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足市黑行錄音棚。
江夙砂現在正在進行的工作是給一部新的動漫配音。這部叫做《無色血》的動漫講述的也是一個天神的故事,因為《月下殺人墜落》非常成功,所以這一部的監督也找了江夙砂配劇中的無性別天使「花宴」。故事說的是一個幽靈般的處罰天使「星庭」尋求心中「正義」的理念和六百多年來一直追隨在他身後的花宴對他的愛情。到了最後星庭為了鎮壓天堂天使幽靈的暴亂而被幽靈啃食殆盡,花宴捧著星庭的頭顱得到了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溫柔卻悲哀的最後一吻,而星庭在死去的時候卻用這最後一吻消去了花宴對他的所有記憶。
憊是一個悲傷的故事,江夙砂配的故事多數都是悲劇,也許是監督們都覺得他的聲音往往美麗得不可思議,最適合配一些悲劇性的美少年。
正在進行的是星庭死去的那一場戲的錄音,江夙砂和配星庭的聲優方據面對面坐著,帶著耳機看著台詞本。監督調試好器具,「卡」的一聲,「開始。」
「星……星庭。」江夙砂一開始便是顫聲,這是花宴在看見被幽靈啃食殆盡的星庭的白骨和頭顱的時候的第一聲呼喚。
「花、宴。」方據先生的聲音幽幽如鬼,因為星庭是一個陰氣森森的人物,往往像幽靈一樣突然出現和消失。
「嗨……嗨。」江夙砂仿佛被劇中的花宴附上了身,輕輕應了兩聲,縴細顫抖的聲線,壓著哽咽的溫柔,一入耳就似要讓人流淚。
「對不起……」方據先生保持著鬼一樣幽幽飄忽的語調,即使是道歉也是讓人完全抓不住、維持不住的淡漠。
「我沒事的,沒事的,不要道歉、不要道歉……我會沒事的。」江夙砂壓著便咽的溫柔語聲讓人心痛,仿佛還要勉強展顏而笑,停頓之間夾帶著欲笑的呵氣,卻到最後還是沒有笑出來。
江夙砂真是個天才。旁邊監制室里的監督在心里暗暗地評價,對感情的處理恰到好處,而且往往有出奇的創意讓整個配音制作產生強烈的感染力。雖然行內人對他的印象不好,說他是個公子,而且為人劣質,喜歡玩弄人,但是就工作而言,他卻是最好的聲優之一。
監督邊听著錄音室的進度,邊想著,這是他和江夙砂第一次合作,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看見他「名滿天下」的惡質行徑。
「花宴還是……這麼溫柔。」方據幽幽地說,「不管我做了什麼都是……這麼溫柔。」
「我……」江夙砂深吸了一口氣,顫抖地應了一聲,「嗨!」
「對不起。我總是……讓你做那麼多……那麼多事...」
「你總算知道自己不對了?」
「嗯」
「我很崇拜星庭大人。」
「是喜歡吧?從第一次見面開始……」
「嗯。」江夙砂柔順地應了一聲,仿佛透過聲音就可以看見他低頭靦腆的模樣。
「你可以……吻我嗎?」
「嗯」
進行得非常順利,完全不需要NG,江夙砂的壓抑的感情感染著方據,所以幽幽的一方非但不顯得無情,反而顯得江夙砂特別地縴細柔弱,令人心疼。
錄音室里已經進行到了天使花宴的一段獨白,這是一段很難的發揮,因為台詞本上只有一半的台詞,接下去它就寫︰即興發揮。
江夙砂微略地停了一下,大約是在調整情緒,過了一會兒,他開口就是淒厲顫抖的聲音︰「你居然消去我的記憶,我最討厭別人自以為是怎麼樣對我是‘最好’的選擇,我不怕看著你死去,我相信……我足夠的堅強……我不害怕想起你……你太過分了!」
淒哀到了極點、苦苦壓抑著眼淚的聲音,和剛才的縴細溫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剛才的聲音比較低沉,而江夙砂為了表現「花宴」是個無性別的天使並且情緒極度激動,這一段聲音就拔高了一些,像玻璃般清澈動听卻崩在危險邊緣。
「你太過分了你太過分了你太過分了……」後面的台詞就沒有了,時間還有二十秒,這二十秒就要江夙砂即興發揮,只听他一口氣連續說了下去︰「自己隨便死去,不管活著的人有多麼悲傷,輕易死去的人最不可原諒,我最討厭你了。活著的時候從來不在乎我,到了死掉的時候還自以為是地以為你對我很重要……消除我的記憶……你以為我就一定會為你哭嗎?自以為是的人,自私自利隨便去死的人,我最討厭了!」
二十秒結束,江夙砂的聲音從舌尖壓抑到舌後發音,這樣的發音會越來越深沉越來越困難,甚至越來越沙啞,本來說到「你以為我就一定會為你哭嗎?」那一句就已經沙啞得說不下去了,但是江夙砂一直顫聲說到完全發不出聲音,到了最後幾乎完全是哽在喉頭的氣音,入耳給人不忍听的感覺,那劇烈的痛苦仿佛透過殘缺不全的氣息像魔爪一樣牢牢抓住人心,竟讓錄音室里听見的人都心痛了起來。
這家伙——是鬼怪啊?監督倒抽了一口氣,這一段播放出去一定能贏得許多女孩的眼淚,尤其這段感情結束在「我最討厭了」這樣強烈的情感中,接著就是星庭死去,花宴記憶消失,對這段感情留下的最後一句評價竟是「我最討厭了」,連他都覺得有些淒慘。
錄音室里的方據先生打了一個暫停的手勢。監督喊了「卡」,‘出了什麼事?」
方據放下耳機和麥克風,關心地去看對面的江夙砂。
「怎麼了?」監督開了錄音室的門。
「他好像不能呼吸了。」方據搖蔽著從剛才說完
「我最討厭了」就沒有換過氣的江夙砂,「夙砂?夙砂?」
餅了一會兒,江夙砂發出了一聲像掙扎的小貓一般縴細淒厲的哽咽,撲人方據的懷里,顫聲抽泣起來。
監督當場傻眼,怎麼會這樣?幸好方據已經不是第一次和江夙砂合作,早已知道他的惡習,解釋說︰「他太投入了,感情轉不回來,需要發泄一下。」
這就是傳說中的江夙砂的魔力?男男女女絕對無法抗拒的魔力?有誰能對著淚眼汪汪一頭撲人自己懷里的柔弱人兒說不?他長得那麼美麗,顯然無論和他對手的是誰在他感情無法控制的時候,他都會一把抓住對方作為發泄壓抑住的感情的工具。似是單純的美麗,卻分明是妖冶嫵媚惹人犯罪的行徑,難怪……他跌碎了行內人無數的玻璃心。
餅了一會兒,江夙砂哭完了,從方據懷里抬起頭,用手背一擦眼淚,若無其事地坐好,「我們應該開始下一段了吧?」
他撲人方據懷里的時候無助得像一只被遺棄的貓,推開他的時候卻滿不在乎得仿佛丟掉的是垃圾,這個人……可怕的人,監督從他冷靜而殘留著哽咽又有些輕佻的聲音中竟听得自己心中一蕩——銷魂蝕骨的毒氣、勾魂攝魄令人意亂情迷的美人啊。
太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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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染白今天又遲到了。
第一節還是政治課,可以預見下課之後又要被留下來寫檢討,而且肯定要寫得比昨天還要長,因為她今天遲到了半節課。
都是因為江夙砂。他今天要去錄音室,一早起來才發現他有低血壓,早上很難自己起床,他又是極度依靠別人的人,自己完全不做什麼努力。可以想象如果他早上遲到了,他不會想到「為什麼我自己不早一點起來」,而是會睜著他的一雙杏眼指責她「為什麼不叫我起來」。依照她從來不喜歡勉強別人的習慣,她應該把江夙砂丟在沙發上,然後自己準時去上課,但是如果他是這麼輕易可以被丟下的人,大概聲優界也不會有這麼多人恨他了。結果她花了十五分鐘才把他從沙發上搖醒,接著做了清淡的蛋湯,然後打發他去錄音室,臨出門的時候孩子又哭了,忙得她研究了十五分鐘究竟是怎麼回事,等弄清楚是需要換尿布的時候她已經遲到半個小時。
「語文作業,染白,交語文練習冊。」座位前的組長回過頭來催促她交作業,顏染白的語文念得出奇差,雖然听說她偶爾在外面的雜志上投稿子,但考試從來不及格,真是件奇怪的事。
「語文練習冊?」顏染白陡然緊張起來,昨天還有這個作業?她寫鬼故事寫得居然忘了,滿腦子都在給自己編造一個天神來拯救自己,當然故事里的鬼怪就是江夙砂。「啪」地從抽屜里翻出作業本,她昨天根本就沒把它帶回家,就算記得也無從做起,想到這個還自我安慰了一下,「什麼時候要交到辦公室?」
「這節課下課,你還沒寫啊?」組長奇怪地看著她,雖然顏染白成績不好,作業也做得馬馬虎虎,至少從來不會不交。她終究還是有些怕老師的,雖然她平時顯得什麼都不太在乎。
「我馬上寫。」顏染白吐吐舌頭,「拜托拜托,你晚點交,我立刻就寫,很快的。」
顏染白居然會吐舌頭了?組長更加詫異地看著她,原來她偶爾也會緊張?平時沒事的時候經常都會忽略班上還有這個女生,長得普通、成績普通、才華普通,還不怎麼說話,簡直就一整個「隱形」在人群里的樣子。
如果不是她今天遲到這麼久,說不定班里有一半的人還不知道她叫做顏染白。
居然要做兩份練習!顏染白心里嘆氣,人倒霉的時候就是什麼都會遇上。夙夙留在家里不知道是不是安全,沒有人看著……她一邊寫練習冊上極其無聊的答案,一邊無端端地擔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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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休息的時候,江夙砂留在錄音室,下午有一個簡短的FreeTalk,邀請了幾位著名的聲優一起座談配音時的一些搞笑的事,會做成CD賣。
手機鈴聲響了,「喂?」江夙砂接電話的聲音清澈透明,和「花宴」溫柔嬌軟的聲音味道完全不同。
「你中午回不回來吃飯?」手機里傳來顏染白的聲音。
「嗯……我不回去了。」
顏染白正在收拾書包,上午的課終于熬完了,她的語文練習在一片胡說八道中做完了,又編造了一千字的檢討,同學早就放學了,她回到家可能也已經一點。如果是她自己一個人她就肯定不回家,因為下午兩點半還要上課,但是家里還有個嬰兒不能一直沒人看著。听到江夙砂說「我不回去了」,她松了口氣又有些失望,「下午我要考試,你早點回家看孩子好嗎?」
「嗨。」他的聲音透過手機特別地淺。他听話的時候總是特別溫順,說一句應一句,像個牽線的傀儡女圭女圭。當他溫順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他心情不穩起來是連他自己都控制不了的。
「那就這樣了。」顏染白收線,背起書包回家,背起書包的時候覺得特別沉重,是心情……變老了吧?被什麼東西依賴著的感覺真奇怪,仿佛特別累,但是看見他開心的時候,自己也會開心呢。
懊像養了一只大貓……顏染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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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點鐘,錄音室里的FreeTalk開始。
「今天非常高興邀請到夙砂君和方據君,還有《妒狗嘉門》里面的狗主人伊鹿雅君來做訪談。」主持人作開場白,接著笑了起來,把話筒遞給江夙砂,「可以請夙砂談論一下給現在熱播的動漫《無色血》中的花宴配音的感想嗎?」
「嗨。」江夙砂在訪談開始之前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有點神不守舍,聲音迷蒙得如霧里煙水,「花宴是個特別執著的人。」
他說了這一句就算說完了,仿佛他今天沒有談興。
幸好在場的聲優都很清楚江夙砂喜怒無常的任性脾氣,方據就很自然地接下去︰「只要是星庭的要求花宴都會答應,但是到了最後花宴還是怨恨了星庭。」他說得笑了起來,「夙砂君最後一段獨白說得我都有些汗顏,如果我真的是故事里的星庭,面對花宴這樣一個美人,是絕對舍不得放棄花宴去選擇正義的。」
「呵呵。」伊鹿雅笑了起來,「和夙砂君配音是不是特別有壓力?」他和江夙砂合作過很長一段時間,「感覺好像所有的感情都被夙砂君吊著走,我們都只能附和他的情緒。」
「嗯,和別人合作的時候不會有這種感覺。」
「哈哈!你不知道我和夙砂君合作的時候感覺多奇怪,我在錄音室里明明看著夙砂君的人,卻一定要把他當成一只狗。」伊鹿雅笑得半死,「有很多地方都是夙砂君自行發揮的‘狗吠’,因為狗是沒有台詞的,每次妒狗吃醋的時候,夙砂君發出來的聲音都讓我和阿婭小姐笑場,真是太不專業了。」
「嗯……花宴君不是沒有星庭就不行的人,星庭消除他的記憶是侮辱了他的堅強,我對這個角色是這樣理解的。」江夙砂突然插了一句。
場面有些僵,他好像沒有听見別人已經說到了別的話題。主持人笑著打圓場︰「夙砂君好像一直在想著什麼事,是戀人的生日嗎?」
「不是。」江夙砂的聲音像滑在細膩的絲緞上,「我在想家里的孩子……」他的聲音突然打住,錄音室里三個人驚愕地看著他,江夙砂的表情看起來也很吃驚,他就像完全不了解自己剛才說了些什麼,「我……
我……」
主持人示意暫停錄音。方據嘆了口氣,「怎麼回事?」江夙砂平時盡避任性得無以復加,但在工作上還是第一次出錯。
「我……我……」江夙砂的表情很迷茫,接著開始抽泣。
「怎麼了?夙砂君身體不舒服?」
「我要回家。」江夙砂低聲說,聲音酥柔而微微帶著滑絲般的顫音,入耳就似會融化,一點點怯,更多的是縴細不能忍受拒絕的柔弱。
錄音室三個人面面相覷,那個毒藥一樣妖冶的男人會露出這樣的眼神?方據用力搖蔽了他兩下,「夙砂?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麼?」
江夙砂陡然之間仿佛才清醒過來,「啪」地一記掃開方據的手,「干什麼?」
「你剛才說了些什麼你知道嗎?」伊鹿雅皺眉,「你剛才說‘你要回家’,你沒搞錯吧?都已經入行十年了,還這麼幼稚嗎?」雖然在工作上他們都很佩服江夙砂,但是從私人生活而言,他們都不太看得起這位任性至極的公子。
「篤」的一聲,江夙砂抓起話筒架里的麥克風狠狠地砸在自己的手背上,他砸得毫不容情,好像那根本不是他自己的手,白皙的手背立刻起了一大片淤青。接著他若無其事地甩甩頭,「對不起,剛才我有些走神,請重新來過好嗎?」
方據、伊鹿雅和主持人無端都有一股出奇的涼氣徹透骨髓,他……瘋了嗎?由迷蒙而怯弱,由怯弱而泫然欲泣,再突然之間驚醒,殘忍絕斷的這一砸好像要讓他自己從什麼幻境里清醒過來,一清醒過來那股熟悉的只屬于江夙砂的妖冶又彌漫了他那雙眼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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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點鐘。
結束了FreeTab的錄制,他們看著他的眼神就像見了鬼……江夙砂回到顏染白的公寓,把自己整個人拋進沙發,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抓起自己的頭發。怎麼會突然之間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是誰,下意識地想要變成特別溫柔怯弱、可以無緣無故就要求人保護的「他」?他真的瘋了?
「嗚嗚……嘰布……」顏染白的房間里傳來女圭女圭可愛的笑聲,夙夙正自己和自己玩得很開心。江夙砂側過頭透過顏染白虎掩的房門的縫隙,看到了里面。
夙夙在床鋪正中間,床頭懸掛了一串紙折的風鈴,在窗口微風的吹送下輕輕搖蔽,夙夙睜著圓圓黑黑的眼楮好奇地盯著,不停地伸手要去抓他永遠不可能抓到的折紙。
一股淡淡的女乃香透過顏染白的房門而來,是夙夙身上的味道,嬰兒女乃香總會讓人感覺到溫柔得不可思議。
對了……應該去醫院看一下宿時和他愛得要死的那個女人。江夙砂站起來輕輕推開房間的門,夙夙看見新來的會動的東西,笑得更加燦爛,手臂向他這邊揮舞,「咿晤……」
這串折紙是她昨天晚上做的吧?江夙砂望著嬰兒,嬰兒除了笑和哭之外什麼也不會。「嘰布……」夙夙嘴巴有些扁,江夙砂站在門口不理他。
要哭了?江夙砂的表情變得有些不安,過了一會兒,他輕輕地走過去,抱起對著他伸出手的夙夙,坐在床鋪上。
「風停了雲知道,愛走了心自然明了……你不在我預料,擾亂我平靜的步調……」房間里響起溫柔低微的歌聲,江夙砂輕輕地唱著,沒有意識到此刻唱歌的人究竟是誰。是「他自己」,還是他下意識創造出來的
「他」?
身為江夙砂,是第一次給什麼東西作為「依靠」
吧?守護著什麼東西的心情很新鮮,他從來沒有守護過任何人。從小到大他都是被人保護的,即使被一個人拋棄了以後他也可以立刻找到另一個人來依靠,想要保護他的人猶如過江之鯽,哪怕拋棄他的人也猶如過江之鯽。
宿時……就是這樣恨他的;在宿時之前也有很多很多這樣的人……被他依靠的人到最後總是怨恨他,無論之前說過多少溫柔的語言,到最後他們總比別人更加怨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