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配天涯
則寧這一去,就是三千里。
大草原。
「少爺——」有人遠遠地叫道,那聲音遠遠地傳來,是非常怪異的,完全不知道在叫什麼,但叫的人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抱著一蓬干草奔了過來,「這個東西我來,你不要爬上爬下——」
但另一個人已經爬上了屋頂,聞言回頭一笑,「我不是什麼都做不了的,你不要當我是連樓梯都爬不上的人好不好?」他一回頭,半邊頭發是散落的,遮住他半邊臉,隱約可見,那半邊臉上刺著「刺配涿州」的字樣。
但他看起來並不難看,顯然被刺字的人自己並不在意那臉上的字,神態依舊閑雅,微笑起來臉上帶著淡淡依然安靜的神韻,似乎非常滿意這樣的生活。
「給屋頂上草的事情我來,你站在那里我看了就害怕,快下來。」遠遠奔來的人奔到近處,索性一提氣連人帶草一起掠上了屋頂,「呼」一聲,落在了屋頂那人的身邊。
則寧輕笑,「你叫的這麼快,誰知道你在說什麼啊?」
「我說,你下去,這里的事情有我。」還齡生氣了,「這堆草堆得這麼難看,你不會做事就不要搗蛋。」
她哪里像當年那個嬌俏可人的小丫頭?則寧失笑,但他更喜歡她率性自然的樣子,她還是適合大草原,廣闊的天,廣闊的地,自由奔馳,自由來往,任意歡呼,拔劍揮舞。
「皇上將我刺配涿州,我按理應該去服役,你把我藏在這里,是什麼意思?」則寧習慣地模模她飛揚的頭發,微微一笑,「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忙些什麼。
憊齡抬起頭看他,微微一笑,「我早就知道什麼都瞞不過你。」
「你去冒名替我做苦役,是不是?」則寧把她抱進懷里,輕輕嗅著她身上千草的氣息,「不要以為這就是對我好,我是男人,我如果要你幫我服役,你不覺得你很沒有面子嗎?」
憊齡不服氣,「可是我比你強,你的武功毀了,右手廢了,你怎麼去做苦役?你怎麼扛東西?你一只手搬什麼東西?人家如果欺負你,你怎麼辦?」她忙忙碌碌地把懷里抱著的一捧干草架在屋頂上,「反正事情也簡單,不過就是搬幾塊石頭木頭,容易得很,我搬完了就回來。」
傻瓜丫頭!則寧搖頭,「你當涿州知州是傻瓜?我到了這里,他早就知道,是你去服役還是我去服役,他會看不出來?甚至,你都沒有留在知州府,就這樣出來找我,他必然也找上門來了。」他抬起頭來,「知州大人,是不是?」
「哈哈」一聲笑,三騎人馬自草原上緩步而來,「趙公子果然是人杰,本官雖然收得趙公子在此,但卻是萬萬不敢讓公子動手做雜役的。」說話的是一位微胖的中年人,想必就是涿州知州。
憊齡低聲道︰「他如果敢抓你,我就打他。」
則寧見她仗著別人听不懂她的話,在涿州知州面前說這種話,不覺莞爾,「知州大人,則寧重案之犯,不可輕縱,則寧做雜役是應該的。」他緩步自木梯上拾級而下,「以則寧所犯之罪,能不死已是無理,假若則寧竟然還可以不做苦役,那試問天下王法何存?天下百姓如何可以心服?則寧自己又如何可以心安?難道所謂的律法,只不過是形式,而非懲罰?」他拾級而下,神態依舊從容。
涿州知州微微一笑,「公子真有此心?」
則寧淡淡一笑,「則寧立刻就隨知州大人回去。」
「不許去!」還齡攔在他面前,警戒地看著知州。
知州一怔,啞然失笑,「這位是?」
「這位是我未來的夫人。」則寧輕笑。
知州微微一笑,「原來是夫人。」他只覺得這位「夫人」有些像護著小雞的老母雞,絲毫沒有溫柔賢惠的樣子,和則寧淡雅尊貴的氣度大大地不相稱。
「不要去,他會欺負你。」還齡低低地道。
則寧輕輕地撫模著她的頭發,微微一笑,「你和我一起去,總可以了吧?我做雜役,你也做,行不行?」他輕笑,「知州大人,我給你另找了個幫手。」——
***——
雜役。
憊齡很努力地幫著則寧抬起一塊被火藥炸出的山石,要抬到城牆那邊去,這是最簡單的勞工,這里數百勞役都是這樣成日在烈日之下扛山石,築城牆。
「一,二,三。」還齡和則寧好不容易把那百十來斤重的石頭搬了過去,歇一口氣。
「你可以休息去了,」則寧憐惜地用袖子擦去她臉上的塵土和汗水,「讓我來吧,這本來就是該我做的。」
憊齡笑得舒服好看,「我們再來,看看可不可以在太陽下山之前搬完明天的,然後我們明天去玩,好不好?」她不太在乎地抹去汗水,「你已經到處是傷了,如果我休息了,你豈不也休息了?誰肯和你這公子哥一起扛這東西?你不要想偷懶,我們繼續。」
則寧伸出手掌,他一雙慣寫文書的手現在淤血傷痕累累,但是他心中卻有一種莫名坦然和快樂的感覺——他曾經犯下了他想也未想過的大錯,但是,他正在背負這個錯誤,他以錯換愛,然後,再以他自己的努力,換取這份愛的坦然與尊嚴!
這不是受苦,這是快樂!
「我們繼續!」他笑起來依舊淡然尊貴,看起來始終不像個勞役,像個公子——
***——
三年之後。
太宗雍熙元年。
大赦天下。
涿州草原。
「則寧啊則寧,我很想問,你為什麼在這里做了三年的苦役,還是這種樣子?這和當年從秦王府出去的則寧沒有什麼分別啊!」有人對著則寧的臉看,搖頭,「不知道多少駐顏有術的姑娘小姐會氣死,你臉上多了四個字,竟然也不怎麼難看。」
則寧依舊是淡然的,「聖香,你似乎很喜歡跑涿州?」他和還齡在這里做了一年苦役之後,經涿州知州上請,準許他們不必再做苦役,改換其他雜役,他和還齡在知州府內有一間房屋,雖然日子過的辛苦,卻也是快樂。
「我喜歡跑涿州?」聖香把臉壓在桌子上,「涿州這種鬼地方,又是風又是沙,滿地沒人都是草,我喜歡?」他哀號,「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的辛苦。」
「辛苦?」則寧眼楮緩緩眨了一眨,「你不是乘馬車過來的?辛苦?」他明明看見聖香錦衣華服,沒有絲毫塵土,既不可能是騎馬,更不可能是步行。
「啊?」聖香掃興地從桌子上爬起來,「你就不可以假裝不知道,讓我發泄一下不滿?」他「嘩」的一聲打開折扇,清咳一聲,「皇上大赦天下,你知不知道?」
「知道。」則寧眼楮都不眨一下,「那又如何?」
「那當然是你和我,不,你們和我啟程回開封了,還有什麼‘又如何’?」聖香瞪大眼楮瞧著他,「難道你喜歡一輩子待在這里?」
則寧淡淡一笑,「一輩子待在這里,那也沒什麼不好。」
聖香就像見了鬼一樣看著他,然後用折扇蓋住頭,把自己埋在扇子底下哀嘆︰「我真是遇見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痴情種了。」
憊齡正從外面回來,看見門外的車馬也知道都城來了人,進來听見這句話,相當奇怪,不禁看了則寧一眼。她可不覺得則寧是痴情種,則寧只不過是對某一件事情執著了就特別認真的男人,和聖香截然不同。
「但是則寧大哥,上玄出了事你救不救?容隱出事你救不救?」聖香依舊在扇子底下哀號,「你不可以這麼沒有良心的,自家兄弟遇難,你怎麼可以不救?嗚嗚嗚——」
「上玄和容隱出事?」則寧微微一震。
「嗚鳴——沒有出事也即將出事了啦——」聖香繼續哀號。
則寧和還齡面面相覷。
聖香在扇子底下偷看了他們一眼,吐吐舌頭。
至于回不回去開封,那要看聖香大少爺有沒有本事讓淡然的則寧動這份義氣了。
所謂鈞天舞——
「承天撫,纂聖登皇。邀清萬里,仰協三光。功成日用,道濟時康。璇圖載永,寶歷斯昌。」
如此,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