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後
年歲破百的張家曾祖女乃女乃,笑得合不攏嘴,盯著眼前那兩個難得會來探望她的曾孫,並享受著他們爭先恐後的問候。
「曾祖女乃女乃近來身體可好?」張大郎關心地問道。
「這不錯。」老人家歡喜頷首,以牙已不多的老癟子鄔回答。
「那麼,曾祖女乃女乃會不會常犯頭疼?會不會時時昏昏欲睡?會不會感到體力不濟或是四肢無力,總是想要摔倒呢?」張二郎亦關切地問著。
「還有呀……」張大郎也連忙追問︰「會不會經常氣血不順心口抽緊,或者是腦門胡亂充血,好半天過不了氣?」
堂上老人被問得傻了眼,好半天擠不出話,最後是由恭立在張家曾祖女乃女乃身後的張家爺爺,忍不住皺眉罵孫子。
「你們這兩個渾小子今兒個是怎麼回事?不來探望曾祖女乃女乃便罷,一來便問這些顛三倒四的問題?」
張大郎搖頭,「才不顛三倒四呢!我今兒個來,無非就是想探知曾祖女乃女乃的健康情況。」
「我也是!我也是!」張二郎緊隨著點頭開口,忍不住低頭小聲抱怨,
「怎知老太婆看來面色紅潤、身強體健,呿!唉人暫時難以如願。」
「難以如願?難以如你啥願了?」眯眸冷問的是張家爺爺。
只顧著低頭懊惱的張二郎,還沒發現自己的自言自語已經讓人听見,沒好氣地哼聲回答。
「那還用得著問嗎?當然是無法借著挑棺材、辦喪事,好去追求‘棺鋪西施’杜盼盼!」
听見回話,兩個氣得瞬間變臉的老人還來不及發作,張大郎就先跳了起來。
「你想都別想!」
憊是大郎這孫子有良心!張爺爺原是欣慰地想著,沒想到卻听到他繼續說
「曾祖女乃女乃是我的!‘棺鋪西施’也是我的!她老人家的後事免你這白眼狼操心,我自會為她辦得風光,讓她連躺在墳墓里都能像現在這樣,笑得合不攏嘴。」
憊啥笑得合不攏嘴呢,堂上老人早已氣到嘴角狂抽了。
聞言,張二郎也跳起來了。
「你才是想都別想呢!為了這檔子事我早已籌畫多時,曾祖女乃女乃的後事只有交給我來辦才能讓場面備極哀榮,讓老人家光是听了我的計畫就會巴不得隔日就能駕鶴西歸、早登極樂!」
「二郎!快……快給我住嘴!」張家爺爺撫胸喝斥,險些氣暈。
「听見沒?爺爺讓你住嘴呢,因為知道你只會耍嘴皮,爺爺讓你閉嘴就是同意了不但曾祖女乃女乃的後事歸我,就連他老人家自己的後事,也都全權交給找。」
「大郎!你……你這孩子!」張爺爺氣到身子猛打顫,卻沒人理他。
「歸我!遍我!全都得歸我!只要這家里一有人死了就得歸我!」
「作你娘的春秋大夢啦!」
一拳頭揮去,一狠腳踹過來。
「你才是在發夢呢!斑!憑你這副長相,即便是家中得了瘟,一次猝死了十幾個,那‘棺鋪西施’也只會看死人而不會多瞧上你一眼的。」
兩人愈說火氣愈大,拳腳齊上了。
「你才是他娘的生得鬼見愁,死人嚇活!居然敢這樣說我?」
堂下炮火連天,戰況激烈,沒人看見堂上的老人們,早已各自氣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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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在烏龍鎮上的「你家可好」棺鋪里,卻是一片如沐春風的寧馨。
「段婆婆,還請您節哀,人有生老病死,遲早都得走上這一條路,最要緊的是要讓走的人能安心,段爺爺若是地下有知,見您這樣哭泣,他也會跟著難受的。」
原是低頭啜泣不止的老嫗,在听見了那把猶如春風般的柔嗓開解後,哭聲總算是暫時打住了。
見狀,那立于一旁,段婆婆的兒媳對著開口安慰的少女感激一笑,開口問︰「請問杜姑娘,那麼我公公的壽衣,又該上何處采買為佳呢?」
端坐著的美麗少女側首忖想,半晌之後,清脆嗓音再度響起。
「方才我已經量過了段爺爺身段,他過高又偏瘦,就怕坊間那些制式的壽衣難合他身,讓他到時候看起來不夠稱頭,要不這樣吧,還請段家嫂子多費點心,上絲綢莊去買幾尺寶藍色真絲料回家,親自為段爺爺縫壽衣,反正時間還長,自己動手另有個好處,就是連鞋襪都能配色成雙,讓段爺爺看來更顯風光。」
一番解釋面面俱到,足以說明那是個並非僅有外表沒有大腦的美人兒。
「一定要真絲料子嗎?」段家媳婦遲疑的開口,「我家里還有些不錯的緞料——」
「千萬不可!」少女搖頭打斷,神色雖然柔和,態度卻很堅定。「‘緞’音同‘斷’,犯忌。加上爺爺又姓段,難道你們想和他斷了又斷嗎?」
「犯忌」加上「斷了又斷」讓兩個婦道人家都嚇沒了聲音,也讓段婆婆的眼里再度蓄滿了淚水,全然沒意見地任由少女作主張,由著她為段爺爺挑了具上等的香木圓心十合頭福壽棺,並還委由她擇定祭禮儀式。
在一干瑣碎事宜溝通妥當了後,終于能從哀傷中抽回神,轉而將注意力擱在如何能讓老伴風光走完最後一程的段婆婆,滿懷感激地握住少女的柔荑。
「杜姑娘,」老人家淚眼瀅然,「多謝你的費心,讓我那老伴能夠走得風光。」
「婆婆,您跟盼盼說什麼謝呀,」少女依舊是那把酥人脾肺的柔嗓,「這可是我杜家的營生呢!」
「雖然說是做營生,但杜姑娘心思細膩,樣樣通曉,行事體貼周到得令喪家感覺到心安,這種附加的服務效果,那可是花了錢也買不來的。」
「還不只呢!」滿懷欽佩的段家嫂子也笑著作聲。「杜姑娘的花容月貌、溫雅談吐,在在使人心曠神恰,看了之後眼楮舒服,听了之後耳根舒暢,還能為人排憂解煩呢!」
這話絕非阿諛,想她們生在諸暨,這個出了名的西施故里,雖然沒有機會見著那在千年前,將吳王給迷惑得失了國的美人西施,幸好還有個可供她們遙念遐想的典範——亦即眼前這位「棺鋪西施」杜盼盼。
杜盼盼的美,美在清靈爾雅,美在絕塵無垢,美在精致典麗,美在會讓人看了心情平和,且還愈看愈覺著迷,百看不厭,像煞了朵出水芙蓉。
她的美甚至會讓人聯想到曹植「洛神賦」里的一段——
灼若芙蕖出滌波,縴得衷,修短合度。
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
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
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
卞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于語言。
總而言之,就是這位美人兒的麗顏哪,終于能讓凡夫俗子們藉由她,窺見了文人筆下有關于傾城美女的極致典範。
眼見段家嫂子說得一本正經,杜盼盼僅是哂然一笑。
「段家嫂子真會說笑。」
「好姑娘哪!我這可絕不是在說笑,你家鋪子之所以會生意比別人家好,我看過半都是沖著你‘棺鋪西施’的招牌來的,或許在未來,你爹還會考慮將這鋪子傳給你!」
美人兒羽睫輕眨,杜盼盼以眼神示意對方小聲點。
「段家嫂子這些玩笑話可別讓我嫂子給听到,要不然……」俏鼻嬌柔地輕皺了下,「她又要千方百計地為我尋婆家了。」
雖然是以玩笑方式說出,但杜盼盼可沒當這是玩笑話。
自她十五及笄後,這兩年來,大嫂就像是想讓家里少副碗筷似的,整天拜托媒人為她找尋婆家。
消息一傳出,人人都當是她自己想嫁,搞得鋪里三不五時有閑人登門,說是家中「即將」有喪事,想先听听她的意見想法。
那些說是來談公事的男人卻在見了她後,不會說話只會傻笑,從懷中掏出自己的庚帖,一一話不說塞給她,求她能考慮考慮他。
考慮?讓她考慮啥?
考慮是該將帖子撕爛了塞進對方嘴里還是鼻孔里嗎?真真可笑!
這種鬧劇一次兩次她還能笑得出來,鬧多了後卻只覺得心煩。
最後她索性和爹鬧脾氣,說是日後只接手女眷上門來的生意,就好比是像段婆婆及她媳婦這樣的客人,其它的就都不歸她管了。
沒想到這在她是用來省麻煩的做法,反而更刺激了那些男子,個個對她趨之若鶩了起來。
那些無聊男子三不五時就愛在她家鋪外徘徊,說是想見見那即便是捧了銀子來買棺材,也不一定能夠見得著的「棺鋪西施」。
般得她現在連出門買個東西,都還得前看後看、左顧右盼,就怕惹來跟蹤蒼蠅,害得她自由盡喪。
在送走了段家婆媳後,杜盼盼意興闌珊地將銀庫鎖上,與坐在前面看誧子的杜家大嫂打了聲招呼,逕自往側門走去。
「又要上烏龍觀呀!」見了她走去的方向,杜家嫂子微涼的問句從她身後飄來。
「欸。」懶得多費口水,杜盼盼僅輕應一聲。
「當心點喔!」杜家嫂子道。
一句話讓杜盼盼不得不停住腳,轉過頭皺起眉頭。
「嫂子想讓我當心啥?」
杜家大嫂懶懶的伸手扇風,沒看向那雙漂亮得太過傷眼楮,搶盡了女人所有鋒頭的小泵。
「那間道觀里住的都是男人,雖說是和咱們比鄰而居多年的老鄰居,但你總是個雲英未嫁的姑娘家,當心讓好事者亂嚼舌根,壞了名聲。」到時害你嫁不出去,累得我整天磨牙。
「多謝嫂子關心……」杜盼盼微蹙的黛眉松開來,冰凝嗓音听不出波動情緒,「盼盼自有分寸。」
她邊說話邊挪蓮足,不改方向地依舊往兩戶人家之間的圍牆走去。
在那兒有扇方便兩家來去的月牙小門,不必經過那總守著一堆蒼蠅的大門。
但即便她已越過了小門,卻還是能夠听見嫂子的涼音飄了過來——
「真的有分寸就不該成天往道觀那頭跑,活像是那頭有寶似的,怎麼說都已經不是個小女娃了,不該再成天和那些大徒弟小道上沒分沒際地嬉笑打鬧,快坑訕下心來挑戶好人家,別總讓老父及大哥、大嫂擔心哪……」
沒意思的話她沒興趣听,杜盼盼自動關住耳朵,繼續前行。
一路上她都沒見著人,直至拾級上殿時,終于見著了熟人。
「盼盼,你來啦。」
熱呼呼的召喚聲搭上陽光般的英挺笑靨,是烏龍觀里的四徒弟天樂。
杜盼盼點頭柔笑,「天樂哥。」
「怎麼?又讓你嫂子給氣著了?」
天樂趨近細瞧她的臉色,若非強抑,他險些就要伸手去觸踫她一頭青絲好安慰她了。
兩人認識超過了十個年頭,杜盼盼待天樂就跟待自己的親哥哥杜壯壯一樣,是以沒打算瞞他,唇畔一松,微泄了苦笑。
「是我的眼楮還是表情露的餡?怎麼天樂哥一看就能猜著?」她好奇問道。
天樂嘆口氣,直勾勾地顧著她。
「都不是,只因為——你是盼盼!」
美眸不安地垂下,躲開了對方那過于熾烈,熱到了會燙人的眼神。
這樣的眼神她見識過不少,也知道那代表著什麼,只可惜這些眼神再熱再狂再燙,也點不著她心頭的火苗。
她不是不解情,而是……而是普天下只為一個男人解情哪!
就在杜盼盼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幸好不遠處傳來一長串的「盼盼」呼喚救了她。
別過頭去,她見著了烏龍觀里的老五天喜以及老六天涯,她的另外兩位仰慕者。
「你來得正好!」天喜笑嘻嘻地伸手拉起她的右手,「我做了一只娛蚣紙鷂,正想帶你到後山去放紙鷂。」
「盼盼才不想去放紙鷂呢!」天涯趕緊過來,搶佔住杜盼盼的左手。「她要跟我去釣魚。」
「夠了!你們這兩個冒冒失失的家伙……」
天樂看出了杜盼盼的不自在,伸手一左一右地打掉了兩個師弟的手。
「盼盼長大了,不再是那能跟著咱們沒分沒際玩耍的小丫頭,而是個姑娘家了,日後不許再這樣沒經她同意就去捉她的手。」
「真的假的?盼盼,四師兄說的是真的嗎?」
天喜、天涯各自擺出了苦瓜臉問道,卻見杜盼盼當真將小手放到身後,正正經經地點了頭。
「天喜哥說的是真的,人家已經是個大姑娘家了……」佳人巧笑,美眸流燦著動人光華。「不再是你們那啥都不需多做避諱的鄰家小妹妹了。」
即便天樂等人都是打小就和眼前這鄰家小妹相熟,早該看慣她的嬌容,卻仍是讓她那艷光四射的笑給看直了眼,好半天無法回神。
也對!
如此嬌美容顏合當出自子一個已屆婚齡的瑩蔻少女,換言之,就是他們的小盼盼,很快就將要獨屬于某個幸運男子,不再讓他們共享了嗎?
嗚嗚嗚……幾個男人幾乎都能听見來自于自己胸口,心房碎裂的聲響。
「就算是真的長大了……」天喜逼自己振作起來,繼續游說,「也還是能去放紙鷂的吧?」
「是呀是呀!」天涯也快快接口。「釣魚可是最適合一個大姑娘家做的休閑活動喔!所以盼盼哪……」兩人一致送上熱笑,「你快點想想,看究竟想要去做啥吧。」
「我呢,既不想放紙鷂也不想去釣魚……」杜盼盼向後緩緩退了三步,對著眼前三人送上溫柔甜笑,「我只想上禪房。」
卑說完她毫不留戀地縴足一旋,轉身就走,留下了三個面色惆悵、哀聲嘆氣的男人。
「這盼盼也是奇怪……」天喜一臉沒好氣,「又不是想出家當尼姑,居然什麼好玩的都不要,只想上禪房去看經書?」
「你這笨蛋……」在杜盼盼離去後,面色始終陰郁不展的天樂,斜睨了師弟一記。「真當她上禪房是想查經讀經嗎?你忘了在咱們觀里,誰最常被師父們給罰站在禪房里了嗎?」
天喜、天涯交換了視線,了然之後齊聲懊喪的開口——
「三師兄!」
沒錯!他們的木頭三師兄!
杜盼盼打小到大,甚至還听說是打從襁褓時就開始了的唯一選擇,那個普天之下,她唯一會去主動痴纏的男人!
一個像煞了木頭,既不俊俏又不風流,絲毫不解風情的木頭三師兄!
真是叫人槌胸膛!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