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沒有雞鳴,頂多是鬧鐘叫兩聲,但由于是自律甚嚴的項幽凌,所以在鬧鐘真正響起之前的那一刻,秒針才正要進到鈴響的範圍,嗒的一聲,正準備要大鳴大放的鬧鐘被按掉了。
梳洗、著裝,行雲流水般的完成種種準備,項幽凌在慣例的時間站定于電梯前等待同行的人出現,但有些反常的,他等了好一下還不見生活態度同樣嚴謹的樓寄雙踏出家門。
覺得有異,他上前按了門鈐,但等了三分鐘也沒回應。
再按一次,結果一樣,三分鐘過去,徒留一陣死寂。
突兀的情況讓他無法不起疑,返家拿了樓女乃女乃堅持要他留下、說若是臨時有狀況時以防萬一的備份鑰匙,他自行開門入屋……
「女乃女乃?雙雙?我進來了喔。」慎重起見,他人屋之前還刻意喊了聲。
寂靜,沒有任何回應。
「女乃女乃?」
沒敢關上大門,他保持門戶的通風,小心的往屋里走去。
「雙雙?」
客廳、飯廳、甚至廚房都不見人,一再沒得到回應的情況下,項幽凌只好往房間的方向前進。
臥室方向的兩個房間門都沒關,一走近,項幽凌就看見他要找的人全在樓女乃女乃的房間內,年長的那個很安詳的平臥在床上,年輕的那個則是蜷縮在房間里用于梳妝的單人座椅上,咬著手指,眼神空洞的直盯著床上的人。
這場面委實詭異,加上樓女乃女乃神情安詳卻明顯不自然的臉色,項幽凌反應極快,第一個動作就是上前去測脈搏……
「雙雙,什麼時候發現的事?」他神色凝重,在他測不到脈搏的那一刻,整個心也跟著沈了下來。
他問的那人恍若未聞,仍維持著蜷縮的姿勢,整個人穿著睡衣就縮在那張單人椅上,眼神空洞,維持一個咬著右手指甲的姿勢。
「雙雙!」他低喝一聲。
斃若大夢初醒,失焦的美眸凝聚起焦距,她好像看見了他,但又好像沒有。
「凌哥,你來啦。」她說。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他追問。
「早上時間到了,女乃女乃沒叫我起床準備,我覺得奇怪,就發現了。」像小學生背課本那樣,她乖乖回答,聲音中听不見任何情緒。
項幽凌知道該說點什麼安慰的話,但他發現那不是件容易的事。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明明!明明昨天夜里還一起泡茶聊天,還仔細教你怎麼做美味道地口味醬鴨的人,怎料得到,不過才事隔一個夜晚,前一晚還跟著你言笑晏晏的人就不見了。
也許不能說不見,畢竟人還在眼前,但,那種讓人措手不及的感覺是,你明明看見了她的存在,但她卻再也無法回應你,就猶如不存在那般,這當中的矛盾感,讓人一下子很難適應與接受。
沈默的來到她面前,他心神微紊,只能勉強鎮定,勸慰道︰「女乃女乃神色安詳,想來是睡夢中離世的。」
「嗯。」她應了一聲,但茫茫然的神情不像听了進去。
在那一瞬間,項幽凌仿佛看見了自己,當年的自己。
對著一片焦黑的廢墟,听著律師說著所有事發的經過,整個人只覺得茫茫然的,像是什麼也看不見那樣……
即便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回憶過往,仍是叫人感到不適,他知道她的感受,真的。
那種天地遽變、彷佛失去一切的感覺,他懂,他真的懂。
伸手,他輕輕抓下她啃咬中的右手,連同她的左手,一起包覆起……
她看著他,在他握執她雙手的那時候。
空的,雖然看著他,但那雙眸中並無映入他的身形,就像只沒有靈魂的洋女圭女圭……看著這樣的她,項幽凌的心微微擰痛起來……
「雙雙,我知道你不好受。」他開了口,聲音輕輕的,好似怕稍大一點的聲量會把她震碎那般,輕聲安慰道︰「但女乃女乃走得很平靜,沒受到什麼痛苦,這其實是很難得的事。」
「嗯。」她同樣應了一聲,聲音也是輕輕的,甚至有幾分飄飄的,彷佛沒看見他難得詞窮的困擾模樣。
項幽凌知道她肯定是不好受,因為就連他自己都沒辦法在短時間之內消化眼前的沖擊,更遑論是與女乃女乃關系如此親近的她呢?
明快果決,項幽凌在五秒鐘的沈默之後,很直接的放棄他所不擅長的安慰……
「沒事的,有我。」他務實的給予承諾,那才是他所擅長的事。
她看著他,眼神仍是空空洞洞,欠缺著生命力。
項幽凌幾乎沒有考慮,便將她輕帶入懷中——
「沒事的,雙雙,沒事的。」他說。
她听見他說的話了,但她無法子以回應,因為她無法思考,從事件發現的開始,她就整個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听著他沈穩的心跳聲,她整個人幾乎放空了,然後,她看見他的憂慮,他看著她的眼神是那麼樣的擔心。
擔心?
不要擔心她呀,她沒事的,因為沒什麼事發生……對!沒什麼事發生才對!
誤會一場,其實是誤會一場,只是有些事情弄錯而已。
沒有人離開,沒有人,只是她弄錯了……
「雙雙!你上哪兒去?」項幽凌喚住她,沒料到他分神撥個電話,通知吳良找人來處理後事的時候,她會突然有所行動。
游魂一樣的樓寄雙听話的停了下來,有問有答的回道︰「凌哥,我去換衣服,上班要遲到了。」
接下來並不等他說什麼,她飄也似的回自己房間更衣。
見狀,項幽凌不需要思考都知道她不對勁,很不對勁。
上班?這種時候,她竟然想的是上班的事?
「老大?老大?」電話那頭的人殷切呼喚,還在等候指示。
項幽凌閉了閉眼,作了個深呼吸——
事有輕重緩急,事有輕重緩急……
穩下心神,成功壓抑下追上去關切的心情,再睜開眼,他明確、果決的對著電話那頭的人下了一連串的指示。
就算沒有經過專業的醫學訓練,明眼人也能發現樓寄雙消極與逃避的心態。
對于樓女乃女乃的喪葬事宜,她一概不插手干預,就放任著項幽凌去進行,至于她自己,就像個局外人那樣,退得遠遠、遠遠的,好像她沒經手,就可以不用接受女乃女乃已經去世的現實。
表面上看起來,她一切如常。
如常上下班、如常安靜的做著分內的工作,逃避的心態讓她完全不去踫觸喪葬事宜這一塊,乍看問題好像不是很大。
但實際上並不是如此。
不同于母親的久病,讓她有充足的心理準備,女乃女乃的離世是如此的突然、讓人措手不及,她的情感無法接受這突來的現實,沒辦法消化沖擊的結果,她拒絕接受那樣的現實。
因為那會讓她覺得自己是被留下來、是被遺棄的那一個,那深深傷害著她,所以她不承認,不肯面對現實,就讓項幽凌代為處理所有的事,直到所有後事皆處理完畢,她仍是持續消極的拒絕接受女乃女乃已經離世,永遠的離她而去……
「雙雙!」
听見叫喚,游魂似的樓寄雙恍然清醒。
是直到這時候才驚覺到,說了一句出門走走的她,竟然不知不覺間回到她跟女乃女乃倉皇搬離的家,而那個害得她們搬離家園的人就正站在暗舊的樓梯間,讓她一見就覺得反胃不適。
不同于她的心情,原先已經打算離開,正在等候電梯的曹宗耀是一臉的驚喜,怎麼樣也沒想到,竟會在他死心要離開的時候,遇上從樓梯間爬上樓來的外甥女。
放任著電梯不理會,曹宗耀連忙迎了上去,直道︰「你上哪兒去了呢?我來好幾趟了,附近鄰居說你們搬家了,怎麼這麼突然?連說也沒說一聲,你的行動電話又一直撥不通,真讓我擔心死了。」
是真的擔心嗎?
這世上,除了女乃女乃,還有誰會真正的關心她?
現在女乃女乃也走了,丟下她一個,跟著媽媽他們一起……全走了,就剩下她,剩下她一個人……
「舅舅有什麼事嗎?」冷靜的詢問,如同她這些天上下班那樣的理性。
「呃……其實也沒什麼,就……就……就想說來看看你跟親家母,自從姊姊過世之後,你們祖孫倆不知道過得好不好?」支支吾吾,曹宗耀心中有鬼,神色明顯心虛。
樓寄雙視而不見,生疏有禮的回應道︰「謝謝舅舅的關心,我們很好。」
「那個,我來了好幾趟了,有個主意一直想跟你還有親家母商量。」一鼓作氣,曹宗耀說了︰「不知道你們要不要考慮一下,祖孫倆搬來外婆這邊跟我們一塊兒住?」
這麼不合情理的奇怪提議,樓寄雙無法不皺起眉來。
「是這樣的,這陣子我想了想,你跟親家母住,兩個女人家老的老、小的小,真要有事的話,也沒人可以照應,如果你們搬過來,兩家人住一塊兒就不一樣了,最少最少,臨時真有什麼狀況,喊一聲就有人支援。」
「不用了。」樓寄雙冷淡回絕。「我跟女乃女乃已經很習慣了,以前就算再加個生病的媽媽得照顧,我們也過得很好,所以不勞舅費心。」
面對外甥女的冷淡,曹宗耀感到焦躁不安。
「舅還有事嗎?」不想多看他一眼,樓寄雙隨便找個名目要打發他。「我忘了還有個東西沒買……」
「雙雙。」見她轉身要下樓,曹宗耀急切的拉住了她。
肢體上的踫觸讓樓寄雙感到十分的不適,反射性的甩開曹宗耀的抓握。
「舅,有話用說的就好,不要拉我。」她不悅的表示。
「我一時忘了,你從小就不愛人家踫你。」曹宗耀一臉抱歉,一見外甥女耐性全失的神色,也顧不得面子問題,忙道︰「雙雙,舅也不瞞你,還是跟你直說好了。」
丙然!
心中冷笑,樓寄雙早覺得舅舅來者不善,就像黃鼠狼給雞拜年,是不可能安什麼好心眼的。
「你也知道的,就前陣子地下錢莊討債的事,我跟你其他幾個阿姨都商量過了,她們能幫的都幫了,就連你外婆的房子也拿去跟銀行做二次抵押,但是這些錢還不夠支付利息啊,看在你媽跟外婆的面子上,你幫幫舅舅,跟你女乃女乃借點錢讓舅先應應急,好嗎?」
樓寄雙看著他,美麗的杏眸里不見任何同情之意,冷道︰「就像舅說的,我跟女乃女乃老的老、小的小……舅也知道的,上了年紀的人總是需要多準備點醫療照護費用,我才高中畢業,以後還打算讀書升學,學費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我們祖孫倆都是要用錢的年紀,哪有那個能耐幫舅度這個難關?」
「當然可以!」曹宗耀急急忙忙說出他的構想。「你媽死的時候,不是有筆保險金下來?我听你二姨說你拿那筆錢把之前的房貸還了,不是嗎?你現在只要再把房子拿去貸款,就是一大筆現金啦!」
遲疑了一下,曹宗耀最後還是決定稍稍提一下他覺得最好的辦法。
「其實……這房子也就你跟親家母兩個人住,沒有其他人照應,要我說的話,最好搬來外婆這邊,兩家人一起住有個照應,然後這邊就可以直接賣掉,這樣轉到的現金比貸款還要多。」
惡心!
看著那副貪得無厭的嘴臉,樓寄雙只覺得眼前的人真是惡心!
「舅你不用想了,賣房子的事是絕不可能的。」如同心底所感受到的寒意,樓寄雙的拒絕也是完全不假辭色。
見外甥女面色難看,曹宗耀連忙自己找台階下,說道︰「我想也是,親家母一定不會同意的,所以想想就算了,能說服親家母貸款幫忙就很不錯了。」
「再貸一次款是嗎?那麼,是誰要繳交每個月的房貸費用?我跟女乃女乃怎麼辦?如果我們真有什麼急用時上哪兒籌錢?是找舅?還是早被榨乾的外婆?還是幾位早已經有自己家庭的阿姨們?」不想咄咄這人,但樓寄雙心中那口氣就是止不住,讓她無法不咄咄逼人,甚至連敬語都自動省略掉了。
「你不要太悲觀,沒有那麼倒楣的……」
「沒有是嗎?」樓寄雙無法忍受他的不負責任,質問道︰「誰能保證?是舅嗎?舅你能保證什麼呢?」
「有什麼好保證的?你這孩子怎這麼激動啊?」曹宗耀抱怨。「不就是要你去跟你女乃女乃開口借點錢來應急,又不是不還。」
「那麼請教一下,舅你什麼時候真的還過了?」樓寄雙沒直接吐出來,她都要佩服她自己了!
「……」似乎沒料到會被直接問到這個,曹宗耀語塞。
「從我有記憶開始,你上門來借錢的次數有少過嗎?」心中的某條界線在崩毀,樓寄雙控制不住自己,她細數道︰「就連之前用媽媽的壽險理賠還清的那一筆房貸,不也是因為你的關系才負債的?包含以前數不清次數的那些錢,一條條、一筆筆,舅你哪一次有還了?」
被外甥女這樣數落,曹宗耀面子掛不住,但為了借到錢,也只能強忍下來,不悅的說道︰「都是自己人,有必要計較這麼多嗎?」
計較?
這人,竟然有臉說她計較?
如此荒謬的事讓樓寄雙驚愕到無法言語,她無法相信,這世上怎有人能無恥至此!
「我當然知道大姊一直很幫我,我欠她的實在是很多,這些我也是有想過,她現在走了,我要代她好好照顧你的,只是你也知道的,舅最近運勢不好……」
樓寄雙無言。
從她有記憶開始,她實在沒見識過這個舅舅有所謂的「運勢好」的時候。
「總之呢,這一次跟以前不一樣,這次真的很緊急,那些地下錢莊跟黑道有關系,實在不是好惹的。」想起數周前被痛打的那一頓,曹宗耀還覺得隱隱作痛。
「在跟地下錢莊借錢之前,不是早就要覺悟到對方的黑道背景?到現在才發現地下錢莊跟黑道有關系,不覺得可笑嗎?」樓寄雙不客氣的問。
曹宗耀對上次被打的記憶猶深,也顱不得長輩的顏面,就算被數落了,也只能先求情道︰「欸,舅已經被你外婆跟幾個阿姨罵得臭頭了,知道錯了,你就先幫幫忙,以前的事也先不要提了,先讓我過了這一關,以後的事,舅會想辦法的。」
「這一關,這一關,為什麼你的關總是要別人來過?」樓寄雙莫名覺得惱火,很不能理解他怎麼能理所當然的有這種想法?
「怎麼說這麼見外的話?」曹宗耀不以為然。「什麼叫別人?都是一家人,是自己人,所以在有困難的時候,才更應該要互相幫忙。」
「幫忙?」樓寄雙怒得腦門一陣的暈,眼前都快發黑了。
累積多年的怨恨、長期受這種血緣暴力的壓榨,在今天,徹底的、一次性的完全爆發……
「那麼為什麼不見舅幫幫我們呢?你為什麼不能行行好,不要制造那麼多問題,不要麻煩大家,不要讓大家去分擔你弄出來的債務?」拳頭握得死緊,她只覺得恨。
「媽媽病得那麼厲害,痛到都抽筋的時候,還要計量著家里生活費夠不夠用,是不是夠支付房貸,那錢是我們欠的嗎?」她恨聲的問。
「不是!」擲地有聲,在曹宗耀的啞口無言中,她代為回答︰「是你!是你連哄帶騙,又一次利用媽媽的好心,讓她跟銀行借錢給你做生意用的,但你有負起責任嗎?」
又一次的質問,也又一次的在曹宗耀的啞口無言中代為回道︰「沒有!你從沒有一次負起責任!甚至就連媽媽病得那麼重了,你也從沒良心發現,從沒想過要接手你欠下的債務,你連一個做弟弟基本該有的關心探問都很少,就讓她一個癌末病人操心煩憂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她恨,她是真的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恨意……
「現在,你還打著如意算盤,想要我們再把房子拿出去抵押借錢?」眼前昏黑成一片,腳下虛浮,但也止不住她想破口大罵的沖動。「你到底是什麼怪物?為什麼你可以失去做人的人格?沒有廉恥心到這種地步?」
伸手想抓點什麼,因為她站不住,突來的月兌力感讓她整個人像個破布女圭女圭那樣,虛軟的往樓梯的方向倒了下去……
「沒事。」有人穩穩的接住了她。
那聲音、那氣息,是她熟識的。
就連那懷抱、那承諾,也是這幾日里讓人熟悉的。
這幾天,每次當她覺得自己好像迷路了,因為不知該何去何從而感到心慌意亂的時候,他總是會環抱住她,提供她溫暖,一次又一次的跟她說沒事,沒事了,一切都有他……
「凌哥……」她虛軟的輕喚了一聲,意識有些渙散,已然找不出一絲一毫方才罵人的力氣。
從一開始,項幽凌就不放心,所以當她說要出門走走,他其實一直遠遠尾隨在後,就怕她有什麼意外發生。
他很慶幸自己跟著來了,絲毫不願去想像,若是他沒跟來,眼前的情況,她一個人將會如何……
「沒事的,這里有我。」穩穩的抱著她,項幽凌簡單扼要的說出重點。
有他在,這認知讓她松了一口氣。
安心地直接放棄掙扎,就此失去了意識。
難得的休假日,奉命送筆記型電腦跟近日急著要審核的公文到醫院來的吳良是飽受驚嚇的。
他先是看看病床上的人,再看看一旁操作筆記型電腦、把握時間處理公事的項幽凌。
然後,他又看了看病床上的人,接著又是看向一旁運指如飛的項幽凌……
「有什麼問題?」眼楮盯著螢幕,那個核對公文的人準確無誤的問。
吳良很難表明,這時浮現在他心中的問題。
因為太多太多了,多到他不知該從哪一個問起……
「老大,我們這趟來台灣的任務有兩個,除了執行夏老的遺囑之外,關于投顧公司的整合,好像只是階段性的工作,等祺少物色到合適的經營者就可以功成身退。」最後,他挑了一個最保守的路線開始。
項幽凌知他說話愛拐個彎子,耐著性子等下文。
如他所料,吳良確實是接著說了︰「但我听祺少說你自願留下來坐鎮,管理亞洲地區這邊的產業。」
「商祺跟你說這事了嗎?」項幽凌想想也正好,說道︰「我原本也打算這兩天跟你提,如果你不樂意留在台灣,我會讓商祺調你回去,不會勉強你跟著我一塊兒留下來。」
「我是無所謂。」聳聳肩,吳良顯得無所謂。「男兒志在四方,台灣這邊的生活機能好,既熱鬧又方便,女孩子也漂亮,你也知道我爸媽一直希望我娶個東方女孩子,在這邊,我達成他們願望的可能性比較大。」
所以問題是?
項幽凌等著。
吳良沒出聲,只是再一次的,很忍不住地看了看沈睡中的人兒,接著又看了看從大學就認識、一起工作至今的項幽凌。
最後……略顯古怪的目光鎖定在這兩人之間,一直處在緊握狀態的兩人之手。
先前他總覺得老大「罩」小妹的「罩」法,似乎是有些些的罩過了頭,很是超出任務的範圍。
但他總以為,大概是兩人性情太相似,所以老大真把小妹當妹妹一樣在照顧。
可現在看看……
這應該不是他多心吧?
要再加上臨時決定留在台灣這件事,總的來說,是不是太古怪了些?
視線就這麼膠著在緊緊牽在一起的手上,太多的問題浮現心頭,吳良一時間還真的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問起。
項幽凌神色自若,見他不開口也沒打算催促,單手操作著滑鼠,拉到下個頁面繼續看他的文件。
「老大,小妹她……嗯……」
「沒事。」誤以為吳良要問她的情況,項幽凌很直覺的回答︰「她這陣子胃口不好,一直就沒好好吃過一頓飯,體力透支才昏了過去,醫生說好好休息就沒事了。」
雖然省略了某些部分,但這確實也是實情。
「我不是問這個。」吳良也很老實的回答。
項幽凌等著他。
「老大,你跟小妹……小妹她……」吳良試著想開口,問他們兩個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真到要開口時,才發現那好難。
從頭到尾,項幽凌表現的態度就是這麼光明磊落加鎮定,相形之下……特別是回頭想想,這個才十八歲的小女生也才剛剛歷經喪親之痛,還是近日內的第二起,一般人給予多點關懷也是正常的事。
吳良這時要有過多的聯想,倒似乎顯得他輕浮又無趣了,這讓他怎麼把問題問出口?
也許……這般不嫌麻煩的握著她的手,真的只是為了讓她心里頭踏實,讓她好入睡?
「沒什麼。」舌尖一咬,吳良把話轉了回來,道︰「我是想說,要是小妹像一般的女孩子大哭特哭,直接崩潰一場,那還讓人放心一點,像她這種表面不動聲色,卻將壓力藏著、自己暗傷在心里的人,久了,其實很容易出問題的。」
「她不會的。」項幽凌否決他的說法。
交握中的大掌不自覺的微微出力,緊握住手中偏小的小手,篤定道︰「你要相信她,她不是沒抗壓性的人,她只是需要時間來沈澱這一次的打擊,當她明白自己並不是一無所有的時候,一切都會沒事的。」
「也是。」吳良轉念想想,承認道︰「十八歲,說起來,她也還只是個大點的孩子而已……啊!啊!我還約了人,老大,這里交給你,我先走一步。」
及時想起還有事,吳良趕緊告辭,項幽凌也沒留他,謝謝他臨時加班幫忙帶東西過來之後,就任他離開。
房里剩下兩人,項幽凌單手操作著滑鼠,貌似辦公,但突然地……
「你不是一個人,知道嗎?」他開了口,好像對著電腦螢幕說話那般。
無聲,除了電腦的細微運轉聲,房里寂靜無聲。
「女乃女乃的事我很遺憾。」他又說,平淡、冷靜的再次開口說道︰「我知道你比誰都傷心,但我這陣子什麼都沒說,是因為我不想給予空洞的口頭安慰,說一些「時間會沖淡一切」之類的廢話來增加你無謂的精神負擔,也是因為,我以為你終究能夠體會到,你並不是一個人。」
床上的人無聲,他也沒刻意回頭看著她,就好像一番話是說給自己听似的,但床上狀似熟睡的那個人,不知心中想到了什麼,兩行熱淚就從緊閉的雙眸中滑落下來……
「就像吳良說的,若是你願意大哭幾場,我反而放心,也許會覺得更輕松一點。」輕嘆,項幽凌坦言道︰「但我更清楚,你向來獨立堅強,在人前流淚並不是你發泄情緒的方式,所以這些天我看著你精神萎靡不振、食不下咽……雙雙,我其實很替你擔心。」
眼淚,不間斷的從濡濕的淚睫中溢出。
懊像是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原來她的心里破了一個大洞,她現在才覺得痛,而且是痛到眼淚無法抑止的直流泄而出。
「之前我說的事,全是真的。」似乎也沒預期要得到任何回應,項幽凌自顧自的低聲說道︰「我的家人,一夕之間全沒了,沒有預警,就這麼沒了,所以我很清楚你現在的感受,那種失去一切的感覺。」
無聲的眼淚靜靜的流著。
「但是你比我幸運多了。」握緊她的手,他輕道︰「說是收養,但夏爺爺能給予我們的,泰半只是物質生活與學習資源,到了求學年紀後,跟同樣被收養的商祺兄妹倆也幾乎是各自分飛,一年見不著幾次面,可是你卻有我,至少還有我,不是嗎?」
他在,他一直都在。
並不刻意引人注意,但他一直就在她身邊,陪著她、伴著她,用他的方式在守護著她,她怎麼能忽略?她怎麼能?
室內,除了原來的電腦運轉聲,多了不自然的細微抽氣聲,項幽凌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他並不回頭察看。
這瞞不了誰,他其實心知肚明她的清醒,她從很早很早之前便已轉醒,但,尊重。
冰于尊重,尊重她不想發言表態的自由,即便她的轉醒並不是秘密,又即便他極心痛于她的自我折磨,心憐她的淚水,可在不想破壞她對他的信任的前提之下,她要假裝自己還沒清醒,那他就絕不會去點破她。
嘆息,項幽凌最後道︰「我一定會照顧你的,不僅僅是為了那份遺囑,也是因為我答應了女乃女乃,這是我親口承諾的事,我一定會做到,所以……不要再當自己是一個人了,好嗎?」
本以為也就這樣子了。
心結卡在她的心中,她不想解開的話,他也只能盡人事的說點什麼勸她……
蚌地,項幽凌手中握執的小手輕輕、輕輕的回握了他一下。
被了!
能這樣就夠了!
就算她仍是不願開口,但至少,她願意回應他,表示她听進去了。
俊顏掛著松了一口氣的淺淺微笑,項幽凌不再多言。電腦運轉的嗡嗡細聲仍持續著,嗡嗡,嗡嗡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