!我……」
老人原想繼續破口大罵,卻覺得褲管被扯動了下,只得歇了火氣切入正題。
「也罷,佛渡有緣人,神助信吾者,信不信隨你,不過你子今生只有這麼一條姻緣線,只有這麼一次機會,你要是不能夠把握那也是命了……」
老人一邊說話,一邊竟然緩緩下沉,像是要水遁了,看得辛勤又是懊惱又是膽戰。
「月老!月老,請您原諒凡子說錯了話,請留步,請明示……」
「留步是不可能的事情。」
老人倨傲冷顏回應,此時海水已然漫上了老人腰際。
「至于明示,我告訴你,待會你趕緊領著大批人馬回到王宮,在王宮的寶庫里……」水已淹至下頷,老人勉強撐高頸項,聲音泡在水里帶出了咕嚕嚕的泡泡響。
「有個姓海的女子……她就是現任海禹王的命定妻子,此外,我還在正殿桌上留了一雙「同心鐲」,戴上必能同心,只是要注意……那鐲子一定要……咕嚕……咕嚕咕嚕……」
本嚕聲止,鏡似的海平面瞬間回復,老人無影,辛勤與雷馨面面相覷。
「妳听清楚了月老的最後仙諭嗎?」
「沒耶。」雷馨遺憾地搖頭。
辛勤輕嘆口氣,「唉,都一樣,只怪仙人來去匆匆,凡人不及聆听澈悟。算了,先不管了,至少前段听得分分明明,趙籍,你動作比較快,給我速調一萬人馬先回王城,回去之後,不管出現在寶庫里的是貓是狗,還是其他的什麼東西,都給我小心守牢了,待我回去面對面盤問個清楚。」
犬貓不計?呃,這會不會太夸張了一點?
嗯,夸張是夸張了點啦,但卻不難想見他們的前王是多麼殷盼著能夠見到兒子開枝散葉。
趙籍領命,匆匆離去。
不多時,方才被派去探老人底的兩位善泳將軍歸來報告,都說老人沒海之後尋不到蹤影,也未見到他再度浮出,經由此,辛勤對于老人的話更信了幾分,急匆匆喚了快馬過來,他帶著妻子直奔王城而去。
前王一走,看熱鬧的焦點轉移到了王城,海邊人潮快速散去,祭司洛比見狀雖是滿懷不悅,卻也無可奈何地命人收拾祭壇。
陸上人影散去,沒人發現到有兩條黑影,正偷偷模模泅泳在黑色海水間,朝著遠處礁岩而去。
「喂!」月老邊游邊咬牙質問,「你剛剛干嘛抽走我拿來站在海面上的大海龜?」那可是他用了好半天的法術才能讓牠听話站定了的。
「不抽還得了?」洛伯虎沒好氣地瞪眼楮,「那海禹前王不是個笨蛋,他已經派人潛近要查清楚了,偏生你還在口沫橫飛盡彼著罵人。」
「可這樣子一抽,我的話根本沒來得及說清楚,此事干涉又只到此為止,接下來該回中原去忙其他的人了,我話都沒說完……」
「算了,半說半猜,半遮半掩,不正符合你們這些做神仙的行事準則嗎?」洛伯虎嘲諷道。
「可是你害我白喝了好幾口海水,又不能浮上來,只能夠一直憋、一直灌海水……」
「怪你自己吧。」洛伯虎沒好氣,「明明今世非神強要做神,卻又法力不足,還得仰仗著一只大海龜馱你現身……」
「呿!我是仰仗大海龜又不是仰仗你這王八小標,輪到你在這里數落……」
月老嗓音戛然而止,因為見對方一手揪緊他的衣襟,一手高舉著「小霸拳」,凶神惡煞活像要吃人一般。
「喂喂喂!你這麼凶干什麼?你把氣出在我身上干什麼?前世因,今世受,誰讓你上輩子是個花心大蘿卜,這輩子注定要受挖心剖肉失愛的痛……喂喂喂……放手啦!咱們都在往下沉了啦……咕嚕……咕嚕咕嚕……你……你不可以殺月老喔……咕嚕……咕嚕咕嚕……否則你下輩子會更倒楣的……咕嚕……」
悠悠海面,月娘慈笑,咕嚕不絕。
敗悶。
辛忍冷冷地暗忖。
真的是很悶,他換了姿勢繼續想著。
可他卻說服不了自己甘心離去,寧可這樣高高立于梁柱後面,冷眼瞧著底下那笨笨小艷賊翻箱倒櫃兼搖頭嘆氣。
「這個不是!這個也不是……噯……我翻翻,這個可不可能……唉!怎麼也不是呢?傳聞火晶石大小彷如半截小指,石中青焰終世不滅,恆溫不減……」
明明該是酥軟甜沁的吳儂軟語,經過了幾夜的折騰,這會兒聲音里只透出滿滿疲意了。
「怎麼可能?」
埃灩看也不看地拋遠了手中那只外頭瓖著彩鑽的木匣,理也沒理滿地的珊瑚翡翠,她在偌大的寶庫中走來走去,腳底下踩金踐玉,鏗鏘脆響,卻沒見哪件寶物能多留住片刻她的注意力。
她蹙眉困惑地低語。
「「天下至寶清冊」里清楚載明,那火晶石在百多年前當海禹王率眾渡海時,已讓他由中原攜至了海外,沒道理這會兒竟會不在這寶庫里呀?」
雖是喃聲自語,但她手上尋寶的動作可沒歇下,她心知肚明,今兒晚是海禹國海祭的最後一日,如果她還不能夠尋著火晶石,將來就更加不可能了,也就是這樣她才會心急地亂找一通,連小聲點免得被人發現,或連東西翻過了要放回原位都沒做到,甚至連極有可能「再度」掉入了人家的陷阱也不在乎。
目前她眼里除了那顆火晶石再也容不下其他,是以才會連被人在上頭盯梢了幾日都沒感覺。
辛忍隱于梁後,俊秀的面孔下隱著冰冷郁火。
他郁是因為無聊,那麼火呢?他就不知道自己在火些什麼了。
他已經如願將她整得夠慘的了,那他為什麼還要火惱不已?
他故意將她引到寶庫,也故意將守衛全給調離,他讓她入寶庫可不是為著想要成全,只是想要繼續整蠱她,看她會不會死了心罷了。
第一天他讓她得到的寶,是滄海毒蜘蛛一盒。
那些米粒大小的毒蜘蛛將她那原本白蔥似的女敕指咬成了十顆大饅頭,這種蜘蛛毒得浸泡尿液方得消褪,第二天她再來時腫塊已消,可以想見是泡了一整天的臭尿。
第二天是奇癢散從天撤下。
她被迫不得不放下手中一切狂奔出王城,就近找了條大水溝,在里面連頭埋入了兩個時辰才總算止癢,水鬼似地乏力爬出。
她今天再來時雖已做了不少準備,卻依舊難逃他設下的天羅地網。
像她現在臉上的一條綠、一條紅、一條橙……七彩斑條,正是出于他的手筆。
明明他已經做得很是明顯了,明明她應該知道勝算渺茫了,被人盯上了,但偏就是拗氣不肯停手,也硬是對于其他寶物不屑一顧,那些被她踐踏在腳底的奇珍異寶,明明件件都是價值連城的。
他冷冷地想,郁悶地惱,不懂究竟是怎樣的男人,能值得她如此奮不顧身?又是不懂又是不服,他並未察覺到自己對于這樁小賊竊案已然詭異地付出了過多的心思。
埃灩繼續埋首尋寶,直至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她花容失色才知大事不妙。
她慌慌張張地想逃,寶庫卻已門扉大敞,並奔入了十多名持劍披甲的侍衛,她想往旁溜,只見窗口早已是人影幢幢。
呃……好大的陣仗,她不過是一介小小盜寶毛賊,未殺人、沒放火,真有必要如此勞師動眾的嗎?
埃灩銀牙一咬,硬著頭皮正想向那些侍衛嬌聲討饒,卻見侍衛們分站兩側,一名身著青色官服,方頭大耳的中年男子氣喘吁吁地奔了進來。
「妳妳……妳……妳是不是……」
中年男子正是海禹國佐相趙籍。
為了王命他一路奔得死急,到了這個時候還未能撫平呼吸。
等他緩過氣抬起頭來才總算看清了眼前那一身黑色夜行衣,小賊似地,臉上畫得七彩斑斕的怪異女子。
被眼前所見嚇了一大跳,趙籍嚇退了幾步才想起前王那「犬貓不計」的命令,呃,不論如何,她好歹是人,也更好歹的是,她是個女人。
「姑娘貴姓?」
強行按捺下驚駭及困疑,趙籍彬彬有禮地發問了。
啥?海灩微愣,這海禹果真是個禮儀之邦,現場人贓俱獲,她手上腳下全是寶物,不問她打哪兒來、不問她想要什麼,不罵人不吼人不踹人不扁人,卻只是問她姓啥?
吧嘛?
想替她請個訟師方便問案嗎?
「海!」
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海灩大方地給了回答。
埃?!
只見趙籍和幾個將領互換了訝然的視線,訝然之後是喜色滿面,下一刻,鏘鏘大作嚇了海灩好幾跳,只見著里里外外的將領侍衛們全都擱下了器械,連同佐相趙籍在內,全體在海灩面前恭敬跪倒,異口同聲。
「臣等叩見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