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靜謐的圖書館一隅,飄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
嘆息聲的主人雙手撐頰,靠在原木書桌上,小腦袋里的煩惱仿佛有千斤重。
她面前攤著一本厚厚的原文書,但書中的文字半個也進不了她的眼。
「唉……」更長的嘆息逸出唇瓣,說明了這困擾對她來說,著實非同小可。
跋上書本,煩悶地將之推到一旁,她將視線調向綠樹濃蔭、天藍雲白的窗外,專心發起呆來。
外頭的天氣很好,但她的心情卻很糟。
她長那麼大,向來都是無憂無慮,這可是她第一次嘗到煩惱的滋味,煩得她差點沒拔光自己的頭發、啃光自己的指甲。
愁雲密布在她的頭頂、籠罩著她的心……父母的決定,她沒有辦法違抗,再不願意,也只有遵從的份,但是……
「唉唉……」千萬思緒,終究只能化為連聲哀嘆。
「崔凱蒂!」忽地,一道清潤女音穿透那層層烏雲,喚回她游離的神思。
下意識望向聲源,就見一張熟悉的笑臉在眼前放大,朝她皺了皺鼻,隨即拉開她身旁的椅子坐下。
是馮蓓兒。她長得俏麗可愛,個性率真慧黠,來自于台灣,與她在這英國的大學結識,兩人十分投緣,因此成為最要好的同學。
「居然在圖書館連名帶姓地叫我,還叫得這麼大聲,怕我不夠出名啊!」崔凱蒂顰眉輕斥。
「還說呢!你快招,到底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馮蓓兒挨近她,壓低音量問道。
「沒有啦……」凱蒂閃避她關切的眼神,回答得有點心虛。
雖然和蓓兒的感情很好,但是她有很多事不能告訴她,好比說……她的家世和身分。
因為,這些秘密一旦公開,許多麻煩必定會接踵而至,為了能有平靜的校園生活,她只好守口如瓶。
然而,她心底卻十分渴望,有個可以傾訴所有秘密的對象。
「一定有。」心思敏慧的馮蓓兒說得非常篤定,「打從上星期,你請了幾天假回家後,再回到學校,就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不但無精打采,還老是嘆氣、發呆,你以前從沒有這樣過,要說沒有事,騙三歲小阿還差不多。」
她們認識又不是才三兩天,她也不是神經大條到連好友異樣都看不出來的人,怎會沒察覺?
「蓓兒,我好感動哦!」凱蒂沒頭沒腦地握起她的手感嘆,「沒想到你這樣關心我。」她清澈的眸子漾滿動容的光采。
「-!朋友又不是當假的,再說,你的變化太明顯了。」蓓兒沒好氣地睞了她一眼,抽回自己的手。
校園流言多,她和凱蒂總是拒絕男同學的追求,要是讓人瞧見她倆在圖書館手握手,謠言肯定會漫天亂飛。
「好吧,我承認,我的確有心事。」垮下小臉,噘起粉唇,凱蒂卸下心防。
「用不著你承認,我也知道你有心事。」蓓兒翻了翻白眼,顯然覺得她的承認是多余的,「問題是,到底有什麼事,讓你這個大小姐這樣愁容滿面的?」
凱蒂咬了咬唇,考慮著該不該說。
「兩個人想辦法,總比一個人獨自煩惱、承擔得好吧?」蓓兒搭上她的肩,鼓吹她把煩惱說出來,「還是……你信不過我?」她故意用激將法。
「不是,我怎麼會信不過你?我們這麼久的交情了,我只是……」凱蒂瞠大了湛亮的眸子,急切地否認,就怕傷了彼此間的友情。
得到料想中的反應,蓓兒笑咪咪地截斷她的話,「那就對啦!說吧,就算我幫不上你,起碼你也能宣泄一下壓力。」
凱蒂看了看蓓兒,心里的猶豫登時被她眸中的誠摯、關切驅散。
「你要保證,絕不泄露。」凱蒂正色地說。
「放心,我最守信用、最有義氣。」蓓兒俏皮地眨眨眼,拍胸脯保證。
凱蒂小心地環顧四周,確定其他同學都離她們有一段距離,才勾住蓓兒的頸項,附在她耳邊低聲說話。
「我是一個公主。」
凱蒂頓了頓,等著看她反應,卻見蓓兒緩緩地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她怎麼一點訝異的表情都沒有?是嚇傻了嗎?「我說,我是一個公主。」凱蒂納悶地蹙眉重申。
這下,她總算看見蓓兒的表情有了一點變化,但是,她可不認為那是詫異的表情,因為,她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濃濃的擔憂,仿佛在說著「你是不是腦袋有問題」。
「真的啦,我真的是個公主。」凱蒂再三聲明。
蓓兒伸手探測她的額溫,沒發燒啊!
「凱蒂,我明白你的困擾了,不要緊,我這就陪你去看醫生。」可憐的凱蒂,患了妄想癥!
真是被打敗了!蓓兒不相信她的話就算了,居然還以為她有病!凱蒂哭笑不得地拉下她的手。
「蓓兒,你听好,我腦子正常得很。」她定住她的雙肩,讓兩人面對面,嚴肅地把自己的身分說清楚,「我是帕爾達王國的蒂蒂公主──凱蒂-E海德曼,為了掩人耳目,我在學校用的崔姓,是我母後的姓氏。」
說完,兩人大眼瞪小眼地互視著彼此,空氣仿佛停止了流動。
片刻,蓓兒的眼睫眨了眨,「你你你……你說你就是那個蒂蒂公主?」她不敢置信得連說話都結巴了。
凱蒂用力地一點頭。
「噢!我的老天啊!鮑主就在……」蓓兒瞪大了眼,爆出令凱蒂措手不及的驚呼聲。
「噓──」還好凱蒂的動作夠快,趕在她嚷出她的身分之前,一掌捂住她的嘴巴。
兩人制造的噪音已引來其他人的側目,凱蒂尷尬地朝眾人點頭表示歉意後,趕緊連拖帶拉地將蓓兒帶出圖書館。
直到來到校園一處隱密的角落,凱蒂才松開蓓兒。
「呼呼呼……」蓓兒大口大口呼吸。一路被凱蒂緊緊地捂著嘴巴,害她差點沒斷氣。
「你想殺人滅口啊!」瞥了眼四下張望、神秘兮兮的凱蒂,她責怪地啐了句。
「這里沒有人,說話方便多了,也不怕你突然哇哇大叫。」沒听見蓓兒的抱怨,凱蒂逕自拉著她在大樹下曲膝而坐。
「哇塞!沒想到我身邊竟然有一個公主耶!」蓓兒揪起她的手,眼兒亮晶晶地凝視著她。「噢!我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看過一個公主!」
她的兩只小手開始好奇地在凱蒂臉上、身上,東模西模。
對于家世背景,凱蒂向來低調神秘,有人好奇探問,也總是一語帶過,雖然她從旁觀察,看出凱蒂的家境相當富裕,但萬萬沒想到,竟是如此不簡單。
「我們又不是今天才認識,干嘛好像沒見過似的,公主也是人,只是身分不同罷了!」凱蒂皺起秀眉,蓓兒那副恍若發現珍禽異獸的樣子,令她別扭極了。
「人家興奮嘛!作夢也沒想到,我的好朋友竟然是一位公主。」蓓兒傻笑地說。
「你別這樣,我們以後還是像平常一樣相處,你不要因為知道了我的身分而有所不同哦!」她無心的吹捧並沒有讓凱蒂感到高興,反而覺得擔心。
鮑主的光環使得她身邊的人,都對她必恭必敬、阿諛諂媚,沒有一個可以交心的朋友,這令她感覺很孤單,好不容易有了蓓兒這個知己好友,她可不希望培養許久的友情,隨著她的身分公開而變了質。
「遵命。」蓓兒舉手敬禮,還故意逗她,見她拉長了漂亮的小臉,才哈哈大笑地推了她一把,「跟你開玩笑的啦!我馮蓓兒豈是那種屈膝奉承之人?」
見她沒有顧忌的舉動,凱蒂這才釋懷而笑。
「你還沒說,煩惱的是什麼事?」蓓兒重新導入正題。
「該不會是跟白雪公主的故事一樣,有壞心的繼母想要置你于死地吧?」她說著,又忍不住調侃。
「不是啦!我父王和我母後的感情好得不得了,才不可能有什麼繼母呢!」凱蒂白了她一眼,隨即嘆了口氣,將下巴靠在膝蓋上,娓娓說起盤旋在心里的困擾──
「我前幾天請假回國,是為了出席父王的壽宴,可沒想到,來祝壽的洛亞克王後竟有意要把我和她兒子──費迪南王子配成一對,而且我父王和母後也同意了,他們決定等我一畢業,就舉行訂婚儀式,公開這項消息。」
「你不願意?」蓓兒偏著頭問她。王子配公主,理所當然啊!
「不願意。」凱蒂嘟起嘴巴,黯然地垂下眼。
「為什麼?那個費迪南王子是腦滿腸肥的草包、還是風流花心的大蘿卜?」蓓兒發揮無限想像力。
「他不是草包,也不是花心男,相反的,他長得很好看,也很有能力,但我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最重要的是,我壓根沒想過結婚。我畢業後的計畫是想到各國游歷,而不是嫁人!」就是因為這個願望,所以她選擇了語文科系,而目前能精通六國語言,則是她從小努力得來的成果,由此可知,她有多期盼這個願望能夠實現。
可是,如今這突如其來的意外,破壞了她的計畫。
「你有讓他們知道你的想法嗎?」蓓兒明白她的心情。
凱蒂沮喪地搖搖頭──沒有,也不敢。
對好友表明自己的想法很容易,但對父王和母後……不知怎的,她就是不敢開口。
再說,身為王室,就得有自覺,婚嫁的事情往往摻進了許多復雜因素,不是單憑個人意願就能決定的。
只是,長年在禮教約束下生活,不讓她出去-達一陣,她會很不甘心的!
聰穎的蓓兒隱約能感受到她的顧忌,也大概能猜出她為何會對婚事無可奈何的原因。
「那你有沒有什麼打算?」她再問。
迅速思索後,她一臉堅定地開口︰「我不要一畢業就回國訂婚。」
「所以?」蓓兒挑眉等她把話說完。
「我要是有主意,就不會那麼煩了!你幫我想想辦法吧!」凱蒂托著下巴,心煩意亂。
辦法啊……蓓兒定定地看向她,腦袋快速運作,頓時浮出了一個想法。
「我有個辦法,但不知可不可行?」
「快說來听听。」像乍見光明似的,凱蒂急切地拉住她。
「附耳過來……」她神秘兮兮地開始說明。
這個午後,凱蒂在蓓兒的協助下,商討出完整的逃婚計畫。
畢業在即,她們得立刻著手進行,免得來不及。
一個多月後,學校舉行了畢業典禮,當晚,各個科系還分別舉辦了慶祝派對。
每個人都興奮地在幾天前就開始做準備,尤其是愛漂亮的女孩子們,無不預先想著要穿什麼衣服、搭配怎樣的彩妝,才能讓自己在派對中吸引住他人的目光。
表面上,凱蒂也是這樣的。為了不讓人起疑,她絕口不提對婚事的不滿,在母後派來照顧她飲食起居的保母面前,她一切如常,在這天,也跟其他同學一樣,做了一番打扮才出門。
保母笑容滿面地送走了公主,自己吃過晚餐,便開始整理行李,因為她們訂了後天一早的飛機回國,接著就要開始忙訂婚的事宜了。
時間在忙碌中快速流逝,當整理工作告一段落,她抬眸看向牆上的時鐘時,才驚覺已近午夜。
「這麼晚了,公主怎麼還沒回來?」她下意識地走向陽台,往樓下俯瞰,希望公主已抵達家門。
然而,深夜的馬路,靜悄悄的,半個人影也沒有。
「今天是畢業舞會,晚點回來是正常的,公主是年輕人,難免也愛熱鬧也愛玩……」她喃喃自語地往回走,要自己別太大驚小敝。
她回頭繼續打包。
一轉眼,又是兩個小時過去,公主仍舊沒回來。
保母急了,要大樓警衛召來計程車,趕到學校去,想要確認公主平安,可寂靜的校園澆熄了她的最後一絲希望。
「怎麼辦?怎麼辦?」回到住處的保母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屋子里來回踱步,幾乎快把波斯地毯的毛給踏平了。
她想到帕爾達駐英辦事處叫人幫忙找公主,但是,她們的一舉一動是不能聲張的,這會引來許多麻煩。
憊是……打電話回國稟報,請示該怎麼做?
「不不不……」她自問自答地猛搖頭。
說不定,公主只是一時玩得忘了時間,她要是三更半夜地打電話稟報,一定會被責怪是小題大作,還會害公主被王後責罵。
可是,公主向來乖巧柔順,不曾有如此晚歸的紀錄呀!
天哪!誰來告訴她,她該怎麼做才對啊!保母急得快哭了。
貶不會是公主推不掉同學的盛情邀約,所以去了哪個同學的家過夜?
因為畢業代表分離,今天在慶祝之余,一定也離情依依,所以大夥更想把握能聚在一起的時間……
她想,公主一定是認為後天才回國,明天還有一整天的空檔,所以才會放縱自己玩瘋的……保母說服著自己。
再等等吧!她最後決定。
殊不知,公主就是料準了她會這麼想,才會選在畢業舞會的這個時機將計畫付諸實行。
*
「到了、到了!太好了……」
成功地離開英國,入境台灣,凱蒂興奮得不得了。
踏著輕快的腳步走出機場,她抬手遮眉,望向溫暖耀眼的陽光,一路上彌漫在心中的忐忑不安,隨之蒸發。
深深一個呼吸,她情不自禁地嘆息,「噢,我聞到自由的味道了,真棒!」
「瞧你興奮的,別大聲嚷嚷,小心被人發現。」隨後趕上的蓓兒拍了下她的肩,壓低嗓音叮嚀。
生平沒做過壞事,為了執行凱蒂的落跑計畫,不讓她的行蹤留下紀錄,她們透過一些管道,做了假護照,雖然她此刻已蒙混過關、平安入境,但人還在機場,蓓兒不免有股做賊心虛的畏怯。
吐了吐粉舌,凱蒂才察覺自己得意忘形了。
「走吧,先去我家再說。」蓓兒推著推車走向計程車招呼站。
相較于凱蒂的兩手空空,她滿滿一推車的行李顯得很累贅。
「嗯,得先領一些錢出來,我什麼都沒帶,什麼都得買,我好想吃台灣小吃哦……」凱蒂跟在一旁雀躍不已地嘀咕。
說到錢,凱蒂就不得不佩服蓓兒的心思縝密和聰明慧黠了。
她說她不能在台灣使用信用卡和提款卡,那會暴露她身在何處,因此,她在畢業典禮前兩天,就將所有可動用的錢都領了出來,全存進蓓兒的帳戶,等來到台灣,需要用時再領。
這麼做,一方面是免去出入境呈報的麻煩,另一方面,則是帶著太多錢在身上,容易引來危險,而且雞蛋若都放在同一個籃子里,一旦掉了全破,那她就再沒有資金能夠四處游歷了。
這筆錢,應該足夠她玩個兩年,換句話說,她希望最少有兩年的緩沖時間,讓她實現願望,這樣她才會甘心嫁人。
「蓓兒,你真的不能陪我四處玩嗎?」雖然對即將到來的自由生活感到興奮期待,但凱蒂還是覺得多個伴會更好。
「我說過,我頂多只能陪你兩、三天,因為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你在學校跟誰走得近,找你的人一定很快就會找到我這兒來。」蓓兒很冷靜地分析。
「嗯……」凱蒂也認同她的推斷。兩天了,娜妲保母一定已經稟告父王、母後,此刻,說不定他們正大發雷霆,下令展開大規模搜尋。
「你最好連落腳的地方和計畫去哪,都不要告訴我,否則我要是被捉去測謊、拷問,難保不妥協,到時你就會被逮回去了。」謹慎地注意著每一個小細節,蓓兒堪稱最稱職的軍師。
「對哦,這些你不說,我都沒想到呢!蓓兒,我真是愈來愈崇拜你了!」凱蒂的眼里充滿了對她的崇拜。
蓓兒回以一個苦笑。她泛濫的義氣不知會給她帶來怎樣的麻煩!
「別崇拜我了,我開始懷疑幫你落跑,到底對或不對!」
「對對對,用不著懷疑。」凱蒂迭聲驅除她的罪惡感,再替她戴頂大帽子,「你古道熱腸、心地善良、有情有義,不忍心見我受縛于政治婚姻下,幫助我實現願望,我好感謝、好感謝你呢!你一定會好心有好報的。」
凱蒂對她由衷地感激,俏顏上的燦爛笑容連陽光都相形失色。
「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會灌迷湯。」蓓兒失笑地睇她一眼,見她如此快樂,頓時覺得那些顧忌都是多余了。
「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才不是灌迷湯呢!」凱蒂嘟起嘴辯解,見排在她們前面的人已上了車,便幫著蓓兒搬行李。
從現在起,她要開始她的新體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