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只是在推想,並非指責她,但語氣中的遲疑與不信任瞞不過她。
她只覺他佇立在門畔,目送她走開,目光久久地膠著于她背影。
他專注的眼神不再有為她撐傘時,令她心悸的纏綿柔情,唯有冷淡的審視,已摻入無形的疏離。
她抑郁著,心口刺疼,不願回頭看已在她心中佔有一席之地的他。
終于明白,她無法成為他信任的第四人。
終于明白,她到了他的傘下,卻沒有真正進入他的心——
鄺靈很清楚,毒物是她的,又鬧出人命,她擺月兌不了嫌疑,趙姨娘看在陸歌岩的面子上,或許不會拿她怎樣,但請她離開陸府恐怕是免不了的。
孫二帶她到一處花廳,趙姨娘客氣地請她坐下,喚丫頭送上點心茶水。
「你和歌岩回房去查箱子,果然是丟失了毒物嗎?」
「確實是丟了幾味藥,我很羞愧,是我太大意,害府上廚子枉送性命……」
「快別這麼說,真要說誰有錯,也是我這個做主人的錯,累得你和歌岩受驚。」趙姨娘一聲長嘆,顯得很是自責。「往後,飯菜點心送去給你們之前,我會讓人檢查過,你和歌岩也都要小心。」
「是,多謝夫人費心。」不將她逐出府去嗎?鄺靈有點意外。
「我請你過來,是因為我這幾天吃不下睡不好,心煩意亂,听說你是大夫,想請你給我把個脈。」說著便將手腕伸向鄺靈。
原來是找她過來看病?理由如此單純,鄺靈反而覺得不對勁,只是此時也不便推卻,于是伸手搭住趙姨娘腕脈,片刻後開口。
「夫人脈象急躁,心火旺,我開個清火靜慮的藥方給你即可。」
趙姨娘舒口氣。「那就好,我還怕是得了病呢,上了年紀了,不比年輕,老是有些小病痛。」
孫二笑道︰「有個大夫住在府上,就方便多了,夫人若是有什麼不適,立刻就可以請鄺大夫過來看。」
「是啊!鄺大夫就多留幾天吧!」
「有我能效勞的地方,自當盡力,不過……府上這麼多人中毒身亡,夫人還信得過我?」從種種跡象來看,這兩人都非善人,怎麼可能不向她追究,還待她如此友善?一定有詐。
「歌岩信任你,不是嗎?我當然也信你啊!」趙姨娘和顏悅色地道。
對方顯然是裝傻,如此再問也問不出什麼,鄺靈只得道︰「那就多謝夫人了。可否請夫人給我紙筆,讓我寫方子,以便夫人派人去抓藥?」
片刻後,拿到藥方,送走鄺靈,趙姨娘臉色立刻一沉。
「好啦,我听你的安排,這出戲演完了,接下來呢?」
「接下來,我們天天都找個名目,把這小子找來,把脈看病也好,喝茶閑聊也行,總之把他從陸歌岩身邊引開。」孫二笑道。
「啊?找他做什麼?我說了我要除掉的是陸歌岩——」
「姐姐別心急,咱們的目標當然是陸歌岩,但他太難對付,想收拾他,只能從這個大夫下手。」
「這大夫有什麼用?難道他能替我們殺了陸歌岩?」
「雖然殺不了,但也差不多了。姐姐沒看出來嗎?鄺大夫其實是女人。」
「他是女人?我怎麼看他都是個男子啊!」趙姨娘吃驚。
「我也以為她是男子,但李家六夫人說,她第一眼見到鄺大夫,就知道她是女子,她也告訴了李老爺。」
「真是個女的?」趙姨娘將信將疑。「可惜了,她長得挺俊俏,我還想將他收為‘弟弟’之一呢!」
孫二的嘴角抽搐了下。「總之,鄺靈是女子,陸歌岩想必也知道,稍早我們上墳,他還要她過去共撐一把傘,瞧他看她的眼神,想必對她有情。陸歌岩與他的護衛一同成長,他們之間的信任是牢不可破的,唯有從鄺靈下手,讓他以為鄺靈與我們串通——」
「等等,這不就讓陸歌岩疑心到我們頭上?」
「放心,他仍以為你是他的姨娘,就算他對你起疑,能懷疑你什麼?最多以為你怕他來討回家產,想趕走他。鄺靈就不同了,她可是帶著一箱毒藥、在李老爺府中等他的人,今天府中幾個下人被毒死,想必已令陸歌岩對她起疑,你得對鄺靈恭恭敬敬,裝出一副對她又怕又敬的模樣……」
孫二冷笑。「陸歌岩很聰明,聰明的人往往自負,自以為能看透一切、掌握一切,他一定會起疑,但不會去問鄺靈,只會默默觀察,對她的疑慮越積越多。等時機成熟,我們就對他的護衛下毒,再布置成是鄺靈下的手。他喜歡的女子害了他的兄弟,他必定心神大亂,屆時就是除去他的好機會。」
趙姨娘長吁口氣,很滿意。「好,就依你說的辦。這兩天給陸歌岩那樣問話,我都快嚇死了,一天不殺他,我就一天睡不好……」她皺眉,撫著肚月復。「也吃不下,這幾天總是肚痛。」
「姐姐盡避放心,一切交給我辦。」
「嗯,全交給你。接下來你只會對陸歌岩的護衛下毒,不會再殺下人了吧?計劃是你訂的,偷毒藥的也是你,我以為你只殺一、兩人做做樣子,沒想到你毒死這麼多人,若非我和官府關系不錯,事情怎麼壓得下來?」
「是,我一時疏忽了,累得姐姐煩心,我保證不會有下次。」
趙姨娘嗯了聲,瞧著他。「若非陸歌岩,我還真沒想到,原來你這麼懂毒物。你從鄺靈那兒偷了不少,該不會用來對付我吧?」
「怎麼會呢?我對姐姐絕對忠心不貳,我為你做這些,助你對付陸歌岩,都是為了報答你當日救我的恩情啊!」孫二恭敬道︰「姐姐還有什麼吩咐嗎?」
「沒了。唉,我能信任的人不多了,你可別背叛我啊!」
「絕對不會的,姐姐不須擔心,我每一日想著的只有如何對姐姐更好,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孫二走向房門,在背對趙姨娘時,臉龐露出詭異的笑。
「你歇著吧,我去給你抓藥——」
鄺靈覺得陸歌岩有意避著她。
說避也許不對,他們現下住在陸府中,各自分房,不像之前趕路時早晚都在一起,他要服的藥,也改由她將藥熬好之後,讓阿衛來取,她喝不喝藥,他是看不到了,也不來向她查問,似乎毫不在乎。
連著兩天,趙姨娘不斷有突發的小毛病,需要她診治,或者突然想向她討教一些養生之道,便差丫頭將她請去,一天之中往往要找她三、五回。
人家客客氣氣來請,鄺靈不能不去,只能暗加防備,不輕易取用對方準備的點心茶水。她幾次用言語試探,可對方也十分機警,始終沒露出真正意圖。
第二天傍晚,鄺靈剛從趙姨娘處告辭,回房的路上,路過一處廣植樹木的庭園,遠遠就見陸歌岩坐在林子邊,倚著一塊大石。
這幾天,她常見他坐在那片林子邊,問了阿衛,才知那林子從前是座小湖,後來被填平,正是他家人埋身之所。
她想過去,又遲疑。不知不覺間,他與她已生出隔閡,他對她不聞不問,見了她,他神情冷淡,簡單與她客套幾句,絕口不再提廚房被下毒的事,但她不以為這表示他信了她。
她正要走過去,背後有人追來,一路喊著她。
「鄺大夫、鄺大夫!」是孫二,他喘吁吁地追上她,用四下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嗓門道︰「夫人有封短箋給你。」
「我剛才從夫人那里離開,有什麼事,她怎不當面說?」她蹙眉。
「夫人說你走了她才想起這事,所以要我送個信來。」
鄺靈欲接短箋,孫二卻將她的手連著短箋一並握緊,靠近她,低聲道︰「這事很要緊,夫人特別吩咐,短箋內寫的事不可讓他人知曉。」
她微愕,驀覺一股犀利的注視刺到身上,她轉頭,只見陸歌岩凝望他們,眼眸陰冷如深谷,孫二隨即放開她,告辭走人。
她微覺有氣。他不悅的冷眼是怎麼回事?難道他以為她會對孫二下毒嗎?
她握緊短箋,正欲走向他,忽見他倚靠的大石邊露出一截女子衫裙。
她驟然止步。她見過那刺眼的橙紅衫裙,六姨太今早就穿著這麼一件——
只因有美人相伴,所以見不到她也不在意吧?
她定定望向他,他湛黑俊雅的眼眸諱莫如深,隱含的不悅,仿佛她與孫二交頭接耳幾句,比起他與六姨太不知在那兒坐了多久,更不可原諒。
她倔強地抿唇,學他那副冷眉冷眼的猜疑神情,之後昂然轉身離去。
回到房中,她拆開短箋一讀,不過是些難以啟齒的婦人疾病。
她隔天就主動去向趙姨娘解惑,這天之後,趙姨娘卻不再找她了。
她閑著無事,常在宅中散步,這一來便常遇見陸歌岩,他身邊總是有六姨太相伴,六姨太瞧他的眼神,仿佛他是她的天。
男人很難抗拒那樣的眼神吧?比起和她這個「鄺兄弟」說些曖昧話,和絕色美人更容易調情吧?他們都聊些什麼?他會不會也向六姨太解釋村中發生的事?
甚至,他會不會對六姨太說些不曾告訴她的事?
她……在吃醋。遇見兩人時,她總是臉上含笑招呼,內心酸意橫流,生平第一次吃醋,滋味原來如斯郁悶。
她曾想再找陸歌岩解釋,但她還能怎麼解釋?打從相遇以來,她的一舉一動,他全都看在眼里,他堪稱大宅中最了解她的人,她辯解再多又有何用?
但直到這晚,她才明白,他有多不信任她——
晚膳後,鄺靈如常借廚房熬藥。她言而有信一樣熬兩份藥,自己這一碗還是照喝。
但當她帶著湯藥找到阿衛,阿衛卻道︰「你不必再熬藥了,爺不喝的。」
「你怎麼知道他不喝?他告訴你的?」她愕然。
「今早我送你的藥給爺,離開房間後,看見爺打開窗子把藥倒掉。」
鄺靈只覺一股涼氣沖上腦門。原來他對她懷疑至此?「他這幾天都沒喝藥?」
「我不知道,我只看見他今早倒掉的那碗。」
「他在哪里?」
「這時刻,爺多半在東邊那個湖。」
她問清湖的方位,拿竹籃裝了兩碗藥,打起燈籠就往湖邊去。
天色已暗,淡淡冷冷的月光照得四周朦朧,她繞了許久才找到湖,遠遠就見湖邊有盞燈籠的光。她筆直走向它,越走越近,光影中浮現陸歌岩身影。他倚著湖畔一株枯樹,見了她,默不作聲,看著她走到面前。
她走到他面前,仰望他臉,沉聲開口︰「陸公子,我給你送藥來了。」
「嗯,辛苦你了。」微弱的燈籠光下,他俊顏略顯模糊,嗓音也飄忽不清,听不出任何情緒。
「外頭這麼冷,陸公子怎麼不在房中待著?」
他唇微勾。「怎麼改口叫我陸公子了?」
「公子對我既然有疑心,我想你也不樂意我再和你稱兄道弟。」她口氣平穩,但有些賭氣意味。
他听了沒回應,靜靜望著結冰的湖面。「這幾天,我常獨處,想了些事——」
「你幾時獨處了?不是都有六姨太陪著你嗎?」她沖口而出,見他訝然望來,她心一跳,小臉微熱,竭力鎮定地問︰「你想了些什麼?」
「我在想,這兒雖然是我家,但我終于回到這里,卻覺得陌生。你知道埋我家人的那片林地吧?」
鄺靈點頭。
「我在那里陪了他們幾天,他們既已長眠多年,我也不想再去驚動。我想將那里的樹鏟了,蓋座祠堂,等祠堂蓋好,我就能安心離開了。」景物依舊,人事全非,他留下無法挽回什麼,也不想再待在這傷心地,日日夜夜想起他犯過的錯。
「離開?你要去哪?這里是你家啊!」
他搖頭。「這里不再是我家,現有的一切是我姨娘經營得來的,不是我的。有姨娘在此照顧祠堂,我也能安心。」
「你放心將祠堂交給她?」
「姨娘算是我名義上的親人,交給她有什麼不放心的?」
「沒,這是公子的家務事,我不該多言,公子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她正色道︰「我只是來給公子送藥,快趁熱喝吧!」她打開竹籃,遞過去。
陸歌岩不接,道︰「放著吧,我待會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