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平府的人都知道,品安坊的君知姑娘,是一位才女。
品安坊,是朔平府最大的書坊,這里出書、出字畫、出硯台、出筆墨、出宣紙,出各種與書相關的東西。
品安坊開業十一年來,凡事井井有條,而掌管這一切的君知姑娘,即使是朔平府的人,對她了解不多,也斷定她必定是一位眼高心慧的姑娘。
君知姑娘很少在朔平府露面,但她掌管的品安坊,一日比一日生意興隆,偶爾也主持些文人學士們的清談,或是詩詞歌賦的聚會,因此,品安坊絕對是個清淡風雅的地方,在江湖上,也大有名聲。
君知姑娘的神秘令人好奇,成就更令人震驚,人們對這位才女非常的感興趣,沒人不想與她喝個茶、談幾句話。
但是君知依舊神秘,很少有人見過她的面目,更別提接近這個謎樣女子的心……
有一名女孩提了個籃子,往街邊的工人群中走去。
堡人們聞到一股菜香,貪婪的目光盯著女孩手中的籃子,那里面是包子和飯團,還有一壺茶。
「盼兒又來送飯了,我好餓!」一個工人看著她的背影說。
旁邊一個新來的工人撞了一下他的臂膀,低聲說︰「不如搶了,怎麼樣?」
「搶了?」工人匪夷所思地看著這個新來的人,「盼兒蠻得跟瘋子一樣,你搶了她的包子飯團,她不跟你拼命才怪!拔況……」他低低地說︰「人家討生活也不容易,她是個賣豆腐的。」
「賣豆腐的?」新來的工人邪笑,「不知道長什麼模樣,漂亮嗎?」
「不怎麼漂亮,賣豆腐的女人,能漂亮到哪里去?」工人低聲說,「她給她爺爺送飯來,那老頭老了,拉車拉不動了,一整天也接不到一次生意。
唉……可憐啊!這世上有誰會花錢雇個一只腳已踩進棺材里的老頭?萬一拉到半路就咽了氣,還要給他收尸哩!」
「我們老了,大概也是這樣的下場,還不知道有沒有福氣有個這樣的孫女,來給我們送飯呢!」另一個工人懶懶地說。
「你干什麼 獍子是我的,你放手!」突地,不遠處響起了女孩尖銳的聲音。
「瞧瞧,你不搶,還是會有別人去搶,誰都餓呀!」新來的工人嘲笑。
「你放手!這是我爺爺的,啊——」
沒听過女人可以尖叫成這樣的,工人們一個個忍不住掩著耳朵,轉頭看去,只見那女孩拼死拼活地拉著那籃子,從人堆里被一腳踢飛,砰的一聲,摔到地上,頭上撞出了個口子,頓時鮮血淋灕。
「爺爺——」她不放棄地爬了起來,又尖叫一聲,沖進人群里。
「天啊!她就不能叫小聲一點兒嗎?」工人們對這樣的戲碼顯然已經習以為常,有人憐憫,也有人帶著幸災樂禍的目光,看著人群中的女孩和老頭。
「不許你踩我爺爺的腳……你去死……」一聲更恐怖的尖叫後,盼兒再度被人一把推了出來,結結實實地撞上了一旁的人。
盼兒模了模撞了兩次的頭,第一次的傷似乎因為第二次的撞擊,而流了更多的血。
她抬起頭一瞧,看見方才被她撞到的,是一位撐著油傘,穿著長衣的女子。她很高,沒有挽發髻,一頭齊腰長發披散而下,看起來美極了!
「嘿嘿嘿……」盼兒干笑,「這位姊姊,我不是有心要弄髒你的衣服的,可別要我賠呀!」
她生怕這富貴人家的小姐要她賠衣服的錢,溜得比兔子還快。一邊大叫著︰「放開我爺爺!」再次沖進了人群。
被她撞到的女子吃驚地看著盼兒像兔子一樣逃走,再看看自己腰際沾染的血跡,撐著油傘走近了一步。
「這位姑娘……」她的聲音有些低沉,但很好听。
「不要踩我爺爺的腳!」盼兒沒有听見背後人的呼喚,一把抓住人群中的蘇老頭,抱在懷里。
食籃在慌亂中早已被打翻,地上散落著包子和飯團,蘇老頭用淒涼的目光,看著那些已經不能吃的餐食。
「寶福。」撐著油傘的長衣女子低低呼喚了一句。
「是。」一直跟在長衣女子身後的中年男子應了一聲後,站了出來,「這里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這位大爺,是這樣的,有人搶了那位姑娘送來給她爺爺的食物,所以打了起來,不小心打到了您那里,真是不好意思!我們一定避得遠遠的,再也不擋爺們和姑娘的路……」一個工人討笑地解釋著。
寶福瞪了那個工人一眼後,轉向盼兒,上下打量著。
她是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小丫頭,一張干淨的臉雖稱不上美麗,卻很秀氣,「你叫什麼名字?」
「賣豆腐的蘇盼兒,你去北街頭問,沒有人不知道我的!我的豆腐可是響當當的女敕,完全采用最新鮮的黃豆和最好的……」蘇盼兒大聲回答,卻被寶福打斷了話——
「好了好了!幾歲了?」
「十六。」盼兒狐疑地看著他,「問這個……要干什麼?」
「我家公……呃……我家小姐是來這里挑丫頭的,你十六了,長得倒也過得去,可有意思要當丫頭?」
「丫頭?」盼兒立即搖頭,「不行!我有豆腐攤,沒空當人家丫頭。」
她懷里的蘇老頭無力地笑了一下,「傻丫頭,憑你那點兒力氣,一天能做多少豆腐?賣多少錢?爺爺沒本事養你,倒要你養……咳咳……不如上大戶人家當丫頭去,還可以……討個溫飽……」
「我都十六了!本就該我養爺爺,怎麼還要爺爺養?」盼兒大聲說道,回頭對寶福揮揮手,「對不起,我沒辦法,你找別人吧!」
這樣好的機會,她居然不要!?
旁邊的工人個個恨不得此刻立即化為女兒身,跟著這撐著油傘的長發女子走。
「你這丫頭……你可知品安坊征丫頭,從來都是擠破頭的?坊里正好缺個買東西、做雜務的小丫頭,願意給你這個機會,你居然不肯?」寶福有些啼笑皆非,回頭看向背後的女子。
女子微微一笑,低聲對著牢牢抱著爺爺的蘇盼兒說︰「是擔心爺爺沒人照顧嗎?」
盼兒怔愣片刻後,大聲說道︰「除非連我爺爺一起請了,不然我是不會答應的!」
這老頭都已經半身入土了……寶福皺眉看著地上瘦小的老人,正想再念她幾句不知好歹,卻听見耳邊女子的聲音——
「寶福,請他們祖孫過來吧!這里不合適他們。」
「可是……小姐……」請個半死的老頭要做什麼?
女子不語,轉過身,一陣微風輕輕地飄起她的衣袂。
盼兒看得呆了。好美的女人!雖然她的容貌被油傘遮掩去大半,但是這一轉身,出塵得宛如仙境里的天人……
「寶福,我們走吧!」女子低低地說,「蘇盼兒,明天收拾東西,到品安坊報到,記住了。」
「記住了。」蘇盼兒大聲回答,呆呆地看著那女子飄然遠去,依然回不過神來。
「這丫頭,遇上貴人了……」背後的工人們又羨又妒。
突然,有人「啊」的一聲叫了起來,「品安坊的小姐!難道她就是——君知姑娘
天啊!盼兒仿佛被驚雷劈中!
她居然被聞名大半個北方的才女請去做丫頭?听說品安坊的丫頭都要有詩詞歌賦的底子,她什麼都不懂呀……
她……是在作夢嗎?
一早,盼兒便扶著爺爺來到朔平府最大的書坊——品安坊的門口。
一走近門口,便迎面而來一股書香,若是讀書人聞到這味,必然覺得整個人都雅了;但盼兒聞到了,只覺得整個人都俗了。她本是個賣豆腐的丫頭,聞到「書」的味道,只會更加覺得不可思議。
品安坊這麼委屈地雇了她,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
「是蘇盼兒姑娘嗎?這邊請。」門口的小書僮機伶地領著盼兒和蘇老頭往里走,「寶福正在等你呢!」
蘇盼兒「姑娘」?
盼兒呆了一會兒,才知道對方是在叫她。也難怪,她只被人叫過「臭丫頭」、「死丫頭」、「賣豆腐的」……從來沒有人用「姑娘」兩個字稱呼她過!
「那位……姑娘呢?」盼兒東張西望著,尋找她昨天見到的那位美麗姑娘。
「姑娘?」書僮呆了一呆,「什麼姑娘?」
「君知姑娘啊!」蘇盼兒很自然地把「姑娘」兩個字說出口,然後一陣自慚形穢。
人家那樣才配稱作是「姑娘」,自己明明從頭俗到腳,居然也被人叫作「姑娘」「嗆恰…
書僮詫異地看著她。哪里有人一腳踏進品安坊,開口就問君知姑娘在哪里的?這土丫頭,真是土到了連臉色也不會看、話也不會說的地步!
「小姐不在府里,你別找了,寶福在房里等你呢!快進去吧!寶福脾氣不好,惹惱了他,到時候會扣你工錢的!」
「哦。」盼兒答應了一聲,扶著蘇老頭慢慢地往內室走去。
寶福是品安坊的總管,正坐在內室的一間房里算帳,算盤打得劈里啪啦響,抬頭看見盼兒來了,才停下手,推了本冊子到她面前,「來得這麼早?來這里寫個名,就算是咱們坊里的人了。」
「不用簽賣身契?」盼兒傻傻地問,「我听外面的姊妹說,做丫頭都要簽賣身契的。」
寶福瞪了她一眼,「品安坊沒這規矩,怎麼?不簽賣身契不好嗎?」
「哦!不簽賣身契就是好的?」盼兒還想問,卻被蘇老頭緊緊地拉了住。
「這位爺,你們品安坊里全是大好人!我們祖孫倆,下輩子做牛做馬都會報答你們的……」蘇老頭誠惶誠恐地道。
「不是我寶福好,是我家公……咳咳,是我家小姐好,否則,誰管得了你們在外面是餓死還是撐死?」寶福不耐煩地說,「快去換身衣服,真是髒死了。丫頭,你去廚房跟著吳媽,專管上市場買東西。
至于你爺爺,嗯……就去和柴房的胡伯一起掃地好了,就這麼安排吧!你們記得要好好干活,不要到處問東問西的,知道了嗎?」
「知道了。」兩人同時回答,然後面面相覷。
看來這品安坊,並不像外邊傳說的那麼清高嘛!
盼兒雖然沒有見過什麼大人物,但也見過不少小人物,這個寶福講話的口氣,在她這俗得不能再俗的人耳里听來,叫作「官腔」!
真奇怪,品安坊和朝廷似乎沒有什麼關系,為什麼品安坊的大管家,講話卻是一口官腔?
盼兒第一天進入品安坊,就一肚子疑惑,感覺這地方處處都不對勁,而要她說哪里不對勁,她又說不出來……
「爺爺,我先扶你去柴房。」盼兒扶著蘇老頭,小心翼翼地往後院走去。
品安坊里,菩提樹下,一個人影正面對著夕陽,盤膝而坐。她不想睜眼,就這麼讓余暉照著,照在她尊貴端莊的臉龐、一身的長衣,以及一頭自然散落的長發上。
她就是名聞大江南北的品安坊才女——君知。
但如果告訴別人,君知其實並不是一位才女,不知人們是什麼樣的反應?
如果告訴人們,君知其實是個男子,不知人們是什麼樣的眼神?
如果告訴人們,君知……其實是十一年前死去的高宗皇帝乾隆次子——愛新覺羅.永璉,不知人們又會是什麼樣的臉色呢?
當年,傷重命危的他被人從棺材里救出,那個後來成為他師父的人,望著他頭頂被人砍落的刀痕,憐憫地說︰「永璉,你可知你未來的命運?」
九歲的孩子奄奄一息,頭頂十字刀痕清晰可見,那是被人砍了一刀之後,生怕他不死,再斬下第二刀所致。
而他,竟真的不死……
永璉永遠不會忘記蘇佳氏持刀向他砍下的樣子,她是三阿哥的娘親,為了三阿哥,她狠心持刀砍向他這個二皇子。
當時他年紀還小,不知道貴為皇貴妃的蘇佳氏,為什麼要動手殺人?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那一天,皇貴妃在乾清宮「正大光明」的匾後,發現了皇上的親筆詔書,寫著將傳位給他。
三年之後,當十二歲的永璉再一次被師父問到相同的問題——
「永璉,你可知你未來的命運?」
「我今生將不再姓愛新覺羅。」他是這麼回答的。
師父微笑了,輕輕地撫模著他已長出長發的頭頂,那長發下覆蓋著的傷,是清宮翻天覆地的秘密!
「永璉,你可知道,在你死後,皇上封了你為太子嗎?」
「不知道。」他回答得鎮定,不見一絲一毫的驚容。
「你想做皇帝嗎?」師父問,慈祥地微笑著。
「不想。」永璉抬起頭,柔軟的長發披向身後,看起來有點小居士的氣質,「不流血者,不能為帝,我……不願流血。」
師父有些驚異地望著這個小小的皇子,當今皇上,想必是真的了解這個孩子的本性,因此特封予謚號「端慧」。
「那麼,你想復仇嗎?你恨蘇佳氏嗎?」
「我不恨。」永璉回答,「今生,我手里將不沾一滴血,我知流血的痛!」
「永璉,你是人世的觀音。」他的手輕輕撫過永璉的頭頂,慈祥地說︰「當朝的男子,都要剃發,永璉,你若要入塵世,頭發,是不能留的。」
永璉不了解師父的意思,抬起頭看著他。
「剃了發,就顯了傷。你可知當年有多少人欺上瞞下,明知你未死,仍把你埋進了土里。」師父慈祥的說,「讓人看見了這個傷,朝廷是要起變動的!」
「永璉不剃發。」永璉睜著純淨的眼楮。
「傻孩子,除了女子,這世上的男子,都要剃發的,這是你祖宗的規矩,你忘了嗎?」師父嘆息,「你不能一輩子待在九蓮山,這個地方,不是久居之所。」
「師父。」永璉望著師父,他听得出師父有話要說。
「永璉,你是觀音寶相,菩薩心腸。觀世音菩薩男身女相,普渡眾生,為世人垂淚。你可有毅力做人世里的觀音,化女相,看世情,用你的慈悲,化解世間的戾氣?」
師父這一番話顯然並非一時沖動,而是在為這個死而復生的太子,設想一條和常人一起生活的道路。
「做女子?」永璉迷惘地看著師父。
「做女子。高宗三年十月,愛新覺羅.永璉已死。你不願為帝、不願復仇,若要逃離那些宮廷里的紛爭,就只能做與永璉完全不同的人。」師父慈祥的說,「你的墓穴里無尸,三年以來,殺害你的凶手們,應該已經發現了!」
「做女子,就可以不流血嗎?」永璉問。
「也許可以,也許不可以,一切,端看你自己了。」師父微笑,「也許日後,你長大了,懂得什麼叫做皇帝,你的心也會熱,那時候,你便不再是這人世的觀音,而是……妖孽!」
「師父,我做女子,這一生一世,不讓任何人流血!」小小的永璉眼楮里充滿了堅定的信念。
「日後,你就叫作「君知」,如何?」師父再次輕輕地撫模著他的頭頂。
永璉眼眶突然涌出淚水。他知道,這一聲君知,昭示著他不可能再回頭的一生。
「孩子,你不願意嗎?別哭啊!不願意,師父不會勉強你。」
「我願意。」流淚的永璉對師父磕了個頭,「從今以後,我是君知,不是永璉。」
師父看著淚流滿面的孩子輕嘆。帝王之家的孩子總是特別早熟,普通的孩子十二歲的時候,哪里懂得什麼叫作悲哀?
而他沒想到的是,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永璉流淚,卻也是最後一次。
自此之後,無論經歷多少困難挫折,永璉也不曾流下淚來,因為,他是人世里的觀音,他的人生,早在九歲的那一年,就已經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