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失眠了!
自從得知文子杰要派她到台灣一段時間後,杜孟璇便連著幾天失眠,心頭千思萬緒纏繞,既忐忑又不安。
猶記得當天晚上把要去台灣出差的事情告訴父母時,他們兩位老人家緊張的神情,也沒有比她好到哪里去。
為了不讓父母操心,盡避有再多的情緒,這幾天她表面上還是得佯裝無事。
雙手忙著整理行李,她腦袋也沒閑下來過,思潮、記憶、感覺……一古腦地像走馬燈般飛轉。
曾經她以為再也不會回到台灣,那個她出生、有她童年回憶、又令她心碎的地方了,因為她不願觸踫到心靈深處難以-合的傷口。
可明天就要啟程,她始終沒有調適好心情。
五年前她逃離了台灣,五年後還得重返傷心地,雖然不見得會遇上他,但畢竟那是離他最近的地方,內心的激蕩是無法形容的。
***
結束一天疲累的工作,易達總是習慣在就寢前先到珍藏室看一看「她」。
即使受傷的心口會因每次的回想而愈加鮮血淋灕,他仍不曾間斷過。他就是要自己懊惱、悔恨,他要自己一輩子也不能忘了曾做過什麼錯事!
藉著舌忝舐傷口的疼痛,他提醒自己錯過了什麼……
走進這間珍藏著她的美麗的房間里,所有的思維被回憶淹沒……
那天他藉酒麻痹惶恐無助的心情之後,再醒來已是隔天晚上了。
當他急急忙忙地奔到醫院時,才悔恨交加地明白自己錯過了什麼。
「護士小姐,昨天送來急救的杜孟璇在哪里?」發自內心的焦急使他看來相當狼狽。
「杜孟璇!」他緊張的模樣吸引了兩三個值班的護士靠了過來,其中一位重復了聲他口中的名字。
隨即,她們神色有異地互看了對方幾眼,然後很有默契地不敢胡亂開口,而由一位年紀較長的護士出面和易達交談。
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易達沒有發覺她們的表情不太自然。
「先生,你要找那位懷有八個月身孕、送來急救的杜孟璇是嗎?」暗自穩下心神,護士鎮定地再次向他確定。
「是的,請問她的情況怎麼樣?」
那護士又回頭望了望同事,像是想從同事的眼神里得到些什麼,才又面向他答話,神情有些為難,彷佛是作了什麼重大的決定。
「呃……孩子救下來了,不過因為早產所以必須放在保溫箱里。」她還是不太敢直接說。
「孩子沒事!」他忍不住欣喜地提高了分貝。那小璇應該也沒事才對!這個消息讓他好不容易放松了一點。
「是啊!現在只剩十分鐘可以看Baby了,你要不要先去看看?」眼見轉移了他的注意力,她鼓吹他先瞧瞧自己的孩子,也許先體會新生的喜悅,待會面對噩耗才不至于太哀傷悲慟。
「不,那媽媽呢?媽媽怎麼樣?」沒見到小璇不能安心,他難掩心急地追問。
「媽媽啊……」她遲疑地不敢迎視他急切的眼神,就連一旁的另外兩個護士也像犯了什麼錯似地,不敢對上他的視線。
「你說啊!杜孟璇怎麼樣了?」他急如熱鍋上的螞蟻。
「她……很抱歉,她急救不成,過世了!」毅然決然地一口氣說完,護士心虛地撇開眼。
「你……你說什麼!?」
「易先生,杜小姐失血過多,我們只保住了孩子,今天下午她的家屬就把她的遺體帶走了,他們留了一封信給你,還說孩子由你扶養……」一旁的短發護士鼓起勇氣,把所有上級交代下來的話告訴他。
什麼!?
一時間,他無法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壞消息,只能呆愣地注視著她們,失去神采的雙眼空洞茫然。
「易先生,這是你的信。」一封信出現在他眼前。
他顫抖的手拿著信,心口一道痛楚迸射開來,刺麻的感覺喚回了他的意識,他面如死灰,身子搖搖欲墜。
死了?小璇死了!
天啊!怎麼可以?她怎麼可以帶著對他的誤會離開?
天可明監,他愛她!他是真的、真的愛她呀!
「你沒事吧?要節哀。」看到他彷佛受到莫大的打擊,護士們不禁同情眼前這個痴情的男人。
將自己封閉在世界之外,他什麼都听不見了!只顫抖地拆開信卦,取出信紙,木然地讀完內容……
賓燙的熱淚如岩漿燒灼地滑過他僵硬的臉龐。他哭了!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啊!
她真的死了!留下孩子和他,這何其殘忍啊!
信里她的父母禁止他去看她最後一面,陪她走最後一程……
崩潰地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他的淚水無聲無息地滴落,握不住的信紙飄落在地,恍若他碎裂的心。
***
必想著往事,歐易達坐在沙發里,手里的酒杯再次見底。
他飛揚的英眉因沉浸在遺憾傷痛中而緊攏,平時冰冷的雙眼此刻因回憶和眼前的巨幅相片,而充滿了難得涌現的情感。
五年來,他沒有一天不想她!
記憶和情感並沒有因時間的流逝沖淡,反而愈見鮮明。
他望著巨大相片怔忡出神。
這張照片的完美讓他在攝影界嶄露頭角,繼而成為屬一屬二的攝影師。不過很可惜的,他沒機會與照片中的主角分享這樣的喜悅及成就。
鏡頭下的杜孟璇體態完美,嬌軀在及腰鬈發的遮掩下若隱若現,引人遐思……
這作品美得令人屏息,且流露出拍攝者的情感豐沛,也透露出對鏡頭中人的深切眷戀。
沒錯!歐易達就是當年的易達。
不負杜孟璇的期望,他的確在攝影的領域中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地,但也因必須投身家族企業,而不得不將理想暫時擱置在一邊。
他二十二歲時,因癌癥去世的母親,是歐德集團總裁——歐展輝的小老婆。
因為這樣的身分,他和母親並沒有和歐展輝同住,而且早在他十三歲時父母的感情就變淡,剩下的只有道義責任;這也就是為什麼易達在母親過世後,便決定獨立自主,不再接受父親定期援助的緣故。
可是在杜孟璇離開他半年後,歐展輝一時病重,大老婆生的姊姊已嫁人了,弟弟又只是高中生,于是歐家緊急地派人尋回他,接管歐德的所有產業。
易達不是鐵石心腸的人,更何況親情的聯系是與生俱來的,尤其在經過和愛人死別的深刻體驗後,讓他更懂得珍惜身邊的人。
而頓失支柱的歐德全靠他的沉穩和魄力,避開那群覬覦產業的親戚,並在短短的四年內以驚人的速度擴張。
這幾年來,他為歐德滌訕了穩固的地位,可能夠佔據他心的,卻只有他唯一的女兒——歐念璇。
歐念璇,就是易達為了紀念、思念杜孟璇而起的名字,而她也是讓他撐下去的力量。
現在的他擁有成功的事業,可是卻反而感到茫然。
比起有杜孟璇陪伴那段日子的幸福滿足,這種感覺就好像……缺了一角的心,永遠也補不回來。
但不可否認的,一個正常男人一定會有生理上的需求,所以他身旁的女人沒有間斷過;除了性之外,他也不吝嗇地提供物質上的享受,但多如過江之鯽的女人中,卻沒有一個女人能夠進駐他孤寂的心。
再倒一杯酒,他對著相片里的人兒舉杯一飲而盡,關上房里的電源開關,步離這間承載著他所有情感的珍藏室。
「念念睡了嗎?」往二樓拾級而上,在遇到剛從女兒臥房出來的保母李嫂時,他淡淡的問。
「剛睡。呃……歐先生……」李嫂欲言又止地喚住他。
「有事嗎?」
「幼稚園有母姊會……念念她……」唉!可憐的孩子,沒有媽媽。這種時候,小阿子幼小的心靈最容易受到傷害。
「你去吧!」他的冷淡眼神讓人看不出他的情緒。
「哦!懊。」點了下頭,看見他移動腳步朝房間走去,李嫂才下樓回到佣人房。
輕輕地旋開門把,易達來到女兒念念的臥房,停佇在她床邊。
蹲子,卸下冰冷面具的他,靜靜地凝視她天真無瑕的睡顏。
她像媽媽,是個標準的美人胚子,女敕白皮膚常讓人錯認是日本小阿;聰穎乖巧的性格很得人喜愛。
唉!可惜她一出生就沒有媽媽……
他明白,雖然他給她最好的照顧,但母愛是無可取代,也彌補不了的!
滿懷愧疚及無限的憐愛,他輕輕地在念念光潔的額頭上烙下疼寵的一吻,帶著愁緒萬縷,他回到自己空蕩蕩的大床上。
甭枕難眠,總是在靜謐的夜晚,心中苦澀的體會更加深刻。
***
在國際機場里,杜孟璇的內心百感交集。
盡避在長途的飛行時間里,她靜下心來思考了許多事情,也作好了心理建設,但鼓漲在胸臆間的激蕩,仍讓她心髒不由自主地急速跳動。
「Sherry,歐德的人在那邊,我們過去。」美籍的棕發女孩Lisa,一出關就看見接機人潮里高舉牌子的歐德代表,以流利的英語揚聲道。
他們連同帶隊的杜孟璇一行五人,在未來的三個月里將在人生地不熟的環境里並肩作戰,傾盡全力讓歐德這個超級大客戶滿意。
「嗯。」杜孟璇朝她指的方向確定後微笑答道。
「Sherry,我來幫你提吧!」一直緊陪在側的最佳夥伴、也同是華僑的唐漢生,體貼地欲搶過和她身形不成比例的大型行李箱。
巴她同齡的他,也是她眾多追求者之一,雖然相貌俊朗、頗有才華,可是所有人都知道美麗溫柔的杜孟璇是老板——文子杰的意中人,所以即使他再喜歡她,也只能默默地在她身邊關心、照顧。
「漢生,我自己來就行了。」她溫柔的婉拒。
「喂!昂生,你差別待遇哦!你還拿得動就來幫我拿吧!不能偏心。」大包小包的伊蓮娜不平地嘟嚷,愛美的她除了一個大行李箱,還背著一個大包包、提著一個大行李袋。
五人之中,伊蓮娜和唐漢生、杜孟璇都是華人,年紀也相同︰Lisa和另一位男性Joe則是外籍人士。
「誰教你愛漂亮,我看你那些全是裝潢用的水泥油漆吧!」漢生戲謔地調侃,兩人就愛這樣斗嘴。「Lisa,我來替你拿。」他故意轉而幫僅剩的一位女性同事。
「你……Joe你看啦!」
他們的斗嘴惹來一夥人輕笑,為顯紳士風範,被點名的Joe只好無奈地替她拿一袋行李。
「你們好,我是萬思派來的代表——Sherry杜,這些是我的夥伴。」行至歐德公司代表的面前禮貌地伸出手,杜孟璇自我介紹著,態度從容自信,一口標準的國語讓歐德的人有些驚訝。
「大家好,我是公關部王經理,敝公司已經為你們準備好住的地方。你們可以先到飯店休息一下,晚上我們安排了晚餐替你們接風。」沉穩圓融的公關經理客套地說道。
「謝謝。」她微笑道謝。
在簡短的談話後,一行人上了十二人座的巴士,前往下榻的飯店,展開了這趟工作行程。
***
歐德集團台灣總部總裁辦公室
「總裁,萬思派遣的人已經到了,他們後天開始上班。」秘書嚴謹地立在原木大辦公桌前報告著。
「交給經理去處理就行了,等我有空再和他們見面。」視線集中在卷宗上,歐易達頭也不抬,淡淡地指示。
「好的。我去查查您的行程替您安排。」Miss黃在他身邊待了四年,早習慣老板冷淡的態度和語氣。
「沒事可以出去了。」
「還有,貝絲小姐打電話來,提醒您別忘了星期五的晚餐約會。」
貝絲是歐易達目前身邊最當紅的情人,妖嬈嬌媚的她費盡心思才得以接近歐易達。
她的拜金心態他不是不清楚,但各取所需,何樂不為?
「我知道。出去吧!」他還是不為所動,埋首在文件之中。
Miss黃恭謹地退出了辦公室。
失去了最愛的他,除了事業和寶貝女兒外,對什麼都是冷冷淡淡的,沒有什麼可以讓他乾涸的心再起波瀾。
***
兩天的適應之後,他們在第三天正式進駐到歐德的辦公大樓里。
目前他們身處的辦公室明亮寬敞,方便他們商討工作,又不至于無法與歐德的同事交流;獨立的空間內部還體貼地設置了將近有十坪大小的專屬辦公室讓總監使用,其用心和禮遇使身處異鄉的他們倍感貼心。
「我听人說,他們的總裁是單身貴族耶!」伊蓮娜難掩欣悅地說。
「單身貴族又干你什麼事?」花痴!昂生給了她一記衛生眼。
「你這麼說就不對了!這表示人人有機會啊!說不定這三個月里他會看上我,那我不就等于釣到一個金龜婿!」不顧矜持,手中的化妝品讓她臉上的妝又厚了一層。
「你唷!」杜孟璇輕笑地推了她一把。
便告企畫還沒開始和歐德開會討論,所以暫時沒什麼可忙,一個人在獨立辦公室里有點孤單,杜孟璇拉了張椅子在夥伴間坐著。
「別再涂了,你難道沒發現你的妝已經開始龜裂了嗎?」漢生嘲笑道。
「哈哈……」大家不禁笑成一團。
「唐漢生!」氣得臉紅脖子粗,伊蓮娜起身欲捶打報復。
「你不要輕舉妄動,當心剝落啊!」漢生見狀趕緊躲避,但還是欲罷不能地揶揄。
「好了!別打打鬧鬧的,讓別人瞧見不好。」玩笑之余,杜孟璇還是不忘提醒。
「哼!懊女不跟男斗!」伊蓮娜輕啐,擺臀移回座位。
昂生也乖乖坐好。
「我听說他們總裁叫歐易達,才三十出頭,而且還英俊瀟灑、成熟穩健,不但能力出類拔萃,還是個才華洋溢的攝影家!」伊蓮娜把打听來的情報一五一十地說出。
攝影家!听到這字眼讓杜孟璇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她不禁聯想到易達,而且他的名……也相同!
不會的,他不姓歐,只是湊巧罷了,別想太多了。
「真的嗎?有那麼完美的男人嗎?」听到她的贊美,Lisa也不禁感興趣。
「哎唷!你別听她夸大其辭,哪有那麼神的!」漢生才不相信她的鬼話。
「其實也不是真的完美啦!缺點是他有一個五歲大的女兒,而且他的個性孤冷倨傲,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多得數不清。」想到這點,伊蓮娜也不由自主地感嘆。
五歲大的女兒!也許是人在台灣感觸比較敏銳,杜孟璇想起她夭折的女兒。
那天她手術之後醒來,父母親就告訴她孩子沒了,傷心之余她激動地不願見到易達,所以只好轉院,而且很快地在母親的陪同下飛回美國。這之間,易達沒再找過她。
「我就說吧!」漢生一臉「我就知道」的樣子。
「你少得意,就算這樣,人家這是比你強,想要得到他青睞的女人是前僕後繼。」伊蓮娜反唇相稽。
「是啊!我也勸你別作春秋大夢了,人家是什麼樣的人,怎麼可能會看上你這種型的!」他刻薄地提醒,這幾乎是他們的相處模式。
「你——哼!」氣憤地撇過頭,伊蓮娜說不出話來。
「好了,別再抬杠了。快做事吧!」早已心不在焉的杜孟璇輕柔地丟下話,便踩著無意識的腳步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她需要安靜,趕快把自己埋入工作堆中,才能制止胡思亂想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