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背景顏色︰ 選擇字號︰

姑洗徵舞 第7章

作者︰藤萍類別︰言情小說

蓮山此去無多路

「我——剛才听到了——琴聲——」在一片哀戚的哭聲中,有人做夢一般地說,「我听見了‘巢螭’的琴聲,我以為——我已經等到那一天了——」

太宗回過頭來,門口站著一個懷抱古琴的白衣女子,一頭青絲半黑半白,看起來,竟是一頭灰發,雖然是灰發,但是不減她風姿如畫,眉目宛然!幣發!太宗緩緩地把目光轉到容隱的白發上,似有所悟。

「姑射姑娘!」書雪抬起頭來,顫聲道,「你如果早來一步,你如果早來一步……」他說不下去,聲音全部哽在喉頭。

泵射就像沒看見這屋子里所有的人,她也沒看見什麼太宗皇帝,她眼里,只有容隱。只听她依然做夢一般地道︰「我不放心,我始終不放心,我……只是想偷偷地來看你一眼,然後就回梨花溪。我知道你不會有事,是我自己不放心……」她筆直地向容隱走去,輕輕地在他前面坐了下來,輕輕撫模著容隱那一頭早已雪白的頭發,「然後我听見‘巢螭’的琴聲,你彈得那麼平靜,那麼高興,只是有點遺憾,我以為——我以為我已經等到了,你可以離開這里,到梨花溪娶我的那一天,我听著琴聲——就慢慢地走過來,我以為,你會在這門口等我,看見我,你一定會很高興……」

萬籟俱靜,每個人都听著她自言自語,眼里都有眼淚。

「墜雨——已辭雲,流水——難歸浦——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姑射一個字一個字低吟,深吸一口氣,她顫聲道,「忍淚——不能歌——試托——哀弦語——」

「姑射姑娘!」書雪看見她的眼角流出血來,忍不住爬過去拉住她的衣角。

泵射充耳不聞,突然血珠子從她的眼角掉了下來,「弦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她不在乎血淚在她的白衣上點出朵朵桃花,「你如果真的記掛著相逢,你又怎麼能這麼狠心——這樣離開我?」

「姑娘!」書雪失聲喊道。

泵射衣袖一震,書雪立刻被她震了出去,跌在一丈之外。

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看著她,不知道她要怎麼承受這個痛苦?

泵射陡然站了起來,順著她站起來的起勢,她揚起了烏木琴,隨著她傾盡全身之力,一下砸了下去!

「姑——」人群中不知道誰發出了聲音,但是被眼前姑射的悲慟震住了,沒再發出第二個音。

「踫」的一聲大響!

烏木琴木屑紛飛,姑射白衣激蕩,被碎琴的反震之力震退了一步,雙手握著烏木琴的半塊殘琴,慢慢地、慢慢地放在了容隱所抱的「巢螭」碎琴旁邊。

她本是最愛琴的人,她本是——最顧惜琴的人,她本是——橫琴飄然來去,絲毫不被塵世牽掛的女子!如今,她碎琴悲慟,那是表示,她今生今世不會再彈琴了!她的琴,和她的心,一起死去,一起碎了!

「我帶你走,去梨花溪,你說過要帶著花轎來娶我的……」姑射放開烏木琴,抱起了容隱,自言自語,像一個幽靈,抱著她已經碎裂的珍寶,要去尋找已經失去的美麗。

「攔住她!她要把容隱少爺的遺體帶到哪里去?」容府里突然有人大叫。

但是太遲了,姑射抱起容隱,輕輕一折腰,越過圍牆,飄然而去-

→*←-→*←-

看著他最後微笑的樣子,姑射不舍也不願把他埋進土里。

用手指輕輕撫模他的臉、他的眼睫、他的白發,她口齒啟動,卻沒有說話。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手里,與心里,一片冰涼。在瀘州梅嶺的山谷,他那一次失控地啞聲問她,「我該拿你怎麼辦?」如今,是不是要她追下地府抓住他,反問一句,「我該拿你怎麼辦?你怎麼——可以不守約誓?你怎麼忍心,讓我空等……」

「容隱……」姑射坐在她梨花溪的床沿,把容隱放在床上,就像看著一個沉睡的人,她不想把他埋進土里,如果一定要埋葬,他應該被埋葬在月里,孤月如人,人如孤月,這紅塵的泥石,會玷污了他……

「左邊一支,右邊一支;前面一支,後面一支……」

泵射愕然,她在極度哀慟的時候,居然有人在她門外跳來跳去,不知道在胡說八道一些什麼?她目中殺氣一閃,陡然自牆上拔劍,她一直有劍,但是只作裝飾,從來不用,這一次,她是真的動了殺機!「當啷」一聲長劍出鞘,她「砰」的一聲推門而出。

門外拿著小旗子插來插去的人居然是聖香!

泵射呆了一呆,「你——你在干什麼?」

「我在做法。」聖香嘻嘻一笑,揚手把一支黑色的小旗擲了過來,釘在門楣上。

「你——你不要胡鬧!他已經死了,你不要在他靈前胡鬧!否則,我一劍殺了你!」姑射橫劍在手,冷冷地道。

「喂喂喂!你有沒有搞錯?他雖然死了,但是他的鬼魂還沒走多遠呢,我一時找不到神仙只好去求惡鬼,把他的鬼魂抓回來,還給你!」聖香還在左跳右跳,但姑射已經看出,他並不是隨便亂跳,而是陰陽九宮陣,那是傳說中用以溝通陰陽的奇陣!

「鬼魂?」姑射看著聖香「做法」將信將疑,「你真的——可以把他還給我?」

聖香聳聳肩,「靈不靈我也不知道,是有個惡鬼要我做的,其實能不能把容容的魂魄找回來,要看那老鬼到底有沒有賣力,我插這個,其實沒什麼用的!」他一邊說「沒用」,一邊繼續插。

「惡鬼?」姑射退了一步,「我不相信!這世上沒有惡鬼!」

「好了!」聖香不理她,反而對著天大叫,「喂!降靈啊,你到底找到容容沒有?你找不到,不要怪我放火燒了你的祭神壇!一、二、三!容容如果活不回來,我立刻燒了祭神壇!拆了你的千年死人骨,丟到河里喂烏龜!」他一邊叫,一邊沖進屋里。

泵射莫名其妙,聖香沖進屋里,她身子一閃,擋在容隱床前,「干什麼?」

聖香對著她背後探頭探腦,「看看他活回來沒有啊?你看看他活了沒有?」

泵射身子僵了一僵,雖然,她不怎麼相信聖香的「做法」,但是,要她再承受一次失望與絕望,她居然不敢回頭!

「你干嘛不動?」聖香早就嫌她礙事,只不過他頗有自知之明,知道打不過她,也不敢硬闖,只好在原地大叫,「喂!容容啊!你到底是死的還是活的?是死是活你說一聲,我好找降靈算賬去!」

他——他早已死了,又怎麼會回答你?姑射的眼淚掉了下來,但在這時,卻有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泵射心頭大震,驀然回身,只見容隱居然睜開了眼楮,對著她淡淡的牽動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卻說不出話,他垂在床邊的手拉住了姑射的白衣,捏得雖然無力,卻足以令姑射動彈不得!

「你——你——」姑射顫聲道,她突然全身一軟,跌坐在地上,抱著容隱的手臂,放聲大哭!

她哭得肝腸寸斷,淚盡血流,但是容隱的眼中是溫柔與欣慰的光彩,他無力地閉上眼楮,雖然臉色還是冷冷淡淡的,卻已經足夠令人看了感覺溫暖了!

聖香一邊看著,笑嘻嘻的,他對著空中不知道什麼東西眨眨眼楮,打了一個贊賞的手勢。

餅了一會兒,容隱又睡著了,他是心血耗盡而死,雖然人活回來了,但是精神非常差。

泵射看著他睡去,滿臉是淚,卻終于露出一個微笑,回過頭來問聖香,「你——怎麼做到的?」

聖香「啪」的一聲打開他不離手的折扇,得意洋洋,「你知道嗎?在朝廷中,有‘五聖’的大名。」

泵射搖頭,她不知道,她見過的官加起來不超過五個。

「五聖,就是我、容容、岐陽、聿修,和剛才在這里飛來飛去的那個家伙。」聖香得意地指著空中,姑射卻什麼也沒看見。

「岐陽那家伙你見過了,也就是蒙古大夫一個,醫術馬馬虎虎,治不死人就是了。聿修掌管律法,人又麻煩脾氣又壞,不過你不認識他,我也就不說啦。容容你認識了,我你也認識了,還有一個,就是祭神壇的降靈。」聖香大吹法螺,「降靈是個鬼魂,你見過鬼魂嗎?」

泵射淡淡一笑,「未嘗有此榮幸。」

「他不但是個鬼魂,還是個惡鬼,就是那種死的時候死不瞑目,有夙願未了,所以無法投胎的那一種怨鬼。」聖香掐住自己的脖子作吊死鬼狀,「降靈是個死了一千多年到現在還是夙願未了的那種惡鬼,很恐怖的。」

泵射依偎著沉睡的容隱,心情很滿足,很平靜,所以無論聖香說什麼荒誕怪異的事情,她都會有很好的心情去听,「不會很恐怖吧?」她輕笑,「很恐怖,你們怎麼能夠成為朋友?」

聖香掃興地收起折扇,往椅子上一靠,「不好玩!你一點也不像愛听的樣子。」

泵射哭笑不得,只好順著他的口氣,「好好好,他很恐怖,很恐怖好不好?還青面獠牙,血流三尺,夠了沒有?」

聖香這才有興趣繼續說,「他的千年死人骨被埋在皇城外三十里地的祭神壇里面,所以他的魂魄就吊在那里,不能長久的離開祭神壇,因而也弄得他無法實現他的夙願,在那附近吊了一千多年啦!他有一千多年的道行,大概就是很厲害啦,反正我也沒見過,據他自己說,很厲害啦。」

「他自己說?」姑射皺眉,「你們都認識他?可是他從來沒有告訴我,他居然認識一個有千年道行的鬼魂。」

「容容當然不會告訴你,容容是那麼嚴肅的人,」聖香咳了一聲,極力地板起臉作容隱那種冷冷淡淡、負手孤絕卓然的樣子,但是怎麼看怎麼不像,「他的事情多得要命,人人都要找他幫忙,也人人都要找他麻煩,他怎麼會有閑情和你說鬼?」

泵射啞然失笑,說得也是,低頭看了容隱一眼,她心中此刻的滿足無法訴說,「降靈很厲害,然後呢?」

「然後?」聖香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然後容容為了朝局穩定,國泰民安,他做了太多事情心血耗盡,累死了。」

泵射黯然,「這個時候,可不可以不說這些?」

「可以!」聖香睜開一只眼楮,眨了眨,「你們都在容府哭喪,那有什麼用?我本想找個神醫來救他的,但是神醫臨時不在,我找不到人只好找鬼,不然容容怎麼辦?」他剛才說岐陽是個「蒙古大夫」,到了有用的時候,就變成了「神醫」,而聖香也滿不在乎。

「你去找降靈,要他把容容的魂魄找回來?」姑射凝視著聖香,她沒有如此感激過一個人,感激,從來不是姑射應有的感情!

「是啊,」聖香心里得意洋洋,姑射不知不覺跟著他叫了「容容」,而她自己還不知道,呵呵!他真是大有魅力,感染力十足!「降靈說容容也有心願未了,所以死魂不安,不入地府,如果不拖回來,就和降靈一樣變成孤魂野鬼了。」聖香突然道,「姑射,說真的,你和容容都應該感激降靈,否則容容無法投胎,你永生永世也等不到他!」他眨了眨眼楮,「不要感激我,感激降靈。」

泵射全身發寒,如果他真的如此死去,她居然——會永遠無法和他相遇,無法和他重逢!「我要去祭神壇,把降靈的尸骨拿出來,」她含淚微笑,「等他好一些,我和他一起去!一起拜祭降靈。」

「不用啦,那死鬼最討厭人家拜他,」聖香聳聳肩,「他的千年死人骨是挖不出來的,早和石頭化在一起了,除非你把整個祭神壇搬走。」他用折扇敲敲容隱的手,「容容,你听到了,大家都很關心你,誰都不希望你死,連已經死掉的都不希望你死,你有這樣一個好老婆,不要再隨隨便便死掉了,你這叫做荼毒眾生你知道嗎?會弄得我很忙啦!你為大宋做的已經夠多了,這一次活回來算你運氣,如果有下一次,你還不知好歹,我把你的死尸丟到河里喂烏龜!」

泵射忍不住要哭又覺好笑,容隱微微挑開眼瞼,看了聖香一眼,「大宋——已經與我毫無關系,我所做的,只求心安,不求其他……」他凝視著姑射,緩緩地道︰「從今以後,我活著,只為你一個人……」

「我知道。」姑射輕輕掠開他的白發,「你睡吧,我給你彈琴。」

入耳這句熟悉的話,容隱笑了,但是卻微微皺眉,「你的……琴呢……」

泵射話說出了口,才記起烏木琴已經被她砸了,呆了一呆,才笑道,「我忘了,碎啦,被我砸碎了。」她說這話,情不自禁地看了聖香一眼。

聖香嚇了一跳,「你看我干什麼?我只會救人,不會救琴。琴是你自己要砸的,關我什麼事?你不要以為容容可以起死回生,連你那烏木琴也要我幫你起死回生?我又不是裱糊匠!」他一邊說,一邊從椅子上一閃而去。

「我只不過想說,很感激他救了你,也救了我,」姑射看著容隱的眼楮,柔聲道,「他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

容隱只是笑笑,「你的琴……我可以……幫你刻一個新的……」他低聲道,「梅嶺……有上好的梧桐木……我每次路過那里,都在想,哪一天我可以幫你做一個新琴——就像——當年一樣——」

泵射盈盈一笑,「你一直記掛著我,雖然臉上無情,但是心里從來忘記。」她低下頭,緩緩地把自己的香唇靠近了容隱的唇線……

當年,她的第一具瑤琴被強敵震碎,烏木琴,是容隱幫她新制的——多年以來的夢想,居然,可以重現——

蒼天,你真是太厚待我們了,我很感激!敗感激!-

→*←-→*←-

茶煙裊裊。

泵射在煮茶,容隱恢復得很慢,他自己也很奇怪,他的武功並沒有失去,但是身體恢復得很慢,精神也很差,很容易不知不覺就沉睡過去。

泵射心里很擔憂,但是臉上她從來不顯得憂郁,對著容隱,她一直笑顏燦爛。

也許,人死之後復生,和受傷之後休養是不同的。她心里盤算,要去祭神壇見一見降靈,她不知道要怎麼見,但是,她要去,她要去問清楚,要如何做才能使容隱恢復之前的健康?如此下去,他會連為她新做一個新琴的能力都沒有,驕傲的容隱,他能接受嗎?

在她煮茶的時候,容隱已經伏在桌上睡著了,過了一會兒,他緩緩伸手支起額頭,「我又睡著了?剛才我們說到哪里了?」

泵射盡量不顯現她的憂心,笑道︰「說到,什麼時候嘗嘗建安名茶青鳳髓。」

容隱笑了笑,「嗯,湖州的顧渚紫筍也不錯。」

泵射一邊扇火,一邊漫不經心地問,「容容,你是怎麼認識降靈的?為什麼我都看不見他?」

容隱皺眉,「怎麼你也跟著聖香胡鬧?」

泵射這才發現,她居然跟著聖香叫「容容」,俏臉一紅,她忍不住懊笑,「可是這名字實在很順口,呵呵!你會在乎嗎?」她衣袖一拂,把沸水倒進茶壺,「聖香實在很好玩呢!」

「對聖香——」容隱目中光華一閃,顯露出銳氣,「我一直有四個字的評價。」

「深不可測?」姑射把一杯沏好的茶放在容隱面前,嫣然一笑,「如果沒有猜錯的話,你會認識降靈這種奇怪的東西,一定是聖香在一邊胡鬧。」

容隱點頭,「深不可測,四權五聖,誰都深不可測,如果看見聖香胡鬧而輕視了他,那就是愚蠢了。」

「燕王爺輕視了你,所以他就付出了代價。」姑射輕笑,「我真想好好認識你的朋友,如果都上江湖闖蕩,真不知道那些頑固僵硬的武林名宿們,會有多麼驚訝!」她淺呷了一口茶,「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麼認識降靈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容隱淡淡地道︰「事情其實很荒唐,聖香是趙丞相的兒子,但是你也知道,他從小就是那副樣子,仗著一張討人喜歡的臉到處胡鬧。有一天,丞相實在氣不過,把他關在書房里,要他讀書。」他也忍不住微笑,「結果聖香書是看了,看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書,什麼佔卜算卦的,什麼稗官野史,正經書全不看!把丞相氣了個半死。第二天,聖香就帶著本古書,跑到祭神壇去念咒招魂。」

「念咒招魂?」站射真是佩服,這樣的事情他也做得出來?「他相信那些書上寫的是真的?」她也見過不少古書上有遺留的符號咒語,但是從來不當一回事,聖香居然信了?

「他說試試看,」容隱好笑,「他其實也不信的,你沒看見,降靈出來的時候,把聖香嚇得心病發作,差一點送了命。」

「聖香有宿疾?」姑射訝然,看不出他精力十足活蹦亂跳,居然身上帶病?

容隱點頭,「他先天不足,據說心肺之間,缺少了一些什麼。」

泵射驚訝過後,笑道,「那他還這麼胡鬧?」原來要見降靈是要念咒的?這個她可從來沒想過,「怪不得丞相雖然生氣,卻還是縱容他。」

「那時候聖香才十六歲,」容隱笑笑,「我還沒有做官,岐陽剛剛來到開封,聿修連《大宋刑統》都還不會背,我們還很年輕,聖香說要招鬼,我們全部都去了,其實包括聖香在內,我們誰也不信。」

「那真是一段很美好的時光,是不是?」姑射溫柔地道︰「比你日後在朝廷中的生活要快樂得多。」

容隱淡淡一笑,「但是現在,除了聿修,我們都離開了,如果最後連聿修都離開,我們的日子,還是可以和從前一樣簡單快樂。」

泵射心中憐惜,他為官的幾年費盡了他所有的心力。握住他的手,她一定要他過得像從前一樣快樂、一樣健康,「你們全都去看聖香招魂?然後呢?」

容隱無奈地道︰「然後聖香就拿著那本破書念咒,念了好幾次,降靈就突然從祭神壇下面冒了上來。」他回想著當年的情景,忍不住懊笑,「聖香嚇得臉色蒼白,差一點沒昏了過去,岐陽跑過去急救,聿修那時候走神,他根本就不信聖香胡說,他也沒看前面,降靈一出來,就對著我。」

「你不害怕?」姑射好奇,「聖香說降靈很恐怖,」她學著聖香做吊死鬼狀,吐出舌頭,「他說是這樣的。」

容隱看著她認真的樣子,心中無限憐愛,卻不知要如何表達,他真的愛煞了這個女子,無論他曾經多麼不想愛,多麼不情願,但現在,他很快樂,非常快樂。「聖香的話你也信?」他笑道,「他在嚇唬你,降靈怎麼可怕了?」他現在回憶起當年,心情非常愉快,而讓他有心可以去回想追憶的,是眼前的她。這些事,他只會說給她一個人听,他的快樂,也只會給她一個人分享。「降靈是很——」他考慮了一下用詞,「很漂亮的。」

泵射一怔,睜大眼楮,她沒听過,有人會用「漂亮」兩個字來形容一個死了一千多年的鬼,而且這兩個字居然是從容隱嘴里說出來的?容隱是不會開玩笑的人!「很漂亮?他是——男的還是女的?」

「他當然是男子,」容隱揚了揚眉,「聖香只是看見一團白白的東西飛了上來,直覺有鬼才會嚇昏,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降靈讓人一眼看就知道不是活人,但是他很漂亮,也不會令人害怕。」

「這樣就看見了?念一念咒,就看見降靈?他很好說話嗎?」姑射小心翼翼地套話。

容隱播了搖頭,「我只知道聖香那時候念的是迎神曲,很普通的符咒;至于降靈好不好說話,和他說了話會怎麼樣,你要去問聖香,我其實並不知道。」他淡淡地道︰「你知道,我對這些東西素來是不好奇的,對于降靈,我也就看過那麼一次,那一次聖香病發,我們要立刻送他回家休養,哪里有心情去和鬼魂說話?」

真是容隱的性格!泵射苦笑,看來,容隱真的是不清楚,但是至少她知道了符咒原來是迎神曲。「以後聖香經常去祭神壇?」

容隱沉吟,「以後?以後我很快就做了同知樞密院事,降靈的事我很少關心。」他看了姑射一眼,慢慢地問,「你是想去見降靈嗎?」

泵射心里一跳,她居然——在容隱眼里,猶如透明!「我——」她嘆了口氣,承認,「不錯,我想去見降靈,我想問他,為什麼你的身體到現在還不好?」她握住容隱的手,「已經三個月了,你是身負武功的人,不可能仍然是這樣,你知不知道,你每一次睡著,我都好害怕你永遠都不會醒!我不能再看見你死,我會發瘋的!」她的手在顫抖,容隱感覺得到。

「降靈是鬼,不是大夫,」容隱凝視著她,「不要去,我會好的,我已經死過一次,現在還可以坐在這里和你在一起,你不應該——就很滿足了嗎?」他溫柔地反捏住泵射的手,「我現在很開心,很滿足,那就夠了。」

「為什麼不讓我去?」姑射搖頭,「我希望你可以更好一點!」

「因為見降靈是很危險的事!」容隱微微變色,聲勢陡然冷厲起來,「不要去!降靈是怨鬼不是神仙,你明白嗎?他不是好人!他是怨鬼,怨靈!是有殺氣的!厲鬼一出,勢必見血!你知道嗎?」

「可是他可以救你!」姑射大聲叫道,「他救了你,並沒有傷害我們任何一個人啊!」

「那是因為聖香付出了代價!」容隱冷冷地道︰「因為降靈當聖香是朋友,你卻不是!」

「但是你難道不是降靈的朋友?」姑射冷冷地反問。

「降靈的朋友只有一個,是聖香,聖香為降靈做過許多事,我為降靈做過什麼?」容隱冷冷地道︰「姑射,不要一廂情願好不好?容隱——不需要乞憐!我能活了過來,我感激降靈。活了過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我並不需要為了活得更好去求他!他並不欠我,我也不欠他!」

泵射停了下來,心中無限憐惜,「我知道,你很傲氣。」她溫柔地凝視著容隱的眼楮,「對不起,我給你道歉。」

容隱微略收斂煞氣,微微一笑,「我沒有生氣。」

泵射嘴巴上道歉,但是心里卻沒有打消要去見降靈的打算。降靈是鬼,只有他才最清楚,為什麼容隱死而復生會這樣?雖然容隱警告她降靈很危險,但是姑射並不在乎,她這麼多年江湖闖蕩,如果怕危險,豈不是笑掉了大把人的牙齒?

她是姑射,她往往就是想做就做的。

夜里,在容隱睡著的時候,她悄悄地去祭神壇「見鬼」-

→*←-→*←-

筆城三十里

祭神壇

這里樹木眾多,枝高葉茂,夜里鬼影幢幢,月光根本不能穿過樹林,一片漆黑。

只有在祭神壇的最中心,因為那是個高高的石台,草木不生,所以才有月光照在那里。

泵射凝視著那里,不知道是不是她錯覺,照在祭神壇中心的月光特別明亮,像冰晶一樣。

這樣的地方,如果說有鬼,那還真不稀奇。姑射心里淡淡的自嘲,環目四顧,她低聲叫道,「降靈!降靈!你在嗎?」

等了一會兒,寂然無聲。

泵射無可奈何,只好輕聲念《迎神曲》,「蒼震有位,黃離蔽明。江充禍結,戾據災成。餃冤昔痛,贈典今榮。

享靈有秩,奉樂以迎。」

容隱緩緩的睜開眼楮,「姑射?」他經常突然睡去,過了很久都不會清醒,這一次,卻無緣無故突然醒了,坐起來,「姑射?」

無人回答。

他悚然一驚!她不會——不听勸告,跑去祭神壇找降靈了?

天啊!他還依稀記得,聖香第一次和降靈說話回來,那一身的血跡!降靈——是怨靈!他是會攻擊人的!泵射她毫不知情,她以為,降靈是好人嗎?

泵射!容隱咬牙,她真是——太過我行我素,完全不听勸告!他已經告訴她,去見降靈是很危險的!她居然還去!真是——不知死活!扶著牆走了幾步,他心里清楚,其實,無論有多麼危險,就算讓她看見了聖香當年的慘狀,她還是會去的!為了他,她根本就什麼也不在乎!

懊死的!他要去救人!容隱提一口氣,他的身體太過衰弱,但是武功尚在,一提真氣,他不管自己的身體受不受得了,穿門而去。

「蒼震有位,黃離蔽明。江充禍結,戾據災成。餃冤昔痛,贈典今榮。享靈有秩,奉樂以迎。」

泵射念到了第三遍,突然一股寒氣冒上來,不,不是寒氣,是鬼氣!她見過多少血肉模糊的大場面,沒有一次讓她感覺到寒毛直立,但這一次,她知道了什麼叫「恐懼」!如果不是為了容隱,她一定掉頭就跑,連從神壇下面出來的是什麼東西她都不想看!容隱當真說得太輕描淡寫了,見鬼——哪里是那麼好笑輕松的事情?

敝不得聖香會嚇昏,容隱會說降靈「很漂亮」是他膽子大,他居然敢看降靈的臉!

一個東西從神壇下面冒了出來,白白的。

泵射睜大眼楮,定定地看著他,她不是勇敢,她是怕自己不用力睜眼,就會閉上眼楮不敢看!

等那個白白的東西完全冒了出來,姑射驚奇地看著他,突然就像所有的恐懼都「砰」的一聲落了地,消失了,容隱說的一點也沒錯,降靈,是一個很漂亮的東西。

他是半透明的,不知道是他在發光,還是月亮在發光,總之,有一圈光暈環繞著他。他的容貌很漂亮,根本就沒有什麼「青面獠牙」還是「血流三尺」,眼和眉都很烏黑,很有靈氣。他只是透著很濃郁的鬼氣,身上的——大概是衣服?是一塊白色的麻布,沒有任何樣式,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穿在身上的,總之,把他裹得嚴嚴實實,還能在風里飄。

「降靈?」姑射驚異地說出了兩個字,突然眼前白光一閃,有個尖銳的東西咬在她的頸項上。

「啊——」

容隱「砰」的一聲推開了丞相府的大門,丞相府的人一見到容隱,尖叫——聲,「天啊!容大人的鬼魂!」嚇得落荒而逃!

「聖香——」容隱跌坐在地上,他力盡于此,「咳咳!聖香——姑射……」

聖香八成從床上被叫起來,衣冠不整地出來,還睡眼朦朧,「干什麼?半夜三更不睡覺,到我家里來踢館啊?」

「姑射……降靈……」容隱八輩子臉色沒有這麼難看過,聖香打賭,他死掉的時候臉色都沒這麼難看,「姑射去神壇找降靈……」

「什麼?」聖香快手快腳的穿衣服,大叫,「她跑到那里去千什麼?她要找死啊?」

「她是為了我,她做什麼都為了我。」容隱一試再試,就是站不起來,咬牙,「如果不是我走不到祭神壇,我絕不會來求你!她找降靈是為了我,她如果死了,我不是說假的,我會挖開祭神壇的石頭,把降靈的骨頭一把火燒成灰!我會追到陰曹地府去找他算賬!」

容隱從來沒有說過這麼激烈的話。聖香听呆了,這是冷冷淡淡喜怒不行于色的容隱?他現在就像吃了一千噸炸藥,什麼理智啊,冷靜啊,全沒了!

「你發什麼呆?」容隱用盡全力一拳打在聖香肚子上,「你還不去?」

哇——聖香不可置信地捂著肚子哎喲,容容居然打人?他居然打人?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旁邊還有兩只大象在飛。他穿好衣服,臉上的表情才轉變回來,嘻嘻一笑,「容容,為了大宋死,為了姑射打人!對你來說,是哪一個更困難一點?哈哈!」他扶起容隱,一邊悄悄地道︰「我看要你毆打同僚比要你死困難多了,嘻嘻!」

如果不是還要聖香幫忙救人,容隱相信,他不僅會毆打同僚,他說不定還會動手殺人!

泵射跌坐在祭神壇上,她一手捂著被降靈一口咬出來的傷口,「我已經給你鮮血了,你現在可以和我說話了吧?」

降靈半透明的身軀得到鮮血之後漸漸變得實在起來,他似乎很困惑,「你不害怕?」大多數人,在他還沒有現身之前就嚇破膽了,這個俏生生的白衣女子,居然被他吸了血還不害怕?還不逃走?

「剛才當然害怕,現在有什麼好怕的?」姑射反問,「你只不過咬我一口,吸一點血,難道你還會咬死我?」她剛才被降靈咬一口的時候,差點沒被他嚇死,到現在的臉色蒼白。

降靈坐在她身邊,感興趣地看著她,「我認得你,你是屋子里的那個女人。」

泵射笑了,「你還記得我?」這個鬼也不是很難說話,只是見面的時候,確實有點嚇人。

「記得,你是他的女人。」降靈回答。

「我很感激你救了他。」姑射的臉色漸漸恢復正常,微笑道,「真是謝謝你。」

降靈似乎有些無所謂,「啊,我救他,聖香給了我十滴血。」

泵射一呆,十滴血?她不禁有些尷尬,看起來,這個鬼很單純,為了十淌血就可以救人?她不想「騙鬼」,這個鬼如此單純,欺騙他似乎很不公平,但是,為了容隱,她不得不耍些手段,「那你剛才吸的可不止十滴,你是不是也應該幫我一件事?」

降靈想了想,「你說吧。」

「容容他死而復生之後,身體一直很虛弱,無論如何也恢復不到他生前的水平,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姑射問。

降靈更加漫不經心,「啊,因為他是死魂啊,他已經死了,再回到身體里,當然有些不同。他還算好啦,離開身體的時間不算太長,如果換了是離開身體一天之後的鬼,那就——」

「怎麼樣?」姑射緊張。

「那就會一直睡一直睡,永遠也不會醒。」降靈聳聳肩強調,「他還算好了。」

「有沒有辦法可以彌補?」姑射輕聲問,無論如何她已經滿足了,能夠讓他恢復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她也無恨、無悔!

「辦法?」降靈皺起眉頭,「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正在這時,聖香拖著容隱一掠而來,落在神壇上。他本以為降靈會把姑射嚇死,或者咬一個血肉模糊,結果不但沒有,居然一個人一只鬼坐著聊天,好像什麼事也沒有?

「姑射!」容隱冷冷地看著姑射,「我告訴過你不要來的!」他凝視著她頸項上的傷口,淡淡地問,「他咬了你?」

泵射看見他有些心虛,「容容,我只是……」她低下目光,輕輕地道︰「只是希望可以彈奏你做的琴。」他現在虛弱得連走路都走不遠,以他要強好勝什麼都要做到最好的性格,怎麼可能會不在乎呢?

容隱凝視著她,目光很溫柔,慢慢地道︰「我沒有怪你。」他的目光緩緩移向降靈,「是你咬了她一口?」

降靈很單純,他點了點頭,一點也不覺得容隱語氣中的殺氣。

聖香卻知道,這只鬼厲害是厲害,但是惹怒了容隱,莫看容隱現在似乎還有半個人是死人,但是他那活著的半個就足夠讓你吃不了兜著走了!「降靈啊,你還不快走!小心他拆了你的祭神壇!」

降靈卻不明白聖香的警告,他很認真地道︰「我等一下再走,我在想她問我的那個問題。」

聖香簡直要被他氣死,「喂喂喂!你哪里是什麼一千年的老鬼?你比一歲半的小阿都不如!」

泵射攔著容隱,「他沒有傷害我,容容,我不顧你擔心這樣出來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氣,好不好?」她秋波如水,盈盈看著容隱,「我發誓,下一次絕不讓你擔心。」

容隱看著她懇切的眼楮,原本心里一股擔憂著急的怒氣也消去,過了一會兒,他嘆了口氣,「下次不要再讓我著急了,好不好?」他搖了搖頭,輕聲道,「我活下來,只是為了你,你如果出了事,我怎麼辦?」

泵射微微一笑,「我以後不離開你,好不好?」

容隱點頭,他轉頭看著依然在想的降靈,淡淡地道︰「降靈,你我好久不見了。」

降靈心不在焉地點頭,「哦。」他還在想姑射問他的問題。

「你雖然心性不惡,但是這樣隨便傷人,難道你就不怕天遣?」容隱冷冷地問。

降靈這才注意到他,看了他一眼,「我又沒有咬死她。」他老大的不高興,似乎在責怪,等他把姑射咬死了,容隱再來和他生氣不遲嘛!咬了一個小口子,又不會死。

容隱冷笑一聲,「看來你從來不知道什麼是威脅!」他伸手折了一枝樹枝,莫約四尺來長,慢慢地剝去枝椏。

泵射和聖香面面相覷,不知道他要干什麼?

要做桃木劍趨鬼?

降靈本來滿不在乎,看著容隱折了一枝這麼長的樹枝,居然有點懼意,往里縮了縮,「你——」

容隱運氣于樹枝,仿佛要用來做拐杖,往地下一拄。只听「咯」的一聲,樹枝破石而人,如入豆腐,一瞬間,四尺長的樹枝插下了三尺三!

「呀!你——」降靈整個跳了起來,「我答應你就是了,以後不咬人就是了,不咬人就是了!」他的尸骨就在這祭神壇石塊中,容隱那一插,如果再插下一分,那就要敲碎他的老骨頭了!

泵射驚訝之余又有點好笑,「容容,算啦,」她對著降靈歉然一笑,轉過頭對著容隱,「人家並沒有欺負我。」

容隱放開樹枝,他的身體虛弱,這麼一插,也已經用盡他全身勁力,額上都是冷汗。

聖香干笑一聲,向降靈白了一眼,叫你逃,你又不逃,搞成這樣你很開心?笨鬼!

突然降靈對姑射道,「我想出來了,你如果要他恢復如初,有一個辦法。」他離容隱遠遠的,有點怕他,他卻不怕姑射,「他身體里的是死魂,缺乏生氣,你是活人,當他身體里陰氣轉盛的時候,你渡一口生氣給他,那就行啦!」說完,降靈像一盞熄滅的燈,慢慢地黯淡消失了。

容隱反而怔了一怔,他不知道降靈居然如此單純,雖然被他威脅,但是答應了姑射的事還是要做到,並且一點也沒有因為是有利于他的,就不盡心盡力。看著他消失,容隱有些歉然,降靈雖然是千年厲鬼,卻比大多數人都可愛一些。

「唉——」聖香打了個哈欠,「大半夜的叫人出來抓鬼,吵得我家叮叮咚咚,現在鬼也走了,我要回去睡覺了,你們兩個在這慢慢地研究怎麼渡氣好了,我就不打攪了。」

泵射俏臉一紅,悄聲問︰「你很累嗎?」

容隱想到「渡氣」,居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泵射輕輕一笑,把她的香唇迎上容隱的臉——

餅了一會兒,容隱的臉上微微泛起紅暈,他推開姑射,低聲道,「可以了——」

泵射悄聲問︰「這樣,算是你親我嗎?」

容隱看著她的眼楮,只是輕笑。