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距文冠五色翎,一聲啼散滿天星;
銅壺玉漏金門下,多少王侯勒馬听。
血染冠頭錦做翎,昂昂氣象羽毛新;
大明門外朝天客︰豆馬先听第一聲。
唐寅•詠雞詩
這一日,蘇州西園街上自遠方傳來了嬌斥追喊,乍聞聲,那原是趁著天光大好擠在路旁做生意的商家紛紛急忙挪位,光听聲就知道是蘇州小老虎上街了,猛虎出柙,生人回避,雖說事後可以到驃鯊將軍府領取補償金,但登門太多回,且每回都要害老將軍自責不已,總會讓人感到羞慚。
眾人閃開,果真見著了驃鯊將軍府的小姐駱虎兒,那在頭頂上左右各梳了個包包頭的小泵娘,雙手掄高一雙銅錘,朝著眼前男子追奔不休,邊追邊嬌斥。
「你停下來!」
男子雖被追得急,卻還有空往後拋了個白眼。
「是傻蛋才會停了的!」
「你停下咱們將話給說清楚。」
「只說話不掄錘?」男子聲音飄來。
少女強抑一咬牙。
「成!我不掄!」說到做到,她先扔開雙錘,然後扠腰站定。
前方男子終于肯停下腳,他轉過身來。
雖說已被追行了好一路,但那向來從容不迫、意態瀟灑的俊模樣竟沒半點走樣,俊臉上隱含著吊兒郎當似的溫笑,少女見笑心底一恍,該死,就是這種大眾情人似的招牌笑容害人不淺的,她可不能再上當,她閉了閉眼,冷冷出聲。
「你已經躲我好一陣子了,今兒個若非踫巧遇上,誰知你何時才要來找我,才要將話給攤明了講?」
男子雙臂環胸,冷瞄了眼那些個踞蹲在路旁假意手上忙著做買賣,事實上全是將耳朵給豎直了的街坊。
「說清楚?就在這大街上?」
「是的!說清楚!」少女語氣潑蠻,一雙濃眉大眼晶亮有神,「就在這大街上,因為這兒也正是咱們初識的地方。」
男子抬首,瞥見了一旁矗立著的「忠義牌坊」,憶起了往事。
是的,這是他們初識的地方,洛伯虎暗暗忍下嘆息,情緒有些復雜。
試想,一個是街頭小霸王,一個是蘇州小老虎,除了大街上,還能有哪個地方,會是他們初識的最可能地方?
那一年她十三,一個在將軍府中橫行霸道慣了的螃蟹族小惡虎,上得街來卻遇上了他這打起架來從不肯認輸的街頭小霸王,她看他不順眼,可還真巧,他也看不得她的凶神惡煞,于是兩人就很「不小心」地在街上狠狠干了一架。
一場架干下來,她的隨從、他的街坊全都來拉了,卻誰也解不開,他的手、她的腳全糾纏在一塊,活像一對連體嬰般,可誰也不願意先開口認輸,這一架沒輸贏,兩人都是頭破血流兼皮開肉綻,怪的是,倒也因為如此,兩人竟衍生出了種惺惺相惜、互有崇慕尊敬的情感。
她敬他並沒因著她是驃鯊將軍的女兒,就沒膽量動手。
他敬她明明只是個女孩兒家,卻有著比男人更猛更悍更強的力道及霸勢。
老實說,他是有些惋惜的,惋惜她不是男孩子,否則他就可以和她結拜當兄弟了。
而她卻是難得地慶幸起了自己的女兒身,所以才能將那種惺惺相惜的情感給漸漸變成了喜愛。
相識多年,兩人向來一見了面就是嘻嘻哈哈、你來我往,肢體踫觸毫不避防,在他或許是胡鬧慣了,沒將這當回事,但她可不同,她或許莽撞、或許粗心,但總還是個女孩子家,若非有情,誰會允許個男人老當街在自個兒身上模來蹭去、攬肩言歡的?
而在以往,她也總以為他對她是不同的,直到那一天,大街上七個女人一個男人遇上,知曉了自己並非他的唯一。
並非他的唯一哪!
稗!她好恨!當時一雙虎掌送上,三兩下便打斷了這風流浪子的手骨腳腰,還連帶送了他幾根斷肋骨,許是因著心虛,這街頭小霸王沒避沒閃,連回手也沒敢,任由著她和其他女人一塊出氣糟蹋他。
可在這之後他就避不見面了,也沒來求她原諒,沒來低聲下氣哄她開心,若非今日在大街上遇著,她不知還得再捱多久,才能夠再見得著他。
「好吧,就依妳。那妳究竟是想說清楚什麼呢?」面對著駱虎兒,洛伯虎是心虛不是害怕,他向來是天塌下來都不怕的。
「問你一句……」她咬牙,清澈的杏瞳里燃著熾芒,「要如何解決這一男七女的感情困擾問題。」
一男七女?!
街坊們的耳朵更拉長了些,有關于街頭小霸王究竟情歸何處,外頭幾個莊家都設了賭局,彩金牽連甚大,也怪不得街坊們要緊張了,一時之間挑菜揀菜、找錢給錢、吃面喝湯、捏面吹糖燒壺的都停下,明明是青天朗日下的大街上,卻是安靜得詭怪。
「就在這里說?」洛伯虎環顧四周,提醒著少女隔牆--全是耳。
「就在這里說!」駱虎兒坦然地點點頭,「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洛伯虎想嘆息,是的,駱大小姐,這確實不是啥見不得人的事,可好歹,總算是咱們的私事好嗎?
「好,我說,我還沒想好該怎麼解決。」
「還沒想好?還沒想好?還沒想好?」駱虎兒咬牙兼恨恨握拳,「那你這些天究竟是在做啥?」
在陪一個叫做月老的老頭,算計著該如何將妳們個個都割愛,歡愉未了散姻緣哪!
俊眸里隱住按雜心緒,洛伯虎只是淡淡地開口,「我正在想一個萬全之策。」
「有什麼好再想的?還不就是取一去六的算術問題!」
他聞言想笑,果真是莽女直肚腸,任何事到了她手上都變得好簡單。
老實說這也是他最舍不下她的地方,她的單純天真沒心眼,讓他在她身旁總能特別感到自在,不用刻意去想該說啥才不會開罪了她,不像其他的小泵娘,老愛千回百轉著肚腸,就算真生了氣,也比別的小泵娘好哄得多了。
眼前少女有著一頭煤玉般烏黑光澤的秀發,扇似的濃密羽睫,縴巧堅挺的鼻管,鵝蛋臉上永遠滿溢著精神奕奕,從不刻意閃避陽光的健康肌膚彈性十足,弧度優美的唇形頗引人遐思,這一切,恰可補足了她那唯一遺傳到父親,過于粗濃的一雙英氣劍眉,眼前是個英氣勃勃的小美人兒,或許不是七個女子里最漂亮的,卻無疑有著誰也無法忽略的獨特性格,不過他提醒自己千萬別忘,雖說如此,她也是最絕不可能和其他女子姊妹互稱,共事一夫的一個。
洛伯虎將思緒收回。
「小姐,妳說的很簡單,但如何下手卻很難很難,畢竟……」他語帶遺憾,目光滿是真摯,「我自問對妳們每一個都曾付出過真心。」
一句真心惹來了一堆高高低低的噓音,卻在洛伯虎的一個冷冷掃目後,全都靜了下來,須知小霸拳一出手,活人難擋、死人跳牆,大家還是光听熱鬧別出聲了吧。
駱虎兒聞言哼了口氣,嬌氣霸音不減,「要不這樣吧,以武擇夫,咱們在拳腳底下見真章,輸的人必須自動退讓,不許再吭氣。」
「那還需要打嗎?」洛伯虎也陪著哼長了氣,「人家個個都是姑娘家,誰能打得過妳這蘇州小老虎?」
「你--」她掄緊小拳,雙目噴出惡火,「敢情是在嘲笑我不像個姑娘家?」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洛伯虎瞬時換過了笑臉,長臂伸去,一把攬住駱虎兒的肩頭,哥兒們似地將她往自個兒懷里頭送,「小老虎,要我說呢,咱們先別提這些煩人事了吧,走走走,今兒個踫得巧,妳可曾听說近日在那虎丘山腳下,來了個打天津來的跑江湖雜技團?」
「跑江湖?雜技團?還是打天津來的?」果然是個沒心眼的小雹女,這話一听後她雙瞳生輝,被轉去了注意力,「快說快說!有啥有趣的?」
「那可多了……」洛伯虎俊眸噙笑,只用單手比畫,「耍猴戲、滾大缸、飛刀刺紅、甩流星錘,更不得了的是,听說還有一套馴虎的把戲。」
「馴虎?!」少女瞇眸極度不悅,「他們怎麼可以馴我呢?」
「沒人馴妳,人家馴的是貨真價實的斑斕大猛虎。」他做出張牙舞爪狀,笑道︰「哪像妳我,不過是名字里頭恰巧有個虎罷了。」
「我不信!野虎有虎性,哪是能馴得住的?」
「不信是吧?早知了妳是不會信的,走!我帶妳去看……」
語音逐步飄離,眼見那原是打鬧追殺著的一對冤家,末了竟並肩離去,安靜了好半晌的街坊不得不目露欽佩,接著面面相覷。
「听了這老半天……」王大嬸轉頭問向一旁的劉大叔,「你可曾听出了個結果?」
「能听得出才怪!」
是一旁的李老三仰天打了個大呵欠插進了話的。
「那小霸王滑溜得同條泥鰍一般,那駱家小老虎又是個實心眼的,他們之間能談出個屁來?」
去!
也不早點提醒,害大伙啥正活都沒干,只是聞了場屁?嗟!
蘇州城外,溪畔茅廬,茅廬後躺著一條銀白小溪,處處流露著簡樸風雅。
面對著?的綠竹桌板旁,坐了個手上捉著筆桿,正在眼前白紙上劃線作記的枯瘦老人。
「就這麼著……那花魁已經被騙到海禹國去,就等著開花結果,那豆腐西施也待在青城山腳下,盼能有後話,要不還得專程跑一趟為他們解咒,為豆腐西施重擇佳婿……那麼接下來,又該輪誰好呢?」
蒼癟老嘴朝下努努,這才發現坐在他後頭的男子已安靜了大半天了,他側過頭去,恰懊與那落寞俊男,大眼小眼瞪了個正著。
「喂,小標虎,打點精神好暝?這可是在為你的將來作計耶!」
「是為你的吧!」綠竹躺椅上的男人沒好氣地前搖綁晃,晃得老人一陣眼花,「不中用的老頭。」
月老吹胡子瞪眼,末了揮揮手,決定不和這等著割心剖肉的男人再做計較。
「我算過了,接下來就該輪到那將軍女了。」
「小老虎?」洛伯虎停下搖椅無奈挑眉,「這麼快?」
「不快,那丫頭火性最躁最莽,不先解決她,就怕她胡來,可怪的是……」老人伸手撓了撓下巴,歪了歪脖子,「她的命格我卻怎麼也排不出、算不來,怎麼會這樣呢?只要她是常人,沒道理我會……」
「本事不足就認命了吧。」搖椅再晃如海,男人輕蔑地閉上眼楮,「墮入凡塵的前任月老。」
「我不叫做前任月老!」一句話戳中了老人要害,氣得他白發白髯亂亂飄蕩,「我只是受你牽連,而「暫時」居凡罷了,只要等你這爛攤子結束了後,我就要回轉天庭了。」
「快別氣了吧,月老爺爺。」
一把好甜好甜的嗓音從窗口飄進來,月老轉頭,登時見著了個嬌容欲滴的漂亮小泵娘,一個王爺千金。她雙手托高腮幫子撐在窗旁,對著他淘氣偏首粲笑。
「伯虎哥哥不會說話,我幫他跟你說聲對不起!」
「呵呵呵!郡主不用如此客氣。」
老人邊澀笑邊搖手,還刻意拉開了點距離,深知這挺愛笑的小丫頭朱紫紫若是一發起火來,可是半點也不會輸給蘇州小老虎的。
「這句話該我說的,人家才想要讓您別客氣呢!」
朱紫紫扭頭一哼氣,下一瞬一大群丫鬟僕役也不知是打哪兒蹦出來的,又是靈芝茶,又是人參果,又是十全大補湯的擺滿了整個院落,她再一個哼氣,那群僕役瞬時無蹤,顯見平日在伺候這小主子時,早已訓練有素,很懂得看臉色,更懂得該何時退場。
「這些個……」月老有些傻眼。
「全是給您補身子用的!」
朱紫紫又是蜜蜜一笑,像煞了個體貼溫柔的小媳婦在對著姑翁討好,甜笑得讓人打心底也跟著笑了起來。
「紫兒知道月老爺爺日理萬機……」她瞟了一眼老人擱在桌上的紙,笑容更加深邃,也更詭譎了些,「肯定欠補。」
是欠補還是欠揍?
像是被那詭笑的目光給燙著了一般,月老沒來由的有些害怕。
「讓我瞧瞧,這會兒該輪到誰了呢?」
少女伸出手,月老趕緊去攔,卻趕不及丫頭手快,急得他跺腳直嚷嚷,「小郡主,這玩意兒是妳不能看的!」
「為什麼不能看?」她問得一派天真無邪。
「因為妳……」
因為妳也是當事人之一呀!月老不敢說,硬是吞下了話。
朱紫紫卻似毫無所覺,偏首誘人一粲。
「你給我看了,我才能夠幫你呀!」她低頭看著紙上的名字,「駱虎兒?怎麼,該輪到虎兒姊姊了嗎?」
白紙被輕飄飄地扔回了老臉上,少女只是淘氣地笑彎了一對月牙眼。
「月老爺爺對虎兒姊姊沒辦法是嗎?簡單!我幫你,我可以幫你先將她給哄出蘇州城去,但剩下的,嘿嘿嘿,就得麻煩月老爺爺自個兒傷腦筋了。還有呀,我幫人是要索酬的,現下我還沒想好向您要啥,但您老得記住欠了我一個人情就是了。」
少女擺擺手邊退邊笑。
「成了!紫兒要去辦正事,伯虎哥哥,月老爺爺,下回再見!」
見麻煩精離開視線,月老終于松了口氣,回過頭,卻見著躺椅上的男人依舊沒打算動,只是那一雙瞇緊的桃花眼,徑是鎖著小麻煩精的背影不放。
「你在看啥?」他也拉長了脖子往窗外瞧。
「我怕她會到人家將軍府里去惹麻煩。」
月老輕蔑哼氣,「光看有個屁用,你去攔她呀!」也省得他還真欠了這小丫頭一個人情。
洛伯虎收回視線,閉上眼楮,雙臂往上舉,整個人更窩進了椅子里,「攔不住的,你知道她性子的。」
「怪哉!其他丫頭三言兩語就能被你給吃得死死的,怎麼一對上了這小麻煩精你就沒轍啦?上一回要送豆腐西施上青城山,你竟還由著她跟去。」
「不是沒轍,是好男不與女斗。」
「說到這兒,喂喂喂!小標虎,我一直忘了問你……」月老噴高了白須,「你是不是已經將咱們的全盤計畫都告訴這小丫頭了呀?」要不,她怎麼會好像啥子都知曉了一般。
洛伯虎沒作聲,只是閉著眼楮點點頭。
「為什麼?」老人瞪眼。
「不說清楚……」他輕喟一聲,「她會哭的。」
「她哭你就說?」
他輕輕聳肩,「我不想見她哭。」
「那其他幾個姑娘呢?」
「她們哭時比較好哄,不像紫紫……」洛伯虎語帶無奈,「除了哭,她還會耍脾氣、耍無賴,弄得你筋疲力盡,坐立難安,再加上她三天兩頭盡往我這兒跑,不像其他幾個臉皮薄,寧可等我自個兒上門去賠不是,她一來,就見到你這老頭整天在我身旁繞來繞去,還瞎疑心說我是不是改去喜歡上老男人了?那天她來,和我吵了吵、哭了哭,我只好全都說了。」
「然後呢?」
他微掀眼皮,「然後?」
「然後你有沒有告訴她,不只其他六個,連她在內你都得舍了的?」
洛伯虎點點頭,一副沒好氣地將身子更窩進了椅里。
見他半天沒作聲,月老用力咬牙擠出問話,「那她怎麼說?」
「她沒說話……」雖然強力掩飾,月老還是看出了男人的臉色瞬間變暗,「她只是又哭了。」
月老咬牙聲更響,「那你又怎麼回?她一哭你就讓步,還答應要和她在一塊了嗎?」
洛伯虎終于張開眼楮,坐直起身,俊容冷下,惱瞪著月老。
「我當然不會厚此薄彼,更不會忘了你老人家被打下凡塵來指點迷津的委屈,我沒答應她,只是我答應會將她排在最後一個送人,而且還答應了不會在她毫不知情的狀況下,對她施用法術,現在你滿意了嗎?」
「不滿意!不滿意!我一點也不滿意!」月老吼了回去。「不用法術,這個已經知道一切內幕的小麻煩精會肯乖乖听話才怪!我告訴過你,千萬別心軟,任何一個都不行的,你怎麼總是這個樣,總是不听話……」
洛伯虎彈跳起身,雙手捂耳,大步一跨,一腳踢爛了門板徑自離去,在他身後,月老瞇緊老眼,低低叨念,老掌猛扯須。
「沒關系,甭擔心,答應的人是你不是我,趕明兒個我就先拿這小麻煩精動刀下蠱,讓她像豆腐西施一般,莫名其妙、情生意動去瘋狂愛上別的男人,去對著別的情郎好哥哥長、好哥哥短地,而且不制解藥!我再看你怎麼心軟,再怎麼推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