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線無戰事,藺嬋娟難得一日清閑。
扭扭頸子,搖搖頭。藺嬋娟趁空到院子中活動一下自己的身體,才發現秋風颯爽,年已過了一半。
真快,又是秋天了,再不久,又要入冬。
藺嬋娟不免感慨時間的流逝,雖然這對她並沒有太大意義。
耶?對哦,好久沒看見仲裕之那痞子,也就是說,他的親戚們最近平安無事,可喜可賀。
藺嬋娟暗自為仲裕之那些親戚們慶幸,其實距離上一次葬禮不過是半個月前的事。
她才想回房好好休息一下,卻看見小珍領著一位官差朝她急忙走來。
「藺姑娘,明月樓里發生了一樁命案,甄捕頭吩咐小的請您過去一趟。」甄相思底下的捕快匆忙來報,急請藺嬋娟幫忙。
「是凶殺案嗎?」藺嬋娟十分嫻熟的問捕快。
「不,是馬上風。」捕快的聲音突然轉小,變得神秘兮兮。「而且這個死者來頭不小,所以甄捕頭才會要小的立刻領您前去處理。」
「我懂了。」看樣子又沒空休息。「待我備妥東西,我立刻動身。」
「謝謝藺姑娘,告辭。」捕快打躬作揖,接著告退。
「不送。」藺嬋娟也回一個禮,趕緊轉身去準備初步祭祀的物品。
蠟燭、長香、冥錢……
這些最基本的東西一定要帶,另外別忘了帶招魂鈴,免得這位突然暴斃的風流鬼還流連在花叢間不肯離開,這也是相思急召她去的目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真不曉得這種死法有什麼意義。
備妥了所有需要的物品之後,藺嬋娟火速招來轎子,趕往明月樓去和相思會合。
由于突然間發生命案,又不敢張揚。因此明月樓里舉凡所有保鏢、跑堂都跑上跑下地忙著掩飾,因而沒人有空理她。
藺嬋娟沒辦法,只好一問一間找。反正哪間廂房里的人最多,準是那間沒錯,不過可能要費上好一番功夫。
她二話不說,從最上面的房間找起。明月樓共計三個樓層,有房一百零八間,是整個金陵最大的妓院,因此找起來格外辛苦。
幸好,這種事她踫多了,相當知道如何听聲音判別。比如說,要是哪間廂房發出嗯嗯啊啊聲,就別去打擾,因為不可能有死人。哪間廂房要是本來安靜,突然問傳出巨大聲響,那就表示里頭正在激烈奮戰,比較需要的,可能是大夫。
總之,她很懂得判斷就是了。而且她已經放棄搜索三樓,直接到達二樓尋找。
一來到二樓,四周馬上出陣陣聲響,顯然二樓的廂房要熱鬧多了。
藺嬋娟從容不迫地從一間廂房的門前經過。房里很吵,聚集了許多人,顯示里頭的人正在胡鬧。她原本想快速通過,不過房門不期然被打開,跑出一堆打扮妖艷的女人。
「來呀,仲公子,在這兒!」妖姬們又笑又叫的霸佔住廂房門口,截斷藺嬋娟的去路,將她埋沒在胭脂群里。
「好啊!你們這些小賤人,居然跑到門外去,看我怎麼捉你們。」仲裕之眼楮圍了條黑巾,左抓右撲地跟著模出房門口,隨意亂抓。
「啊——」妖姬們笑得天花亂墜,齊聲尖叫,躲得好不快樂。
仲裕之更加用力亂抓。
「捉到了。」終于給他捉到其中一個。「你最好有心理準備,等我拆了布條,鐵定教你生不如死——」
仲裕之意味深長的恫喝,在拆掉布條後,倏然止住。倒不是他捉錯對象,而是瞧見了某位不該瞧見人。
「藺姑娘!」他驚訝的張大嘴。「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來收尸。」藺嬋娟也很驚訝,居然會在這里踫到他。「你怎麼也在這里?」
「你說呢?」他笑得燦爛。「當然是來找樂子。」
「看得出來。」她輕藐的看了他一眼。「我若沒記錯的話,你現在應該還在守喪期,不應該出來亂晃。」
「沒錯,你的記憶力真好。」他開心的點頭。「只是墨子亦曾說過,儒家的守喪制度是不合乎人情的。我若真的遵守那一套,最起碼十年不用出門,到時就得換我辦喪事。」活活悶死。
此話倒不假。
現今的制度以儒家為本,若要嚴格執行,就得穿衰、住草棚,以草為床,以石為枕。晝夜哭泣,嗚咽垂涕。忍饑而不食,薄衣而受寒。面目凹陷,臉色發黑,耳不聰、目不明,手足無力……等等。換句話說,只要把自己搞得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那就對了。
仲裕之顯然相當熟知守喪那一套,畢竟他親戚死多了,守著守著也守出不少心得,不必她再多言。只是藺嬋娟一時也找不到話反駁,因為若真要按照規矩,依他那種用親戚法,可能得守喪守到下個輩子,還不見得守得完。
也罷,別同他噦唆,相思還在等她呢!
「借過,仲公子,我有要事待辦。」藺嬋娟決定不和他纏斗,只想盡快月兌身。
可偏偏就是不如人願。
「什麼要事?」她越急,他越是不肯放過她。
「我剛剛就說過了;收尸。」她不耐煩地瞪著杵在正前方的龐大身影,神色不悅的冷聲道。
「抱歉方才我沒听清楚,不知道你是來收尸的。」他還是堵在她面前,不肯移動。
「現在你知道了。」她冷靜以對。「現在麻煩請讓開,讓我完成我的工作。」
「又是工作。」仲裕之嘆氣。「小嬋娟啊,你的人生中除了工作以外,難道就沒有別的嗎?」
他無奈地看看她,又看看其他姑娘,周眼神鼓動那些妖姬們同他一超使壞,妖姬們馬上機靈回應。
「對嘛、對嘛!」妖姬們鬧成一團。「老是工作多無趣,不如同咱們一起玩,要有趣多了。」
瞬間只看見一堆青樓女子圍在一起胡鬧,其中有幾個還是打賭那天出現過的老面孔,藺嬋娟立刻知道麻煩大了。
「請你們讓開,讓我過去。」她盡可能保持尊嚴,厲聲要求那些青樓女子節制世,結果她們反而鬧得更凶。
「不是咱們不讓,是仲公子不肯讓。」妖姬們揮動手中的紅絲帕笑鬧道。「其實仲公子也是一番好意,怕你生活無聊,老是和些個死人作伴,你可不要不識抬舉。」
卑罷,青樓女子笑成一團,好似她們有多了解她似的胡言亂語,一點也不尊重人。
藺嬋娟一句話也不吭,只覺得她們可憐,為了討客人歡心,什麼蠢事都做得出來。
既然她們不讓,她讓,反正從另一頭走也是一樣。
她二話不說,掉頭就想走,卻又被仲裕之眼尖擋住。
「各位,她要溜了,你們趕緊想想辦法,把人留下來。」仲裕之懶懶命令,妖姬們立刻轉向,當場撲殺藺嬋娟,讓她動彈不得。
「這樣好了。」看著藺嬋娟眯起的眼,他心生一計。「干脆咱們請她一起進房喝酒,順便繼續剛剛沒玩完的游戲,你們意下如何?」
對于仲裕之這項建議,青樓女子皆呼嘯說好,但就藺嬋娟的立場,當然是反對。
千我沒空同你們喝酒。」她試著突破人牆。「我有要事待辦,讓開。」
「什麼要事?不就是收尸嘛!」仲裕之可不覺得有那麼重要。「我敢打賭,現在仵作一定還在現場勘驗,調查死因,一時半刻輪不到你出場。」所以不用急。
「你對這種事還真清楚。」藺嬋娟不以為然的看著他,很想賞他一巴掌,看是否能將他打醒。
「哪兒的話,看多了。」他聳肩。「而且我猜這人八成是因為馬上風而死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痛快。」
他一邊猜測,一邊還吊兒郎當的勾起嘴角,藺嬋娟頃刻放棄打醒他的念頭。
這人永遠也醒不了。
「姊妹們,還愣在那里做什麼,還不快請人進去?」
正當藺嬋娟決定不跟他浪費時問的同時,仲裕之突然登高一呼,于是那些青樓女子又包圍過來。
「你們做什麼?我不進去——」
藺嬋娟的話還沒說完,便發現自己被推進偌大的廂房中,房間的桌子上到處擺滿了酒,和一個小鐵壺。
「咱們剛剛就是在玩這個。」仲裕之大搖大擺的走近桌子,拿起桌上的小木棒朝空中丟了幾下,然後斜看藺嬋娟。
「擲壺,很好玩的游戲,你會不會玩這個?」他晃晃手中的小木棒問藺嬋娟,懷疑她根本听都沒听過,因為這是一種飲酒游戲。
所謂的擲壺,說穿了很簡單,就是用他手上持的小木棒,隔著一段距離將之投進一個約莫一個碗大小的鐵壺里。投中的人不必喝酒,投不中的人就得喝上一杯做為懲罰,既簡單又好玩,在尋芳客間大為流行。
「怎麼樣,你到底會不會玩?」仲裕之故意找她麻煩。誰要她上回打賭贏了,教他不得不再想其他扳倒她的辦法。
「請讓我走,仲公子,甄捕頭還在等我,沒空同你瞎耗。」藺嬋娟根本懶得理會他無聊的舉動,干脆抬出甄相思的名號,企圖嚇跑他。
「甄相思也來了?」她這步棋不但沒嚇跑仲裕之,反而引起他空前的興趣,口哨吹個不停。
「那也就是說,這回死的應該是個大人物,否則她不會出現。」仲裕之斷言。
甄相思屢屢建功,地位崇高,是全金陵最有名的捕頭。平時的小案件她不管,能讓她出手的一定是大案件,再不就是麻煩事,因此仲裕之判斷這次死的人非同小可,極可能是留都中的某位高官。
敗不幸地,他猜對了。今天這位死者正是督察院的左都御使,而且是來自順天府的高官,比應天府。即金陵的位階更高,也更難處理。
「你打算怎麼玩這游戲?」藺嬋娟面無表情的認栽。十分明白他是因為心有不甘,才會想出這個整治她的方法,目的是想報仇。
「很簡單,照規矩玩。」他先將鐵壺拿到一個適當位置擺好,而後解釋道。「你有三次投擲機會,每投中一次,我就喝一杯酒,反之亦然。」
被句話說,她要沒投中,就等著被灌酒,而她相信他一定十分樂意親手執行這氣人的是,她無意問泄漏了天大的消息,害她不得不答應他的條件,好封他的嘴。
「把木棒拿來。」她伸長手,跟仲裕之要投擲用的小木棒,藺嬋娟決定賭了。誰叫她這麼倒楣,找人找到他房門口來,現在只好想辦法解決。
她不噦唆,仲裕之也很干脆的將木棒交給她,看她怎麼解決這道難題。
藺嬋娟就定位,縴縴玉手拿起木棒,對準遠處的鐵壺,就要射出她的第一投……
不要投中,千萬不要投中啊!
眾妖姬們將紅帕攢在胸口,閉起眼楮拚命祈禱,就怕藺嬋娟瞎貓踫到死耗子,真的給她投中,損失一名好客人。
不要投中,最好不要投中。
同樣地,仲裕之也在為自己祈禱,也怕萬一藺嬋娟真的瞎貓踫到死耗子,讓她投中,平白損失一次與她共度春宵的機會。
輕小的木棒,就在仲裕之和姑娘們各懷鬼胎的屏息凝神間,飛過他們眼前,像元宵節的煙火一般,朝鐵壺口下墜——
中了!
悲劇產生。
他們越是祈禱,老天就越不同情他們,硬是和他們作對……
「砰砰砰!」
連續三個聲響,打碎他們的美夢,將他們推往痴呆的深淵。
「三投三中。我贏了,失陪。」端著一張再平靜不過的臉,藺嬋娟淡聲宣布這個噩耗。
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三投三中?就算是時常飲酒作樂的老手,也沒有她的身手啊!
「等、等一等!」眼看著對手即將凱旋踏出房門,仲裕之連忙叫住對手,不可思議的看著藺嬋娟。
「你、你怎會……」他猛吞口水。「怎麼會……」
「怎麼會這麼厲害是嗎?」
他白痴似的點頭。
「很簡單,我告訴你。」她面無表情的睥睨他一眼。「打從我認識相思起,每年都要陪她喝酒。每次喝酒,一定玩這個游戲,這就是答案。」
說完,她按照往例,丟下他就跑,不管他怎麼傻眼。
打從我認識相思起,每年都要陪她喝酒。每次喝酒,一定玩這個游戲……
他是白痴,他是笨蛋。眾所皆知,甄相思是有名的大酒鬼,藺嬋娟是她的結拜姊妹,怎麼可能差到哪里去?
「仲公子,你真的不再來了嗎?咱們會很傷心的。」
「是啊,仲公子,你千萬不要不來,嗚……」
不只是他自責,其他姑娘們也鬼哭神號,擔心他真的不再光顧。
他一手摟過一個香肩,左右輪流埋在她們的玉頸上,趁著能玩的時候盡量玩個夠本。
人生得意須盡倍,他發出無盡的悲鳴。過了今天以後,他就得和這個地方說再見……
怎能不叫人心傷?
★★★
經過了明月樓那番折騰,藺嬋娟覺得自己仿佛老了一歲,立志非得好好休息不可。
因此,她放自己一天假,將所有需要外出辦理的事都交由底下人傲,自己則留在店面打理進出貨事宜,整理存放在店里面的冥紙。另外還得檢查用來制作條的麻布是否夠用,不夠的話要趕緊叫貨,免得臨時找不到東西可用,壞了店的聲譽。
想經營好一家老字號杠房,其實比想像中困難。除了要與供貨的店家保持良好關系以外,還得時時刻刻留心突發狀況。若是發生了什麼緊急事件,不但得拔腿就跑,還必須確定配合的店家或是師傅也能應付這種臨時狀況,否則同樣也是破壞聲譽。
維持家族既有的傳統與榮譽,是藺嬋娟生來的使命,也是她的宿命。為此她耗費了幾乎前半生的青春,在這項事業上,只希望能夠守住先人的成就,不使祖上蒙羞。
專心整理疊得有半個人高的冥金,藺嬋娟仔細清點這些明兒個要用到的庫銀,因而忽略了朝她走近的人影。
「咳咳。」來人咳了兩聲,提醒藺嬋娟他的存在。她抬起頭,本想打聲招呼,卻在看清來人之後,打消了念頭。
是仲裕之。
「大部分的掌櫃在瞧見客人的時候,都會問聲好的。」見藺嬋娟毫無反應,仲裕之干脆自己先出聲抱怨。
「抱歉,我這兒不是客棧。」藺嬋娟仍舊一邊做她的事,一邊說道。「而且一般人都不喜歡我問候他們,或他們的家人。」
「這倒是。」他莞爾,誰叫她經營觸霉頭的行業呢!
「你來做什麼?」藺嬋娟冷淡的問仲裕之。「該不會又是哪個親戚不幸仙逝了吧?」
聞言仲裕之吹了一個又長又響的口哨,笑著說。
「瞧瞧你的口氣,好像我不能來似的,真不友善。」他眨眨眼。「不,這回我不辦喪事,我是特地來看你的。」
「看我?」她停下手邊的工作,隨意瞥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做她的事。「我有什麼好看的,還不如明月樓那些姑娘們漂亮。」
「你太看輕自己了,嬋娟。」仲裕之不以為然的搖搖手指。「你只是個性怪異了點兒,但是從來沒有人敢否認你的美貌,切勿妄自菲薄。」
「謝謝你的批評,但若要論起‘怪異’兩個字,你好像沒有比我好多少,而且我們似乎沒有熟到可以互叫名字的地步。」藺嬋娟冷冷的提醒他,別淨往自己的臉上貼金,最好也檢討一下自己的行為。
「這就是我來的目的。」仲裕之露齒一笑,發現他們真有默契。「我也察覺到這一點,所以決心做一番改進,拉近你我的距離。」這句話成功地使藺嬋娟的工作完全停頓下來,改為不可思議的注視。
「你可否再說一次,我沒听清楚。」藺嬋娟不確定自個兒的耳朵是否出了問題。
「再說一萬次也可以。」他笑得十分開心。「我認為咱們應該可以再熟一點,做個朋友。」
朋友,她听清楚了,卻絲毫不感興趣。
「我不覺得我們有當朋友的必要。」她想也不想就拒絕他,卻惹來更黏人的微笑。
「當然有必要。」他無賴的說。「你把我的朋友都趕跑了,理所當然要負責。」
「我什麼時候把你的朋友趕跑?」藺嬋娟蹙起眉心,這人根本在無理取鬧。
「明月樓當天。」他比她還委屈。「你可別告訴我,你忘了那天那一場賭約。為了實踐當時的賭約,我已經戒掉上妓院的習慣,現在只好到這里來。」
所以他牙會死皮賴臉一定要跟她做朋友,因為他沒有地方可去。
「你大可以再回明月樓廝混,我並沒有要求你一定要照著賭約走。」她當時只想盡快月兌身,才跟他玩投壺游戲,沒有意思要和他打賭。
「我知道。」他的嘴巴咧得更大。「我知道你並不希望我履行我們之問的賭約,可我卻不能不遵行。」
「為什麼?」怪人。
「因為我言出必行,只要是說出口的話,一定照做。這是我僅有的優點,你不能抹煞它。」仲裕之表面吊兒郎當,可眼神十分認真,看得出他真的有這方面的優點,只是她敬謝不敏。
「隨你。」她掉過頭去繼續做她的事。「你想自討沒趣,我也沒辦法,你請自便。」
藺嬋娟壓根兒不打算理他,反正只要不同他說話。他自己會走。因此她連趕都懶,專心做自己的事。
她的如意算盤是這麼打的,可惜仲裕之這個人沒那麼好打發,總能想到留下來的辦法。
「我在想,既然咱們已經打算當朋友了,不如敞開心胸,好好說一番體己話,你認為呢?」仲裕之對著她的柔背說話,大有越挫越勇之勢。
藺嬋娟不答話,只是忙著數冥紙,逼得仲裕之只好自言自語。
「好吧,我知道你害羞,就讓我先開口吧!」他將雙手枕在腦後,模樣相當輕松愜意。
沒反應,就當做是默許好了,仲裕之調侃自己。
「該從哪兒先說起呢……就從我不幸的童年好了。」他山不轉路轉的改采同情策略,以求她改變心意。
藺嬋娟的手果然停頓了一下,讓他覺得前途有望,于是緊接著說。
「眾所皆知,我是衰鬼、掃把星。誰要不幸被我掃到,就得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害怕自己活不到下一個年頭。」他命中帶煞,是公開的秘密。早在他誕生之初,就有人為他批過命,說他必定克死父母。非但如此,連他周遭的親戚也免不了遭殃,嚇得大伙兒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可最後仍舊躲不過死神的召喚。
「更妙的是,我只要每死一個親戚,就多了一些資產,嚇得我那些親戚們只要一听見我的名字,就大念阿彌陀佛,期望自己能借著佛祖的保佑逃過一劫,你說妙不妙?」
是很妙。
藺嬋娟不自覺地在心里回應他的問話,同時覺得他的親戚很可憐。就她記憶所及,他上半年已經死了兩個親戚,再加上最近經手的三樁喪事,合起來總共五件,而今年還沒過完呢!照這樣發展下去,誰知道會不會湊成七件,破了上一年的六件紀錄。
「真糟糕,這好像沒有什麼好值得驕傲的,瞧我輕浮的。」仲大少爺這會兒總算察覺到自己對死者不敬,連忙把手放下。
「咳咳。」他不好意思的用咳嗽掩飾他的尷尬。「總之,我的命很硬。所以我的父母親只好把我往鄉下丟,你知道我換了好幾對養父母嗎?」
藺嬋娟仍是沒答話,但眼楮有稍微調整一下方向,讓他更是覺得有望,遂再接再厲。
「你知道,你的眼神已經告訴了我,而且你覺得我很可憐。」仲裕之誤將她的凝視當同情,樂得跟什麼似的。
神經病,她不過是想拿他身後的剪刀剪開捆綁金紙的麻繩,誰同情他了?
她淡淡的調回視線,打消拿剪刀的主意,沒想到仲裕之誤以為她是想借此隱藏自己的情緒。
啊,到底是女人,多愁善感,他這招果然沒有用錯。
他對著她的背影微笑,更加賣力演出。
「仔細回想那些老是更換父母的日子,真苦啊!」他進一步博取她的同情。「我還記得第一次被帶回金陵的模樣,你知道,那時候真是嚇壞我了,因為我一直以為自個兒是佃農家的子弟,沒想到卻是有錢人家的大少爺,害得我一時不能適應,過了好久才調適過來。」
他說得很輕松,不過藺嬋娟可以想像得到,那該是個什麼樣的狀況。一個窮了一輩子的佃農小阿,一下子被帶到繁華的留都,別說嚇著,恐怕睡都睡不穩,半夜里吵著要爹娘。
「後來,爹的一房小妾生了一個兒子,爹一看繼承人有了,立刻又把我踢回鄉下,這回他將我送給了一戶靠砍柴維生的人家,那時候我才七歲,不過已經很會砍柴。」他很快的補充一句,對自己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就學會另一項謀生的技能,感到洋洋得意。
藺嬋娟什麼話都沒說,甚至沒轉頭,可心里卻默默同情起那個個頭還小、就必須承擔巨大命運的可憐男孩來。
「不幸的是,我才砍了幾個月的柴,又被我父母派人來接走了。當我回到了金陵,才知道小妾生的兒子夭折,不得已只好再把我接回來當繼承人。」他聳肩。「三年以後,我滿十歲,我爹又生了個兒子,于是我又再度被趕回鄉下,這次換捕魚的,我可足足捕了一年的魚,每天曬太陽曬得跟黑炭一樣。」他無奈的做了個結尾。
「反正我之後的人生,都是這樣度過。經常今天才回到鄉下,改天又被接到金陵當大少爺。如此反反復復,最後我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人要懂得及時行樂,免得什麼時候又要回去過苦日子也不知道,先樂了再說。」
這是他對人生的看法,也是他的經驗談。基于過去的恐怖經驗,他學會了把握當下,活在當下,所以他才會這麼放縱。
「那麼我相信你已經得到很多快樂,你的行為就跟你的名字一樣縱欲。」藺嬋娟毫不同情的下斷言。
仲裕之;縱欲之。打從她生眼楮以來,還沒看過哪個人像他一樣把自個兒名字意義發揮得如此徹底的,他算是第一個。
仲裕之立刻反擊。
「我若是‘名副其實’的話,你也不遑多讓,吝嗇與人分享美好事物。」他指出她的缺點。「虧你父母還幫你取了一個這麼美的名字,結果也是枉然。」
嬋娟二字原指美好的事物,只可惜她空擁有這個名,卻沒有實踐的意思,甚至連最基本的同情心都不給。
「罷了,算我異想天開,居然想用童年博得你的同情。」他自嘲。「像你這種被父母親看重的小阿,是不可能了解我的痛苦的,我簡直是在鬧笑話……」
「別光只會自艾自憐,我也曾有過相同經驗。」藺嬋娟這會兒總算肯轉頭看他,目光犀利地打斷他的話。
「你……你也有過?」仲裕之不敢置信的望著藺嬋娟,她看起來還是一派冷靜。
「嗯。」她點頭。「我出生的時候,差點被溺死,只因為我爹想要一個繼承人,而他不相信女人能夠繼承這個行業,就決定早一點把我解決掉,省得日後麻煩。」江南一帶素來有溺死女嬰的惡習。因為女兒是賠錢貨,養大了還是別人家的,所以早丟早好,許多女嬰根本都還不及哭,就叫水給斷了生命。
「可是你還是活下來了。」仲裕之不是不知道這個習俗,只是沒想到會發生在她身上,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是活下來了。」她同意道。「不過那是因為我爹也跟你父親一樣,怕日後生不出繼承人。所以只好勉強把我留著,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不用我再多言。」
巴仲裕之一樣,藺嬋娟在金陵也是赫赫有名。雖然以負面的消息居多,比如她有多冷淡啦、多無趣啦、多特立獨行啦等等。但基本上大家仍是對她充滿興趣,也知道她是「永平號」唯一的繼承人,家中並無任何兄弟姊妹。
「我听說你母親生下你不久後就死了,你父親一直未再續弦,臨終前交代你要好好經營‘永平號’,把這塊老招牌繼續傳承下去。」仲裕之把他听來的消息重復一次給藺嬋娟知道,她聳聳肩,表示默認。
「我不懂你為什麼還要扛起這個責任。」仲裕之難以理解她的作為。「它耽誤了你的青春不說,你甚至不是出于自願,但你卻甘之如飴。」
他煩躁的扒扒頭發,來回踱步。
「難道你不恨嗎,嬋娟?」仲裕之問。「難道你就不曾怨恨過你的父母,不曾想過要報復?」
同為命運乖舛之人,仲裕之無法了解她為何能處之泰然,而他卻相對的輕浮。
「需要嗎?」藺嬋娟淡淡反問。「我若真的這麼做,才是真的輸給了命運。」
我若真的這麼做,才是真的輸給了命運。
這一句話有如五雷轟頂,轟得仲裕之頓時茅塞初開,說不出一句話。一直以來,他就怨恨命運,怨恨父母加諸于他身上的痛,那使得他不知不覺的放縱自己,以達到報復的目的。
他想讓他的父母後悔,想讓他的父母覺得羞恥,然後他才可以哈哈大笑,嘲笑他的父母當初為什麼不干脆掐死他,讓他承受到處被人看不起的恥辱?
他做到了;借由放蕩不羈的方式。只是在報復的當頭,他同時也傷害了自己,可卻從來沒有人點醒他,直到此刻。
「我真佩服你,你才是真正的勇士。」仲裕之一改過去輕佻的態度,衷心的贊美藺嬋娟,她做到了他做不到的事。
她看看他的表情,從那上面找到誠懇,聳聳肩。
「我只是試著讓自己活得比較愉坑邙已,並沒有多做什麼。」
極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充滿了非凡的智慧,使得仲裕之更加佩服。
「我之前說過想和你做朋友的事是認真的,希望你能答應我,當我的朋友。」原先他只是覺得好玩,想和她抬扛,沒想到會變得如此渴望。
藺嬋娟看著仲裕之急切的表情,心里閃過一絲什麼,卻又很快消失,只留下理智的思考。
「我想……我們還是不要當朋友會比較好。」
藺嬋娟冷酷的回答使得仲裕之的臉一下子垮下來。
「而且,我還要請你沒事不要常來找我,畢竟我的工作很忙,沒辦法一直待在店里,屆時壞了你的興致,就不好了。」
被句話說,她在拒絕他,有禮卻堅定,沒有任何置喙的余地。
「我懂,我明白。」他苦笑接受拒絕,誰叫他過去自作孽。
「我不會再來找你。」仲裕之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